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垍神色稍微放缓,语气平和地对张涣教诲:“十三束发求学,你就是成人了。自从你重病以来,已经数年过去了。”
父亲沉思片刻又说道:“想当年为父记得你还是个无知孩童,凄凄惶惶病的可怜。要不是你祖母爱甚,亲自做了决定,使了那么大一笔财货。又苦苦相求你祖父出面,嵩山司马宗主却不开情面,才出手保住你这小命。一晃多年过去,你有了今日如此模样,为父不曾照顾你一天,于你愧疚颇深。”
张涣不敢让父亲继续煽情下去,忙说道:“父母生养大恩天高海深,儿子不敢让父亲忧心挂怀。”
张垍笑道:“世事如此,我也不想刚一回来就在你面前显出一副严父的架势。天大地大家最大,血脉亲情你须刻骨铭心。”
张涣长跪礼拜,诚恳地对张垍说道:“谨记父亲教诲。”
张垍又说道:“你母亲当年故事,你现在已经长大我也可以说给你听。
当年我家在京城还算不得是第一等,你母亲那是五姓女,下嫁与我心中自然会有不甘。
你外祖父家大兄崔湜担任宰相时,年仅三十八岁。
他曾经有一次在傍晚出端午门下天津桥,赋诗道:"春还上林苑,花满洛阳城。你祖父道:这般文采地位,我还可以追得上他,可是像他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成就,我就比不上了。
因此想和他家结亲,后来此人文采手段也确实不错深得当今陛下赏识。谁知此人知人知面不知心,竟与太平公主合谋刺杀陛下。
陛下当时十分宠信崔湜,欲诛杀萧至忠等人还将崔湜召去,托以腹心。
最终事情败露,远窜流死。
所以一直以来你母亲始终怨恨于我家,怪你祖父不出力搭救。然而“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你须牢牢谨记!”
张涣赶忙称是,难怪这么些年基本上两家断了来往,各中缘由经此才被张涣知晓。南宗崔氏阿附‘二张’,北宗崔氏又错投太平公主,世家门阀竟然将政治投资分散,本意是降低风险没想到双双投错。
张垍从月亮门出来,脸上已经挂着满意的笑容。
天下间没有不爱自己儿子的老子,张涣的成长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少年郎嘛,不干点惊世骇俗的事情怎么算得上年少轻狂。
自己在外多年,等到回过神来儿子已经出色如此,当父亲的最大的骄傲,不就是这些混账捣蛋的调皮小子。好在他不愧是张家的种,继承了老张家优秀的血脉。
心中想到这又不免回忆起了崔氏抽泣的情形,这个女人可真是个麻烦!若是以后她还是如此,或者再添什么别的麻烦那就糟糕了。但愿她能回心转意想个明白,否则……
天下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殊为难料。
却说这张涣这一头被打打压一番,老实了起来,这头熙儿却欢呼雀跃高兴不已。
父皇赏赐下来不少器具和奴婢,又把皇庄交到了灵芝手中,以后天高任鸟飞岂不自由自在!
等到黛儿来金仙观禀报‘张涣最近被禁足在家,不能前来与公主相见’的话,熙儿心中不免又多了几分怨念。
玉真公主一旁看着她脸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不由得调侃:“我家熙子真的是长大了啊!”
熙儿不好意思了,上前揽住这个年龄和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姑姑柳腰。
她眨眨明亮的眼睛,笑着对她说:“太子的侍读有个叫贺知章的,号称‘吴中四士’。诗文写得豁达俊逸,字也写得超凡脱俗,不如哪天请他,再叫上几个青年才俊,咱们一起开个诗会解解乏味。”
玉真公主闻言笑的花枝乱颤:“你啊你,你恐怕是听说贺博士写《孝经》的事情。恐怕心里存了在张涣面前显摆的意思,咯咯咯咯,你啊!那贺知章虽然有一手好书法,却是和吴中名士张旭一样的草书。张涣学的小楷家,你却要为他介绍个草书家。这真是,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熙儿闻言也不好意思起来,瞬间脸蛋红得想抹了一层上等的新罗胭脂。
玉真公主见此,更是笑的不行。拿起芊芊素手在她脸上抹上一把放在口中尝尝。笑着说道:“啧啧,真是香甜可口,忍不住想把你给吃了啊!”
熙儿不依她,上前和她笑闹做了一团。
金仙公主外出赴宴归来,听见园中嬉闹不觉眉头舒展。走到院门口惬意的靠着海棠架子,看着两人嬉笑热闹。
虽说金仙观是求仙问道的道观,但是当时她和玉真是走投无路为了避祸才入的道。
世上哪有少女不怀春,又有哪个女子愿意一生问道清静寂寞?
世人皆知那些守不住清规的女冠,其实也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
观中那些陪自己学道的小娘,哪个又是真心问道?其实不过是家族催逼,或者是些贪慕权势前来阿附的。
今后但有年龄合适的,今后自己就是想尽办法也要放她们自由。
正在想着,熙儿和玉真已经留意到她的身影。两人娇笑着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着西院的龙爪菊正开的诧异。
三人一起起身往西院而去观赏菊花去了,这菊花真和寻常中原菊花不一样。欺霜傲雪姹紫嫣红,端地是可爱非常。
三位天仙一般的公主,在园中花海各自寻找自己中意的花朵,寒风中几人笑颜比花还娇艳。
满园的春意透过刺骨的寒气,将冲天的香阵弥漫整个长安城。
除夕日清晨,张府上下就早已经忙碌异常。
除旧布新当先便是一番洒扫清洁,接下来当然第一件重要节礼就是:插桃枝、挂桃符。
接着就是“贴春书”“悬春幡”,“春书”又叫“春帖”,用纸制成,上面有五言或七言绝句。
内容一般与过年、春节、春季有关,然后粘贴于门、窗、帐、屏风等处。
当然,皇帝宫廷、高官府第,也有用金银、罗帛作材料,通过剪裁刻镂制作“春书”的。
张涣在管家的帮助下挂上锦缎织就得一份春书,字是张涣他小叔写的。
小叔已经成了太子的符宝郎,负责管理那些符令宝玺。
多年游学于名家,成就了小叔手底下不凡的一笔书法。
比起张涣的小楷,人家小叔一笔八分书更是端庄厚重。
春书上面的诗是张涣的父亲作的,更是文采斐然:
饯旧迎新消光阴,频听银签燃蜡芯。
勾引东风芳思禁,腰簇翠燕股横金。
不过张涣看着那一尺大小的春书,倒像是朝廷有赏的布告。
最后还要挂春番,就是挂一支青色的小旗子,这个就是他该干的活了。拿起旗子摇晃四下,各个方位都要说一遍:“迎春接福”。
好吧,他就是个接引童子。
接下来还有许多有意思的画虎、傩舞等等民间庆祝活动,这些张涣的两个长辈都参加不了。
元旦他们要去宫中参加更为盛大的典礼庆祝,领取皇帝的新春赏赐。
之后皇帝宴请文武重臣,他们就没有资格参加了。
领完赏赐晚上就要回来,全家团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喝“屠苏酒”和“椒柏酒”。
等到下午时分父亲却早早回家,随从手里还拿着宫花和两条鱼。宫花倒是没什么,这几年年年都收到宫里的赏赐。这两条鱼就不简单了,这是两尾鲤鱼。
熙儿以前曾经偷偷和张涣说过要偷吃鲤鱼的话,当然肯定不会是皇帝来赏赐给父亲张垍。禁官民捕鲤鱼的圣旨都下了,再说也没理由赏赐给父亲两条。
所以父亲进门以后脸色就很怪异,张涣忐忑的想要躲开。
“往哪去?”张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张涣只有讪讪的回转回来。
张垍问他:“今日为父参加大朝,按照往年习俗该是和别家领取同样的赏格。”说完以目视仆人手中拎着的两条鲤鱼。
张涣不好意思的说:“说不定是宫人弄错了。”
张垍瞪大双眼说道:“除夕礼仪百官云集,宫中岂能轻易出错?我从宫中出来拎着两条鲤鱼,几千双眼睛都看见了。你倒说是宫中出错?”张涣只好说是不知。
张垍脸上变色:“是不是你偷吃鲤鱼被宫中侦知?”
张涣赶忙辩解:“绝对不敢,要是侦知那也是赏我一顿大板子。这。。。说不过去啊”。
想了半天张垍狐疑的问道:“我记得怕不是什么礼仪吧?”张涣不敢吱声。
“游学”一词在古籍中并不鲜见,最早出现“游学”二字的《史记·春申君列传》称:“游学博闻,盖谓其因游学所以能博闻也。”
在古时,喜欢远游的读书人被称为“游士”,名人大多都有“游学”的经历。
大唐游学之风更是士子的常态,有负笈游学磨砺苦读的;有仗剑游学行走江湖增长见闻的;还有走马乘船领略山川之美开阔心智的。
张涣在全家上下的注视下,被父亲张垍亲手带上远游冠。叔父在旁边赞礼: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张垍又郑重的对张涣说道:“今日束发加冠,尔可乡饮酒礼。取禾在宾,桑麻肴脩。汝记之。”
张涣则扶冠施礼道:“如承大祭,如礼大宾。”小叔又赞:“礼成!”
这下张涣就可以祭拜孔子,拜师学习儒家经典,参加科考。下地收割粮食桑麻,作为宾客参加别家婚丧嫁仪,还可以喝酒吃鹿肉。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礼仪,张涣从此不用蹲着踞坐,以后参加什么场合的宴会都有正式的席位跽坐。
原本张涣是垂髫小儿,每次参加宴席只能当做陪客,在主桌后边备个小桌还没有座位只能蹲着,现在他可以有自己的位置,可以随意落座怎么舒服怎么来。
这样就舒服多了,每次张涣都不愿意参加别人家宴,原因就是自己只有蹲着的份。
唐朝所谓的宽坐就是交叉小腿的坐,落座就是自然坐下双腿下垂,胡坐就是双腿并拢向前伸的坐法。
别的什么唐朝礼节他都可以理解,但是这个踞坐实在是痛苦。
关中百姓保持了几千年的踞坐,在后世吃饭的时候还是下意识的蹲门槛或者随意蹲着吃。
晚上吃完团圆宴,祖母元氏房中。那两条鲤鱼安静的在张垍的手中拎着,他低着头不敢看元氏的脸,心中心绪起伏。
“宫中赐物的宫人可有别的什么话说?”元氏手中执一枚拂尘,双目微微眯起,似乎漫不经心地对儿子问话。
张垍:“回来的路上我也是百思不解,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元氏想想淡淡说道:“不必多想,你且泰然处之吧。”
张涣根本不知道这个事情,他现在还不敢让父亲知道自己和熙儿的事。
元正大朝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大朝会,没有之一。由于元正象征着一个新开始,所以唐代规定元正之日要举行“大朝会”和“大陈设”。
所谓大朝会,就是皇帝在皇宫正殿召见文武百官,会见各地前来汇报工作的“朝集使”以及各国使者的礼仪活动。
在元正大朝会上,皇帝要接受各地朝集使的进贡,要接受各方出现祥瑞的汇报。在大朝会上,皇帝要头戴垂着十二串白珠的衮冕,接受臣僚们的拜贺。
元正大朝会并无实际的处理国家政事之功能,更多的是一种礼仪活动,以表示唐朝皇帝威加四海,泽被九州。
除了要举行大朝会外,元正之日还要在皇宫正殿举行“大陈设”,将“历代宝玉、舆辂”以及“宫县之乐”等象征着国家最高级别的礼器陈设出来,以彰显大唐帝国的国体。
仪式举行时,皇帝、朝廷官员与各地朝集使、皇室宗亲都要身着举行重要礼仪活动的服装,并且依照等级次序,先后由皇太子、三公(司徒、司空与太尉)上前拜贺,然后由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将地方各州的贺表上奏宣读,接下来是门下省的黄门侍郎上奏各地的祥瑞情况,而后由户部尚书上奏各州的进贡物品名单、礼部尚书上奏周边各国的进贡情况,太史局的太史令汇报天象。
这一切程序完成后,由门下高官官侍中宣布仪式结束。这时,中书令要带领中书、门下两省的中高级官员一起上前向皇帝拜贺,一时“万岁”之声不绝于耳,大陈设的庄严性体现无遗。
正午十分悠远的景阳钟声二十四响,动彻京师,各处宫观寺院也响起十二声钟鼓声。这是寓意二十四节气已经过完天下将进入新的纪年,十二声钟鼓代表的一年十二个月已经过完。钟鼓声停下,就听见从整个天地间一阵传颂:“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开元六年,天下太平。”
千万的声音一起发出是何等的声势浩大,震撼人心。张涣也在心中默祈祝:“长治久安,万世太平。”
刘逸和徐振等一帮人也紧随张涣祈愿,天下间没有哪个百姓不希望国家兴旺,四海升平。
直到此时此刻,在家里“守岁”人们才能起身,晚辈给长辈行礼,奴仆给主人叩头,大家要说一些吉祥话。
逢人拜年,右膝下跪。张涣也豪爽的每人发一贯赏钱,给刘逸几个更是出手阔绰不曾失礼。
四下里“爆竿”被火烧爆成噼里啪啦地响,基本和后世没什么区别。因为张涣已经加了冠,今年他还要和父亲一起给宗族亲戚拜年。
唐朝的年节不能给上官拜年,只能是拜访亲旧称为'传座’。传座要做两件事,一件是给别家送春诗,另一件就是喝酒。“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这就是春诗,固定格式。好吧,父亲的诗就是化用这两句的。
然后大家见面互相说“万岁”,走亲访友家家备有茶点唐人屠苏酒、五辛盘、假花果,胶牙饧。其实就是黄酒、葱姜蒜五味、做成果子模样的花馍和麦芽糖。
各家各户溜门转,然后单膝下跪说些吉祥话,主人奉出酒食客人年龄小的要喝先喝一杯,年龄大的喝三杯。
“涣郎君,你没事吧?”刘逸探头向着牛车里的张涣问道。
还好管家早有准备,带着牛车在后面,不然张涣可能就要出丑了。
这屠苏酒真上头,比黄酒里面的草药量要重。张涣耐不住药劲昏昏沉沉,闻言只能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张垍倒是没什么异样,骑在大黑驴上醉眼朦胧,脸上微微有点泛红。
过了初三就开衙上朝了,张涣脸色苍白实在无力吐槽。
这几天,天天都是这样醉酒,人情往来应接不暇。
每天回家伶仃大醉倒头就睡,人困马乏,实在比平时忙的太多。
晚上父亲张垍回到家又是一顿脸色,张涣摸摸鼻子灰溜溜的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事情。
还好父亲没空理他,直接去祖母净室了。
不多时,父亲从祖母那里出来,又匆匆忙忙出门去了,而母亲崔氏则被叫到祖母面前叙话。
张涣感到有一些说不出怪异,崔氏向来和祖母貌合神离,祖母也不爱她,面上恭敬却冷到骨子里的高傲。
今天却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需要这样遮遮掩掩显得不同寻常。
张涣深深叹一口气,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和父亲之间关系,真是‘万般不如意,争如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