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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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民政策二

【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应诏集》卷九。文中作者以周、秦两代为例,对其为政策略作了比较,说明了周之所以兴而秦之所以亡的原因,以此作为宋朝统治者的借鉴,并对宋王朝仅以诗文取仕,不注重入仕道德修养和实际能力的政策作了批评,实际上正是对宋王朝当时重文轻武、吏额冗滥现象的指斥,表现了作者对国家政治问题的关心和直言敢谏精神。引经据典,纵横议论,并用浅显生动的比喻说明问题,使深奥的道理浅显化,平易中见深刻。

【原文】

三代之盛时,天下之人,自匹夫以上莫不务自修洁[1],以求为君子。父子相爱,兄弟相悦,孝悌[2]忠信之美,发于士大夫之间,而下至于田亩[3],朝夕从事,终身而不厌。至于战国,王道[4]衰息,秦人驱其民而纳之于耕耘战斗[5]之中,天下翕然而从之。南亩[6]之民,而皆争为干戈旗鼓之事[7],以首争首,以力搏力,进则有死于战,退则有死于将,其患无所不至。夫周、秦之间,其相去不数十百年,周之小民皆有好善之心,而秦人独喜于战攻,虽其死亡,而不肯以自存,此二者,臣窃知其故也。

夫天下之人,不能尽知礼义之美,而亦不能奋不自顾以陷于死伤之地,其所以能到于此者,其上之人实使之然也。然而闾巷[8]之民,劫而从之,则可以与之侥幸于一时之功,而不可以望其久远。而周秦之风俗,皆累世而不变,此不可不察其术也。盖周之制,使天下之士孝悌忠信,闻于乡党[9]而达于国人者,皆得以登于有司;而秦之法,使其武健壮勇、能斩捕甲首[10]者,得以自复其役,上者优之以爵禄,而下者皆得役属[11]其邻里。天下之人,知其利之所在,则皆争为之,而尚安知其他?然周以之兴,而秦以之亡,天下遂皆尤[12]秦之不能,而不知秦之所以使天下者,亦无以异于周之所以使天下。何者?至便之势,所以奔走天下,万世之所不易也,而特论其所以使之者何如焉耳。

今者天下之患,实在于民昏而不知教[13]。然臣以谓其罪有在于民,而上之所以使之者,或未至也。且天子之所以求于天下者何也?天下之人,在家欲得其孝,而在国欲得其忠;兄弟欲得相与为爱,而朋友欲其相与为信;临财欲其思廉,而患难欲其思义,此诚天子之所欲于天下者。古之圣人,所欲而遂求之,求之以势而使之自至,是以天下争为其所求,以求称[14]其意。今有人使人为之牧其牛、羊,将责之以其牛、羊之肥,则因其肥瘠而制其利害,使夫牧者趋其所利而从之,则可以不劳而坐得其所欲。今求之以牛、羊之肥瘠,而乃使之尽力于樵苏[15]之事,以其薪之多少而制其赏罚之轻重,则牧人将为牧耶,将为樵耶?为樵则失牛羊之肥,而为牧则无以得赏,故其人举皆为樵而无事于牧。吾之所欲者牧也,而反樵之为得,此无足怪也。今夫天下之人所以求利于上者,果安在哉?士大夫为声病剽略之文[16],而治苟且记问之学[17],曳裾束带,俯仰周旋,而皆有意于天子之爵禄。夫天子之所求于天下者,岂在是也?然天子之所以求之者惟此,而人之所由以有得者亦惟此,是以若此不可却也。

嗟夫!欲求天下忠信孝悌之人,而求之于一日之试,天下尚谁知忠信孝悌之可喜,而一日之试之可耻而不为者?《诗》云:“无言不酬[18],无德不报。”臣以为欲得其所求,亦遂以其所欲而求之,开之以利而作其怠[19],则天下必有应者。今闻岁而取天下之才,奇人善士,固宜有起而入于其中,然天下之人不能深明天子之意,而以为所为求之者,止于其目之所见,是以尽力于科举[20],而不知自反[21]于仁义。臣欲复古者孝悌之科[22],使州、县得以与今之进士同举而皆进,使天下之人时获孝悌忠信之利,而明知天子之所欲。如此,则天下宜可渐化以副[23]上之所求。然臣非谓孝悌之科必多得天下之贤才,而要以使天下知上意之所在,而各趋于其利,则庶[24]乎不待教,而忠信之俗可以渐复。此亦周、秦之所以使人之术欤!

【注释】

[1]修洁:美好高尚的品德。[2]孝悌:朱熹认为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悌。亦作“孝弟”,是儒家伦理思想。[3]田亩:国地,此代指普通百姓。[4]王道:以仁义治天下的方法。[5]耕耘战斗:即耕战,亦名“农战”。春秋战国时期秦国用商鞅变法所得的军事主张。百姓闲时为农,战则为兵。[6]南亩:泛指田地。《诗经·豳风·七月》:“同我妇子,彼南亩,田畯至喜。”[7]干戈旗鼓之事:指战争、攻伐等。干,指盾。戈,古代兵器。

旗,军旗。鼓,战鼓。[8]闾巷:街巷,乡里。《史记·李斯列传》:“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9]乡党:周制以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后泛指乡里。《汉书·司马迁传》:“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10]甲首:首领,头目。甲,天干的第一位,因以为第一的代称。首,头,喻指第一。[11]役属:使……臣服,使……隶属于自己。使动用法。[12]尤:责怪,怪罪。《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尤人。”[13]教:政教,教化。《商君书·更法》:“前世不同孝,何古之法?”[14]称:符合,适合。[15]樵苏:打柴割草以充燃料。《史记·淮阴侯列传》:“樵苏后爨(cuàn),师不宿饱。”樵,砍柴。苏,割草。[16]声病剽略之文:声病,指声调的不和协。南朝梁代沈约最先提出“四声八病”之说,作为写诗的标准。剽略,即剽窃、抄袭。[17]苟且记问之学:仅仅记诵书本知识以资谈助和问难的学问。欧阳修《蔡君山墓志铭》:“学者以记问应对为事,非古取士之意也。”[18]酬:实现(愿望)。李频《春日思归》诗:“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19]作其怠:使其懈怠之处振作起来。作,兴起、振作。[20]科举:隋以后各封建王朝设科考试,炀帝时始置进士科,唐宋沿袭此制。明清以八股文取士。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推行学校教育,科举制至此废除。[21]反:类推。《论语·述而》:“举一隅不以三隅反。”[22]孝悌之科:即孝悌科。汉惠帝时,推行孝悌力田科以选拔官吏,奖励那些有孝悌德性和努力耕作的人,中选者经常受到赏赐,且免除一切徭役。[23]副:辅助,帮助,有助于。[24]庶:庶几,也许可以。

【译文】

夏、商、周三代的兴盛时期,天下的人,从普通百姓以上无不致力于培养自己高尚的品德,以此要求自己成为君子。父子之间互相爱护,兄弟之间相互友好,孝顺和睦、忠诚守信的美德,产生于士大夫之间,而下至民间普通百姓,早晚奉行,终身都不厌倦。到了战国时期,以仁义治天下的方法衰落,秦国驱使它的百姓并使他们进入耕战之中,天下一致效仿它。田间农民,也都争着从事攻伐之事,以头颅去争夺首功,以力气去搏击力气,前进就有可能死于战斗中,后退就有可能被将领杀死,其祸患无所不至。周、秦之间,它们相距不过几百年,周代的普通百姓都有好善之心,而秦人独喜欢战争攻伐之事,尽管他们为此死亡,但却不肯(弃此)自我存活,这两种现象,我知道它的原因。

天下的人,不可能全都知道礼义的美好,但也不可能全都 奋不顾身以至于陷入死伤之地,他们之所以会到这种地步,实际上是因为统治者使他们这样的。然而,乡间百姓,威逼并纵容他们,只可以与他们在一时之间侥幸成功,却不可能奢望他们长久。但周、秦的风俗,却几代都没有变化,这就不可不考察它们的具体策略。周朝的制度,使天下的人孝顺友爱、忠诚守信,那些在乡里闻名和在全国知名的人,都能够由此跻身于官吏行列;而秦的制度,是使那些勇武健壮,能够斩杀捕捉首领的人,得以免除自己的一切徭役,(其中的)优秀者以官爵俸禄优待他们,而次者都能得以役使自己的乡邻。天下的人,知道好处在什么地方,就都争着去做那样的事,从而哪里还知道其他事?但周朝因此兴盛,而秦国因此灭亡,天下人于是都责怪秦国的无能,却不知道秦国之所以这样驱使天下人的方法,与周朝驱使天下人的方法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呢?(趁着)最便利的形势,所以奔走于天下,是万代都不会改变的策略,而只不过谈论一下它们之所以这样做究竟怎么样罢了。

如今天下的祸患,实际上在于百姓愚昧而不知教化。但我认为这罪过不在百姓,而是统治者用以统治他们的办法,也许不太得当。那么天子所以要求天下人的是什么呢?天下的人,在家中希望他们孝顺,而对国家希望他们忠诚;在兄弟之间希望他们相互友爱,而朋友之间希望他们互相守信用;面对财物希望他们想到廉洁,而患难时刻希望他们想到忠义,这些才真正是天子对天下人的要求。古代的圣人,有什么希望从而就去寻求它,根据一定的形势寻求而使它自己到来,所以天下人争着去做他们要求的事,以此而与他们的意思相符。现在有一个人叫人替他放牧他的牛、羊,将以那些牛、羊的肥(瘦)责罚他们,并根据牛、羊的肥瘦制定了对他们的好处与惩罚,使那些放牧者趋向于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并顺从它,就可以不用辛劳而坐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今以牛、羊的肥瘦要求他们,而又叫他们尽力于打柴割草之事,根据他们柴禾的多少而制定对他赏罚的轻与重,那么,放牧人是放牧呢,还是打柴呢?(如)打柴就会失掉牛、羊的肥膘,但放牧却又无法得到奖赏,为此那些人全都会打柴而无人去放牧。我所希望的事是放牧,却反而在打柴之事上有所获,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如今天下的人所以向皇上寻求的好处,究竟是什么呢?士大夫们写的是声病叠出、剽窃抄袭的文章,而做的是死记硬背之类的学问,(他们)精心打扮,俯仰周旋,却都是有意于天子的官爵俸禄。天子对天下人的要求,难道在于此吗?但天子从他们那里得到的东西却只有这些,而人们依赖着所获得的东西也只有这些,所以像这类情况是不可避免的。

唉!想要求得天下忠义守信、孝顺友好之人,而仅以一次考试来要求他们,(那么)天下还有谁知道忠义守信、孝顺友爱的可贵和一日之试的可耻,并不再去做呢?《诗经》说:“没有什么诺言不实现,没有什么恩德不报答。”我认为想要得到自己所寻求的东西,也就要根据自己的希望去要求别人,用利益去开导他们,并使他们的懈怠之处振作起来,那么天下肯定有响应的人。如今听说每年选取天下的人才,那些有各种才能的人,诚然应有人出来并加入其中,但天下的人不能深明天子的心意,而认为天子向自己所要求的,仅仅是眼前所见的东西而已,于是尽力于科举考试,却不知自己类推到仁义方面。我打算恢复古代的孝悌科,使州、县(有孝悌之德的人)得以与当今的进士同时考试并共同进士及第,使天下的人经常得到孝顺友爱、忠诚守信的好处,并明确地知道天子的希望。如能这样,那么天下就可以逐渐改变风气并有助于皇上的追求。然而,我并不是说恢复孝悌科就必定多得天下的贤才,而主要是使天下的人知道皇上的意思所在,从而各自趋向于对自己有利的一面,那么也许可以不等到教化,而忠诚守信的风气就可以逐渐恢复。这也是周、秦两代统治百姓的方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