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欧阳修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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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相州昼锦堂记

【题解】

这是一篇赞誉丞相魏国公“德被生民”,“功施社稷”却“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戒”并“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以快恩雠”的文章,此文作于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魏国公姓韩名琦,字雅圭(1008—1075年),北宋大臣,相州安阳(今河南安阳)人。二十岁中进士,任右司谏。宝元三年(1040年)出任陕西安抚使。庆历五年(1045年)出知扬州等地。嘉祐元年(1056年)复为枢密使,三年任宰相。熙宁元年(1068年)出判相州、大名(今河北大名东)等地、封魏国公。是庆历新政主持者之一,和富弼并称一时“贤相”。

【原文】

仕宦而至[1]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2]。盖士方穷[3]时,困阨闾里[4],庸人孺子[5],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6],买臣[7]见弃于其妻。一旦高车驷马[8],旗旄导前[9],而骑卒拥后[10],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11],瞻望咨嗟[12];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13],羞愧俯伏[14],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15]之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16]者也。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17]。公相人[18]也,世有令德[19],为时名卿[20]。自公少时,已擢[21]高科,登显仕[22],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23]者,盖[24]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皆公所宜素[25]有,非如穷陋之人,侥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26],以惊骇而夸耀之[27]也。然则高牙大纛[28],不足为公荣[29];桓圭衮裳[30],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31],而功施社稷[32],勒[33]之金石,播之声诗[34],以耀后世而垂无穷[35]。此公之志,而士亦以[36]此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公在至和[37]中,尝以武康之节[38],来治于相[39],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40]。既又刻诗于石,以遗相人[41]。其言以快恩雠[42],矜名誉为可薄[43],盖不以昔人所夸者[44]为荣,而以为戒[45]。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46],而其志岂易量[47]哉?故能出人将相,勤劳王家[48],而夷险一节[49];至于[50]临大事,决大议[51],垂绅正笏[52],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53],可谓社稷之臣[54]矣!其丰功盛烈[55],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56]者,乃邦家之光[57],非闾里之荣也。余虽不获[58]登公之堂,幸尝窃[59]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60],而喜为天下道[61]也,于是[62]乎书。

【注释】

[1]仕宦:在外做官。而至:并且达到。[2]“富贵而归故乡”三句:古人有衣锦还乡之说,认为富贵还乡是一种荣耀。否则当是衣锦夜行,未为众人所知了。《史记·项羽纪》:“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义以心怀思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3]盖:大约。士:指应考的读书人。方:正。穷:指尚未得志进入仕途。[4]困阨(è):艰苦窘困。闾里:乡里。古代以二十五家为闾。《周礼·地官·大司徒》:“令五家为比,使之相保,五比为闾,使之相受。”[5]庸人:平庸、没有作为的人,指平民百姓。孺子:幼儿,儿童。[6]若:如。季子:苏秦,字季子,战国时期著名的纵横家。他最初主张连横,想帮助秦国打击六国,秦惠王不接受他的主张,于是他就转而主张合纵,造成六国联合、共同抗秦的局面,并且获得成功。《战国策·秦策一》:“(苏秦)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约从散横以抑强秦……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不礼于其嫂:他嫂子对他不以礼遇。《战国策·秦策一》:“(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滕履,负书担橐,形容枯犒,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归至家,妻不下,嫂不为炊……”[7]买臣:朱买臣,西汉代大臣。字翁之,吴(今江苏苏州)人。家贫好学,卖柴为生,其妻弃之另嫁。武帝时由严助推荐,拜为中大夫。买臣善辞赋,精通《楚辞》,尝为武帝文学侍臣。《汉书·朱买臣传》:“(朱买臣)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8]高车驷马:四匹马拉的大车。驷,四马之车。[9]旄(毛):竿顶用旄牛尾为饰的旗。导前:在前引导。[10]骑卒:骑马的士卒。拥后:拥护在后。[11]骈(pián)肩:肩并肩,言人多拥挤。骈,并列。累迹:脚迹叠着脚迹。累,重叠。迹,脚印。[12]瞻望:仰望,抬起头看。咨嗟:赞叹。[13]骇汗:因惊骇而出汗。[14]俯伏:低头扒在地下。《战国策·秦策一》:“(苏秦)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15]一介:一个。[16]衣锦之荣:指富贵还乡的荣耀。《汉书·朱买臣传》:“上拜买臣会稽太守,上谓买臣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买臣顿首……”[17]惟,通“唯”,只有。不然:不是这样。[18]相人:相州(今河南安阳)人。[19]令德:好德行。令,善、好。[20]名卿:著名的或有声望的公卿。[21]擢(zhuó):选拔,提升。[22]登:升。显仕:地位显赫的官吏,即大官、高官。[23]余光:多余的光,此指对人的沾惠。[24]盖:句首语气词。[25]宜:应当。素:向来。[26]不意:未料想到。意,心想。[27]以:拿来。惊骇:惊吓。而:并且。夸耀之:向他们夸耀。[28]然则:虽然如此却。高牙大纛:大将的牙旗,亦泛指居高位者的仪仗。[29]不足:不能。为公荣:使公感到荣耀。[30]桓圭:古代帝王、诸侯举行隆重仪式时所使用的一种表示爵秩等级的玉制礼器。衮(gǔn)裳:古代帝王及上公卿绣龙的礼服。[31]惟:通“唯”,只有。被:覆盖,即普及、施给的意思。生民:百姓。[32]施:加惠。社稷:国家。[33]勒:刻。[34]播:传送。声诗:乐歌。《礼记·乐记》:“乐师辨乎声诗。”[35]以:拿来。耀后世:使后世感到荣耀。垂:留传。无穷:没有终级。[36]而:就是。以:拿,用。[37]至和:北宋赵祯(仁宗)年号,1054—1056年。[38]尝:曾。以武康之节:持武康节度使的节符。[39]治于相:对相州(今河南安阳)进行治理。[40]乃:于是。后圃:即后院庭园。[41]以:拿来。遗:送给,留给。相人:相州人民。[42]以:用,拿来。快恩雠:使恩爱的匹配感到欢快。雠,匹配。[43]矜:矜夸,夸耀或崇尚。薄:鄙薄。[44]盖:句首语气词。所夸者:指富贵还乡之类。[45]而:却。戒:警戒。[46]于此:在这方面。何如:怎么样。[47]岂:岂是。易:容易。量:测度。[48]勤劳王家:为国家建功立业。[49]夷:指平时。险:指患难之时。一节:一致。[50]至于:等到。[51]决:决断。大议:重大的议论或意见。[52]垂绅:拖着衣带。绅,束在腰间,一头垂下的大带。正笏(hù),端端正正地拿着手板。笏,古代朝会时所执的手板。[53]措:置,此外是治理的意思。于:如,比。安:安稳。[54]社稷之臣:关系国家安危的大臣。[55]盛烈:大业。[56]铭:刻。彝鼎:古代的青铜器皿。彝,古代青铜祭器。鼎,国家重器,三足,因以喻三公、宰辅重臣之位。而:并且。被弦歌:谱于乐章。[57]乃:才是。邦家:国家。光:光荣。[58]不获:未能。[59]尝:曾。窃:私下。[60]有成:取得成功。[61]喜:高兴。为天下道:向天下人说。[62]于是:因此,所以。

【译文】

在外做官当上了将相,富贵还乡,这是人们心中最荣耀的事,也是过去和现在的人们所共同的想法。大约读书人还未走入仕途,困居乡里的时候,一般的百姓和小孩都能轻易地欺侮他。如苏秦困阨时他的嫂子对他不以礼相待,朱买臣被他的妻子所抛弃。一天他们坐上了高车大马,旌旗在前面引导,骑士们在后面拥护;道路两旁的人们,肩并肩脚踩脚,抬头争相观看、赞叹;可这时那些被称为庸夫愚妇的人,却东奔西跑,吓得汗流浃背,羞愧地低头趴在地上,在车尘马足中间以求自我悔过和告罪。这是一个一般的士人,当时得志,那意气的雄盛,前人比他如着锦衣一样地荣耀。只有大丞相魏国公却不这样。

韩公是河南安阳(宋代相州)人,世代都有美好的德行,是当时很有名望的公卿。公从年轻时起,就已高登科举,升为地位显赫的高官。海内的学人,闻风下拜并希望得到奖掖提拔的,大概也有多年了。人们称道的将相和富贵,都是公当向来所有,并不像穷阨的士人那样侥幸得志在一时,出乎庸夫愚妇的意料之外,而拿来惊吓并向他们夸耀啊!虽然如此高牙大纛却不足以使公感到荣耀;公卿的命圭和礼服不足以使公感到高贵;只有恩德普及百姓,功绩加惠给国家,并将它刻在铭器和石碑上,传送在乐歌中,拿来使后世感到荣耀,并留传万代。这是公的志向,同时也是士人们对公所希望的,岂止夸耀一时和荣耀一乡呢?

韩公在宋仁宗至和年间,曾持武康节度使的令符来治理相州。于是建昼锦堂在后院庭园之中。后来又刻诗在石碑上,把它留给相州人民。他的言辞使恩爱的匹配感到愉快,使矜夸名誉的人感到可鄙,概不把前人所夸耀的富贵还乡当作荣耀,而是把它作为一种警戒。从这上面,便可以看出公对富贵是怎样的一种看法,他的志向岂是容易测度的么?所以能出将入相,为国建功立业,平时和患难时期都是一样;等到面临国家大事,决断重大问题时,他拖着衣带,端端正正拿着手板,不动声色,却能把天下治理得像泰山一样稳固,真可称得上是关系国家安危的重臣啊!他的丰功伟业,把它铭刻在钟鼎上或谱写入乐章里,那才是国家的光荣,并非单是一乡的荣耀啊!我虽然未能入韩公的堂室,却庆幸私下诵读过韩公的诗篇,高兴韩公的志向不凡,并喜欢向天下人说说,所以就作了这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