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苏轼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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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放鹤亭记

【题解】这篇文章是元丰元年(1078年)苏轼在徐州作的。

文章不直接实写隐士好鹤,而在题外引出个“酒”字,以酒对鹤。大意是说清闲莫如鹤,而卫懿公因好鹤亡国;乱德莫若酒,而刘伶、阮籍却以酒全真传名后世。两相比较,真是做帝王还不如当隐士。作者借题发挥,生发宛转,议论超逸,得心应手。文中只用“而况于鹤”四个字一收,即转为点题,写得极为玲珑跳脱。文末歌词也写得音韵清幽,读来疏旷爽然。

【原文】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1]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十二[2]。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3]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4]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5]。”《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6]”《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7]”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8]。周公作《酒诰》[9],卫武公作《抑戒》[10],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11],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12],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饱汝。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注释】[1]熙宁:宋神宗年号。彭城:今徐州。张君:即张师厚,字天骥,号云龙山人。云龙山在州城南,张天骥隐居于此山。[2]十二:指山如园环而独缺其西部的十分之二。[3]傃(sù):向。[4]挹:酌。是向张天骥斟酒。[5]“子知隐居”三句:《庄子·至乐》记髑髅梦见庄子,云:“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是说以南面称尊的国王之乐,亦不能如隐士的自在和快乐。[6]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这是《易·中孚·九二》的爻辞。意思是鹤在荫蔽的地方鸣叫,它的小鹤也会自然的鸣叫应和。[7]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语出《诗经·小雅·鹤鸣》。九皋,深远。声闻于天,是说声名传得很远。[8]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左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出去的时候,鹤也坐大夫(官名)之车,在冬天十二月的时候,狄人攻打卫国,卫懿公准备应战。将士们都说:“鹤实有禄位,何不叫鹤去应战,为什么要我们去打战。”卫和狄战于荧泽,卫国的军队打了败仗,卫国被灭掉了。[9]《酒诰》:《尚书》的篇名。《尚书·康诰》序云:“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作《康诰》、《酒诰》、《梓材》。”是说殷纣王有酗酒的恶习,影响到全国臣民都好酒。武王以殷地封康叔,所以,周公作《酒诰》以戒之。[10]《抑戒》:《诗经·大雅》篇名。是卫武公用来讽刺周厉王,并且也用来警戒自己。意思是说,国家的战乱和败亡,都是由于过度逸乐好酒。[11]刘伶:《晋书·刘伶传》: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不把家产有或无当作一回事,常常乘着麟车,拿着一壶酒,叫人扛着锄头跟在后面,说:“我死了,便把我埋葬。”是如此放浪不拘的样子。不太着力于做文章,但著有《酒德颂》一篇。阮籍:《晋书·阮籍传》:阮籍,字祠宗,陈留尉氏人。阮籍本来是想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的,当时是魏和晋改朝换代的时候,天下风云变幻太大,名士很少有全节的。于是,阮籍便不闻时事,遂常常饮酒酣醉。文帝本来想为武帝求婚于阮籍,但他连续醉了六十日不醒,没有办法与他讲,只好停止了。阮籍听说步兵营人善于酿酒,存有酒三百斤,阮籍于是去求为步兵校尉。[12]翻然敛翼:指鹤转身敛翅,恍惚将要止歇的样子。

【译文】熙宁十年的秋天,彭城发大水,云龙山人张天骥隐居的茅屋,水淹到半扇门那么高。第二年春天,水退了以后,就搬到他原来住的房子东面的东山脚下。爬到高处察看,得到一处很有特点的地方,就修了一座亭子在上面。彭城的山势,高山峻岭从四面围扰,就像一个大圆环,只在西边有个十分之二的缺口。而云龙山人的亭子刚好修在这个缺口上。春天和夏季交替的时候,茂密的草从和蓊郁的树林一直绵延到天边,秋冬下雪的日子则是千里一片银白色。在刮风下雨的天气,天色一忽儿阴暗,一忽儿明亮,周围景色在迅速不停地变化。云龙山人养了两只鹤,非常驯顺善于飞翔。早晨就从亭子这里,对着西山的缺口放飞,任它自由飞翔。它们有时停立在低矮的田野上,有时又高高地飞进云端,天快黑时它们就向东山飞回亭子,因此,这个亭子就取名叫做“放鹤亭”。

徐州的知州苏轼,时常同客人和同僚的官吏去会见云龙山人,高兴地在放鹤亭喝酒,一面给山人斟酒,一面告诉他说:“你知不知道隐居山野的乐趣?就是当上一国的国君,也不如隐士的自在和快乐。”《易经》上说:“鹤在荫蔽的地方鸣叫,它的小鹤也会鸣叫应和。”《诗经》又说:“鹤在深远的水泽里鸣叫,它的声音可以传到高高的天上。”这是因为鹤的天性清高飘逸,远远地离开世间的灰尘污垢。因此,《易经》《诗经》里都以鹤比喻贤人君子和隐士,亲近它,和它一道游玩,应该是有益无害的,然而卫懿公却因为爱鹤成为嗜好就亡了国。周公作《酒诰》是为了教化受荒淫的殷纣王影响的嗜酒殷民,卫武公作《抑戒》是讽刺荒淫的周厉王,同时也用来自我警惕,他们认为君王的荒淫、昏感和国家的腐败混乱都无不和酗酒有关;然而像刘伶、阮籍这些一天到晚都不离开酒,甚至说出醉死在那里就埋在哪里,他们借酗酒这种形式,不受任何拘束,不管人世间的各种烦恼,遥逍自在,从而保全了自己的纯朴天性,并因此给后世留下了喜欢喝酒的美名。

唉!作为国君,虽然像鹤那样清高飘逸的禽鸟也不能喜欢爱好,成为嗜好就会造成亡国的严重恶果。而隐居在深山密林里的隐士,就是会使人荒唐昏惑,造成国家腐败社会混乱像酒这样的东西,也不会对他们产生危害,更何况饲养鹤这类高雅的事呢?从这里看来,当君王的快乐根本无法与做隐士的快乐相比较。

云龙山人高兴地笑着说:“你说得很对啊!”于是,我作了《放鹤》和《招鹤》歌,《放鹤》歌的歌词是:“鹤往西山的缺口飞去它飞翔在高高的天空朝下面观察,寻找选择它要飞去的地方。它翻身收束了翅膀,好像要停歇的样子!忽然它发现了什么东西,又矫健地真扑闪着双翼。它一天到晚孤独地在深涧山谷中间游荡,在白色的岩石上走来走去,啄食着苍翠的苔藓。”《招鹤》歌的歌词是:“鹤啊,你回来吧!回到东山这荫凉的‘放鹤亭’来吧!在亭里有个人在等着你,他戴着隐士的帽子,脚上是草编的鞋子,穿着葛布的衣服,在那里悠闲地弹琴。他吃的是自己在田地里耕种出来的粮食,还有多余的食物来喂饱你。回来吧!回来吧!

西山不是你可以永久留住的地方。”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