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纪本初领着一剑宗上下,迎了齐瑾瑜等人,众人在非命殿内依主次座下,正客套寒暄之时,燕无期带着齐路遥进来了。
纪本初仍旧笑意盈盈的对周围人介绍:“这是我七师弟的另外一名弟子,燕无期。”
无期面向四周恭敬行礼,尔后走到臧锋身后和颜天纵并排而立。
齐瑾瑜颇感诧异道:“几年前贵宗接连收纳了三名高徒,师侄已有耳闻,方才纪师叔只介绍了棣华、天纵两位师弟,却没提这第三人,小侄原以为第三个弟子定是令狐师弟,可能师叔忘了提,不成想竟是眼前的无期师弟,失敬失敬!”
他随即又看了一眼燕无期,心里嘀咕:“这孩子好像在哪见过……”
齐瑾瑜说这话有心无心暂且不论,站在他对面的令狐明却是脸色阴沉,又是难堪又是羞怒,连外人都知道,入室弟子的名分本就该是他的。
“哼!早就见怪不怪了,他们一剑宗行事向来有违人伦,不尊先后顺序,喜欢废长立幼,就像八十年前,宗主之位原本就该是我家师祖的……”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鹰钩鼻王鈅捻着自己的小八字胡,出言讥讽。
尚未等他说完话,秦克己便厉声斥责道:“王鈅你休得放肆!当着这么多后辈弟子的面,在这里大放厥词!还要不要点脸面了!”
他向来看不惯王鈅那自以为是尖酸刻薄的嘴脸。
“我不要脸面?八年前你在陈留城偷袭我就要脸面了?”王鈅气急败坏道。
秦克己大怒,立即站了起来:“那日你鬼鬼祟祟的跟在我身后,自己没本事,暴露了行踪,与我何干?”
王鈅起身离开座椅,上前一步道:“有种的话,你我今天光明正大的打一场,别净做些偷鸡摸狗的下作勾当!”
秦克己正欲迎战,突然,一股猛烈浑厚的掌风从自己耳畔呼啸而过,直奔王鈅。
“长虹贯日!”众人惊呼。
乃是“二十四式遮天手”中极为厉害的一招。
原本是秦克己和王鈅之间的矛盾,要打架的也是他们两个,可姚守义哪管这些,我看你王鈅不顺眼就必须要揍你!冷不丁的就是一掌劈来。
王鈅不敢大意,单手护头,硬生生抗下了这来势汹汹的一掌,顿时觉得整条手臂似乎被千钧重物狠狠压了一下,随后咬牙忍痛抬起另一只胳膊,运气于指尖,化指为剑,以寸劲戳向姚守义。
这时,坐在上方的纪本初身形微动,手指一点,“嗖、嗖”两道气劲破空而来。
其中一股气劲抵消了王鈅的攻势,王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纪本初力道掌控得极好,他身为宗主,断不会在自己的议事厅内出手打伤来访的客人。
另一股气劲打在了老四手腕的“阳谷穴”上,姚守义的手掌顿时便麻木了,两人也由此作罢没再斗下去。
“够了。”纪本初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满含威严。
随后瞪了姚守义一眼,他知道四哥性子虽急,却不是那种混不吝。
姚守义当即坐了下来,不再争斗。
见对方收手,王鈅甩了下裙摆,闷哼一声,也退回了自己座位上。
纪本初又撂下一句话:“切莫别再让弟子们看笑话了!”
齐瑾瑜紧忙起身打圆场,“诸位先坐,时间仓促,小侄尚未来得及向各位长辈介绍呢,这是舍妹,齐璐瑶。”
说完这话便招呼路遥向各位前辈行礼。
按门派辈分来说齐瑾瑜兄妹应该称呼纪本初为师叔,可若论私交,纪本初比齐震东小一辈,和他们姐姐齐贵人也曾是多年好友,齐瑾瑜二人称呼他一声“兄长”也不为过,但从年龄上来看又有不妥,实在是因为齐路遥岁数差姐姐太多,足足小了齐贵人二十多岁。
纪本初和气地说道:“一剑宗和你齐家颇有渊源,令尊与我恩师早年曾并肩抗敌,素有袍泽之情,齐贵人在世之时,一剑宗也多次承蒙她照应,尚未来得及答谢,怎奈天妒红颜,如今已是天人两隔……”
“还望纪师叔保重身体,切莫再伤神。”齐瑾瑜柔声宽慰他。
“今日初见路遥,这丫头与娘娘竟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承蒙上天眷顾,又赐下如此娇俏的女儿给老将军,我等也深感欣慰。”纪本初随即叫来常棣华,对他耳语几句,不大一会儿,常棣华端着两个精美的匣子从内室走了出来。
“北庭都护府早年送给我一件貂裘,还有一卷本门的剑法《水墨丹青决》,一点小小的心意,权当见面礼送给路遥丫头吧。”
“路遥,还不快谢谢纪师叔!”齐瑾瑜按捺住兴奋心情,强作镇定。
齐路遥年龄尚小,不知纪本初这两份礼物的贵重之处,齐瑾瑜可清楚的很,尤其像《水墨丹青决》这等高深武功,从来只有一剑宗子门弟子或者对宗府做出极大贡献的人才可修炼的。
待齐路遥谢过之后,纪本初又道:“还请贤侄在这里暂住两天,我把府内上下事宜安排妥当后咱们一同起行。”
令狐明和常棣华等一众年轻弟子招呼齐瑾瑜几人下去休息了,此时自苦厅内只剩下了剑宗七子。
纪本初强忍住怒气道:“四哥你太莽撞了!王鈅料中了我们不能在自己家里杀他,刻意叫嚣,老三已经被激怒了,你不但不劝反而火上浇油,这么多后辈弟子在场,你若打输了,一剑宗面子往哪搁!即便打赢了他,外人也会说我们蛮横无理,仗势欺人,不懂待客之道。”
“难不成由着他撒泼叫嚣?眼看着别人在自家门口拉屎放屁却无动于衷?我做不到!狗咬我一口,我虽不能反咬它一口,我把它打死不就完了么!”姚守义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
他又是狗又是屎尿的一通粗话,反而让纪本初没那么生气了,纪本初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我的四哥呀!你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这副模样!”
姚守义闷在一旁不说话。
秦克己正义凌然地说道:“掌门师兄你先息怒,我恼王鈅并非因他言语相激,也不是门户之间的恩怨是非。”
“那又是为何?”姚守义问他。
“王鈅有个权势滔天的哥哥叫王鉷,是朝廷的御史中丞,听说近来又被提升为御史大夫了!你们可知道王鉷是怎么升的官吗?”
场上无人答话。
秦克己又道:“太祖皇帝曾颁布律例,戍边将士在服役的六年里可免除租庸,但是近年来征战愈加频繁,将军们担心战败受罚,对战死的士卒不向官府申报,因此这些士兵人虽然牺牲了,户籍却没被注销。王鉷一心敛财哪管这些,把虚挂丁户的租庸调均摊到其余丁户身上,有人甚至被一次性征收了三十年的租庸!靠着欺上瞒下强征强敛,王鉷上缴给朝廷的钱财越来越多,自然也越来越讨皇帝喜欢。后来我才知道,王鉷每次荼毒百姓时,王鈅便在前头充当那狗官的刽子手,弄得关内、河东两道的百姓皆是怨声载道!因此我对王鈅才有了杀之而后快的想法。”
秦克己说完这话之后,在场的人大多一脸怒相,唯有掌管情报的朱莫岐和宗主纪本初一脸淡然。
纪本初道:“老三所说之事我已有听闻,我也知道王鈅在背后干了些什么,纵使他应该被千刀万剐,那也不是现在,更不能在我们的地盘上!”
“那就等杨贵妃过完生日,在返程的路上干掉王鈅,再把他残害百姓的事情告诉汪正,谅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姚守义嚷嚷着。
“不行!”纪本初不留余地的制止了他。“王鈅是汪正的师弟,又有个当御史大夫的哥哥,这些身份对我们都有用处,时候未到,先不能杀他!再者,只杀一个王鈅就能阻止王鉷横征暴敛吗?就能减轻百姓的赋税吗?愚兄只是希望众位可以冷静下来。不做则已,做便做个斩草除根!”,
姚守义不以为然,反问纪本初:“这也顾忌那也顾忌!替百姓锄个奸贼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秦克己也随声附和:“我知道掌门师兄是为了顾全大局,但还是要奉劝一句,切莫为了一己私名而丢了侠义精神。”
见秦克己语气不善,旁边的苏简仪急忙用手拉他衣角,劝他赶紧打住。
“呵!我一心为了宗府,殚精竭虑,到头来竟成了师弟口中图一己私名之人,可悲!可笑啊!”纪本初像霜打了的茄子,颓坐在椅子上。
他单臂支在桌子上,握拳撑着额头,有气无力的说道:“大家先散了吧……”
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朱莫岐没走。
“老三他们认为师兄不杀王鈅,是怕得罪万象门,得罪王鉷和李林甫。但我不这样认为,我知道师兄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宗府更好的发展下去!绝不是想利用王鈅来谄媚王鉷和李林甫,师弟愚钝,虽然看不透师兄有何计划,但是愿意坚定的站在师兄身旁,随时待命!大丈夫行事不违初心即可,过程是否光明磊落并非那么重要。”听得朱莫岐这样说,纪本初暗淡的眼神中又稍稍有了光彩。
便问朱莫岐:“齐瑾瑜和王鈅这时肯定也在谈论你我,你猜他二人会说些什么?”
朱莫岐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齐瑾瑜此人看着倒是恭敬良顺,但人心隔肚皮,人品性格怎样谁也难说,即便他果真是个谦谦君子,我们与万象门之间多年所积攒的矛盾,也不会因为他接任宗主而发生本质的改变,对于齐瑾瑜我们既要笼络也要扼制,他父亲旧部甚多,有朝一日他若接了掌门之位,万象门的风头怕是又要盖过我们了。”
对于朱莫岐所说之话纪本初甚是认可,又问:“那依你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做?”
朱莫岐道:“万象门内部向来貌合神离,派系林立,各门之间犬牙交错,汪正老了,齐瑾瑜接任掌门一事也并非前簇后拥,我们可以从这里做做文章,让他当不上掌门最好,再不济也要多给他们制造些间隙。”
纪本初的手指在下巴上来回轻点,作思忖状,尔后笑道:“离间法!”
朱莫岐又道:“师兄此次入宫不要只想着贺寿,李林甫位极人臣已大半辈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权力更迭自古有之,老一辈的掌权者总要落幕,新的权贵也总要上台,皇帝虽然骄奢淫逸,但不昏庸,可以说普天之下没有比他更懂制衡之术的人,杨国忠被重用,绝不仅仅只是因着杨贵妃受宠的缘故,更是陛下制约李林甫的一枚重要棋子,假以时日他必定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于杨国忠,师兄需要放下个人成见,该拉拢还是要拉拢。至于太子殿下,既不能疏远也不宜过于亲近,尽到当尽的礼数即可。如此一来,师兄此次入宫贺寿便算不虚此行。”
纪本初纵声大笑:“师弟眼界宽阔,考虑之周全,愚兄始终只能望其项背,直到现在我依旧认为当初由你接任宗主会更妥当。”
“师兄又拿我打趣!我只是个教书先生而已。若论到雍容大度、进退有数,我不及师兄万一。”纪本初和朱莫岐互相恭维之时,秦克己等人也在路上信步闲谈。
苏简仪道:“适才三哥说话确实不够妥帖。这些年来掌门师兄为了我一剑宗大业,始终克己奉公、兢兢业业,这是你我都看在眼里的事。”
秦克己叹了口气,道:“唉!老六说的在理,刚出非命殿的大门我就后悔了,区区外人我秦某都不曾中伤,今日竟对自己的师兄恶言相向,实在愧疚难当。待晚上无人之时我自去向师兄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