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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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国论

【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应诏集》(三苏祠藏本)卷一,苏辙所收的进论之一。苏辙父子三人均写过《六国论》,但从论点到写法各不相同。苏洵论“六国”,着重指出“弊在赂秦”,抨击了北宋王朝对外屈辱纳银的外交政策;苏轼论“六国”,抓住“养士”这一角度,批评了北宋王朝轻视知识分子的政策;而苏辙本文则以“天下之势”为议论重点,论述了后方四国应全力支援前方的韩、魏,并团结一致、戮力攻秦的观点,暗喻北宋王朝前方受敌而后方安乐腐败甚至偏安的现实。三苏之文虽论点不同,但均触及现实,以古讽今,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本文观点鲜明,首尾呼应,层层深入,结构严谨缜密,雄辩滔滔,体现了苏辙议论文理强善辩的特色。

【原文】

尝读六国[1]世家[2],窃怪天下之诸侯[3],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4]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5]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6],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7]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8];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9],而蔽山东之诸侯[10],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

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11],商鞅用于秦而收魏[12]。昭王未得韩、魏之心[13],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14],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15]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16]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17],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18],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19]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20],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21]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22]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23]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24]尺寸之利,背盟败约[25]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释】

[1]六国:指战国时除秦以外的六个诸侯国,它们是齐、楚、燕、韩、赵、魏。

战国时期,“七雄”混战,最后由秦灭六国完成统一大业。当时的基本形势是:从土地面积来看,秦、齐、赵居其次,魏、燕又次之,韩国最小;从地理位置看,秦占据今陕西、甘肃、四川一带,地势险固,宜于出击,亦便于防守。韩、赵、魏据今河南、河北、山西、陕西一带,大部分平原,无险可守,且与秦国邻近。燕据今北京市、河北省及山海关外辽东半岛地区,齐国据今山东半岛,这两国离秦较远。楚占据中原以南江淮流域的广大地区,土地广阔,人口众多;从政治态度上看,秦国在秦孝公时,经过商鞅变法,国富兵强,急于向东发展,采取“远交近攻”的策略,图谋吞并六国,而六国亦曾“合纵抗秦”,但合纵不稳固。

韩、魏、楚三国屈于强秦,多次以割地赂秦求和。齐、燕等国时时自相攻伐。对处于抗秦前线的韩、魏不予支持,结果六国全被秦所灭。[2]世家:主要记述贵族侯王历史的文章。

《史记》卷三十四有《燕召公世家》、卷四十有《楚世家》、卷四十三有《赵世家》、卷四十四有《魏世家》、卷四十五有《韩世家》、卷四十六有《田敬仲完世家》,文中“六国世家”即谓此。[3]天下之诸侯 :指秦之外的六国。[4]山西:即关西。战国时称崤山或华山以西为“山西”。[5]咎:怪罪。[6]疏:粗疏,疏忽。[7]势:形势。[8]郊:郊野。周制,离都城五十里为近郊,百里为远郊,后泛指城外、野外。此指韩、魏的国土,下句的“野”与此同。[9]塞秦之冲:塞,阻塞、挡住。冲,要害之地,军事要道。[10]山东之诸侯:指齐、楚、燕、赵四个诸侯国。山东:崤山或华山以东地区。[11]范雎(jū):字叔,魏国人。初事魏中大夫须贾,随之使齐。齐襄王听说他善辩,使人赐之以金十斤和牛酒,雎不受,回魏后被诬通齐。魏相魏齐派人打断其肋骨,打掉其牙齿,并用苇席卷着放入厕所,让宾客尿淋之,后被郑安平救出,随秦使者王稽入秦,事秦昭王。曾谓昭王曰:“秦有韩魏,如木有蠹,人有腹心之疾,不如收韩魏。”昭王从之,果收韩。后为秦相。[12]商鞅:战国时卫国人,入秦后实行变法,使秦富强,征服了魏国。[13]昭王未得韩、魏之心:昭王,即秦昭王嬴则,公元前306—前251年在位。秦昭王三十六年,范雎初入秦,穰侯为秦将,欲越韩、魏攻齐之刚、寿,以广其陶封。范雎以为未得韩、魏之心,越国攻入,计疏,莫如远交近攻。昭王纳其谏,拜为客卿。[14]刚、寿:刚,故刚城,今山东宁阳县。寿,古城名,今山东郓城县。[15]乘:乘势攻击、侵扰。[16]附:依附。[17]障:屏障。[18]区区:小,少。《左传·襄公十七年》:“宋国区区。”

[19]折:挫折,折服,屈服。[20]东诸侯:即山东之诸侯。见注[10]。[21]摈:摒弃。[22]完:完整、完全,此指保全国土之完整。[23]阴助:暗中相助。[24]疆埸(yì):疆土,边界。[25]背盟败约:即背败盟约。背、败:违背、破坏。苏秦曾说六国合纵抗秦,六国结盟订约,苏秦为纵约长,挂六国相印,投约书于秦,秦兵不敢窥函谷关达十五年之久。后六国诸侯贪别人之地而相攻伐,背弃合纵之约,被秦各个击破,先后灭亡。

【译文】

我曾经读《史记》中的六国诸侯世家,私下里怪当时的诸侯六国,凭着五倍于秦的土地,十倍于秦的兵力,决心努力向着西方,攻打崤山以西地方千里的秦国,却不能免于灭亡。我常替他们深思过虑,认为一定有可以使自己安全的策略,未曾不怪罪他们当时的谋士,考虑祸患的疏忽,观察利害的浅陋,而且不了解天下的形势。

秦国同六国诸侯争夺天下的关键,不在于齐、楚、燕、赵本身,而在于韩、魏的国土;六国诸侯同秦国争夺天下的关键,亦不在齐、楚、燕、赵本身,而仍在于韩、魏的土地。韩、魏相对秦国来说,犹如人有隐藏在腹心中的疾病一样。韩、魏堵住了秦国通向东方的要害之路,掩护着崤山以东的齐、楚、燕、赵各诸侯国,因此,天下最为重要的地方,没有谁比得上韩国、魏国。

从前,范雎得重用于秦国,便收服了韩国,商鞅被重用于秦,便收服了魏国。秦昭王在未得韩、魏人心之时,就想出兵越过韩、魏去攻打齐国的刚、寿两城,范雎认为这是令人担忧的事。既然如此,那么秦国所害怕的是什么,就可由此而见了。秦对燕、赵用兵,是秦国的危险之事。如秦国越过韩、魏去攻打燕、赵的国都,其前面受到燕、赵的抗击,其后又会受到韩、魏的侵扰,这的确是危险的做法。但秦国攻打燕、赵之时,却不曾担心韩、魏(从后进攻自己),这是因为韩、魏依附于秦国的缘故。韩国、魏国是齐、楚、燕、赵各诸侯国的屏障,而秦军却行以在它们的国土上出入,这难道是懂得天下的形势吗?抛弃小小的韩、魏,让它们(独自去)对付凶如虎狼的强大秦国,它们怎能不遭受挫折而归附秦国呢?韩、魏受了挫折而归附秦国,然后秦国就得以通过韩、魏出兵攻打东方各诸侯国,并使天下六国遍受秦国之祸。

韩、魏不能单独抵抗秦国,但齐、楚、燕、赵各国却可凭借它们来掩护自己的西面,为此不如厚交韩国亲近魏国来摒弃秦国。(这样)秦国就不敢越过韩、魏来窥伺齐、楚、燕、赵各国,而齐、楚、燕、赵诸国,又能因此而在东方保全自己的国家了。用四个没有战事的国家(的力量),来帮助抵挡秦国的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四国挺身而出抵抗秦兵,(表面上)让韩、魏两国委身抗秦,而四国在后方休养生息,(但实际上)暗中援助它们,为之解除急难,像这样就可以应付秦国无穷无尽的攻伐,那秦国还能干什么呢?(遗憾的是,)四国不懂得采取“厚韩亲魏以摈秦”的策略,却只贪图别国疆土的尺寸之利,背叛并破坏合纵之约,在内部互相残杀,秦兵还未出发,但天下诸侯却早已疲惫不堪了。致使秦国得以钻了他们的空了并攻取了他们的国家,这难道不令人感到悲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