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待杜仲再来人间寺问询的时候,阿九便胡吹大气说这莫翡翠是福寿双全的旺夫运,莫翡翠又是出身医学世家,自小在山中多食灵芝鹿茸之类的珍贵药材,所以她的血本就是延年益寿的良药,放到药材之中不仅不会减弱药材的药性,反而能够融会贯通药性,让病患早一点痊愈。
杜仲听闻,神色就有些不自然了。其实在来人间寺之前,他就有预感,莫翡翠的血是有益于自己开药诊病的,但问题是,他也是医学世家,祖上又出过御医,虽然过了几年苦日子,但实际上还是心高气傲的,总觉得自己医术过人只不过没有钱财购置上好药材,这才度日艰难。这些年杜记医馆在长安城里又有了名声,他一直坚信是自己医术了得,多有妙手回春之举,可是现在,竟然有人告诉他,他妻子的血是助他治疗病患的良丹妙药,而他自己的医术,似乎也不是他自己想象的那般出神入化,不由得满心懊恼。
杜仲都忘记跟阿九道谢,当然更听不进去阿九劝说他要与妻子和衷共济,一同经营好医馆,不能辜负莫翡翠等云云的事情。
竟然是靠一个女人,自己引以为傲的医术,竟然是靠一个女人吗?杜仲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从人间寺里出来,心里就反复出现这样一句话,自己的医术,难道是一事无成吗?
一时间,杜仲觉得自己眼前全部都是人,而这些人似乎都在对着他指指点点,在嘲笑他,好像回到了他十几岁父死家败,自己带着母亲四处举债,受尽人间冷暖,却每次都在别人嘲笑的声音中无地自容。
这几年,自己总算过好了日子,在医术上也有了名气,难道全部都是一场笑话吗?
是不是一个普通人,只要得莫翡翠的相助,就能成为名医?只需要,几滴血?
杜仲几乎额间见汗,脚步轻浮,心乱如麻,只觉得自己数年来学得医道仁心全都不值得一晒,他所需要的,只是几滴血,几滴妇人的血。
“杜兄,杜兄这是哪里去?”
杜仲迷迷糊糊间,就觉有人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定神一看,原来是他的病患之一,长安城也算有钱富翁的王家的公子王晋财。这王晋财自小生在富贵窝里,又是他爹老年得子,宠得是不知天高地厚,硬生生地长成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最喜欢的就是流连花街柳巷,家里的小妾都一打一打的。
几个月前更得了花柳病,把他爹急的不得了,就怕从此以后断了根,延请了长安城不少有名的大夫,却还是在一个小小的“杜记医馆”几剂药给医好了。这王家为了感谢杜仲送了不少金银钱帛来,杜仲本要推辞,却是莫氏道:“不义之财,何不取之助人。”莫氏将钱财收了,给穷苦百姓家派了一些伤病之药。
“杜兄,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杜兄说什么也得让小弟做东,同喝一杯酒!”王晋财拉着杜仲就走,若在平时,杜仲肯定拒绝,只因王晋财这个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听医嘱,还是一个寻花问柳之辈,杜仲家有贤妻,自然不愿前往。
只是今天,杜仲觉得内心深处有一把旺火,没有出口,也烧之不尽,倒愿意借酒消愁去。
所以杜仲没怎么推辞,就被王晋财拉着去了长安城香艳粉腻的花街上,选了有名的三大青楼之一,软玉楼。软玉楼,温香软玉抱满怀。
那王晋财是软玉露的常客,虽然之前因为生病的事,王晋财的爹气不过曾经找人来软玉楼闹过一场,可回头过来,王晋财又捧着大把的银子上门来了,软玉楼自然是软玉相待,殷勤备至。
老鸨将王晋财和杜仲两人引去二楼雅间,王晋财的旧时相好鸳鸯进屋就缠在了王晋财的身上“王公子,数日不见,想死奴家了!”鸳鸯自是一股子青楼楚馆的腔调,王晋财也是油腔滑调的调情高手,杜仲见不惯这些,便只顾自己低头喝酒,全然不理王大公子让老鸨送来的据说也是楼里颇红的姑娘,那姑娘柔情软语地叫“杜公子,杜公子,”杜仲却只是不理,王晋财不免哈哈大笑。
王晋财自然要与鸳鸯重温鸳梦,摇摇晃晃去了鸳鸯屋里。杜仲身边的姑娘也着实恼了,腾地站起来说:“恐怕烟儿才貌入不了公子眼,烟儿去换花魁姐姐来!”烟儿恨恨离席,这个屋子也就只剩杜仲一个,他还是全然不理会,只有喝酒罢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雅间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连响了六声,停顿了片刻,许是没有听到回音,就听那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人轻轻地走了进来。
杜仲醉眼朦胧的看去,只见来人腰肢纤细,步履妖娆,该是个美丽的女子。她身穿半旧桃红色夹裙,怀里抱着一个琵琶,再仔细看那脸上,虽然眉眼生的精致,只是岁月的痕迹颇重,且面黄肌瘦一脸菜色,好像长久都没有吃饱一样。更兼眉目低垂,一副哀怨愁苦怨妇样,哪里算是什么花魁?
来人福了一福:“奴家香绫,听烟儿妹妹说,先生是个读书人,只想听点曲唱之类,不知先生,想听什么?”
杜仲不置可否,香绫见杜仲也没有露出什么厌烦之色,就怯怯地在凳子上坐了,左手扶琵琶,右手拂弦,珠玉之音渐起,如泉涌跌落,煞是灵动。
香绫调了调弦,却音调一转,低沉哀怨,轻启朱唇,却唱出了:“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月光欲到长门殿,别所深宫一段愁……”竟是长门怨!
香绫的声音婉转哀怨,曲调细细低回,像极了那深宫怨妇,长日无盼,如诉如泣。杜仲只觉得心底一股悲哀之情汹涌翻腾,几乎落下泪来,他猛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惊得香绫断了唱,“你可也有什么伤心事,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