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3)
朱允炆点点头。朱元璋说话的时候,大有英雄末路之慨:“朕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位的年月屈指可数,你这么年幼,朕如不为你拔掉利刺,铲平荆棘,你将举步维艰。恶人朕来做,太平天子你来做吧。”
这么说了,太孙十分感动。他忽然看见案上傅友德的名字,问:“皇祖父也要治太师颖国公的罪吗?”
朱元璋说:“朕本想饶过他的。是他自己不知进退。你看看这个!”朱元璋找出一份奏疏,拍在案上。
朱允炆一看,问:“要一千亩?这太过了点。”
朱元璋说:“狮子大开口!他竟向朕要一千亩怀远田,更可恨的是,他和定远侯王弼在一起喝酒时说,皇上年纪大了,喜怒无常,我们这些人说不上哪天就没命。”
朱允炆道:“有这话,也是醉话。”
朱元璋用力拍了一下龙案说:“他们说的对,他们的命也到头了。都不可靠,统统有二心。”
朱允炆道:“颖国公傅友德又不同于别人,他的独生子傅贤是姑姑寿春公主的驸马,他的女儿又是晋王叔父的世子妃,这层关系不能不有所顾忌吧?”
朱元璋说:“那就赐死,不杀头了。”朱允炆不敢再辩,却十分沮丧。朱元璋说朱允炆和他父亲一样,女人心肠,朱元璋再一次重申,女人心肠的人只配去吟诗填词,不能当皇帝,也不能为官。
朱允炆用心地咀嚼着朱元璋这劳于愁思、累于感慨的肺腑之言。
蓝玉之死
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二月初十,午门外再现着十年前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场面。天阴着,飘洒着牛毛细雨,空气湿漉漉的又潮又闷。
蓝玉、詹徽等人被绑着等待行刑,公侯以下,大小官员等待灭门的又是汪洋一片,叫人看了触目惊心。南京城再一次掀起万人空巷的轰动,午门外挤满了围观的市民,人们都引颈向里望,唧唧喳喳地议论不休。蓝玉受的五马分尸之刑,与当年胡惟庸稍稍有别,不是五车。
午门外,三声炮响,蓝玉被五匹马抻了起来,在他即将被拉成几段血肉模糊的尸块时,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在沉入地狱之前,他反倒不恨朱元璋了,只恨自己的无能。他低估了朱元璋,把他想得太善良了。郭惠的惨死,还不是最响亮的警钟吗?什么凉国公、丹书铁券,全是骗人的把戏,而他提调的三十万大军才是可以让朱元璋屈服的力量,可惜没有用……他双眼一闭,等待那最痛苦也是解脱一切痛苦的分尸的一刹那到来……
朱元璋的头发全白了,显得更苍老了。
胡惟庸案后,加上皇后的离去,他开始有了白发,蓝党一狱过后,晋王、秦王又相继过世,打击接二连三,他真的感到心力交瘁了。
他在殿里设了一榻,半躺在上面,下面坐着一些近臣。朱允炆、朱棣陪坐左右。他的背后墙上,挂着马秀英写的“能屈者能伸”的条幅。
朱元璋久久地注视着这幅字,他说这是马皇后给他留下的全部!五个字包容了他的一生,他屈过,最终是伸了,但也心力交瘁了。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朱棣说父皇不过是太累了,希望他好好养一养。
朱允炆也说,皇祖父少操点心才是儿孙们的福分。
朱元璋说:“朕在位近三十年了,为社稷、为黎民,真是鞠躬尽瘁了,才把国家治理成这个样子。佛性大师说的话,朕永生不敢忘:得道者四海归心。如今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辽东北部已平,朕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朱允炆说:“如今天下已是平安盛世,皇祖父多操点心,国家多受益。”朱元璋转对朱棣说:“秦王、晋王已在朕之前早逝,你是皇子中最长者,日后要好好辅佐太孙,不要令朕失望。”
朱棣说:“谨遵皇命,儿臣肝脑涂地,也要辅佐太孙治国。”
朱元璋点点头,又强调北边边防至关重要,不可一日懈怠,由他总率各皇子,平边患、保安宁,千万要一心一意,不可有非分之想。”
朱棣忙跪下:“父皇这样的重话,儿臣受不了,儿臣只有指天为誓。”朱元璋说,响鼓也要用重槌呀,虽知道他知大体、识时务,又懂友爱,不会有非分之想,但要警惕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挑唆,不可不防。
朱棣说:“儿臣记住了。”
朱元璋又转向群臣:“你们说,洪武之治,算不算盛世?”
礼部尚书门克新答道,陛下体恤民情,杀贪官爱百姓,孜孜以求,垦田、免税、重教育、励工商、修河淮、治旱涝、百姓都交口称赞,这是古所未有的盛世,可以说达到了大治!
朱元璋笑道:“言过其实了,朕知道没有那么好。即使古时候的尧、舜、唐太宗,也不能保证天下没有人挨饿,也不能保证没有贪官害民、误国,总是比战乱年月好就是了。大治,是朕所追求的,也是历代明君所追求的,朕只能做到现在这样子了。”他笑吟吟地目视朱允炆说:“也许,皇太孙登极后,会有更完美的大治。”朱允炆表示,虽谨遵皇祖父教诲,怕也不及皇祖父文治武功的一角。
傅友德被赐死
朱元璋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先是懒怠动弹,后来就卧床了,但却念念不忘回皇觉寺去看看,那是他出家的地方,那是他结识佛性大师的宝刹,也是他长了知识的地方,他是从皇觉寺走出去的皇帝。有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叫皇觉寺?这名字不是寓有皇帝先知先觉之意吗?普天之下用皇字冠名的寺庙绝无仅有,这也是天数吗?
他把想回皇觉寺去的愿望同大臣们说了,几乎是一片反对声,那年如悟行刺事件吓坏了群臣。朱元璋寻找不到支持,甚觉郁闷。
一大群妃子围在朱元璋病榻前,有的拿来毛巾,有的在为他净手,有的在喂他汤羹。皇太孙朱允炆进来了,朱元璋对妃子们说:“你们都先下去吧。”
朱允炆坐在朱元璋跟前。朱允炆说:“皇祖父在病中,等病好了再去皇觉寺还愿吧。”朱元璋并不是去许愿还愿,而是想那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的日子了。从前,有一位高僧令他终生难忘,他向朱元璋推荐了刘伯温,他为朱元璋定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可惜他四海云游,不知所终。听说皇觉寺新来了一位高僧,远近寺庙的人都去听他弘法,朱元璋更动了与他一会的念头。
朱允炆想得简单,一纸诏书,把皇觉寺新来的高僧请到宫里来就是了,何必躬亲?朱元璋不以为然,在佛门看来,凡间乃污秽之地,他要去参禅求教,也要沐浴才行。他让皇孙不要阻拦他,自己还是有一点佛缘的。朱允炆劝不了,只好顺着他说:“大明王朝如此兴旺,也是有佛祖在暗中保护的缘故。”
朱元璋拿出一张黄裱纸的揭帖,递给朱允炆,朱允炆看上面写的是“莫逐燕,逐燕必高飞,高飞上帝畿。”朱允炆不知这揭帖是哪来的,没头没脑的,什么莫逐燕?朱元璋脸上有几分忧愁地说,就是皇觉寺新来的那个高僧,是他给朱元璋写来的。他也解不透,想去问问他,也许是禅机,也更像谶语。朱允炆说:“皇祖父相信谶语吗?”
朱元璋说,也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他不由得想起了秦始皇的事,秦始皇一统中国,在国力极盛时,有一回他去泰山封禅,发现路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五个字:亡秦者,胡也。
朱允炆见他不说了,就接话说,秦始皇一定想到了北边的匈奴为患。匈奴、羌人都称胡人的。
“是呀。”朱元璋说,秦始皇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征匈奴,又倾全国之力修万里长城,全是防止胡人亡秦,可他白废了。
朱允炆说这石头上的谶语并不灵验,秦是亡于项羽、刘邦。
朱元璋却说谶语还是很灵的,胡,并不是胡人、匈奴,而是胡亥,胡亥不是秦二世的名字吗?
朱允炆不禁愕然。朱元璋说,如果胡亥不那样横征暴敛,骄奢淫逸,天下能反吗?是他自己葬送了自己,可不是亡秦者胡亥吗?朱允炆默然,油然生出恐惧感,又拿起“莫逐燕”的纸条琢磨。朱元璋长叹一声要他记住:“没有人能推翻你,葬送你,有这个能力的是你自己。”
朱允炆用心咀嚼着朱元璋的话,点点头,说皇祖父说的对极了,皇祖父如此圣明远虑,大明王朝不会有危机的,现在没有什么异兆。
“那都是看不见的。”朱元璋说他这几天总是睡不安稳,梦中常见一些人来索命,他这一生,让很多濒临死亡的人得以活命,也让很多的人死去,生杀予夺,只是他一个念头,一句话的事。他不知道后世怎样写他朱元璋,日后的《明史》会怎样开头,怎样结尾。
朱允炆说,皇祖父想得太多了,是非功过,只有当今的人评价是最准的,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说什么,也不必管它了。
朱元璋摇头:“朕在办事时,想的是眼前,办完了事的时候又常常想到长远。”朱允炆无言以对。
一年后(公元1394年),曾创造七战七胜战场记录的傅友德被赐死,罪名是“请田千亩”;又一年后,善于韬光养晦的汤和去世,时年七十岁。
朱元璋重返皇觉寺
金菊又高兴又伤心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的朱栋到安陆封地去就藩了。这几天,她哭了一场又一场,可眼泪挡不住行期的临近。
朱栋的仪仗车马已经渐去渐远,消失在一片烟尘中了,金菊犹自站在长亭旁,举目远望,脸上漾着幸福的笑容。
郭宁莲走过来:“走吧,金菊,回去吧。”
金菊喃喃地说:“走了,走了,我的心也跟郢王去了。”
郭宁莲说:“金菊,你对栋儿的感情,真比我这个亲娘都亲,日后有机会,我会跟皇上说,让你陪她到封地里,我也好放心。”
“真的?”金菊孩子似地抓住郭宁莲的手,“不诳我?那我可就知足了……”
郭宁莲说:“栋儿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总算哭喊着给你请封了,这连我和皇后都没办到啊!”金菊说:“有了栋儿,我什么都不稀罕。”
郭宁莲说:“话虽然这么说,有封号没封号还是大不一样的。”
金菊好像没听见,仍在启踵远眺大路上已渐渐散尽的烟尘。
两天以后,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朱元璋在一连吃了两天斋饭后,确认自己心理调整得平和顺畅了,便轻车简从地出发回皇觉寺去了。
今日的皇觉寺格外具有皇家气魄,山光水色之间,佛寺、佛塔闪着金辉,在一片悠扬的钟鼓之声中,朱元璋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皇觉寺。他是微服,不再像上次那样张扬,脸上的表情是平和的。这次回到皇觉寺,朱元璋有一种心灵回归的感觉,无心像洪武十六年那样炫耀。
朱元璋拥有乾坤,有时却觉得索然无味;朱元璋每天听到的是山呼万岁声,他却感到无比的孤独。他除了每天跟自己贴在屏风上的小纸条对话,他只有一个云奇可以交流了。云奇理解朱元璋的心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