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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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外地人

可以说,北京城自金朝定为中都、元朝定为大都以来,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北京人,都是外地人。是外地人创造并发展了北京。金、元的首领便首先是女真和蒙古人,更是外地之外地人!

北京人,眼下却可以看不起外地人。当然,比之上海人对外地人的鄙夷不屑,北京人要显得温良恭俭让得多。

纯粹意义上的北京人,应该是四五十万年以前的周口店猿人。曹禺的《北京人》里的那些人,并不是北京人。

北京人有着这么悠久的历史可以骄傲,当然都以自诩为北京人为荣耀。北京人不像上海人那样对外地人有明显的鄙夷不屑,多半不在于北京人更有教养,而是骨子里更多的更深一层的自傲,一付大人不与小人计较的姿态。

偌大的北京城,已经拓展到四环、五环路上了。凡是有人的地方,几乎都可以看到外地人;在闹市当然更多;在北京火车站,还可再加一个“最”字。如果说北京是一个大瓶子,那么倒出的水珠儿十滴中起码有一滴属于外地人,甚至更多。外地人在北京城比北京人还要活跃,水银一样流动着,冲撞着这个大瓶子里的水总是激荡着,犹如三月涨潮的桃花水。

在北京,外地人最集中的地方首先是集市:菜市、肉市,崇文门内同仁医院前的找活儿干的自发市场,永定门外浙江村发祥的服装批发市场……这不奇怪。在这些集市里,可以找到活儿,挣到钱。古代城市基本是个堡垒,它是为了战争而存在的。现代城市却主要是为了贸易。有集市才出现了城市,集市的再次频繁出现,又扩充着城市。原来永定门外那一带是农村,如今服装集市出现了,人流如潮,水泄不通,北京城的边缘又水漫金山般扩展到更远了。

在北京,被人看不起的最原始服务的活儿,是外地人在干。保姆、修鞋的、安防盗门的、封闭阳台的、建筑工地的泥瓦工、小饭馆服务员、一般单位看大门的、大马路上擦车的、收废品的、开电梯的……多半儿是外地人包揽。外地人瞅准了越来越自我感觉良好、越来越手懒嘴馋养尊处优的北京人的心思,挣北京人不愿挣的钱,干北京人不愿干的累活、脏活、下贱活。外地人不拈轻重、不惧险恶、不计锱铢、不拘细流;上万的钱敢赚、一分钱的活儿不嫌。这与北京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北京,当然能看见倒卖火车票发票的、偷自行车的、劫出租车的、贩卖假烟假酒假唱盘磁带的、制造瘟烧鸡偷运注水肉的、翻印黄书翻录淫秽录像带的、陪酒女陪歌女乃至妓女……大多是外地人。更可恨的,是那些在地铁站口拉扯着孩子要饭的,前门一带个体商摊前扯着同样外地人衣襟的“托儿”,甚至占着公共厕所的茅坑憋得你无可奈何时一手向你要钱、一腿撤坑的……也都是外地人。偷大马路下水道铁井盖卖钱,让夜行人不留心掉进井中摔折了腿的,更是外地人!

但是,北京离不开外地人。北京人在体味着外地人给他们带来的便利、好处和廉价服务的同时,也承受着外地人的欺诈、骚扰乃至破坏。但北京人依然离不开外地人!北京人只能有容乃大,容纳清川,也容纳浊流。任何一座城市,都有这样的一副铁胃,消化着一切,吸收着也排泄着。越是大的城市,越是各种种族、各色人等、各式文化相互混合作用的熔炉。城市,永远给外地人提供冒险的机会、闯荡江山的舞台、伸展手脚施展抱负的天地。何况是北京!外地人在城市的流动,给城市带来了混乱和嘈杂,更给城市带来了生气和活力。流动着的外地人,与北京人一起,在这座城市起着由浅入深、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化学反应,潜移默化地让这座城市裂变出新的社会形态和新的创造力。若干年之后,谁又能说新的北京人不是当年的外地人演变而来的呢?外地人开拓着北京城的空间,北京城也开拓着外地人的空间。

我们宿舍楼开电梯的老两口,就是外地人,家住安徽农村。老两口一个开电梯,一个打扫楼道卫生,足不出户,便把钱挣进一个腰包。开电梯是三班倒,老头一般值晚班,白天帮助老伴打扫卫生,楼不大,一会儿就干完了活,两口子就聊闲天,看街景。日子一长,老两口不满足于这种优哉游哉的闲散生活,在楼前挂起“收购废品”的牌子。这样一来,别的废品收购车再进不了我们大院,我们楼里所有废品被他包揽,如同我们楼里所有人出口进口,必得坐他开的电梯一样,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老两口比一般北京人挣得还要多,攒够了钱,过年时回农村老家一趟。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儿子和儿媳,扩大着他们的“根据地”。小两口有一手做蛋糕的手艺,旺季做蛋糕给北京人吃,淡季运送啤酒给北京人喝。一年不到,儿媳挺起了凸凸的肚子,不久添下一个闺女。闺女长到两岁,小两口、老两口挣的钱在老家盖起了新房。老两口回家安度晚年,小两口顶替他们的位置:夜晚开电梯、白天收废品,相亲相敬,活得滋润。唯一不满足的是生下的是闺女而不是小子,便又悄悄地怀上了第二胎。随着对面大楼一层层高起来,女人肚子也开始一天天鼓起来。而他们的闺女就准备在北京上小学了……

流动的外地人,给北京城增添了色彩,增添了活力,也给外地人自己增添了内容,增添了创造力和想象力。越是流动,越会给城市和人彼此带来好运!

德国哲学家奥·斯本格勒说:“人类所有的伟大文化都是由城市产生的。”同样,也可以说:现代所有的动人故事也都是由城市产生的。斯本格勒还说:“第二代优秀人类,是擅长建造城市的动物。”这种第二代人类,应该包括外地人,因为他们不仅和北京人共同建造着这座城市,同时还一起创造着这座城市崭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