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天京。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座在世人眼中尊贵无比的城中城也像是一只蛰伏在黑夜中的野兽,安静了下来。
在乾清门至保和殿的过道上,身穿朱红色宫服的大公公行色匆匆,他拎着宫服的下摆一路小跑,上气也不接下气,直到在黑夜中依稀看见了乾清宫的轮廓时,他才敢稍稍停下歇息一会。在乾清宫外,大公公理了理气息,之后便一脚踏入了乾清宫。他小心翼翼的,就连踩在金石板上的皂靴也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他在一帘金色帷幔前站住了脚,理了理身上的宫服后,对着金色帷幔后的那个中年男人跪了下去。
金色帷幔后的中年男人早就发现了踮着脚的大公公,可他却依旧扑在龙案上,眯着眼睛看着手中的奏章。直到大公公的呼吸完全平顺下来后,金色帷幔后才传来一道声音:“说。”
“孟州八百里加急。”跪在地上的大公公颤着声音说道。
“你念吧。”帷幔后又传出来一道声音。
“皇上......”
“念!”
得到皇上肯定的回答后,大公公揭下了竹筒外的封泥,从中取出了一纸书信。
“庆历二十年十月二十三,夷猨回连、朔侗、柳阳三部共计四万人侵犯峡丘重镇,敌我双方激战两天两夜后,敌军退散。峡丘伤亡惨重,镇守大将......种武战死......”大公公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向了那帘金色帷幔。
在那道金色帷幔后,正在批阅着奏章的男人听见了这一消息后手中的朱笔也顿主了,他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那里的青筋正在跳动着。
“种武......朕不是记得他是平阳关的守将吗?怎么跑去了峡丘?”
“回万岁爷,之前峡丘的守将是种将军的哥哥钟文,庆历八月十七日,敌寇进犯峡丘,钟文将军受了伤,便退了下来,之后峡丘、平阳的防务则由种武将军一并代理了。”跪在地上的大公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帷幔后的皇帝点了点头,再没有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
很快,沉默着的皇帝便回过了神,他对着跪在地上的大公公开口道:“你现在去,去相府,看看楚相有没有入寝,如果没有入寝,把他请进宫里来。”
大公公站起身,似是跪的太久,腿脚有了些麻木,可他丝毫不敢展露疲态,朝着皇帝行了礼后便又急匆匆的朝着外边走去。
“还有件事,明日开内阁,左右相及六部尚书、文华阁大学士都要到!要事当头,你再多跑一趟吧,难为你了。”
在大公公准备踏出乾清宫时,身后又传来了一道声音,大公公回过头,对着龙椅上的男人又行了一道礼:“万岁爷有事交待奴才,那是奴才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敢说难为,为了国家大事,就算是把奴才这双腿跑断了,那都是值得的!”
“嗯,时辰不早了,快去快回!”
大公公点了点头,时辰是不早了,已经快到子时了,也不知道楚相爷有没有就寝,这般想着,大公公又拎起了下摆,小跑起来。
约莫着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便由左翼门驶进了乾清门,直至乾清宫门前才停下。楚白象走下马车,看了眼乾清宫后,摇了摇头。他已经入侵了,可当大公公进了府说明了来意之后,他便换上了官服,跟着大公公进了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进了乾清宫后,楚白象没有大公公那般顾忌,他径直的走到了金色帷幔前,跪倒行礼。
皇帝站起了身,疾步走到楚白象身前,把跪着的楚白象拉了起来,之后他又牵着楚白象一同步入了内殿,在一方桌前坐了下来。
“皇上,老臣是乘着轿子入宫的,老臣有罪,请圣上赐老臣僭越之罪。”楚白象说着又一次跪倒在地,他指的是未经圣上允许便乘着马车入宫这件事。
皇帝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又站起来,把楚白象扶了起来:“老师怎么回事?老是跪来跪去的。这件事是朕的错,朕的不对,没有考虑周全,不干老师的事。老师快坐,朕还有要事想要和老师商量呢。”
等到楚白象入了座后,皇帝才开口说道:“朕派去请老师的公公应该已经把事情告诉老师了吧,不知道老师是怎么看的这件事?”
楚白象点点头,在大公公进入楚府之前,他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整个天京估计还是圣上和大公公第一个知晓此事的。如果在位的是个明君,那无论出了什么事情,皇帝都是第一个知道的,但如果在位是个昏君,只怕是天下人都知道了,他都不知道。
“现下已经差不多是冬季了,夷猨人南下打打秋风不足为奇,具体的事项恐怕还是要看孟州那边继续发来的消息。”
皇帝略微沉吟:“大公公没和您说吗?种武战死了,钟鼎秋的儿子......种武。”
楚白象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皇上,吃惊的竟然说不出来话。
看着楚白象的样子,皇帝也摇了摇头:“虽说战场上刀箭不长眼,可朕怎么总是觉得这刀箭像是长了眼似的,不然怎么总是往姓钟的人身上射呢?我姬氏、这天下,还有朕的大周,亏欠种家亏欠的太多了啊......”
种氏三代人,除去钟文种武,余下的十三口人,没有一人是寿终正寝,皆是死在了战场上,是名副其实的满门英烈。而现在,死在战场上的钟家人,又多了一个。
楚白象摇了摇头:“上了战场,生死由命,只是老臣没有想到,还没做好准备,真的太快了......听皇上这么一提起,钟鼎秋战死也才不过五年啊。”
“朱广直,传朕旨意,给惠山峪......再添上一座牌坊吧。”皇帝扬起了手,又无力地放下。
青州丹阴郡的惠山峪,是种氏的祖籍,那个村子和别的村子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进惠山峪的村口处有六座牌坊,无论官居几品、王公贵族,从此进村,都得文官下轿、武将下马。这六座牌坊,是种氏的满门英烈,用性命换来的。
“好了,现在来说说正事吧。”皇帝打起了精神,端坐起来。“孟北那处,每年都要打上一两仗。夷猨人冬天没了马草放马的时候就会南下,春天马草一长起来就跑回去放羊,他们当我大周是什么?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
楚白象耸了耸肩膀,无奈道:“事实就是这样,夷猨人想打就打,不想打了往草原里一躲,谁能找的见?”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朕想好了,朕还要北伐,朕要趁朕还没死之前,把大周北边的威胁给解决了,这样,朕才能安安心心的走,不然朕就算是死了,也闭不了目!”
对于皇帝的话语,楚白象头也没抬,只是挑了挑眼皮问道:“漕运?”
楚白象的两个字让信心满满的皇帝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想要北征,粮草是重中之重,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那北征就是无稽之谈。而运送粮草,漕运无疑是最方便也是最节省资源的方法,当年武皇帝为了北征,花费了数年时间专门修通了百江至洛河的漕运,就是为了打那一战。可现在距离武皇帝北征时期已经过了快有七十年,当年修的漕运河道,早已破败不堪,滇州前两年还发生过洪灾,想要凭着这样的漕运押运粮草,是行不通的。
楚白象的话皇帝没有去接,因为他知道这是楚白象抛出来的一个诱饵,如果他接了,那接下来楚白象要谈的肯定是柳士奇贪污修缮滇州堤坝的事。这件事是一个死循环,如果他想要北征,那就得扯到漕运一事,扯到了漕运一事就绕不开柳士奇贪污款银的事,如果柳士奇贪污款银的事情被摆在了明面上来说,那柳家肯定要垮台,这是姬阳不愿意看见的。这就和东南林氏是一个道理,林氏经营流州已有上百年,到如今更是隐隐有一种国中国的意思,如果他在位的时候不去管这件事,那等到将来他把姬昱扶上了皇位,那东南流州定会愈发的过分,可让他现在管,不行的。林家、柳家和他的立场一样,都是支持二皇子的,他也很想让这两家的势力在大周消失,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想要把姬昱迎进东宫,要牺牲的太多了......
一想到这里,姬阳的脑中便隐隐有些作痛,他仰天长叹了一声,开口说道:“朕有些累了,老师您先回去吧。”
楚白象听见皇帝的话,像是叹息了一声,他站起身对着皇帝行了礼后,便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在快要走到门外时,楚白象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回过头,幽幽地说道:“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不只是两个皇子的陛下,老臣只是希望您能站在整个天下的立场上去做出选择,而不是只站在父亲的角度。做皇帝,是不能有感情的。”
话音刚落,宫外便响起了一道惊雷,连着皇帝的心中也响起了一道惊雷。他看向楚白象,但老人已经转过身,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背影。
姬昱是我的儿子,可姬泰也是我的儿子!楚白象想要告诉他的就是这点,他并不是只有一个选择,家国大事不是儿戏,他不能凭着喜好去选继承人。他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姬昱,姬昱便可以坐上皇位,可是现在想想,姬昱真的可以吗?他在心中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位天下人的共主,大周的陛下,坐在龙椅上,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做皇帝,是不能有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