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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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柏林之围

我们和韦大夫沿着香榭丽舍大道走着,一路上看着被炮弹打出洞来的墙壁和人行道,回想着巴黎遭遇围攻时的情景。快到星形广场时,韦大夫忽然指着一栋大厦对我说道:

“看到那个窗户紧闭的阳台了吗?去年八月份的时候,就是那个恐怖和糟糕透顶的八月,有人招呼我去处理一个忽然中风的病人。那是一个第一帝国时代的重骑兵,一个坚守爱国主义的老顽固。他从战争一开始就搬到香榭丽舍这边,住在一套带阳台的住房里,就为了观看我们的军队凯旋而归……可怜的老人家!维森堡的消息一传来,他刚用完餐。一读到拿破仑吃败仗的消息,他立刻倒在地上。

“我到的时候,他直挺挺地躺在地毯上,满脸是血,毫无生气,好像挨了致命一击。即便是躺下,他依然显得十分魁梧。他相貌俊美,牙齿很好,一头雪白的卷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他的孙女泪流满面地跪在旁边。那姑娘长得酷似她祖父。他们俩看起来像是两枚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希腊像章,只不过一个古老灰暗,轮廓模糊,另一个光彩四溢,轮廓清晰。

“那姑娘的痛苦令我十分感动。她是士兵的女儿和孙女,她的父亲在麦克马洪的参谋部任职。祖父僵直躺在她面前的形象使她脑中浮现另一个同样可怕的形象。我竭力想要消除她的疑虑,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希望渺茫。八十岁高龄的人,几乎不可能复原了。果然,连续三天,病人都处于呆滞状态之中……这时候雷茨霍芬的消息传来,那又是一场败退,只不过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大胜仗,消息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两万普鲁士人被毙,普鲁士王子被俘虏……也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力量使然,这个举国欢腾的消息传到了可怜的病人那里。当晚我走近他窗前时,看到他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了,两眼几乎可以说是明亮,舌头也没那么迟钝了。他甚至还有力气对我微笑,结结巴巴地说道,‘胜……利!’‘是的,上校,伟大的胜利!’我向他详细介绍麦克马洪的卓越战功,看见他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得轻松,脸上竟然露出了喜色……

“当我走出去,那姑娘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前,抽抽噎噎地哭泣着。我把病人的好消息告诉她,她依然哭得很凶。原来可怕的实情刚被公布,雷茨霍芬败得一塌糊涂,麦克马洪在逃,而她父亲生死未卜。我们俩面面相觑,十分懊丧。这要是让老人家知道了可怎么好,可以肯定,他一定没法面对这新的打击。但是该怎么办呢?……就让他在幻想中快乐地活下去吧……只不过,那需要撒谎……

“‘那好吧,我就撒谎!’英勇的姑娘迅速擦干眼泪,假装欢欣鼓舞地回到她祖父的房间。

“这个任务对她来说是很艰难的。头几天还好对付,毕竟病人还不太清醒,像孩子一样听人哄骗。但是随着他身体的康复,思维也变得清晰。我们得让他知道军队的调动情况,还得为他编写军事新闻。这美丽的姑娘每天查看德国地图,插上小旗,安排一次次光荣而辉煌的战役。什么巴赞挺进柏林啦,麦克马洪挺进波罗的海啦。这一切看起来真是令人心痛。她常来请教我,我也尽可能帮助她。不过,对我们帮助最大的是老祖父本人。他在第一帝国时期曾经多次征服过德国,所以每次军事行动他都事先知道。就这样,他的预测一次次在孙女纸上谈兵的操纵下得以一一实现,老人难免得意万分。

“可惜即使我们夺下再多城池,打赢再多战役,也是枉然。在他看来,我们还是前进得不够快。每天我一到他那里,就能得知一次新的战功。有一天,他那快活的声音透过房门对我喊道:

‘很顺利!很顺利!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就进入柏林了!’

“在那一刻,普鲁士人离巴黎也只有一个星期的路程了。我们考虑过把他转移到外省,一来他太虚弱,二来一到外面,骗局就要被揭穿。为了不让他了解到真相,我们决定留下来。在巴黎被围困的第一天,城门紧闭,郊区已变成国界,一切都让我们忧心忡忡。当我到达他家时,发现他坐在床上,兴高采烈。

“‘好哇’,他对我说,‘看来围城开始了!’

“我注视着他,惊呆了。

“‘怎么,上校,您知道?’

“他的孙女朝我转过身来,沉着而平静地说:‘没错,大夫,嘿,真是了不起的新闻呀,柏林之围开始了。’

“他哪会怀疑什么呢?那催命的炮声,他不可能听到。这处境险恶的不幸的巴黎他不可能看见。从他床上瞥见的,是凯旋门的一角,还有房间里那一堆第一帝国时期保存完好的、支撑他幻想的陈旧物品。好一位上校,他天真而坚定地相信着柏林之围。

“从这天开始,我们的军事行动简化了。夺取柏林是个耐心问题。有时候,老人感到无聊,大家就给他念他儿子的来信,当然那是虚构的信,因为没有什么能进入巴黎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多么绝望啊:明知道父亲已经当了俘虏,却不得不让父亲在这些信件里快乐地说话,安慰她的祖父,也欺骗她自己。有时候她也会力不从心,于是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没有新消息,老人便寝食难安,彻夜不眠。于是这一天,他们很快得到一封来自德国的书信。姑娘愉快地为他朗读着信件,眼里却噙着眼泪。上校认真听着,以内行的神态微笑着、批评着,还对我们解释着一些模糊的段落。他给儿子的回信语气是那么高尚,‘永远别忘记你是法国人’,他说,‘对那些可怜的人要宽宏大量,要尊重人家的私产,对待女士要有礼貌。’这真是征服者们通用的军事荣誉法典。他还夹杂了一些对于政治的论述,以及强令失败者接受和平的条件。‘就要战争赔偿,不要别的……何必占领人家的省份呢,难道可以把德国的变成法国的?’

“当他口授这一切时,声音那样坚定,话语那样纯真,爱国主义信仰那样高尚,任谁听了都不能不感到激动。

“在那期间,围城一直进行着,可惜不是柏林之围……那是严寒之际,狂轰滥炸、饥荒遍野、疾病肆虐。不过,由于我们的努力照顾和不懈爱护,老人的宁静并没有受到干扰。直到最后,我都能为他弄到白面包和鲜肉,不过也只有提供给他的独一份。当老人家吃饭时,他精神饱满、笑容可掬,脖子下垫着餐巾。在他旁边的孙女,因为缺少食物而面色苍白,服侍着他吃下那些稀罕的好东西。这位酒足饭饱的老骑兵兴奋和活跃起来,在他那温暖舒适的房间里,回忆着参与过的北方战役,无数次给我们讲述从俄罗斯撤退时的凄惨场景,‘你明白吗,小家伙,那时候我们只能吃马肉!’

“我相信她明白,两个月以来,她就压根没吃过别的东西……

“不过,随着时间逝去,病人逐渐康复,我们的任务越来越难完成了。在此之前,他的感官是迟钝和麻痹的。可是如今已有两三次,外面万炮齐发的可怕响声让他跳了起来,耳朵像猎狗似的竖起。为此,我们不得不编造说那是为了庆祝胜利而鸣响的礼炮声。还有一次,我们推他到窗前,他清楚地看到一些国民自卫军的军人,于是不满地低声嘟囔着:‘着装太差劲!着装太差劲了!’

“我们明白,从今以后必须得格外小心了。有一天晚上,当我来到他家,小姑娘忧心忡忡地跑到我身边。‘他们明天就要进城。’她说。

“老祖父的房门是开着的吗?总之从那天起,我再回想起这件事,总觉得他的脸色很异常。他可能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只不过我们谈论的是普鲁士人,这可怜的好人以为是法国人,是他等待了如此之久的柏林入城:走在花海中的麦克马洪,在军乐声中行进,他的儿子在元帅身边。他也在阳台上,向千疮百孔的军旗和火药染黑的鹰旗致敬……

“可怜的老人!他一定以为我们想阻止他观看我们军队的这次行进以避免他过于激动,因此,他闭口不谈论此事。然而,第二天,当普鲁士的队伍走上大道时,那上面的窗户竟然轻轻打开了。上校戴着头盔,挎着军刀,穿着米奥将军麾下的原重骑兵的旧行头,出现在阳台上。

“直到如今我都疑惑,究竟是怎样的意志力,是怎样的生命爆发力,使他能如此从容地站起来,还穿戴好了如此笨重的衣裳。可以肯定的是,当他来到阳台,却吃惊地发现大道上那么宽阔而安静,家家户户的百叶窗都紧闭着,整个巴黎像检疫站一样阴森而恐怖。到处都飘扬着旗帜,但那是奇怪的旗帜,白底上绣着红十字。

“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搞错了……

“不对!从凯旋门那儿,响起了一片模糊的沙沙声,一条黑线向前移动着。接着,头盔闪亮起来,小鼓开始敲响。在各排士兵沉重的步伐声中,竟然响起了舒伯特的《胜利进行曲》!……

“于是,在广场死一般的寂静中,人们听到一声吼叫,一声可怕的吼叫:‘拿起武器!……拿起武器!……普鲁士人来了!’

“先头部队的四个轻骑兵可以看见,在那阳台上,一位高个子老头双臂挥舞着,摇摇晃晃,直愣愣地突然倒了下去。

“这一次,上校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