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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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致凌叔华(1)

一九二四年秋

我准是让西山的月色染伤了。这两天我的心象是一块石头,硬的,不透明的,累赘的,又象是岩窟里的一泓止水,不透光的,不波动的,沉默的。前两天在郊外见着的景色,尽有动人的——比如灵光寺的墓园,静肃的微馨(柏)的空气里,峙立着那几座石亭与墓碑,院内满是秋爽的树荫,院外亦满是树荫的秋爽,这墓园的静定里,别有一种悲凉的况味,听不着村舍的鸡犬声,听不着宿鸟的幽呼声,有的只是风声,你凝神时辨认得出他那手指挑弄着的是那一条弦索,这紧峭的是栗树声,那扬沙似潇洒的是菩提树音,那群鸦翻树似海潮登岩似的大声是白杨的狂啸。更有那致密的细渡啮沙碛似的是柏子的漏响——同时在这群音骈响中无边的落叶,黄的,棕色的,深红的,黯青的,肥如掌的,卷似发的,细如豆的,狭如眉的,一齐乘着无形中吹息的秋风,冷冷的斜飘下地,他们重绒似的铺在半枯的草地上,远看着象是一扃仰食的春蚕,近睇时,他们的身上都是密布着,针绣似的,虫牙的细孔,他们在夏秋间布施了他们的精力,如今静静的偃卧在这人迹希有的墓园里,有时风息从树枝里下漏,他们还不免在他们“墓床”上微微的颤震,象是微笑,象是梦颦,象是战场上僵卧的英雄又被远来的鼓角声惊扰!那是秋,那是真宁静,那是季候转变——自然的与人生的——的幽妙消息。××,我想你最能体会得那半染颜色,却亦半褪颜色的情绸(调)与滋味。

我当时也分不清心头的思感,只觉得一种异样甜美的清静,象风雨过后的草色与花香,在我的心灵底里缓缓的流出,(方才初下笔时我不知道我当时曾经那样深沉的默察,要不然我便不能如此致密的叙述。)我恨不能画,辜负这秋色;我恨不能乐,辜负这秋声。我的笔太粗,我的话太浊,又不能恰好的传神这深秋的情调与这淡里透浓的意味;但我的魂灵却真是醉了,我把住了这馥郁的秋酿□巨觥,我不能不尽情的引满,那滑洵的冽液淹进了我的咽喉,浸入了我的肢体,醉塞了我的官觉,醉透了我的神魂:

××假如你也在那静默的意境里共赏那一山淡金的菩提,在空灵中飞舞,潜听那虫蚀的焦叶在你脚下清脆的碎裂!

更有那冷夜□月影;除是我决心牺牲今夜的睡,我再不敢轻易的挑动我的意绪!炉火已渐缓,夜口从窗纱里幽幽沈入,我想我还是停笔的好,要不然抵拼明日的头痛。但同时“秋思”仍源源的涌出——内院的海棠已快赤里,那株柿树亦已卸却青裳,只剩一二十个浓黄的熟果依旧高高的紧恋着赤露的枝干,紫藤更没有声息,榆翁最是苍苍的枯秃——我内心的秋叶不久也怕要飘尽了,××,你替我编一只丧歌罢!

志摩寄思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今天又是奇闷;听了刘宝全以后,与蒋××回家来谈天,随口瞎谈,轻易又耗完半天的日影,王××也来了,念了几篇诗,一同到春华楼吃饭,又到正昌去想吃冰淇淋,没了!只得啜一杯咖啡解嘲,斜躺在舒服的沙发上,一双半多少不免厌世观的朋友又接着谈,咖啡里的点缀是鲜牛酪,谈天里的点缀是长吁与短叹,回头铺子要上门了,把我们撵了出来,冷清清的街道,冷冰冰的星光,我们是茫茫无所之,还是看朋友去。朋友又不在家,在他空屋子里歇了一会儿,把他桌上的水果香烟吃一个精光,再出来到王××寓处,呆呆的坐了一阵子,心里的闷一秒一秒的增加了——不成,还是回老家做诗或是写信或是“打坐”吧。惭愧。居然涂成了十六行的怪调,给你笑一笑或是绉一绉眉罢。

为要寻一颗明星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向着黑夜里加鞭,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荒野,为要寻一颗明星;——为要寻一颗明星,我冲入这黑连连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跨下的牲口,那明星还不出现;——那明星还不出现,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黑夜里倒着一只牲口,荒野里躺着一具尸首,——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十时

一九二四年×月×日(片断)

今天下午我成心赖学,说头疼(是有一点)没去,可不要告诉我的上司,他知道了请我吃白眼,不是顽儿的。……真是活该报应,刚从学生那里括下一点时光来,正想从从容容写点什么,又教两个不相干的客人来打断了,来人也真不知趣,一坐下就生根,随你打哈欠伸懒腰表示态度,他们还你一个满不得知!这一来就化了我三个钟头!我眼瞟着我刚开端的东西,要说的话尽管在心坎里小鹿似的撞着,这真是说不出的苦呢。

他们听说这石虎胡同七号是出名的凶宅,就替我著急,直问我怕不怕,我的幽默来了,我说不一定,白天碰着的人太可怕了,小可胆子也吓出了头,见鬼就不算回事了!×,你说你生成不配做大屋子的小姐,听着人事就想掩耳朵,风声,鸟闹(也许疯话)倒反而合适:这也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苦恼。我们长在外作客的,有时也想家,(小孩就想妈妈的臂膀做软枕……)但等到回了家,要我说老实话时,我就想告假——那世界与我们的太没有亲属关系了。就说我顶亲爱的妈罢,她说话就是画圆圈儿,开头归根怨爸爸这般高,那般矮,再来就是本家长别家短,回头又是爸爸——妈妈的话,你当然不能不耐心听,并且有时也真有意味的见解,我妈她的比喻与“古老话”就不少,有时顶鲜艳的:但你的心里总是私下盼望她那谈天的(该作谈“人”)的轮廓稍为放宽一些。这还是消极一方面:你自己想开口说你自己的话时那才真苦痛;在她们听来你的全是外国话,不直叫你疯还是替你留点子哪!真是奇怪,结果你本来的话匣子也就发潮不灵了。所以比如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家里被他们硬拉住了不放走,我只得恳请到山脚下鬼窝庐里单独过日子去。那一个来月,倒是顶有出息,自己也还享受,看羊吃草,看狗打架,看雨天露〈雾〉濛里的塔影,坐在“仙人石”上看月亮,到庙前听夜鸮与夜僧合奏的妙乐,再不然就去戏台里下寄宿的要饭大仙谈天——什么都是有趣,只要不接近人,尤其是体面的。说起这一时山庐山才真美哪,满山的红叶,白云,外加雪景,冰冷的明星夜,(那真激人,)各种的鸟声,也许还有福分听着野朋友的吼声……□我想着了真神往,至少我小部分的灵魂还留在五老峰下,栖贤桥边(我的当然纯粹是自然的,不是浪漫的春恋)。那边靠近三叠涧,有一家寒碧楼是一个贵同乡,我忘了谁的藏书处,有相当不俗的客时,主人也许下榻。假如我们能到那边去过几时生活——只要多带诗笺画纸清茶香烟(对不住,这是一样的必需品),丢开整个的红尘不管不问,岂不是神仙都不免要妒羡!今年的夏天过的不十分如意,一半是为了金瓜,他那哭哭啼啼的,你也不好意思不怜着点儿不是?但这一怜你就得管,一管,你自个儿就毁。我可不抱怨,那种的韵事也是难得的。不过那终究是你朋友的事,就我自己说,我还不大对得住庐山,我还得重去还愿,但这是要肩背上长翅膀的才敢说大话,×,您背上有翅膀没有:有就成,要是没,还得耐一下东短西长!说也怪,我的话匣子,对你是开定的了,管您有兴致听没有,我从没有说话象对你这样流利,我不信口才会长进这么快,这准是×教给我的,多谢你。我给旁人信也会写得顶长的,但总不自然,笔下不顺,心里也不自由,不是怕形容词太粗,就提防那话引人多心,这一来说话或写信就不是纯粹的快乐,对你不同,我不怕你,因为你懂得,你懂得因为你目力能穿过字面,这一来我的舌头就享受了真的解放,我有着那一点点小机灵就从心坎里一直灌进血脉,从肺管输到指尖,从指尖到笔尖,滴在白纸上就是黑字,顶自然,也顶自由,这真是幸福。写家信就最难,比写考卷还不易,你提着笔(隔几时总得写)真不知写什么好——除了问妈病或是问爸要钱!……一九二四年×月×日(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