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欧阳修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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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梅圣俞诗集序

【题解】

本文是欧阳修于嘉祐六年(1061年),为梅圣俞诗集所写的序言。梅圣俞(1002—1060年),字圣鲁,名尧臣,北宋文学家,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宣城古名宛陵,故世称他为宛陵先生。宋仁宗时赐进士出身,为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工诗文,为作者欧阳修诗友。

文章简要叙述了梅圣俞的身世遭遇,“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到老仍“不得志”以及他在诗文方面的天才与卓越成就:“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以及“语诗者”,“时无圣愚”,“必求之圣俞”的情形。

文章在评述梅圣俞及其诗歌成就的同时,还阐述了作者的诗学观点及其文艺创作思想,提出了诗多出于“穷人之辞”,“盖愈穷则(诗)愈工”(即文艺来源于生活)的见解。

【原文】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1]。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2]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3],外见虫鱼草木[4]、风云鸟兽之状类[5],往往探其奇怪[6];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7],以道羁臣[8]寡妇之叹,而写人情[9]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10],殆穷者[11]而后工也。予友梅圣俞,少以荫[12]补为吏,累举[13]进士,辄抑于有司[14],困于州县[15],凡[16]十余年。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17],郁其所畜[18],不得奋[19]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于诗,自为童子[20],出语已惊其长老[21]。既长,学乎六经仁义[22]之说,其为文章,简古纯粹[23],不求苟说[24]于世。世之人徒[25]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26]必求之圣俞;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27],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荐于上者[28],昔王文康公尝[29]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30]矣 !”虽知之深,亦不果[31]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32],以歌咏大宋之功德[33],荐之清庙[34],而追[35]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36]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可[37]不惜哉!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38]。其妻之兄子[39]谢景初,惧[40]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41]以来所作,次[42]为十卷。予尝嗜[43]圣俞诗,而患[44]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类次[45]也,辄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46]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47],因索[48]于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49]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50]云。庐陵欧阳修序。

【注释】

[1]达:显贵。《孟子·尽心上》:“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困厄。《论语·卫灵公》:“君子亦有穷乎?”[2]蕴:积蓄。《玉篇》:“积也,聚也,蓄也。”[3]放:放浪。水涯:水边。[4]外见虫鱼草木:本于《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5]状类:形状与种类。[6]探:探求,取得,求得。奇怪:稀奇古怪,不同寻常。怪,奇异。[7]兴:《诗经》六义之一,是诗歌即景生情的一种表现手法。《诗经·周南·关雎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朱熹《诗集传》:“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刺:讽刺。[8]以:用。道:说明,表现。羁臣:寄居作客的人。《左传·昭公七年》:“君之羁臣,苟得容以逃死,何位之敢择?”[9]人情:指人的内心。韩愈赠张籍诗:“闭门读书史,清风窗户凉。日念子来游,子岂知我情。”朱熹曰:“性与情皆从心。性即心之理,情即心之用。”[10]能穷人:能使人困厄。[11]殆:大概。穷者:困厄了的人。[12]荫:庇护,荫庇。封建时代子孙因先世有功勋而推恩得赐官爵曰“荫”。《隋书·柳述传》:“少以父荫,为太子亲卫。”[13]累举:多次推荐。累,多次、连续。《晋书·杨佺期传》:“佺期自湖城入潼关,累战皆捷。”举,举荐、推荐。《墨子·尚贤上》:“故古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14]辄:每,总是。《史记·郦生传》:“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抑:压抑。有司:古代专掌某一职事的官吏。《尚书·大禹漠》:“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15]困于州县:指被州县的人事等所困厄。[16]凡:大概,约。[17]从:从受,接受。辟书:征召的文书,聘书。佐:辅佐。[18]郁:积。《旧唐书·王播传》:“播出自单门,以文辞自立,践升华显,郁有能名。”蓄:储藏。《诗经·邶风·谷风》:“我有旨蓄,亦以御冬。”[19]奋:奋力,猛然用力。《尔雅·释畜》:“绝有力,奋。”[20]为童子:作童子,即当小孩子的时候。[21]长老:对老年人的通称。《史记·五帝纪》:“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22]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庄子·天运》:“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仁义:古代的道德观念。[23]纯粹:精美无瑕。《离骚》:“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纯,纯朴。粹,精美。[24]苟说:苟且迎合。说,同“悦”,取悦,即迎合之意。[25]徒:只,仅仅。[26]语诗者:说到作诗的。[27]发:发挥。之:指作诗的才能。[28]荐于上者:向上举荐的人。上,指朝廷。[29]王文康:北宋大臣,与欧阳修、梅圣俞同时。生平事迹不详。尝:曾经。[30]无此作:没有这样的作品,意为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31]不果:无结果,即终未成为事实。《孟子·梁惠王下》:“嬖人有藏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32]作为雅颂:写出雅颂那样的作品。雅颂:《诗经》中的《大雅》《小雅》和《周颂》《鲁颂》《商颂》的合称。《礼记·乐记》:“故听其雅颂之声,志意得广焉。”后以雅颂称盛世之乐。[33]歌咏:歌唱吟咏。功德:功绩与德行。[34]清庙:周代祭祀文王之宫,后为宗庙的通称。清,肃穆清静。[35]追:赶得上。[36]羁愁:客居在外的忧愁。[37]可:能。《管子·权修》:“下怨上,令不行,而求敌之勿谋己,不可得也。”[38]收拾:收聚,整理。[39]妻之兄子:内兄的儿子,即内侄。[40]惧:担心,怕。[41]吴兴:县名,属浙江省。[42]次:编列。《史记·太史公自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43]尝:曾。嗜:嗜好,喜欢。[44]患:怕,忧虑。《论语·季氏》:“不患寡而患不均。”[45]遽喜:非常高兴之意。类次:分类编列。[46]疾:病。《尚书·金滕》:“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47]铭之:为他作墓志铭。[48]索:搜寻。[49]掇:选取。[50]复:重复,再次。

【译文】

我听世人说诗人很少显贵而多困厄。难道果真是这样吗?大约世间所传的诗,大多出自古代穷困者的言辞。大凡士人怀抱着他们的学问才能,却不能在世上施展出来,于是他们就多喜欢自我放浪于青山绿水之间,在外见到虫鱼、草木、风云、鸟兽的各种形状与种类,往往能探就出它们的不同寻常处。他们内心郁积着忧伤、愤懑的感情,作诗就多从怨讽起兴来表现羁臣、寡妇的感慨、哀叹,以发泄诗人内心中的难言痛苦。因此,愈是处境困厄的诗人,他的诗就愈是工正。虽然如此却不是诗能使诗人困厄,而大概是人遭困厄之后,他的诗才写得工正。

我的朋友梅圣俞,年轻时候靠祖上的庇荫补了一个小小的官吏,经多次努力择选为进士,却总是被有司所压抑,困厄在州县,长达十余年之久。现年已经五十岁了,还在受聘做人家幕下的助理人员,心中郁积着美好的抱负和才干,却不能奋力显露在事业上。他的家在宛陵,幼年开始学诗,从做孩子的时候起,他作诗就出语不凡,常使父老长辈感到惊讶。他长大以后,精通了六经仁义学说,因此他写的文章既简洁、古朴、精美,又不图苟且迎合于世俗。世人也只知道他的诗罢了。然而,当时的人们不论圣愚,说到作诗没有不求教于圣俞的;圣俞也拿自己的这种不得志,喜欢在诗上加以发挥,所以他一生中所写的东西,在诗词方面就特别地多。世人虽已知道他在诗词方面的成就,却没有人给他向朝廷举荐。过去王文康先生见到他的诗,曾经感叹道:“二百年来没有人能写得出这样的作品啊!”虽然算是对他了解够深的了,然而却也始终没有向朝廷进行过举荐啊!倘若使他幸而得到朝廷的任用,让他写出雅颂那样的作品,用来歌颂大宋的功绩与德行,将它进献给宗庙,这样就赶得上商、周、鲁颂的作者了。这难道不是一件伟大的事业么?!怎么让他到老不能得志,而去作那穷困者所作的诗?!怎么让他到老也不能得志,而去作那困厄者作的诗,致使他的聪明才干,徒徒发挥在虫鱼鸟兽等物方面,或客居异乡的人们的愁苦、感慨与悲叹的言辞之中。世人只知喜爱他诗词的工正,却不知道他身处困厄的长久,并且即将衰老了,能不可惜吗!

圣俞的诗已经很多,他自己又不愿收聚整理。他的内侄谢景初,恐怕它们多了而容易散失,就将他从洛阳到吴兴以来所写的诗,分列编为十卷。我曾经酷爱圣俞的诗,而且担心不能完全得到它,现在我特别高兴谢氏能将它们分类编列成卷啊!于是就作了这篇序文,并把它们收藏了起来。自此十五年后,圣俞因疾病死在京师,我哭泣着给他写了墓志铭,因此,在圣俞的家里又寻得了他的遗稿一千多篇,加上我旧时所收藏的,选取了其中特别好的六百七十七篇,分编为十五卷。咳!我对圣俞的诗,论说的已经很详细了,所以就不再说了。庐陵欧阳修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