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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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变味茶馆

北京的茶馆,曾经辉煌过,遍布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前门大街的大碗茶,当年一分钱一大碗,现在想想简直像是天方夜谭;老舍先生的话剧《茶馆》演绎出的风土人情,更已是明日黄花。

北京人喝茶,讲究喝茉莉花茶,有钱人喝的是上等的,茶叶和茉莉花一片是一片、一瓣是一瓣;没钱人喝的叫“高末”,这个末,可不是茉莉花的茉,是茶叶末的末,虽然是茶叶末,也是地道的茉莉花茶的味儿。北京人喝的就是这口味儿。

北京人喝茶,讲究用盖碗;沏茶讲究用长圆柱形的瓷壶,壶上画着花鸟鱼虫或山水松竹,以前冬天用棉被或草套包严保暖,为的是香飘千里外,味酽一杯中。于是,那敦实臃肿的茶壶,就和身穿厚厚老棉袄的茶馆掌柜的一个模样了。北京的茶馆,喝茶的,卖茶的,都是这样的实在。

北京人喝茶,主要是到茶馆去休息、聊天,以喝为辅,以聊为主,北京称之为侃大山。纯粹为解渴而饮的极少,纯粹为细品滋味的也极少。所谓茶客之意不在茶,在乎饮茶之间也。之间偶尔会佐以杂伴儿(北京特产,果脯)或花生、瓜子、麻糖、小八件点心之类,都是点缀,绝不会喧宾夺主。不像广州,虽叫早茶、晚茶,实际是以吃为主,茶已经被一道道繁文缛节的吃食淹没得油浸浸,全无了一点茶道的清新和温馨。

北京人喝茶,茶馆就是个小社会,各种信息在这里碰撞,各色人等在这里云集。旧社会茶馆里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或牌子,照样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新社会更是上至马列主义、下至鸡毛蒜皮,无所不谈。人称上海人敢穿,广州人敢吃,北京人敢说。北京的茶馆,尤其是这“说”的好场所。一壶茶不贵,人人喝得起,喝罢,说罢,内心宣泄罢,口中滋润,心中舒畅,认识的,不认识的,从茶馆出来,各奔东西,个个神清气爽,茶馆是寻常百姓的泄气阀、调节栓。有这样一副说茶馆的对联: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两头是路喝一碗,各奔东西。道的正是人们到茶馆喝茶的心绪。

茶馆是寻常百姓的好去处,虽然嘈杂,烟雾弥漫,但花钱不多,收获不少,宣泄了心情,收集了信息,知道了时事,学到了知识,交上了朋友……难怪汪曾祺先生讲:“泡茶馆可以接触社会……我这个小说家是在茶馆里泡出来的。”

只可惜眼下这样的茶馆越来越少,前门的大碗茶虽然编成了歌,老舍的茶馆虽然上了戏跑到国外去演,无奈北京的茶馆已被饭店、咖啡馆、卡拉OK歌厅蚕食得难有立锥之地。很难怪人们都是势利眼,都是见钱眼开,无情地抛弃了茶馆,实在是眼下的孩子爱喝的是可乐,年轻人爱喝的是咖啡,风水轮回一样,中国的茶叶,跑到外国去吃香,外国的饮料打入中国的市场赚我们的钱,有什么办法呢?谁还愿意开这种本小利微的茶馆?

话别说绝了,也有人愿意开的,北京前门大街的老舍茶馆,就是一家。只不过雕梁画栋,描金绣凤,将原来的茶馆调色盘一样涂抹成大红大绿,如杨柳青一幅喜兴的年画,如旧戏园子里的戏台子。多了一分堂皇的门脸和气派,自然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进去,再不仅仅是为了吃茶,而是为吃消费。下里巴人的情致,被所谓高雅和堂皇所吞噬。人们到这里来,再不是为了图个方便,图个消闲,图个聊天和宣泄的痛快、随意,而是如打张门票进故宫看看慈禧太后睡觉的地方,花点钱逛大观园看看宝玉黛玉读书的地方,为了图个新鲜,图个好奇,图个热闹和气派。茶馆成了北京的一景,而不是北京的必须。

最令人汗颜的不是茶馆已经变形,而是茶馆前面搭了个戏台,在上面有些曲艺演唱。喝茶听唱,历来是茶馆的一项内容,犹如今天餐厅里有歌有音乐伴奏一样,人称之为“书茶”。茶香琴韵,袅袅婷婷,绕梁三日,不绝如缕,本是为茶文化织经纺纬,为茶客提神助兴。只是有一次,我见到一位年轻的女演员,口衔点燃着三根蜡烛的支架,唱了一段梅花大鼓。烛光在她的嘴上摇曳,大鼓词从她的口中吐出,手中要动作,脸上要表情,真是难为了她!当时,我正坐在靠近台前的第一张桌子前,眼睁睁看着她活受罪,禁不住直想“乌鸦和狐狸”的伊索寓言,实在替她难受。最后简直不敢抬头看她嘴中那三根蜡烛,索性垂下头来喝茶,那茶喝不出一点滋味,她唱的鼓词听不出一句话来。本是旧社会的杂耍,艺人不得已的谋生手段,为什么要重新搬进茶馆,冠之以传统让演者和观者一起受罪?

北京残存不多的茶馆,不是北京的古董。北京如此可怜的茶馆,已经无可奈何地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