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了吗？“
”出来了。“
吴勉和胡涉窝在墙头，小声嘀咕着。楚乾站在一边，拨弄着盆栽里的菊花，装成一副赏花的样子。他们这是在关府的花园里，关府不大，花园后面也就是茅厕，平时去的人不多，那里可算是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关跃，年近四十，看上去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实人，平时也总是佝偻着身子，皱着眉头，像是有人欠他几万两银子似的。楚乾一行人在关府住了七天，虽然平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可这关跃对他们避嫌避的有些可怕。这七天，关跃和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比不上他们进城时那一天说的话，平时见到面也仅限于拱拱手，行个礼，多的根本不做交流。这让楚乾有些纳闷，他们住在关府上，到底是来要债的还是来做客的？
”来了来了。“胡涉蹲在墙角，小声说道。
楚乾收回了心思，转头看向小道的另一侧，关跃显然也看见了楚乾，他还是平时那副模样，佝偻着身子，只不过在看见楚乾的一瞬间，眉间的沟壑好像更深了一些。
”关大人，巧啊。“
正在关跃犹豫着去留的时候，楚乾先对关跃打了声招呼，这下关跃也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巧，楚公子在这......“
”赏花呢。“楚乾指了指沿着小道一字排开的盆栽，”关大人府上这菊花开的还真不错呢。“
关跃尴尬的笑了笑，最好的赏菊时间是在中秋那会，这会儿菊花都已经凋谢的不成个样子了，楚乾说他这个时候在赏菊，怀里揣的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关跃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去方便方便，中午吃的有些多了。“
关跃说完，便不再理会楚乾一行人，径直地朝着花园后头的茅厕去了。同时在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待会回房的时候便不再走花园这条道，他要绕开楚乾这一行人。只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楚乾竟然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楚公子？有事吗？“关跃回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楚乾。
楚乾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关跃的问题，而是越走越近。等走到了关跃身前，楚乾才探着身子，一脸玩味地看着关跃。
”关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应该是蒲州人，庆历十三年来的滇州吧。“
关跃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如果不是楚乾提醒，他都快忘了自己已经快在这个鸟地方待了有八年了。
”嗯，不知道关大人有没有听说，最近啊，那蒲州的知州孟言武孟大人身体不太好，皇上也挺关心这个问题的，多次召开内阁会议，商讨孟大人的去留问题以及下一任蒲州知州的人选。这事，估计也就在这两年咯。“楚乾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打量着关跃的脸色，让他失望的是，关跃看上去一直很平静，好似刚才的那番话没有掀起他内心的一点波澜。
关跃微微笑了笑：”不知道楚公子跟下官说这件事做什么，这跟在下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楚乾咳了咳，又上前了两步：”关大人，这会儿功夫，朝廷里的那些人为了这个位子，都已经快抢的打架了。你听我说啊，你呢，做了七年郡守之前还曾经在青州的祜平镇做了六年的县令，你如果想，你的资历完完全全是够了的。再者说，你是正儿八经的蒲州人，虽说朝廷限令里有一条，地方人不管地方事，不过你身为蒲州人，难道就真的不想家吗？“
”楚公子对在下还算是挺了解的啊。如果本官想呢，楚公子难道有办法能无视那条限令？“不知什么时候，关跃已经挺起了胸膛，脸上虚假的笑容也散去了。
楚乾嗤笑一声：”只要票子到位，这些都不是问题！“
”明码标价？“关跃问。
”明码标价！“楚乾一脸得意。
”哼!“
就在楚乾以为关跃已经上钩了的时候，关跃竟然一甩袖子转头走了。
”等一等！“楚乾出声叫住了关跃。
关跃回头看去，脸上的余怒之中还夹着几分疑惑，他想看看楚乾到底还想玩什么把戏，可让他意外的是，楚乾已经不再看着他了。楚乾背对着关跃，看着自己来时的路，吴勉正一步一步地朝着这边走来，走到楚乾身边时，楚乾点了点头，吴勉便什么都知道了。
”怎么？还想强买强卖？我原以为朝廷里只有楚相楚大人是一尘不染的清官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关跃瞪着吴勉，满腔的怒火。
”先别急着生气，关大人，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吴勉走到关跃身边，蹲在地上掏出了自己的烟枪，在地上磕了磕，根本没去看关跃一眼。
”我和你们这些人没什么好说的！“关跃又是一甩袖子，扭头就走。
”庆历十七年，朝廷收到急报，滇州和安郡爆发洪灾，冲破围堤，朝廷拨款修缮。可庆历十八年，为何又收到了滇州下河郡爆发洪灾的消息？那笔款银真的用在了修缮围堤上了吗？还有，朝廷拨款修缮的时候明明还把准备运往孟北的军粮运来了滇州，用作灾民的救济，可这滇州的灾民为什么还是那么多？人口流失为什么还是那么严重？这五花江、百江、下河、上河的禁江令为什么还没有取消？滇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完这番话后，吴勉嘬了口烟枪，舒舒服服地吐了口气。
关跃背对着吴勉，一言不发，两人陷入了沉默之中，吴勉也不着急，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枪，时不时地抬起头打量着关跃的背影。
”关大人，再不说，可就来人了啊。“吴勉看了眼身后，提醒道。其实根本不会来人，楚乾和胡涉已经守在去茅厕的两条路上了，不会有人来打搅吴勉和关跃的谈话的。
关跃吐了口气，回过头笑着说道：”我说什么？这些个事我哪里知道呢？洪灾爆发的地点在和安郡和下河郡，款银和粮食也都运到那边去了，我又没沾手，我不知道，不知道的，吴大人还是去找别人吧。“
”实话告诉你吧，我跟楚乾楚公子来滇州，其实就是为了查滇州贪墨的事情，奉的是楚相的令，他让我们来查的。他说了，如果到了滇州没有进展的话，就让我找你，关跃这个名字他记在心上的。你说你不知道，可你是本地的父母官啊，父母官！“吴勉眯起眼睛，抬着头，对上了关跃的眼睛。一时间，吴勉口中加重的那三个字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了关跃的心头，这让他心虚地看向了别处，不敢和吴勉对视。
关跃舔舔嘴唇，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啊。“
吴勉厉声喝道：”关跃！你要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大周朝廷派来守护这一地太平的父母官，可是你自己看看，你辖内的那些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你对得起他们？你对得起朝廷？你对得起皇上？你给我跪下!“
这三连问犹如雷霆之势，让关跃的心头一震，竟真的如吴勉所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绝望地摇了摇头：“我真不想这样的，真不想的，我难道不想做一个好官吗？吴勉你可知道，在我之前，采江郡的那两个郡守，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我来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了，我不会干涉他们的，我保住我自己就可以。可是你不知道啊，你真的不知道，人有时候真的是不得已啊！我想保住我自己不可以，不管他们也不可以，他们非得逼着我去和他们同流合污啊......我上有八十多岁的老人，下还有一双儿女，若是我孑然一生......若是我孑然一身，我......“
说到这里关跃已经闭上了眼睛，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看着关跃的样子，吴勉心中一惊，追问道：”他们是什么人？你知道的有多少？“
”你说的那几件事牵扯的人太多了，滇州七郡的郡守都有份，除了他们，还有本地的大部分官员，朝廷派来负责押运钱财物资的官员，朝中的工部、户部、礼部也有人......太多了，太多了。”
”那，是谁在背后指使的？“吴勉又追问道。
关跃抬头看向吴勉，挂满泪水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冷笑：”还能有谁？”
”闫硕！“
关跃点了点头：”他在背后指使，那些不配合的官员他就会让他弟弟去处理，然后只要收了银子的官员都会被他记在册子上，防止他们反水。滇州的官员之所以能像个铁桶一样，都是这两个人啊。“
”那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滇州的流民还有那么多？按理说洪灾是前两年的，这两年百姓们也应该安定下来了啊。“
”呵呵。“关跃笑了笑，一脸的嘲讽，”听说朝中的户部尚书刘勔刘大人快要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了？“
吴勉摇了摇头：“这件事我知道的不多。”
”那闫硕虽说收了贪污的银子，可不够，这一个尚书的位子是要拿重金去砸的，而且还是户部的尚书！现在他手里有一批军粮，是之前朝廷运来赈灾的粮食，他一直囤在手里，想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再抛出去，狠狠地赚一笔，然后拿着这笔银子去朝廷里找关系，调入京城。这笔银子加上他这么多年的积蓄，差不多够了，但是他想要稳妥一些，然后就盯上了他弟弟。他弟弟闫挺手里也有批粮食，比他哥哥手里的军粮还要多，是这两年他在经过的商人手上收上来的。他和他哥哥不一样，他想的是把这笔粮食运到关外，卖给草原上的夷猨人，那里的价格更高。两人一开始有过商议，但是闫硕非要把粮食砸在滇州，是因为政绩，而闫挺要把粮食拉去关外，为了利益。两不相让，现在这两个人都在抢粮食，他们抢粮食，底下人没了粮食，就只能......“
吴勉点了点头，似乎听明白了，却又是似懂非懂。他现在想得更多的是，怎么才能拿到闫硕和朝廷里林家贪墨的证据，把关跃带回去？不实际，滇州七郡的郡守都参与了这件事，带着关跃回去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怎么办呢？吴勉低头思索着，突然，关跃刚才说的一句话在他脑海中浮现。
”你刚才说了册子？什么册子？“吴勉问。
关跃抬头看了眼吴勉，随后说道：”一本册子，闫硕手上的册子。他送过礼，收过的礼，一起同流合污的人，都会被他记在这本册子上，除了我们这些和他一起贪墨的人以外，没人知道。就算是有人不幸被抓了，因为牵连太大的关系，也没人敢供闫硕，那册子就像是他的护身符了。”
”怎么才能拿到那本册子？“
关跃低下了头，似乎在想着什么。然而没过多久他又抬起头看着吴勉，只不过这一次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吴勉：”罢了，我只问你一句，吴勉，你......你能保我平安吗？“
”嗯，我保你平安!“吴勉立马回答道。
得到吴勉的保证，关跃似乎舒了口气：”也不用保我平安，关跃是不怕死的，只不过我家中还有一双儿女，吴大人保住他们平安，那就够了......闫硕有个小妾，最喜欢的小妾，她知道闫硕的所有秘密，应该也知道那本册子，吴大人，这件事我去做吧，我尽量帮你把那本册子拿来！”
吴勉点点头，既然关跃答应帮他拿到那本册子，那接下来他要做的便就是等待了，只要拿到了那本册子，就是返回天京的时候！吴勉想着，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对着关跃行了个礼，转过身便准备离开。
可他还没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吴大人，记得你答应我的！“
吴勉回过头，关跃还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他的眼神中有着让吴勉看不懂的东西。这一刻，吴勉竟然有着心虚了，他回过头，加快了步伐，走出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