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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与父亲的谈话

斯嘉丽目送着那对孪生兄弟离开,直到飞跑的马蹄声隐隐消失,她才像梦游一样,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觉得脸颊发僵,因为刚才一直在强装欢笑;心脏也难受得像要从胸膛里爆出来似的;她两手冰凉,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

艾希礼要和媚兰·汉密尔顿结婚了!

唔,这不可能是真的!艾希礼不会爱上她,谁也不会的,同媚兰这样一个耗子似的小个儿。斯嘉丽怀着轻蔑的情绪想起媚兰那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那张严肃平淡、简直有点丑的鸡心形的脸。不,艾希礼不可能同媚兰恋爱,因为——唔,她绝不会错的——因为他在爱她呀!她斯嘉丽才是他所爱的那个人呢——她知道!

斯嘉丽听见堂屋里嬷嬷的脚步笨重得踩得地板嘎嘎响,便立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万万不能让嬷嬷怀疑出了什么事呀!嬷嬷总觉得奥哈拉家的人连身子带灵魂都是她的,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

嬷嬷是个大块头的老婆子,但眼睛细小而精明,就像一头大象。她是纯粹的非洲人,把整个身心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奥哈拉一家,是爱伦得力的左右手。虽然她是个黑人,但她的行为规范和自豪感却与她主人一样高或者还要高些。而且,由于她最宠爱斯嘉丽,对斯嘉丽的管教也就没完没了。

斯嘉丽轻轻站起身来,她觉得正当自己心酸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嬷嬷的唠叨。这时她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给她带来了一线微弱的希望。原来那天下午她父亲骑马到威尔克斯家的农场——十二橡树村去了,是为了商量购买他那位管家波克的妻子迪尔茜。

“当然”,斯嘉丽想,“爸爸会知道这个可怕的传闻不是真的。要是我能在吃晚饭前一个人看见他,说不定就能弄个明白——原来不过是那哥儿俩的一个缺德玩笑罢了。”

杰拉尔德该回来了。如果她想单独见他,只要在车道进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她悄悄走下屋前的台阶,又回过头来仔细看看,确认嬷嬷的确没在楼上窗口观望。然后,她大胆地撩起那件绿花布裙,向车道轻快地跑去。

她很快便到了车道尽头,走上了大路,直到拐了个弯,那里有一大丛树遮掩着她。

她两颊发红,呼吸急促,坐在一个树桩上等待着父亲。往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不过她很高兴今天他晚一些,这样她才有时间喘过气来,使脸色恢复平静。她的眼光沿着那条因早晨下过雨而变得血红的大路沉思着。

啊,艾希礼!艾希礼!她心里喊着,心脏跳得更快了。

两年前那一天,当时艾希礼结束为期三年的欧洲旅游刚回来,到她家来拜望,她爱上了他。事情就这么简单。

那时她正在屋前走廊上,他骑着马从林荫道上远远而来,她还记得他那身穿着的每一个细节。他一看见她就立即把帽子拿在手里了。他跳下马,站在那里朝她望着,那双朦胧的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着微笑。他的金黄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烁,像一顶灿烂的王冠。那时他温和地说:“斯嘉丽,你都长成大人了。”然后轻轻地走上台阶,吻了吻她的手。还有他的声音啊!她永远也忘不了她听到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就好像她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慢吞吞的、响亮的、音乐般的声音!

就在这一刹那,她觉得她需要他,像要东西吃、要买马匹、要温软的床睡觉那样简单,那样说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确实,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过爱,可是斯嘉丽仍然知道他在爱她。在这点上她是不会错的。直觉比理智更可信赖,而且从经验中产生的认识也告诉她他爱她。他的眼睛常常带着热切而凄楚的神情望着她,使她不知所措。

他常常很客气,但又那么冷淡、疏远,谁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他对县里的种种娱乐,如打猎、赌博、跳舞和议论政治等方面,都跟别的青年人一样精通;可是这些愉快的活动对于他来说,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他仅仅对书本和音乐感兴趣,而且很爱写诗。他一有闲暇不是用来做事,而是用来思想,用来编织色彩斑斓而毫无现实内容的幻梦。他对人冷眼旁观,既不喜欢也不厌恶;他对生活漠然视之,既不动心,也无所忧虑。

她爱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了解他。她是那么直率、简单,就像吹过塔拉上空的风和从塔拉身边流过的河流一样。如今,她第一次碰上了一个性格复杂的人。

就在上周一个傍晚,他们骑马回家时,他还对她说过:“斯嘉丽,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但是不知怎么说好。”斯嘉丽回想着那几句曾叫她十分高兴的话,这时它们突然有了另一层可怕的意思——也许他打算告诉她的就是他要订婚的消息呢!

啊,只要爸爸回来就好了!她又一次焦急地沿着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不过,塔拉农场这块田地傍晚时分的美丽景色,给她那纷乱的心情带来了安宁。她是如此热爱这片土地,以至于好像并没发觉自己在爱它。

这时,她听到了得得的马蹄声,同时看见牛马正慌张地散开。杰拉尔德·奥哈拉向家飞奔而来。

他骑着那匹腰壮腿长的猎马驰上山冈,远远看去就像个孩子骑在一匹过于高大的马上。那匹大马跑到篱笆边,弯着前腿纵身一跃,像只鸟儿一样毫不费力地飞了过去。它的骑手也高兴地叫喊着,将鞭子在空中抽得噼啪响,长长的白发在脑后飞扬。他在大路上勒住缰绳,赞赏地轻拍着马的颈项。

接着,他理了理头发,把揉皱的衬衫和扭到耳背后的领结也整理好。斯嘉丽知道这些修整工夫是为了让他像个讲究的上等人模样去见妻子。

这时她大声笑起来。不出所料,杰拉尔德听见笑声大吃一惊,但随即便认出了她,红润的脸上堆满了讨好和挑战的神情。他艰难地跳下马来,然后蹒跚地向她走来。

“小姐,好啊,”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的面颊,“怎么,你准备到你母亲那儿去告我的状了吧?”

斯嘉丽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威士忌酒味、咀嚼烟草和擦过油的皮革以及马汗的气味——这一股各种味道的混杂,让她经常把它同父亲联系起来。

“爸,不会的,”她请他放心,轻轻挽住他的胳膊说,“我在等你呢!”

“来吧,淘气包,咱们进屋去吃晚饭。”杰拉尔德·奥哈拉说。

斯嘉丽一边走着,一边踌躇着问道:“十二橡树村那边的人都怎样了?他们有没有谈起明天的野餐啊?”

“大家都和以前差不多,有啊。哦,对了,艾希礼的表妹媚兰·汉密尔顿小姐和她哥哥查尔斯也从亚特兰大来了。”

斯嘉丽一听到这消息心就沉了。“她真的来了?艾希礼也在那里吗?”

“他在那里。”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眼光凝视着她的脸,“如果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等我的,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说,非要兜这么大个圈子呢?”

斯嘉丽心中纷乱,脸涨得通红。

“他在,并且亲切地问候了你。”他机灵地说,“现在你说,女儿,关于你和艾希礼,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向你求婚了吗?”

“没有。”她简单地回答。

“他不会的,”杰拉尔德说,“今天下午我从约翰·威尔克斯那里听说,艾希礼千真万确要跟媚兰小姐结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

斯嘉丽的手从他的胳膊上滑下来。她的心头一阵剧痛,仿佛一只野兽用尖牙在啮咬着她。

“你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们大家的洋相吗?”他厉声说,“你是在追求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了?”

“我并没有追他。只不过感到吃惊而已。”

“你这是在撒谎!”杰拉尔德大声说。接着,他凝视着她的脸,又突然显得十分慈祥地补充道:“我很难过,女儿。但毕竟你还是个孩子,好了,高兴一点,别跟我作对了。”杰拉尔德又警告说:“你要是懂点事,早就该同斯图尔特或者布伦特结婚了。考虑考虑吧,女儿,同这对双胞胎中无论哪一个结婚,两家的农场便可以连在一起——”

“别把我当小孩看待了,好吗?”斯嘉丽嚷道,“我不要什么双胞胎,我只要——”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但已经为时过晚。

杰拉尔德的声音出奇的平静,他慢吞吞地说着:“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礼,可是却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结婚,我也未必就乐意答应。我要让我的女儿幸福,可你和他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啊,我会的,我会的!”斯嘉丽急切地说。

“女儿,你不会的。只有同一类型的人互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威尔克斯家都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们的表姐妹去结婚,让他们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你对艾希礼根本不了解。我喜欢他,可是对于他所说的那些东西,我几乎全摸不着头脑。你要艾希礼这样一个丈夫干什么呢?”

接着,他又用讨好的口气安抚着女儿的情绪:“等到我过世的时候,亲爱的,我要把塔拉农场留给你……”

斯嘉丽气愤地喊道:“我才不要什么塔拉农场!”

杰拉尔德被她那种傲慢的态度激怒了,于是他大吼了一声:“斯嘉丽,你真敢公然对我说,塔拉这块土地一钱不值吗?”

斯嘉丽固执地点点头。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啊!”他一面嚷,一面气愤地挥舞着两只又粗又短的胳膊,“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劳动、进行战斗甚至牺牲性命的东西啊!”

“啊,爸爸,”她厌恶地说,“你说这话真像个爱尔兰人哪!”

“我难道为这羞耻吗?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你可别忘了你是半个爱尔兰人,对于每一个身上有着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们对土地就像对他们的母亲一样。”杰拉尔德正准备痛痛快快地发泄怒气,一看见斯嘉丽满脸悲伤,便止住了,“不过,你还年轻,将来你会懂得爱这块土地的。”

“啊,爸爸!”斯嘉丽不耐烦地喊着。

“好了好了,别撅着嘴生气了。姑娘,无论你嫁给谁,都没关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个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啦。”杰拉尔德挽起她的胳膊,“咱们要进去吃晚饭了,这件事就不声张,只咱们知道就行了,女儿。”

他们走近屋子,斯嘉丽忽然看见走廊暗影中的母亲。她后面跟着嬷嬷,脸色像乌云一样阴沉。

“奥哈拉先生,”爱伦是地道的老一辈人,尽管结婚十七年了,生育了六个孩子,可她仍然讲究礼节,她说:“斯莱特里那边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婴儿快要死了,可是还得给他施洗礼。我和嬷嬷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杰拉尔德一听便嚷嚷:“为什么这些人非要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你叫走呢?唉,去吧,奥哈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边出了点什么事,你不去帮忙是睡不好觉的。”

“她总是一点也不休息,深更半夜为黑人和穷白人下流坯子看病。”嬷嬷嘟囔着下了台阶。

“你就替我照管晚饭吧,亲爱的。”爱伦说,一面轻轻摸了摸斯嘉丽的脸颊。

一接触母亲的爱抚,斯嘉丽就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动得震颤起来。爱伦·奥哈拉周围有一种令人吃惊的东西,使她敬畏,使她着迷,也使她平静。

她想,无论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礼结为夫妻,至少不会比她父母这一对显得更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