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处终于进了一辆马车。
整整一个上午,泾阳城北门只进了十三个人,出了六人,外加刚才的一辆马车,这就是滇州州城泾阳城城北一上午的出行量。楚乾坐在离着城门口处不远的酒摊里,百般无聊的数着街上的行人。滇州的人口流失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了,外面到处背井离乡逃往外州的流民,留下来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按理说洪灾也已经是前两年的事情了,禁江令虽然还在,可田地也还没荒芜阿。为什么到现在百姓们还没有安定下来呢?
”在这都已经待了六天了,连闫硕的面都没见到,我们是不是?“楚乾收回思绪,看向对面端着酒碗发呆的吴勉。
暖洋洋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铺在吴勉身上,整个人像是镀了层金似的,让正在发呆的吴勉看上去有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感觉。
而神游万里的吴勉面对楚乾的问题,没有一丝回应,楚乾不得已又加重了语气:”吴勉!“
”嗯!“吴勉伸手擦了擦酒碗中撒出的酒液,”我在想,那个闫硕怎么就这么不待见你呢?“
”不都说了吗,这个闫硕在朝廷里估计是柳正勤那边的人,我是楚白象的孙子,他要是对我很上心的话,柳正勤怎么想?“
吴勉摇了摇头:”好吧,事情有些难办了。“
”那怎么办?现在就打道回府?现在回去的话肯定还能赶上除夕的。“楚乾看着吴勉说道,一脸真挚。
看着楚乾脸上的表情,吴勉气笑了:”过除夕?回哪过除夕?你要是现在回凉州过除夕的话,我估计你是赶不上了。哼,死了张屠夫,就不吃带毛猪了?我只是说难办,没说办不了!“
”你有办法?“楚乾问。
吴勉深吸了口气,点点头:”现在看那闫硕对你的态度,想要接近他,从他手里拿到证据这条路应该是不可能了。我在东流郡的朋友也说过,滇州本地走江湖的大部分也都是闫挺的人,这条路肯定也行不通的。“
”白道黑道都走不了,还有别的办法?“
”嗯!“吴勉用力地点了点头,看着楚乾露出了一丝坏笑,”还记得我们来泾阳城的时候,出城接我们的那个郡守吗?“
”采江郡郡守,关跃?“吴勉一说,楚乾就想起了那个在泾阳城城门口跳着脚叹息的四品官。
”对,就是他!“吴勉的眼睛闪过一道精光,”这个人在滇州按理来说,地位是不低的,可是连一个走江湖的混混都敢对他吆三喝四的,说明了什么?这个人在滇州是没有实权的!“
”没有实权,那他能做成什么事?“
”哼,虽然他没有实权,不过他怎么说是采江郡的郡守,在闫硕的眼皮子底下做事,闫硕想做的事或多或少的都要经他的手,闫硕做过的事他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这个人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
楚乾皱了皱眉头,开口说道:”照你所说,那关跃在闫硕的手底下,不就像是狗腿子一样的人?他就算知道些什么,能跟你说?“
”我在赌!我觉得那个关跃不像是为虎作伥的人!“吴勉喝干了碗里的酒,恶狠狠地说道。
”那你要是赌输了怎么办?我们两的命......“
”我赌的只是我自己的命!跟你无关,如果真的出了事,闫硕敢动你一根手指头?闫硕不是闫挺,他有顾忌的,只要没把他逼到绝路上,他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吴勉抬手擦了擦嘴,低下头没去看楚乾一眼,他的话语间有几分凄凉。
楚乾也低下头,沉默着。吴勉的话没错,只要闫硕没被逼到绝路上,那他就肯定不会对楚乾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而身为楚乾随从的吴勉就不一定了。如果真的出了事,来到泾阳城的四个人里面,也只有楚乾一个人能够活下来。
”我爷爷到底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这么卖命?“楚乾幽幽地问着。
吴勉看向楚乾,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谈钱?你看看外边那些拖家带口的流民,你跟我谈钱?你看看秋苇镇里卖儿卖女的那些百姓,你跟我谈钱?你看看滇州原本四百三十万的百姓现在剩下了多少,你跟我谈钱?小相爷,我吴勉虽然爱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况且人这一生也总不能只为钱活着,偶尔也要想想钱财之外的事情,你说对吗?“
似是被吴勉突然到来的一身正气给吓住了,楚乾刚刚抬起的头很快又低下去了,他竟然破天荒地感觉到了一丝羞愧。
”外边怎么了?“吴勉突然说道。
楚乾也抬头去看,原本空荡荡的街上这时也三三两两围上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多是这附近的居民。在那人群中央,站着一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糙汉子,在他对面,是一个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的装束有些奇怪,背着把锈剑,穿着黑色的坎肩,像是个走四方的游侠,又不像。因为他站立的时候,是长短腿,一个残疾人。
”嘿,又是那两。“在酒馆里打杂的小儿不知是什么时候也走到了窗子边,看着人群中的那两人笑了。
”这两人有什么故事吗?“吴勉问。
店小二很自然地把桌布搭在了肩上:”那个汉子,叫周苞,泾阳城里的一个无赖,天天就琢磨着怎么欺负人。那个后生,叫秦三,去年还是前年来的泾阳城,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儿,嘴里说话的那口气大得能吓死人,天天就是王侯将相,岂是凡人之类的话挂在嘴边上,看着谁都可以捏一把,这种人周苞最喜欢的了。有事没事的时候就欺负他一下子,听说以前啊,在胡同口,那周苞把秦三打倒了,还骑在他身上撒尿来着咧!不知道今天,这个周苞又要怎么欺负他了......“
”有完没完了?店里事情不用做了,站在那看热闹?“柜台处的老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街上的热闹,顺口吼了一声同在看热闹的店小二。其实店里除了楚乾和吴勉二人以外也没什么客人,不过店小二听见掌柜的骂声,还是很快的就小跑着去找事做了,窗子口只剩下了吴勉和楚乾。
站在街上的周苞,看着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大。他从街边的茶馆里拖出一条板凳,抬脚踩在了上面,”天天把你那个破剑背在身上背着,老子从来没看见过那剑长什么样,我问你,你这样的人也配佩剑?真是越看越别扭!今天,老子跟你说,你要么把剑拔出来把老子捅死,要么......从这里爬过去!“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数周苞笑得最大声,他手指的方向,是自己的裤裆。无仇无怨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爬过自己的裤裆,这不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更加难以接受?
年轻人看着周苞的裤裆,脸色骤然发白,他猛地抬手握住了剑柄,”噌“的一声,锈剑出鞘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像是死死的卡在了剑鞘里一样,再也没能出鞘半分,即便如此,那踩着板凳的周苞也被他吓了一跳。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年轻人依旧没有拔剑,周苞像是料定了什么似的,突然又有了勇气,他猛地大喝:”快点!“
这一声突然的大喝,把周围很多看笑话的人吓得后退了几步,只有那个被唤作秦三的年轻人,依然不为所动。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握剑的手,已出鞘的半分锋芒又滑入剑鞘,重新归寂于黑暗。他死死地盯住对面那个男人的脸庞,像是要把他牢牢地刻在心里一般,为了这个人不值得,不值得......
秦三叹了口气,低下头跪倒在地,以双手撑地,看着那人的裤裆,一步一步,向前爬去......
”这个人以后有用!“吴勉收回了视线,看向了楚乾,”不如我把他叫进来,小相爷把他留在身边?“
”嗯,你把他叫进来吧,把他安排在我身边,照顾我起居,真可怜......“楚乾看着站在街上一脸平静的秦三,摇了摇头。
吴勉看着楚乾,也跟着摇了摇头,转身就出了酒馆,没一会儿,就把那个站在街上受尽了羞辱的秦三领进了酒馆。
”这位是天京城里的楚乾,楚公子。可能,他会是你的贵人。“吴勉指着楚乾对秦三说道。
秦三听言,立马双手执礼,只是长短脚的缺陷让他看上去有几分不伦不类。
”你叫秦三?姓秦,嗯......是宁州云中郡的秦氏?“楚乾问。
“不是。我是孤儿,捡到我的人说他姓秦,所以我就姓了秦。”秦三老老实实地回道。
楚乾点了点头,又说道:“是个寒门啊,那你愿不愿意跟在我身边?”
”那要看跟在您身边做什么了。“秦三的眼里有几分光彩,楚乾从小生在相府,身上自然而然有几分常人没有的富贵气质,这让秦三心中生起了几分希冀。
”嗯......跟在我身边,照顾我起居,打理我的生活......“一边说着,楚乾的眼睛不自然地瞥了眼秦三的左腿,这一眼虽然很隐蔽,但还是被秦三看在了眼里。
秦三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他抬起手又行了个礼:“告辞。”
说罢,秦三转身便走,这让楚乾看傻了眼。
”哎?站住!“吴勉出声叫住了秦三,”你想做什么?你说出来。“
秦三站在原地,似是有些犹豫,不过很快他便转过了身子,目光坚定:“大丈夫生于世,当持三尺短锋立不世之功,秦三虽是布衣,可心中也有丘壑。公子让我秦三照顾您的起居,做您的跟班,此女子所为也!这在秦三看来,公子的话比刚才那个周苞更加羞辱人!”
酒馆里陷入了平静,站得远远的店小二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偷摸地看着这边,捂着嘴像是在偷笑。酒馆里,吴勉没笑,秦三没笑,楚乾这次也没笑。
”那这么说,你是不愿意跟在我身边了是吧?好吧,那我为你谋一条生路。“楚乾叹了口气,”你想做什么?持三尺锋,立不世功?这个你应该去从军啊,你为什么不去从军呢?“
当问完这个问题后,楚乾的眼睛又一次不自然地飘向了秦三的左腿,心中也大致得到了答案。
”店家,拿纸笔来!“楚乾大声吆喝,店里的小儿很快就拿着纸笔一路小跑着来了,临走时还不忘看了秦三一眼。
楚乾接过纸笔,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等到墨迹干涸后将之递给了秦三:”你拿着这封信,去东流郡找一个叫赵乾的将军,把这封信交给他,他应该会给我一个面子,收下你的。至于你以后,能走到什么地步,那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秦三接过书信,小心翼翼地收在怀里后,跪在地上对着楚乾行了个大礼:“我秦三无父无母,一个孤儿,这辈子没什么人对我好。当年在秦家村,我快饿死的时候,一个姓李的婆婆给我一碗饭,她算一个。从今以后,您,是第二个!今日的情分,秦三不敢忘记,日后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报答!”
言毕,秦三起身便直接出了酒馆,头也不回地就奔着泾阳城北门去了。看着秦三愈行愈远的背影,楚乾摇了摇头,对吴勉说道:“你看,他多可怜。”
站在一旁的吴勉看了眼楚乾,也摇了摇头。
这个人,心中有丘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