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绛面上一红,怒道:“我李某纵有私心,那也是公大于私,公字当先!何况此战若败,天下藩镇更不会拿朝廷当回事,到时候干弱枝强,太阿倒持,奴大欺主,尾大不掉,朝廷还有何威信可言,大唐王朝将危如累卵,风雨飘摇!我李某一死不打紧,可是你我三人,加上元稹和韩愈韩退之,咱们五人辛辛苦苦辅佐当今皇上创立的元和中兴的大好局面就将毁于一旦,灰飞烟灭!”
白居易一下子呆住。
干弱枝强,太阿倒持,奴大欺主,尾大不掉,危如累卵,风雨飘摇,毁于一旦,灰飞烟灭,这每个词。每个字都重重击在他心上。
裴度凛然心惊,沉声道:“李兄,白兄,你们俩且坐下,有话慢慢说,大家都是兄弟,何必弄个脸红脖子粗?”说着,站起身来,拉着两人坐下。
李绛气鼓鼓转过身生闷气。
白居易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裴度分别瞅瞅二人,低声道:“白兄,李兄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他所思所谋倒也不失为一条权宜之计。”
白居易摇摇头,沉声道:“我只信天道长存,正道成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小人有什么区别?”
天道长存,正道成功!
这句话凛然生威,自带光环,让人无可与驳。
却听李绛淡淡道:“谋者,诈计也;兵着,诡道也。以正为本,以奇为辅,正奇结合,方能成功。你若一味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与空谈仁义,不懂王霸之术的腐儒有什么区别?”
白居易瞪着李绛。
李绛冷冷道:“天地本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唯其如此,方能成功!”
白居易默然不语。
裴度沉默半晌,低声道:“白兄,李兄此言,虽然立论过激,却不无道理,颇有可采之处。裴某只是有个担心......”
李绛听裴度出言支持自己,心中一喜,急道:“裴兄担心什么?”
裴度还未答话,只听白居易哼了一声,冷冷道:“他担心什么,白某知道。”
李绛一怔,裴度目光一闪,微笑道:“白兄不妨说说看。”
白居易缓缓道:“你担心当今圣上看穿你们的伎俩,担心满朝大臣参破你们的手段!”
裴度微笑道:“然也!白兄,我本就说你是咱们元和五杰中最聪明的一个!”
白居易哼了一声,冷冷道:“你们用的手段,我不是想不到,我只是不愿想,不屑用!”
李绛笑道:“着啊,老白,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如炬,可是你偏偏要装清高,当傻子!”
白居易重重哼了一声、
裴度低声道:“白兄,你......”
白居易冷冷道:“你们所用的手段我虽然看不上,不过这一节你倒不用担心。”
裴度目光闪动,低声道:“何也?”
白居易淡淡道:“皇上自己骑虎难下,你们给了他一个台阶下,皇上正好借坡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那个“驴”字终究不好意思出口,如何能说皇上是一头驴?虽然说皇上今日贬了自己的官,可是做臣子的总不能因此而怀恨在心,心怨腹谤,出言辱骂皇上罢?
白居易及时改口道:“皇上正好借坡下龙,他又怎么会自己找不自在?还有朝中一般大臣们,他们个个心知肚明,又岂会拆穿你们的伎俩?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大家都睁眼做瞎子,心明当傻子,到时候就成了皇帝的新衣,人人都知道是一场闹剧,偏偏又无人去说穿。”
李绛竖起大拇指,低声笑道:“高人啊,实在是高,老白,我李绛今日才真正服了你!”
裴度大喜道:‘好,白兄所言句句在理,真让裴某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当浮三大白!来,倒酒,你我三人共饮一杯!’
白居易冷冷道:“且慢,这杯酒不喝也罢!”
裴李二人都是一愣,李绛哼道:“老白,你又发什么神经!”
白居易淡淡道:“我知道你们俩所谋所想,你们俩却不知白某心中所思所率,更不知白某所忧所惧!”
裴度低声道:“白兄,你倒是说说,我二人洗耳恭听。”
白居易沉默良久,冷冷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裴李二人一愣,都是心中一凛。
白居易冷冷道:“你们用了这手段,皇上和大臣们都心知肚明,此风一开,你们就不怕日后有人效仿么?到时候占卜迷信之术流行,巫蛊妖惑之风大盛,那将是一种什么局面?天地哪里还有正道可言?!彼时人人相欺,皆以诈谋立世;个个做假,都用诡计取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此皆尔等之罪也!”
裴度和李绛目瞪口呆,凛然心惊。
白居易沉声道:“此正白某所思所虑,所忧所惧者也,不知裴兄李兄以为如何?”
裴李二人默然不语。
白居易长叹一声,神色黯然,意兴萧索,淡淡道:“如果非要用此等手段才能成功,那白某宁可不要,宁可放弃!”说罢,站起身来,拱手道:“今日天色已晚,白某告辞,此后天涯路远,你我各自珍重!不过临行之前,白某还有一言留赠。”
裴度和李绛对视一眼,一齐站起身来,面色凝重,拱手道:“白兄请讲!”
白居易沉声道:“二位皆是朝廷重臣,还望慎思慎谋,善作善成,为天地立个善心,为生民立个好命,为万世开个太平!”
裴度和李绛双手抱拳,一起躬身施礼,齐声道:“白公临行诤言,谨受教!”
白居易缓步出了亭子,纵目望去,只见红日西斜,关山苍茫。
不远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壮汉站在车前,手里执着马鞭。
白居易大步而行,更不回头,走到车边。
那壮汉揭起帘子,扶着白居易上了马车,自己跃上马车,一挥鞭,只听马蹄声得得,渐渐远去。
裴李二人目送白居易离去,李绛低声道:“裴兄意下如何?”
裴度淡淡道:“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