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彼诚欲战耶，则必不肯张皇以速我之备。且如逆亮始谋南寇之时，刘麟、蔡松年一探其意而导之，则麟逐而松年鸩，恶其露机也。今诚必战，岂欲人遂知之乎。彼诚不敢必战耶，贪残无义，忿不顾败，彼何所恤？以母之亲、兄之长，一忤其意，一利其位，亮犹弑之，何有于我？况今沿海造舰，沿淮治具，包藏祸心，有隙皆可投，敢谓之终遂不战乎？大抵今彼虽无必敢战之心，而吾亦不可不防其欲尝试之举。彼于高丽、西夏，气足以吞之，故于其使之至也，坦然待之而无他；惟吾使命之去，则多方腆鲜，曲意防备。如人见牛羊未尝作色，而遇虎豹则厉声奋臂以加之，此又足以见其深有忌于我也。彼知有忌，我独无忌哉。我之所忌不在于虏欲必战，而在于虏幸胜以逾淮、而遂守淮以困我，则吾受其病矣。（御之之术，臣具于《守淮》篇）
昔者黥布之心，为身而不顾后，必出下策，薛公知之以告高祖，而布遂成擒。先零之心，恐汉而疑罕，解仇结约，充国知之以告宣帝，而先零自速败。薛公、充国非有风角鸟占之胜、枯茎朽骨之技，亦惟心定而虑审耳。朝廷心定而虑审，何情不可得，何功不可成。不求敌情之知、而观彼虚声诡势以为进退者，非特重困吾力，且失夫制胜之机为可惜。臣故曰：“知敌之情而为之处者，绰绰乎其有余矣。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的第二篇。②“两敌”八句：意谓两敌相对，要在察情，情不明，容易惊骇失措，情明则心定不惑，稳操主动。③“权然后知”三句：所引语出《孟子·梁惠王篇上》，谓凡事惟经权衡、度量方能知其轻重长短。定故：定其原委。④“他人”三句：前二句引自《诗经·小雅·巧言》。忖度（cǔn duó）：推测、估量。审故：详察事物之原由。⑤“今吾”四句：谓守中藏必战之准备，战中含必胜之因素。⑥“南北”二句：言南北双方虽思虑不同，然休戚利害之识大略相同。⑦狞狗：恶狗。⑧“呼之”二句：呼唤它，它作驯服状，看似驯服，却又咬人。啮（niè）：咬。⑨狎（xiá）我：戏弄我。⑩“惟其”四句：谓金人拟战却以和相诱，拟和则反以战要挟，敌时战时和，无固定形势，必须详察。兀术：完颜宗弼，金太祖四子。韩、张、刘、岳：韩世忠、张浚、刘锜、岳飞，皆南宋抗金名将。若辈：你辈。忌我而要我：嫉恨我国、要挟我国。“刘豫”六句：刘豫被废黜，完颜直担心难守中原，请割让三京以归还，完颜亶被杀，完颜亮惧宋室兴师问罪，又谋划割三京还宋。刘豫：原任南宋济南知府，后降金助金攻宋失败，被金人废黜。三京：指西京河南、东京开封和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梓（zǐ）宫：帝后所用棺木，此借指北宋徽、钦二帝之灵柩。“褒又尝”三句：完颜雍又放缓南宋追北之师，谋划割白沟河，恭敬南宋。褒：即金世宗完颜雍。白沟河：今河北新城东。丈人行（háng）：长辈。遣贺之使：指南宋派往金国祝贺的使臣。中辍（chuò）：中止，指中止归还三京。辛巳之逆：指辛巳年（1161）完颜亮大举南侵事。“褒之”四句：辛巳年宋军采石矶大捷，完颜亮兵败被杀，宋军随即班师还朝，未乘胜追击，致使金军于隆兴年间再度南侵。意外之请：隆兴元年（1163）宋军符离一战大败，金军提出割地赔款要求，次年形成屈辱和议，史称“隆兴和议”。“空国”二句：金人鉴于历史教训，岂敢空国南侵。商鉴：以商朝为鉴。周武王伐商，商纣王倾国之师与周大战于牧野，最终大败亡国。“海、泗”二句：海、泗等州敌人攻取不成。海、泗：今江苏连云港和泗洪、泗阳一带。唐、邓：唐州、邓州，分别为今河南唐河上中游和丹江、湍河、白河流域一带。“契丹”五句：写金人有契丹诸胡掣肘，有后顾之忧。契丹：契丹族，原为辽。扼腕：表示激怒。“不肯张皇”句：谓金人不肯扩大声势，加速我方的战备。“且如逆亮”四句：刘麟、蔡松年皆降金之臣，完颜亮图谋南侵时，刘、蔡探知其谋顺意引导，完颜亮恨其泄露机密，逐刘杀蔡。松年鸩（zhèn）：松年被毒死。“以母”四句：写完颜亮残杀亲人。据《金史·熙宗本纪》，皇统九年，完颜亮杀兄熙宗完颜亶于寝宫，自己称帝。又据《金史·海陵本纪》，正隆六年，以谏伐宋，弑皇太后徒单氏于宁德宫。忤（wǔ）：违背。“彼于”二句：谓金对高丽、西夏很为轻视。高丽：地在今朝鲜半岛。西夏：西夏国，地在今宁夏、陕北、甘肃西北部及内蒙西部一带。“惟吾”三句：谓我方派使者赴金，金人则审慎应对。腆（tiǎn）鲜：支吾。逾淮：越过淮河。“昔者黥布”五句：借黥布事说明叛徒必亡。黥（qíng）布：即英布，因曾犯法被黥面，故称黥布。汉初因功封淮南王，后据地叛敌。谋士薛公谓英布叛乱，本有上、中、下三策可取，但因其只为自身，“不顾后为百姓万世虑”，故必取下策，并告之高祖刘邦，英布终兵败被杀（见《史记·黥布列传》）。“先零”五句：先零与罕开均为西羌族的分支。西汉大将赵充国知先零猜忌罕开，遂请汉宣帝刘询与罕开解仇缔约，终于加速了先零的失败（事见《汉书·赵充国传》）。“薛公”三句：借薛公、赵充国说明思虑周密的重要。风角、鸟占：古代两种占卜术。《后汉书·郎传》注云：“风角谓候四方四隅之风，以占吉凶也。”鸟占则是观察鸟之飞鸣，附会人物，以占吉凶。枯茎朽骨，枯茎即蓍草，朽骨即龟甲，皆古时卜筮用具，亦称“蓍龟”。“而观彼”句：观察其虚伪欺诈的宣传和形势而决定我方的进退。“知敌”二句：深知敌情而后相应行动，则能绰有馀力。
【品评】
本文主旨是察情，即了解敌情。先谈敌我对峙，必须了解分析敌情，进而论析虏人言和欲战、谋略欺诈。以下窥察虏情，提出金人有“三不敢必战”和“二必欲尝试”。三不敢必战者：一、惟调边卒，而不敢空国之师南侵。二、海泗诸州收复，我有能攻善守之士。三、契丹掣肘，敌有后顾之忧。二必欲尝试者：一、惧吾之窥其弱而绝岁币。二、贪婪成性而又图侥幸取胜。结论则是察情而处，必绰有馀力以对。
观衅第三①
【原文】
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民心叛服之由实基于喜怒。喜怒之方形，视之若未有休戚，喜怒之既积，离合始决而不可制矣。②何则？喜怒之情有血气者皆有之：饱而愉，暖而适，遽使之饥寒则怨；仰而事，俯而育，③遽使之捐弃则痛；冤而求伸，愤而求泄，至于无所控告则怒；怨深痛巨而怒盈，服则合，叛则离。秦汉之际，离合之变，于此可以观矣。秦人之法惨刻凝密，④而汉则破觚为圆，⑤与民休息，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秦人则役繁赋重不恤，⑥而汉则宽仁大度，务从简约，天下不得不喜汉而怒秦。怒之方形，秦自若也，怒之既积，则喜而有所属，⑦秦始不得自保，遂离而合于汉矣。
方今中原之民，其心果何如哉？二百年为朝廷赤子，⑧耕而食，蚕而衣，富者安，贫者济，赋轻役寡，求得而欲遂。⑨一染腥膻，⑩彼视吾民如晚妾之御嫡子，爱憎自殊，不复顾惜。方僭割之时彼守未固，此未定，犹勉强姑息以示恩，时肆诛戮以贾威；既久稍玩，真情遂出，分布州县，半是胡奴，分朋植党，仇灭中华。民有不平讼之于官，则胡人胜而华民则饮气以茹屈；田畴相邻，胡人则强而夺之；孳畜相杂，胡人则盗而有之；民之至爱者子孙，签军之令下则贫富不问而丁壮必行；民之所惜者财力，营筑馈饷之役兴则空室以往而休息无期；有常产者困窭，无置锥者冻馁。民初未敢遽叛者，犹徇于苟且之安，而诛于积威之末。辛巳之岁相挺以兴，矫首南望、思恋旧主者，怨已深、痛已巨、而怒已盈也。逆亮自知形禁势格，巢穴迥遥，恐狂谋无成而窜身无所，故疾趣淮上，侥幸一胜，以谋溃中原之心而求归也。此机不一再，而朝廷虑不及此，中原义兵寻亦溃散，吁，甚可追惜也。
今而观之，中原之民业尝叛虏，虏人必不能释然于其心，而吾民亦岂能自安而无疑乎。疑则虑患深、操心危，是以易动而轻叛。朝廷未有意于恢复则已；诚有意焉，莫若于其无事之时，张大声势以耸之，使知朝廷偃然有可恃之资；存抚新附以诱之，使知朝廷有不忘中原之心；如是则一旦缓急，彼将转相告谕，翕然而起，争为吾之应矣。
又况今日中原之民，非昔日中原之民：曩者民习于治而不知兵，不意之祸如蜂虿作于怀袖，知者不暇谋，勇者不及怒。自乱离以来，心安于斩伐而力闲于攻守，虏人虽暴，有王师为之援，民心坚矣。冯妇虽攘臂，其为士笑之。孟子曰：“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臣亦谓今之中原离合之衅已开，虏人不动则已，诚动焉，是特为陛下驱民而已。惟静以待之，彼不亡何待。
【注释】
①此为《美芹十论》第三篇。②“喜怒”四句：喜怒之初起，似无关紧要，然积累既深，离合势态已成，则无可控制了。休戚：喜乐与忧愁。③仰而事，俯而育：上事父母，下育子女。④惨刻凝密：苛刻而严密。⑤破觚为圆：《史记·酷吏列传》：“汉兴，破觚而为圆，斫雕而为朴。”意为改棱角而为光圆，喻破除严刑峻法。觚（gū）：古代多角棱形器物。⑥役繁赋重不恤：劳役赋税繁重，不体恤百姓。⑦喜而有所属：谓民心欣喜有所倾向。即指反秦拥汉。⑧二百年：指宋朝开国至今二百馀年。赤子：百姓。⑨求得而欲遂：谓生活欲求可以满足。⑩一染腥膻：指中原地区为金人占领。腥膻（shān）：对金人的鄙称。僭割：超越本分，割据领土。指金人入主中原。汹（xiōng）：祸乱、动乱。“犹勉强”二句：勉强宽容以示思惠，有时也大肆杀戮以示威吓。贾（gǔ）：谋求。稍玩：渐习惯，轻慢。“分布”二句：谓州县官员，一半由金人充任。分朋植党：相互勾结，结党营私。饮气以茹屈：忍气吞声，蒙冤受屈。茹：吃。田畴（chóu）：田野。谷地为田，麻地为畴。孳（zī）畜：指家禽家畜。孳：繁殖，滋生。签军：征兵。营筑馈（kuì）饷：营造官舍，运送军饷。空室：倾家而出。困窭（jù）：贫困。无置锥：无立锥之地，极言贫困。馁：饥饿。徇（xùn）：曲从。訹（xù）：害怕。通怵。辛巳之岁：即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是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因其军叛乱，完颜亮被杀。相挺以兴：指中原人民纷纷起义反金。逆亮：指金主完颜亮。形禁势格：受形势的阻难和限制。迥（jiǒng）遥：遥远。狂谋：狂妄谋划，指大举南侵事。疾趣（qū）：急忙赶到。趣：通“趋”。机不一再：时机不复再遇。寻：不久，随即。释然：消除疑虑。易动而轻叛：易生动乱和反叛。耸之：使之惊动。偃然：安然。可恃：可依靠。存抚新附：慰勉新归附之人。缓急：急事，此指南宋北伐。翕（xī）然：聚集。曩（nǎng）：以前，往昔。治：指和平安定。兵：战乱。虿（chài）：蝎类毒虫。“知者”二句：智者不及谋划应对，勇者不及怒而反抗。“心安”句：心理上已适应战争，并熟悉于攻守。闲：通“娴”，熟悉。“冯妇”二句：《孟子·尽心篇下》：“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能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后即以冯妇称重操旧业者，此借指金人重开战争，再次南侵。攘臂：挽袖出臂，表示振奋。“孟子”三句：语出《孟子·离娄篇上》。汤武：成汤和周武王，分别是夏朝和商朝的两位贤君。桀纣：桀王和纣王，分别为夏朝和商朝的两位暴君。
【品评】
观衅（xìn），意为观察嫌隙，此指中原地区金统治者与广大汉民之间的矛盾和仇恨。文章以“天下离合之势常系乎民心”立论，即以人民向背定战争胜负和国家兴衰。作者指出中原人民备受欺榨，“怨深痛巨而怒盈”，一旦王师北伐，“彼将转相告谕，翕然而起，争为吾军响应矣”。据此，“虏人不动则已，诚动焉，是特为陛下驱民而已”。
自治第四①
【原文】
臣闻今之论天下者皆曰：“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②臣之说曰：“古今有常理，夷狄之腥秽不可以久安于华夏。”③
夫所谓南北定势者，粤自汉鼎之亡，天下离而为南北，吴不能以取魏，而晋卒以并吴，④晋不能以取中原，而陈亦终于毙于隋；⑤与夫艺祖皇帝之取南唐、取吴越，⑥天下之士遂以为东南地薄兵脆，将非命世之雄，⑦其势固至于此。而蔡谟亦谓：“度今诸人，必不能办此，吾见韩卢东郭俱毙而已。”⑧
臣以谓吴不能以取魏者，盖孙氏之割据，曹氏之猜雄，其德本无以相过，而西蜀之地又分于刘备，虽愿以兵窥魏，势不可得也。⑨晋之不能取中原者，一时诸戎皆有豪杰之风，晋之强臣方内自专制，拥兵上流，动辄问鼎，自治如此，何暇谋人？⑩宋、齐、梁、陈之间，其君臣又皆以一战之胜蔑其君而夺之位，其心盖侥幸于人之不我攻，而所以攻人者皆其自固也。至于南唐吴越之时，适当圣人之兴，理固应尔，无足怪者。由此观之，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且方今南北之势，较之彼时亦大异矣：地方万里而劫于夷狄之一姓，彼其国大而上下交征，政庞而华夷相怨，平居无事，亦规规然模仿古圣贤太平之事以诳乱其耳目，是以其国可以言静而不可以言动，其民可与共安而不可与共危，非如晋末诸戎四分五裂，若周秦之战国，唐季之藩镇，皆家自为国，国自为敌，而贪残吞噬、剽悍劲勇之习纯用而不杂也。且六朝之君，其祖宗德泽涵养浸渍之难忘、而中原民心眷恋依依而不去者，又非得为今日比。臣故曰：“较之彼时，南北之势大异矣。”
当秦之时，关东强国莫楚若也，而秦楚相遇，动以数十万之众见屠于秦，君为秦虏而地为秦墟，自当时言之，是南北勇怯不敌之明验，而项梁乃能以吴楚子弟驱而之赵，救巨鹿，破章邯，诸侯之军十余壁皆莫敢动，观楚之战士无不一当十，诸侯之兵皆人人惴恐，卒以坑秦军，入函谷，焚咸阳，杀子婴，是又可以南北勇怯论哉？
方怀王入秦时，楚人之言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夫岂彼能逆知其事之必至于此耶？盖天道好还，亦以其理而推之耳。故臣直取古今常理而论之。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同，寒暑之必至。今夷狄所以取之者至逆也，然其所居者亦盛矣。以顺居盛，犹有衰焉，以逆居盛，固无衰乎？臣之所谓理者此也。不然，裔夷之长而据有中夏，子孙有泰山万世之安，古今岂有是事哉。今之议者皆痛惩往者之事，而劫于积威之后，不推项籍之亡秦，而猥以蔡谟之论晋者以藉口，虽犹怀千金之璧，不能斡营低昂，而摇尾于贩夫；惩蝮蛇之毒，不能详核真伪，而褫魄于雕弓；亦已过矣。故臣愿陛下姑以光复旧物而自期，不以六朝之势而自卑，精心强力，日与二三大臣讲求古今南北之势，知其不侔而不为之惑，则臣固当为陛下言自治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