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之所以自治者不胜其多也:官吏之盛否,民力之忧困,财用之丰耗,士卒之强弱,器械之良苦,边备之废置,此数者皆有司之事,陛下亦次第而行之,臣不能悉举也。顾今有大者二,陛下知之而未果行、大臣难之而不敢发者,一曰绝岁币,二曰都金陵。臣闻今之所以待虏,以缗计者二百馀万,以天下之大而为生灵社稷计,曾何二百馀万之足云,臣不为二百馀万缗惜也。钱塘、金陵俱在大江之南,而其形势相去亦无几矣,岂以为是数百里之远而遽有强弱之辨哉,臣不为数百里计也。然而绝岁币则财用未可以遽富,都金陵则中原未可以遽复,是三尺童子之所知,臣之区区以是为言者,盖古之英雄拨乱之君,必先内有以作三军之气,外有以破敌人之心,故曰“未战养其气”,又曰“先人有夺人之心”。今则不然:待敌则恃欢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湖山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使吾内之三军习知其上之人畏怯退避之如此,以为夷狄必不可敌,战守必不可恃,虽有刚心勇气亦销铄委靡而不振,臣不知缓急将谁使之战哉。借使战,其能必胜乎?外之中原民心以为朝廷置我于度外,谓吾无事则知自备而已,有事则将自救之不暇,向之袒臂疾呼而促逆亮之毙、为吾响应者,它日必无若是之捷也。如是则敌人将安意肆志而为吾患。今绝岁币、都金陵,其形必至于战,天下有战形矣,然后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所恃而思乱,陛下间取其二百余万缗者以资吾养兵赏劳之费,岂不为朝廷之利乎。然此二者在今日未可遽行。臣观虏人之情,玩吾之重战,而所求未能充其欲,不过一二年必以战而耍我,苟因其要我而遂绝之,则彼亦将自沮,而权固在我矣。
议者必曰:“朝廷全盛时,西、北二虏亦不免于赂,今我有天下之半,而虏倍西、北之势,虽欲不赂得乎?”臣应之曰:“是赵之所以待秦也。”昔者秦攻邯郸而去,赵将割六县而与之和,虞卿曰:“秦之攻赵也,倦而归乎?抑其力尚能进、且爱我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矣。”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力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不能攻以资之,是助秦自攻也。”臣以为虞卿之所以谋赵者,是今日之势也。且今日之势,议者固以东晋自卑矣,求之于晋,彼亦何尝退金陵、输岁币乎?
臣窃观陛下圣文神武同符祖宗,必将陵跨汉唐,鞭笞异类,然后为称,岂能郁郁久居此者乎?臣愿陛下酌古以御今,毋惑于纷纭之论,则恢复之功可必其有成。
古人云:“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又曰:“作屋道边,三年不成。”盖谋贵众,断贵独,惟陛下深察之。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第四篇。②吴楚:指南方。吴:指古代吴国之地,在今江苏南部、安徽西部、浙江北部一带。楚:指古代楚国之地,今长江中下游一带。争衡:较量胜负。③“夷狄”句:谓外来入侵者不能久据中原。夷狄:古时对边疆少数民族的贬称。腥秽(huì):污浊。④“粤自”四句:东汉亡于魏蜀吴鼎足三分,南北分裂后,吴未能灭魏,而最后却为雄踞中原的西晋所吞并。粤:助词。⑤晋:指移都建康(今南京)的东晋。东晋偏安江南,无力北伐统一中国。陈:南朝最后一个王朝,终为隋所灭,隋结束南北朝长期分裂,完成统一大业。⑥艺祖皇帝:开国之君。此指宋太祖赵匡胤削平五代十国,再次结束南北分裂,一统天下。南唐:五代十国之一,建都金陵(今南京)。吴越:五代十国之一,建都杭州。⑦命世之雄:当世著名英雄。⑧蔡谟:东晋人,康帝时官侍中、司徒。韩卢:韩国所出黑色良犬,善跑。东郭(cūn):传说中善跑的兔。:或作逡(jùn)。《战国策·齐策》:“韩子卢逐东郭逡,环山者五,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疲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此用以比喻争权夺势的小人。⑨“臣以谓吴不能”七句:谓吴不能取魏,是由于魏蜀吴鼎足而立,力量相当。孙氏:指吴之孙权。曹氏:指魏之曹操。猜雄:善猜测具雄才。⑩“晋之”七句:谓东晋不能恢复中原,是因为中原有诸胡争雄称王,而东晋内部则有大臣专权,且不无夺位野心。诸戎:即西晋末年以来中原地区的五胡十六国。问鼎,喻争夺帝位。“宋、齐”四句:谓宋、齐、梁、陈四朝但求自固,无一统天下之志。宋、齐、梁、陈:继东晋王朝顺次而立的四代王朝,均建都金陵,史称南朝。“至于南唐”四句:谓宋灭南唐、吴越,乃常理之必然。南唐、吴越:晚唐五代十国中的两国。圣人:此指宋太祖赵匡胤。劫于夷狄之一姓:即遭受女真一族(即金国)之劫难。上下交征:上下互相征伐。晋末诸戎:指西晋末年之五胡十六国。周秦之战国:周朝与秦朝之间七雄争霸的战国时代。唐季之藩镇:唐末藩镇割据、各自为政的时代。“家自为国”三句:谓以家族立国,各国互相敌对,贪残凶猛。吞噬(shì):吞并。剽(piāo)悍:凶猛。六朝:三国时期吴国以及东晋和其后的宋、齐、梁、陈,都占领南土,并建都建康,史称六朝。“其祖宗”句:言其祖宗恩惠修养影响深远。关东:指函谷关以东地区,为战国时代与秦抗衡的六国所在地。秦楚相遇:指公元前223年秦楚之战,当时楚败,楚王被虏,楚遂亡。“而项粱”六句:项梁是楚将项燕之子,项羽之叔,秦末起兵反秦,立楚怀王之孙为王,后战败,为秦将章邯所杀。章邯乘胜攻赵,项羽率军援赵,大破秦军于巨鹿(今河北平乡)。“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馀壁(军垒),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军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军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见《史记·项羽本纪》)“卒以”四句:据《史记·项羽本纪》,巨鹿之战后,项羽“坑秦卒二十馀万人,于新安(今河南渑池东)城南”。“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方怀王”四句:怀王即楚怀王,名槐,被秦昭襄王诱骗入秦,扣留不放,死于秦。《史记·项羽本纪》载:“自怀王入秦不返,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二三户,亡秦必楚。’”符契:犹符节,古用作凭证之信物。“裔夷”三句:谓自古至今,从无边族侵占中原而又传世万代安如泰山之事。猥:曲,苟且。“虽犹怀”三句:犹如怀千金之璧,却不识价值高低,而贱价乞卖于小贩。斡(guǎn)营:指买卖经营。“惩蝮蛇”三句:谓一旦被毒蛇咬后,不能辨别真伪而丧魂落魄。褫(chǐ)魄:落魄,形容恐惧。雕弓:即“杯弓蛇影”,喻自我惊恐、疑虑。不侔(mó):不相等。缗(mín):缗钱,用绳穿连成串的钱币。拨乱:治理乱世。望实俱丧:名声与实际俱已丧失。销铄(shuò):销熔,消失。袒臂疾呼:袒露臂膀,大声呼叫。此形容中原人民起事反金。玩吾:体味我方。自沮(jǔ):自己沮丧、失望。“朝廷”二句:言北宋时代国力强盛,还向西北辽夏二虏纳币言和。“臣应之曰”以下十九句:以当年赵国应对秦国之策,喻今日南宋对应北金之势。据《史记·虞卿传》,公元前259年,秦攻赵,兵围邯郸,后因兵疲而退,却让赵割六县以议和。虞卿力主联合魏、韩、齐以抗秦,赵王从其谋,秦终未得赵地而和。虞卿:战国游说之士,进说赵孝成王联合抗秦。邯郸(今河北市名),赵国国都。“臣窃观”二句:谓皇帝智略与北宋诸帝相合,必将超越汉唐。酌古以御今:参酌古代盛衰事理,以应对当今。“谋及”二句:语出《尚书·洪范》,意为凡事应与官员众人商讨。“作屋”二句:语本《诗经·小雅·小旻》:“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又《后汉书·曹褒体》:“谚言:‘作舍道边,三年不成。’”意谓路人之意不同,作屋难成。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作事难成。
【品评】
本文讲述自我治理之道。文章从驳论入手,以古今事例为证,驳时下流传的“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之说,从而导入自治自强论。何以自治自强?作者于众多事项中标举两端:“一曰绝岁币,二曰都金陵。”认为朝廷北伐之志若能如此明决,则“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有所恃而思乱”。据此,文章最后奏请皇帝“酌古以御今,毋惑于纷纭之论,则恢复之功可必其有成”。
守淮第五①
【原文】
臣闻用兵之道,无所不备则有所必分,知所必守则不必皆备。②何则?精兵骁骑,十万之屯,山峙雷动,其势自雄,自此为备则其谁敢乘?③离屯为十,屯不过万,力寡气沮,④以此为备则备不足恃。此聚屯分屯之利害也。⑤臣尝观两淮之战,⑥皆以备多而力寡,兵慑而气沮,⑦奔走于不必守之地,而婴虏人远斗之锋,⑧故十战而九败。其所以得画江而守者幸也。且今虏人之情,臣固已论之矣,要不过以戍兵而入寇,幸成功而无内祸,使之逾淮,将有民而抚之,有城而守之,则始足以为吾患。⑨夫守江而丧淮、吴、陈、南唐之事可见也。且我入彼出,我出彼入,旷日持久,何事不生?曩者兀术之将曰韩常,刘豫之相曰冯长宁者,皆尝以是导之,讵知其他日之计终不出于此乎?⑩故臣以谓守淮之道,无惧其必来,当使之兵交而亟去;无幸其必去,当使之他日必不敢犯也。为是策者,在于彼能入吾之地而不能得吾之战,彼能攻吾之城,吾能出彼之地,然而非备寡力专则不能也。
且环淮为郡凡几?为郡之屯又几?退淮而江为重镇,曰鄂渚,曰金陵,曰京口,以至于行都扈跸之兵,其将皆有定营,其营皆有定数,此不可省也。环淮必欲皆备,则是以有限之兵而用无所不备之策,兵分势弱,必不可以折其冲。以臣策之,不若聚兵为屯,以守为战,庶乎虏来不足以为吾忧,而我进乃可以为彼患也。
聚兵之说如何?虏人之来,自淮而东必道楚以趣扬;自淮而西必道濠以趣真,与道寿以趣和;自荆襄而来,必道襄阳以趣荆。今吾择精骑十万,分屯于山阳濠梁襄阳三处,而于扬或和置一大府以督之。虏攻山阳,则坚壁勿战,而虚盱眙高邮以饵之,使濠梁分其半与督府之兵横击之,或绝饷道,或邀归途。虏并力于山阳,则襄阳之师出唐邓以扰之。虏攻濠梁,则坚壁勿战,而虚庐寿以饵之,使山阳分其半与督府之兵亦横击之。虏并力于濠梁,而襄阳之师亦然。虏攻襄阳,则坚壁勿战,而虚郢复以饵之,虏无所获,亦将聚淮北之兵以并力于此,我则以濠梁之兵制其归,而山阳之兵自沭阳以扰沂海。此正所谓不恃敌之不敢攻、而恃吾能攻彼之所必救也。
臣窃谓解杂乱纷纠者不控誊,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矣。昔人用兵多出于此,故魏赵相攻,齐师救赵,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则魏兵释赵而自救,齐师因大破之于桂陵。后唐庄宗与梁相持于杨刘德胜之间,盖尝蹙而不胜,其后用郭崇韬之策,七日入汴而梁亡。兵家形势,从古以然。议者必曰:“我知捣虚以进,彼亦将调兵以拒进;遇其实未见其虚。”是大不然。彼沿边为守,其兵不过数万,既已厚屯于三城之冲,其余不容复多,兵少而力不足,谓能当我全师者,又非其所虑也。又况彼纵得淮,而民不服,且有江以为之阻,则犹未足以为利。我得中原,而箪壶迎降,民心自固,且将不为吾守乎?如此则在我者甚坚、而在彼者甚瑕,全吾所甚坚,攻彼所甚瑕,此臣所谓兵交而必亟去、兵去而不敢复犯者此也。呜呼,安得斯人而与之论天下也哉。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第五篇。②“臣闻”三句:谓用兵切忌处处设防,分散兵力,如能掌握必守的战略要地,则不必处处设防。③“精兵”五句:谓集中精兵强将驻守要地,气势雄壮,谁也不敢侵犯。骁(xiāo)骑:良将。山峙雷动:形容大军气势雄壮。④力寡气沮:兵力微薄,士气不振。⑤聚屯分屯:聚兵防守与分兵防守。⑥两淮之战:淮南淮北,为宋金两国交界处,经常发生战争。⑦兵慑(shè)而气沮:士兵恐惧、士气不振。⑧“而婴”句:触犯虏人的锋铓。婴:通“撄”,接触。⑨“且今虏人”八句:谓敌以边兵侵扰,即使侥幸有所获,于我危害犹轻;如使敌越过淮河,据城抚民,则必成我心腹大患。⑩“曩者”四句:谓往昔韩常、冯长宁等尝以此计诱导,岂知他日不出此计。兀术:金人完颜宗弼。刘豫:金人所立伪齐帝。兵交而亟去:谓从速使敌败退。兵交:交锋。亟(jí):急迫。备寡力专:防守点少,兵力相对集中。为郡之屯又几:可屯驻士兵之郡县又有几个。鄂渚:今湖北武汉。京口:今江苏镇江。行都:本指京师以外另建皇帝暂驻施政的城市,此指临安。扈跸(hùbì):同扈驾,泛指帝王的车驾。折其冲:击退敌军。冲:战车的一种。聚兵为屯:集中兵力。道楚以趣扬:经过楚州(今江苏盱眙宝应一带)趋向扬州。趣:通“趋”。濠:濠州,今安徽怀远、定远一带。真:真州,今江苏仪征、六合一带。寿:寿州,今安徽蒙城、凤台一带。和:和州,今安徽和县、含山一带。荆:荆州,今湖北江陵一带。襄阳:在今湖北省。山阳:今江苏淮安。濠梁:今安徽凤阳、定远一带。盱眙:今江苏盱眙。高邮:今江苏高邮。邀:阻截。唐邓:唐州、邓州。分别指今河南唐河上中游和丹江、湍河、白河流域一带。庐寿:庐州、寿州。庐州在今安徽合肥舒城一带。郢复:郢州、复州。分别指今湖北钟祥京口和今湖北沔阳、天门一带。沭阳:今江苏沭阳。沂:沂州,在今山东临沂一带。海:海州,在今江苏连云港一带。控弮(quān):引弓,开弓,此指动武。搏撠(jǐ):搏斗击刺。批亢捣虚:抓住要害乘虚而入。批:手击。亢(gāng):咽喉,引申为要害。形格势禁:受制于形势无法进行。“故魏赵”五句:指“围魏救赵”事,《史记·孙子吴起列传》:魏兵攻赵,齐国田忌率军援赵,取孙子之谋,兵围魏都,迫使魏军释赵而自救,齐军以逸待劳,于桂陵大破魏军。田忌:齐国将领。大梁:魏国都城,今河南开封。杜陵:今河南长坦西北。“后唐”二句:谓后唐庄宗与梁对峙,久未获胜。后唐:庄宗李存勖灭梁称帝,史称后唐。梁:唐末朱温代唐称帝,史称后梁。杨刘:今山东东阿县东北。德胜:今河南濮阳西南。蹙而不胜:谓急于求胜而不能。蹙(cù):急躁。“其后”二句:据《新五代史·郭崇韬列传》,梁破德胜,围杨刘。唐兵部尚书郭崇韬献谋,谓梁国杨刘,意在夺取郓州;今我兵出郓州周围战略要地筑垒,梁必分兵来争,我可必胜。庄宗从之,梁果然分兵攻垒,但攻而不克,当其回击杨刘时,又遭庄宗拦截。继之,庄宗一鼓作气,乘胜而取汴灭梁。汴:梁都,今河南开封。厚屯:重兵驻守。三城:指上文山阳、濠梁、襄阳三地。冲:交通要地。箪(dān)壶:即箪食壶浆,箪:盛饭的竹器。《孟子·梁惠王》:“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谓踊跃欢迎犒赏军队。瑕(xiá):玉上的斑点,喻缺陷。斯人:指有上述见解的人。
【品评】
守淮,指扼守淮河。淮河时为宋金两国交界处之一,是不容忽视的战略要地。文章据此论守淮之道。作者综观两淮战争之失在于“备多而力寡”,因此力主“聚兵为屯,以守为战”,借以收守战两利之效:“虏来不足以为吾忧,而我进乃可以为彼患。”特别是民心之向背,尤使金人不敢轻易来犯,况淮河“在我者甚坚,而在彼者甚瑕”,以我之坚,攻彼之瑕,则胜败之理自明。
屯田第六①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