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旅途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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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广州[4]

我已经到了广州。

我在前一封信里说了些什么话,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我似乎说到猪和人的事情。

在船上我和猪为伍,而且有余裕写那样的信。在这里我常见的却是另一种东西。那是死。死仿佛就成了我们随处可以碰到的熟朋友。“他”随意地来随意地去,“他”来的次数太多了,因此并不使我感到惊奇,虽然“他”有时也在散布恐怖的种子。

昨天下午,我又多了一个奇怪的经验。当时我摊开信纸打算给你写信,一个从东战场归来的年轻朋友忽然来找我谈话。我放下刚拿起的笔,坐到他的对面,回答他的问话。飞机的摩托声突然在我的耳边很清晰地响了起来。一个朋友在窗前惊讶地叫道:“飞机!”我们并不注意,因为先前没有听到警报(其实是发过紧急警报的)。我们仍旧在谈话。但是高射炮响了。街上有人在跑。门口一个年轻人指着天空低声叫着“飞机!”,我和那位新朋友走到门口去看。三架飞机在对面屋顶上飞,飞得很高,看起来比我们屋子里挂的玩具的飞机还小。飞机向着我们这面飞来,三架之后又是三架。于是轧轧声大响,高射炮也连珠似地放起来。高射炮似乎没有效力,轧轧声越来越近了。我想大概要落弹了罢。并不要我们等待。一阵恐怖的“飒飒”声就压倒了摩托的响声。这声音自上而下,由远而近,像一簇簇树叶从天空落下来。我仿佛看见一颗炸弹在空中旋转而下,我知道它会在不远处爆炸,甚至会落在我们的头上。我在这里度过不少轰炸的日子。可是这种声音我只听见过一次。今年六月六日三颗炸弹在我们住的巷口附近爆炸时,我在事前听见了那奇怪的声音。

飒飒声一起,一些陌生的人(还有邻舍那位太太带了小孩)疯狂地涌进我们的屋子里来。他们带着轻微的惊呼,一齐往地上蹲伏。炸弹爆炸了,声音不大,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我觉得奇怪。但是第二次“飒飒”声又起了。仍旧只听见小的爆炸声。大家略为安心。可是飞机还在上空盘旋。在第三次的“飒飒”声响起之后,一个巨大的爆炸声震撼了这间屋子。我在这里用“震撼”二字自然不恰当,因为房间不过微微摇动一下,我还觉得一股风吹到我的腿上,别的就没有什么了。然而在那巨声刚起的时候,我和别的人都以为这颗炸弹一定在我们的头上爆炸。我们的办事处是在楼下,头上还有三层洋房,倘使是一颗小炸弹,我们在下面还有活命的希望。我坐在藤椅上没有动一下,头埋着,眼光固定在一堆校样上面。我微微张开口,我想要是这里被炸,我还能活的话,为了不使耳膜震破,我应当将口张开。

我们定了神,静悄悄地看看四处,眼前还是一个和平的世界。轧轧声消失了。房里没有一点改变。桌上多了一层灰。蹲下的人站起来,慢慢地走出房去。紧张的空气松弛了。我看朋友们的脸,那些脸上好像蒙了一张白纸。可惜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色。

飞机去了以后,我们还听见炸弹在远处爆炸。这一次却没有飒飒声。飞机的确去远了。于是先前中断了的事情又继续做起来。那位青年战士也就告辞走了。

一个朋友从印刷局回来,他说在路上看见炸弹落下,以为我们这里被炸了。后来我们知道了被炸的是些什么地方。我想去看林老先生,因为在他住处后面落了三个弹。恰恰在这时林老先生来了。他告诉我们他后面一个防空壕的空地上落了两颗炸弹。虽说是在他住处的后面,却也隔了三四条巷子。

警报还未解除,我约林老先生出去喝茶。我们刚走出巷口,看见前面街上有许多人在奔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件。林老先生问旁边一个书店伙计,那个年轻人说:“大概是飞机又来了。你们可以到隔壁去躲一下。”我们没有听见飞机飞近的声音,便不去躲,却穿过街口,往前面那个咖啡店走去。

咖啡店门前是防空壕,有沙包木板保护,所以骑楼下聚了不少的人。我们穿过人丛,进了咖啡店。楼下人太多,大半是避难的。楼梯上也坐了好些人。我们便走上二楼。那里很空。茶房们正闲着。有两三桌人在喝茶饮冰。我们在这里谈了大半个钟头。警报解除了。

我们从咖啡店出来,约好去看“灾区”。我先回到办事地方转一下,一个小孩骑着自行车送校样来了。想不到刚刚经过了大轰炸,印刷工人还在工作,这倒是难得的事情。现在进步了!以前有一家印局在六月六日的大轰炸后就关了门,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四处探讯,才找到我的一部译稿,那还是五月十日左右交去的。

后来林老先生陪我去看“灾区”。我们经过一条大树掩映下的小巷,跨过短墙的缺口,到了一片空地。在那里我们看见炸弹的遗迹。一块土地被搅翻了,成了一个很浅的坑,面积不过一张圆桌面大小。另一处也是同样的情形。一点也不可怕。原来头两颗炸弹就落在这个地方,所以声音不大。这个空地旁边的一所公厕也炸毁了。地上凌乱地堆着砖块。一块木板还竖着,写上“小便处”的木牌也还钉在那里。

我们再往前面走,走进××路。不觉惊愕地站住了。那条街好像经过了激烈的巷战似的,显出十分凌乱的样子。马路上盖着一层白灰。电线落在街心。房屋坍了好几间,一道写着“××里”金字的门墙还立在瓦砾堆中。再过去,一座四层楼的大洋房被炸去了一半,屋顶完全坍下来,四层压在三层上,三层压在二层上,只剩了一个七歪八倒的空架子。此外就是砖块。

一个女人站在对面骑楼下向行人叙说被炸的经过。这对面房屋也受到了炸弹的恩泽。玻璃震破了,坚实的窗架震断了,楼板也落下几块。房里的陈设大都破碎了。好几所房屋都被炸弹的威力扫空了。有人在贴封条。街心有几个壮丁在维持秩序,但秩序本来就很好。

我们听说法国礼拜堂前面也落了炸弹,死伤的人更多。这一天共有二十多卡车的受伤者送到中山医院去,有一个朋友亲眼看见。他说有些小孩在卡车上痛苦地哭叫。但是另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故事却更悲惨: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拾起自己的断臂接在伤口上托着跑;一个坐在地上的母亲只剩了半边脸,手里还抱着她的无头的婴儿。

晚上有月亮,我们不知道会不会有夜袭。但是大家若无其事地到号称广州四大酒家之一的“大三元”去吃饭。我们愉快地谈笑,把白天的经历当作一场怪梦。长堤安静地躺在我们下面。夜市依旧像平时那样地热闹。人在广州学会了镇静,学会了不怕死。我们常常说到玛德里,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我想这里的情形和那边的不会有大的差别。

这封信应该在昨天写好,但是昨天没有写。今天早晨八点钟飞机又来炸过好几个地方。一共来两次,直到下午三点才解除警报。飞机来投弹时街上并没有行人,只有几个壮丁维持秩序。飞机一走,警报解除,街上的情形又跟平时完全一样了。

今夜月色很好,我沿着长堤散步,珠江的水面沐着月光,十分明亮。长堤上摆满了小贩的担子。在两次大轰炸以后还能够看见这样热闹的夜市,这是我万想不到的!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这是我一星期前看见的。正南路一条街被炸光了。在仅仅留着的一间残破的楼上我看见一个人的住房。那位衣冠整齐的居住者穿过了瓦砾堆,安闲地经过破烂的楼梯,登上那间缺少一面墙壁的住房。一个人住在瓦砾堆里,还能够如此从容,这的确是别处很少见的事。它可以说明这里居民的倔强了。

今夜没有“夜袭”。但愿明天早晨飞机不要来打扰我的睡眠,今天上午飞机投弹时我还在睡梦中,我是被警报惊醒以后而又沉沉地睡去了的。

以上的话你们住在上海的人大概不会了解,把它当作故事看也好。

8月9日夜一点钟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