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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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超然台记

【题解】这是熙宁八年(1075年)苏轼任密州知州时所作。苏轼与王安石政见分歧,熙宁四年出任杭州判官,再迁任贫瘠的密州,而能超然物外,安然处之,自得其趣。这篇文章既记述了他在密州所过的贫穷生活,更要要的是抒发他那安遇顺性的道理,和脱出尘寰之外的意思。

文章一开始就对能否超然物外抒发议论,认为只要能“游于物之外”,那么任何事物都有它可取的方面,从而也都可以从中得到乐趣!通篇贯串一个“乐”字,但无处不蕴寓着“超然”的意思,叙事写景、谈古论今无不纵心如意。

通过生活处境上的超然物外,反映了苏轼的恬淡自适,无往而不乐的心境,其实在这种描述和议论后面,未必没有他对当时的政治斗争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感!

【原文】

凡物皆有可观[1]。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2],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谓求福而辞[3]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4],而去取[5]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6]。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7]之矣。彼游于物之内[8],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9]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10]。予自钱塘移守胶西[11],释舟辑之安,而服[12]车马之劳;去雕墙[13]之美,而庇采椽之居[14];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15]。始至之日,岁比不登[16],盗贼满野,狱讼充斥[17];而斋厨索然[18],日食杞菊[19],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20],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21]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22]其庭宇,伐安丘、高密[23]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24]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25]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26]焉。南望马耳、常山[27],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28]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29],秦人卢敖[30]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31],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32]犹有存者。北俯潍水[33],慨然太息[34],思淮阴之功[35],而吊其不终[36]。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37]园蔬,取池鱼,酿秫[38]酒,瀹脱粟[39]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40],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1]物:指宇宙万物。观:观赏。[2]餔糟啜醨:《楚辞·渔文》:“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食、吃。糟,酒糟。啜,饮。醨,淡酒。[3]辞:躲避。[4]辨:辨别,判别。战:斗争。中:胸中或心中。[5]去取:取和舍。[6]是谓求祸而辞福:是说人的欲望太多,就会乐少悲多,这就是等于自己在求祸而避其福。[7]盖:掩盖,蒙蔽。[8]游于物之内:游心,驰骋涉想。[9]眩乱:即眼花缭乱,迷惑不清。[10]“美恶横生”三句:是说产生不必要的爱和憎、忧和乐,这是很可悲的。[11]胶西:汉设胶西郡。在今山东省胶河以西、高密以北地区。此处是指密州。[12]服:从事于。[13]雕墙:有雕塑和彩绘,指华丽的建筑。[14]而庇采椽之居:以从山上采来的木料做椽,不用刀斧加工。是形容居室的简陋朴素。[15]桑麻之野:《汉书·地理志》说鲁国“颇有桑麻之业”。密州古时属于鲁。[16]岁不比登:是说连年收成不好。[17]狱讼:即诉讼案件。古代财货相告为讼,以罪名相告为狱。充斥:指数量众多。[18]斋厨索然:厨房里没有什么食物,冷落空虚。[19]杞菊:枸杞和菊花。苏轼《后杞菊赋序》中说它们的苗、叶、花实、根都可以吃。[20]期年:满了一年。[21]日:逐日,一天又一天。反:返回。[22]洁:打扫干净。[23]安丘:县名。在今山东省潍坊市南。高密:县名。在今山东省胶县西北。当时都属于密州。[24]因:倚靠。[25]葺:修理。[26]放意肆志:纵情欢乐。[27]马耳、常山:都是山名。都在密州(今山东省诸城县)城南。[28]庶几:或者。[29]卢山:本名故山,因卢敖而得名。在诸城县南三十里。[30]卢敖:燕人,秦始皇召为博士,后在卢山避难,遂得道。[31]穆陵:关名,在今山东省临朐东南大岘山上。[32]隐然:隐隐约约的样子。师尚父:吕尚,即姜太公,辅佐周武王灭纣有功,封于齐,尊为师尚父。齐桓公:名小白。重用管仲,成为春秋时的五霸之一。遗烈:指吕尚、齐桓公当年建功立业留下来的遗迹。[33]潍水:即今潍河,发源于山东省五莲县西南箕屋山,流经诸城,到昌邑县人莱州湾,注入渤海。[34]太息:叹息。[35]淮阴之功:韩信,封淮阴侯。韩信曾决潍水,击败楚将龙且率领的二十万人马。[36]吊其不终:韩信为汉朝立下了许多战功,后来被吕后用计杀死在长乐宫钟室。伤痛其不得善终。[37]撷:采摘。[38]秫:糯米酿成的酒。也指高粱酒。[39]瀹:煮。脱粟:仅脱去谷壳的糙米。[40]济南:府名,治所在历城(今山东省济南市)。超然:时苏辙任齐州掌书记,其《超然台赋》序:“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因为之赋。”

【译文】

一切事物都具有观赏价值。如果有观赏价值,就能从中找到乐趣,不必非要那些怪异、奇特、宏伟、美丽的东西不可。吃酒糟喝劣酒都能够使人醉倒,吃蔬菜野果草木素食都能够填饱肚皮。按照这样的例子推演开来,我无论到哪儿去怎么会感到不适意,不快乐呢?

人们这所以追求幸福躲避灾祸,是因为幸福是令人高兴的,而灾祸却给人带来悲伤。人们的欲望是没完没了的,但可以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却有穷尽的时候。人们要在心里头分辨什么东西是好的,什么东西是坏的,从而随时决定和选择取舍,这样一来,使人高兴东西常常比较少,而令人伤心的事常常比较多,这就成了追求灾祸而离开了幸福。追求灾祸而躲避幸福哪里会合乎人们的通常情理呢!这是人们被外界物质的现象所蒙蔽了的缘故。他们的思想和注意力完全局限在具体事物本身,而不能看清事物的客观环境和存在条件。比如事物的大小并不是绝对的,它本身并没有大或小的区别,如果你把自己置身于某件事物当中,这件事物就显得又高又大,压在你头上,搁在你心里,常常使你感到眩惑迷乱,无所适从,就像从一道墙壁上的缝隙去看一场争斗那样,看不见争斗的全部情况,又怎么能知道哪边赢,哪边输了呢?

于是乎你脑子里那些好的和坏的东西层出不穷,而你的欢乐和忧愁也不断产生,这不是非常可悲的事吗!

我从杭州的钱塘江边,转任到胶西郡的密州来,放弃了乘船的舒适安逸的水乡官庶生活,而经受在这山乡乘车骑马的辛劳;离开了杭州那有雕墙画栋的漂亮住宅,而住进简陋的白木房子;离开了山光水色的美丽的景观,而来到这种植桑麻的田野。去年刚来的时候,由于连年收成不好,强盗小偷到处都是,打官司的人也很多;我的厨房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每天只好弄些枸杞、菊花这样的野菜来吃,人们当然怀疑我生活得很不愉快。我在这里住了一年,而人却长胖了,原来的白发也在慢慢地转黑。我既满意这里淳朴风俗,而当地的官员和百姓也安心于我的简要朴拙的治理。于是,我平时就整治果园菜圃,打扫院落和房屋里的清洁卫生,就在附近的安丘、高密砍些树木,用来修补房屋被损朽烂的地方,以求得暂时的安全。

在园圃的北面,靠着城墙修的一个平台,已经很旧了,就稍微修整更新一下,时常同几个相交的朋友上去游览,在那里放开视野,驰骋胸怀,纵情欢乐。向南面望去,只见云遮雾障的马耳山和常山,忽隐忽现,有时好像挨得那么近,有时又显得那么远,也许在那深山幽谷中住着隐士高人吧?而台的东面是卢山,就是秦始皇命他寻求神仙而逃到这里隐居的卢敖博士所住的地方。向西望见的是穆陵关,隐约像一座城市,姜太公、齐桓公当年建功立业留下的遗迹还保存在那里。低头俯视北面的潍水河,不由我感慨长叹,想当初淮阴侯韩信立下多少水汗马功劳,后来却不得善终。这个台子修得高大稳当,宽敞明亮,夏天凉快冬天温暖。无论是在雨雪飘洒的清晨,还是在清风明月的夜晚,我没有不在台上的,客人们也没有不跟随我到台上去的。从菜园里摘来鲜嫩的蔬菜,从池塘里捉来活蹦乱跳的鲜鱼,喝的是自己酿造糯米酒,吃的是脱掉谷皮的粗糙的小米饭,我们都说:这样的游览真是尽兴真是快乐呵!

就是这个时候,我的弟弟子由正在济南,听到我们尽兴游览的情景,就作了一篇赋,并且在赋中就把这个台子命名为“超然台”,用来表现我不论去到哪里都没有不快乐的时候,原因就是我能超然于物外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