“我呀,倘使有柳湘莲那么个人,我也许就嫁了。现在呢,柳湘莲已经不知去向了。而且也已经有了主,所以我今生再不想嫁了。”
“你也太自找苦吃,我知道你所说的柳湘莲就是伍念秋。哼,不怕你生气,那小子简直是个现世活宝贝,你也值得为他那样牺牲。”
她听了,神色有些改变,我知道她久已沉眠于心底的旧情,又被吹醒了。她黯然地叹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看了这种情形,莫名其妙地痛恨伍念秋的残酷,好好一个少女的心,被她损坏了。同时又为曹抱不平,我问道:
“那么你决心让曹碰一个大钉子了?”
“大约免不了吧!”
“唉,你有时真是铁石心肠呢!”
我们谈到这里,沁珠脸上露着惨笑。我真猜不透她竟能这样忍心!我为曹设身处地地想,真感到满心的怨愤,我预料这幕剧开演之后,一定免不了如暴风雨般的变化。我这里正愁思着不得解决,而沁珠却如无其事般,跑到回廊下逗着鹦鹉说笑,后来我真忍不住了,把她拖到后花园去,我含怒地问她道:“沁珠,我们算得是好朋友吧?”
“当然,我们简直是唯一的好朋友!”
“那么你相信我待你的心是极诚挚的吗?”
“为什么不信。”
“既然是相信得过的好朋友,你就应当接受我的忠告,你对于曹真不该玩这种辣手段!他平日待你也就至诚得很,现在为了你特地跑回去离婚,而最后他所得于你的,只是失望,甚至是绝望!这怎么对得住人!”
“这个我也明白,……好吧!等我们见了面再从长计议好了。
他大约明天可以到,我们明天一同去看他……”
“也好,我总希望你不要太矫情。”
“是了,小姐放心吧!”
不久她就回寄宿舍去,我望着她玲珑的背影,曾默默地为她祝福,愿上帝给他俩一个圆满的结果。
十五
“曹今天回来了,他方才打电话邀我们到他住的公寓去,你现在就陪我走一趟吧!”当我从课堂出来,遇见沁珠正在外面回廊等我,她对我这样说了。
“我可以陪你去,只是还有一点钟《十三经》我想听讲……”
“算了,曹急得很呢,你就牺牲这一课怎么样?”
我看见她那样心急,不好不答应她,到注册课请了假,同她雇车去看曹。
曹住在东城,车子走了半点多钟才到,方走到门口,正遇见曹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出来,他见了我们,非常高兴地笑着请我们里面坐。我故意走到前面去,让沁珠同他跟在后面,但是沁珠似乎已看出我的用心来,她连忙追了上来。推开门,我们一同到了屋里。
“密斯特曹今天什么时候到的?”我问。
“上午十点钟。”他说。
“怎么样,路上还安静吗?”
“是的,很安静!”
我们寒暄后,我就从他书架上抽出一本最近出版的《东方杂志》来看,好让他俩畅快地谈话,但是沁珠依然是沉默着。
“你似乎瘦了些,……这一向都好吗?”曹问沁珠。
“很好,你呢?”
“你看我怎么样?”
“我觉得你的精神比从前好些。”
“这是实在的,我自己也觉得是好些。……我给你的一封长信收到了吗?”
“前天就收到了。……不过我心里很抱愧,我竟成了你们家庭的罪人了!”
“唉!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自己逼我如此呵!……我觉得我们应当永久保持冰雪友谊,我不愿意因为一个不幸的沁珠而破坏了你们的家庭……唉!
我是万不能承受你这颗不应给我而偏给我的心!”
沁珠这时的态度真是出人意外的冷淡,曹本来一腔的高兴,陡然被她浇了这一瓢冷水,面色立时罩上一层失望痛苦的阴影,他无言地怔在窗旁,两眼默注着地上的砖块,这使我不能不放下手里的杂志,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沁珠的脾气我是知道,在她认为解脱的时候,无论谁都挽回不来,并且你若劝她,她便更固执到底,这使得我不敢多话,只有看着失望的曹低声叹气。
这时屋子里真像死般的沉寂,后来曹在极度静默以后忽然像是觉悟到什么,他若无其事般地振作起来,他同我们谈天气,谈广州的水果,这一来屋子的空气全变了,沁珠似惊似悔地看着他这种出人意外的变态,而他呢只装作不理会。七点钟的时候,他邀我们到东安市场去吃饭。
在雨花台的一间小屋子里,我们三个人痛快地喝着花雕,但曹还像不过瘾,他喊铺伙拿了一壶白干来,沁珠把壶抢了过来:
“唉!你忘了你的病吗?医生不是说酒喝不得吗?”
“医生他不懂得,我喝了这酒心里就快活了。”曹惨笑着说。
沁珠面色变成灰白,两眼含泪的看着曹,后来狂呼道:
“唉!要喝大家痛快地喝吧,……生命又算得什么!”她把白干满满地斟了一杯,一仰头全灌下去了,曹起初只怔怔向她望着,直到她把一杯白干吞下去,他才站了起来,走到沁珠面前说道:
“珠!原谅我,我知道我又使你伤心了,……请你不要难过,我一定听你的话不喝酒好了。”
沁珠两泪涟涟地流着,双手冰冷,我看了这种情形,知道她的感触太深,如果再延长下去,不知还要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因此我一面安慰曹,一面哄沁珠回寄宿舍去。曹极力压下他的悲痛,他假作高兴把沁珠送回去,夜深时我们才一同离开寄宿舍,当我们在门口将要分手的一刹那,我看见曹两眼洋溢着泪光。
第二天的下午我去看沁珠。她似乎有些病,没到学校去上课,我知道她病的原因,不忍再去刺激她。所以把昨天的事一字不提,只哄她到外面散散心。总算我的设计成功,我们在北海里玩得很起劲。她努力地划船,在身体不停地受着刺激时,她居然忘了精神上的苦痛。
三天了,我不去看沁珠。因为我正忙着开同乡会的事务,下午我正在栉沐室洗脸,预备出门时,接到沁珠的电话。她说:
“我到底又惹下了灾殃,曹病了。——吐血,据说很厉害。今天他已搬到德国医院去了。上午我去看过他,神色太憔悴了,唉!
怎么办?……”我听了这话,只怔在电话机旁,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后来我想还是到她那里再想办法吧!
挂上电话机,我就急急忙忙雇了车到寄宿舍去,才进门,沁珠已迎在门口,她的神色很张惶。我明白她的心正绞着复杂的情绪。
我到她那里已经五点钟了,她说:“我简直一刻都安定不了。
你陪我再到德国医院看看曹去吧!”我当然不能拒绝她,虽明知去了只增加彼此的苦恼,但不去也依然是苦恼,也许在他们见面后转变了局面也说不定。
我们走过医院的回廊,推开那扇白漆的房门,曹憔悴无神的面靥已射进我的眼里来,他见了我们微微地点了点头,用着颤抖而微细的声音向沁珠说:“多谢你们来看我!”
“你现在觉得怎样?”我问他。
“很好!”他忽然喘起来,一阵紧咳之后又喷出几口血来,我同沁珠都吓得向后退。沁珠紧紧地握着我的臂膊,她在发抖,她在抽搐地幽泣。后来她竟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曹的胸前流泪。而曹深陷的眼中也涌出泪来,他紧啮着下唇,握住沁珠的手抖颤,久久他才说:“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沁珠听了这话更加哭得抬不起头来,曹掉过头去似乎不忍看她,只把头部藏在白色的软枕下,后来我怕曹病体受不住这样的刺激,便向沁珠说:
“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回去,明天再来吧!”
“对了,你们请回去吧!我很好,”曹也这样催我们走。
沁珠拭着眼泪同我出了德国医院的铁栏门,她惘惘地站在夜影中只是啜泣,我拉着在东交民巷的马路上来回的散步。
“唉!我将怎么办?”沁珠哽咽着说。
“我早警告过你,这情形是要趋于严重的,而你却那样看得若无其事般……现在是不是应了我的话,……据我想,你还是牺牲了成见吧!”
“唉!……”沁珠低叹着道:“那么我明天就应当去讲和了!
……”
“你的意思是不是已肯允许他的请求。”
“是的……只有这个办法呀!”
“你今晚回去好好地休息一夜,明早你就去把这个消息报给曹,……他的病大约可以好了一半,至少他的心病是完全好了!”
“唉,世界上竟有这样神秘的事情?”
“不错,爱情只是个神秘的把戏!”
我们在平坦的马路上徘徊了很久,娟媚的月光,临照在树上身上,使我们觉得夜凉难耐,只好回去。
第三天下午我到医院去看曹,走进门时,我看见他靠在床上看书,精神比前两天大不同。我知道他一定已经从沁珠那里得到了最后的胜利,我说:
“密司特曹,我向你贺喜!”
“是的,你真应贺喜我将要恢复的健康……还有……”
“我知道还有……我虔诚为你们祝福,愿你们伟大的爱完成在你们未来的新生活里!”
曹听了这一篇颂辞,他欠起身,两手当胸的向我鞠躬道谢。
正在这时候,房门开了,只见是沁珠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医生看过说什么没有?”同时她又回过头来向我说道:“你从学校里来吗?”
“医生说我很有进步,再养息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复原了。”曹含笑说。
“那么好,我为你们预备一份贺礼,等你出院那一天我再请你们一同去看电影……”
“多谢你!”曹十分高兴,当说这话时,他的眼光不住向沁珠投射,沁珠低了头,含羞地弄着手表上的拨针。这一天我们三人都十分兴高采烈地玩了一下午,……我为他们悬挂的一颗心现在才重新放在腔子里了。
从那一次医院里别了曹和沁珠后,我又去看过曹两次,他确是好了。已有出院的日期,这个更使我放心,我知道他们现在已经很接近了,所以不愿意再去搅乱他们,这些时候我只常同文澜到中央公园去打地球;一天下午,我打完地球回学校,心神很爽快,打算到图书馆找一两本好小说看看。到了图书馆恰巧管理员已经走了,我只得把挂在壁上的日报,拿下一份来看,无意中在文艺栏里,看到一篇叫作《弃书》的作品,那是男女两方唱和的情书,这自然是富有引诱性的,我便从头读下去,呵!
奇怪这笔调很象沁珠和伍念秋的,我再细读里面的事实,更是他们的无疑。真怪,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沁珠去发表这种东西,我怀疑得很,连忙去打电话给沁珠喊她立刻到学校来。
半点钟后,沁珠来了。她的面色很润泽,光彩,我知道她这时心里绝无云翳,我把报上的情书递给她看,我暗地里留意她的面容,只见她淡红的双颊渐渐失去颜色,白色的牙齿紧咬着口唇,眼眶里充满了眼泪,她的目光由报上慢慢移到窗外的天上,久久她只是默着。
“谁把你们的信拿来发表!”我禁不住问沁珠。
“谁?……唉!除了伍念秋,还有谁!”
“这个人真太岂有此理,他自己既不能接受你的爱,现在为什么要这样作,……显而易见他是在吃你们的醋,这小子我非质问他不可。”我说完等不得征求沁珠的同意,我便打电话去,找伍念秋,邀他到中央公园水榭谈话。沁珠似乎还有些踌躇,经我再三催促后,她才同我到公园去。
伍念秋已在水榭等我们,见面时他的态度很镇静,仿佛心里没有一些愧作,“这家伙真够辣的”我低声对自己说。他请我们坐下,殷勤地招待我们喝茶吃糖果,并且说道:
“想不到我们今天又在这里聚会!”
“密司特伍近来很努力写文章吧?……”我说。
“哪里的话……我差不多有一年不写稿子了。”
“那又何必客气呢,密司特伍……今天我才在报上读到大作呀!”
“哦,你说的是《弃书》吗?……”
“是呀,……但我不明白伍先生怎么高兴把这种东西来发表。”我说时真有些愤慨。沁珠默默不言地望着我们,我知道她心里正有不同的两念交战着。伍当然比我更看得明白些,所以他被我质问后,不但毫无慌张的样子,而且故意作出多情的,悲凉的面孔,叹息道:
“其实呢,我无时无刻不祝祷沁珠前途的幸福,我听见她和密司特曹将要订婚的消息,真是非常高兴的,不过……唉,只有天知道,我这颗曲折的心,我爱沁珠已经根深蒂固,虽然因为事实的阻碍,到如今我们还只是一个朋友,而沁珠的印象是深深的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所以她一天不结婚,她在我心里一天,她若结了婚呢,我的心便立刻空虚了!因此我得到他们的好消息时,我本应当欢喜,而我呵!唉,回念前情,感怀万端,只得把从前的书信拿来看了又看,最后使我决定在报上发表,作我们友情埋葬的纪念,这真是情不由己,并没有别的含义……”
“这是怎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动物,他自己有妻有子,很可以撒开手,却偏偏惺惺作态,想要再攫取一个无瑕少女的心呵,多残忍呀!……”我这样想着,真恨不得怒骂他。然而沁珠伏在桌上呜咽地痛哭,可怜的沁珠,她真捣碎了我的心。伍呢,他在屋子里来往地打磨旋。看情形我们的质问是完全失败了,我恐怕沁珠受了这个打击,对于曹的事又要发生变化,因连忙催她回去了。
唉,这是将要使人怎样慌乱的消息呵,可怜搬出医院不到十天的曹昨夜又得了重病,血管破裂喷吐满满一脸盆的血,唉,这是培养着人们一颗心的血,现在绞出这许多,……我想着真不禁全身打战,当我站在他的病床前时,我真好像被浸在冰水里。
沁珠脸色灰白,瞪注着那一盆鲜红的血,她抖战着,浑身流着冷汗,她似乎已受到良心的讥责,她不顾一切地跪在他病榻前说道:
“朋友!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这颗心时,现在我当着神明虔诚地贡献给你,我愿你永久用鲜血滋养它;灌溉它:朋友!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定能完成我的主义,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你也为了爱独身。”
他抬起疲软的头用力地说:“珠!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但是珠,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我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到你的怜悯和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我是最敬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我敬爱的你。这就够了!……”
沁珠听了这话更哭得哽咽难言,我站在旁边,也只有陪这一对被命运宰割的人儿流泪。后来曹伸出那枯白瘦弱的手指着屉子道:“珠!真的我忘记告诉你了,那些信件,你把它们带回去吧,省得你再来检收。”
沁珠仍然只有哭。唉,这屋子里的空气太悲惨了。我真想离开那里,但又不忍心抛下这一对可怜人。
幸好,沁珠学校里来请她去开紧急会议。沁珠走后,我又极力地安慰了曹,但他的神色总有些不对,我没有办法,只有默默为他祷祝。
第二天曹就搬到协和医院去,经过医生的诊察,只说是因他受的刺激太深,只要好好地将息,不至有性命之忧,我们都放了心。
这两天正遇着沁珠学校里有些风潮,沁珠忙着应付,竟有两天不曾去看曹,我也因为感冒没有单独去看他,心想他的病既然没有大危险,休养休养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也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又过了一天,我正在上课,校役进来向我低声说:“有人在找你。”
我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讲堂,他又说道:
“有一位袁先生来找你,我告诉他你在上课,他说有要紧的事情,非立刻见你不可。”
我的心不期然地有些怦怦地跳起来,急忙走到会客室里,只见袁先生站在那里,气色败坏地说道:“这真想不到曹已经完了!”
“什么?”我的耳朵似乎被一声霹雷轰击着,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在我神志略定时,我意识到袁所带来的消息。“你是说曹……已经死了吗?”
“是的,昨天晚上死的!”
“怎么死的?”我似乎不相信他的病可以使他这样快地死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袁说:
“连医生也不明白他究竟吃了什么东西死的,唉!太悲惨了!”
“沁珠知道了没有?”我问。
“还不曾去通知她,……唉,这样的消息,怎好使她骤然听到,所以我来,找你想个办法。”
“我也深明白这件事情有点棘手。这样吧,我到学校去找沁珠,让她到你家里,慢慢再告诉她,你姐姐们在跟前,比较有个帮手。”
“好,那我先回去,你立刻就去找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