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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名将之死(中)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这是《全唐诗》中收录的一首著名西域民间诗词,以寥寥数语描绘出著名将领哥舒翰的威武形象和赫赫战功,清朝诗人沈德潜很推崇这首诗简洁自然的朴素美,说它“与《敕勒歌》同是天籁,不可以工拙求之”。其实,当时歌颂哥舒翰除了这首歌的作者“西鄙人”(广袤西部的老百姓),还有不少著名诗人如李白、杜甫、高适、储光羲等等,李白更是认为名将卫青与他相比都黯然失色。但是这位“经典咏流传”的一代名将,其人生大开大合,几度沉浮,最终悲剧退场,常使人不由得扼腕叹息。

哥舒翰( 704年— 757年)出身名门,家境豪富。他是中国唐代时期游牧部族“突骑施”中哥舒部落首领的后裔,这个部落长期居住在安西,也就是今新疆库车,作为西域屏障,很受大唐重视。他祖父哥舒沮、父亲哥舒道元先后是哥舒部落的首领,父亲还曾经担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赤水军(今甘肃武威)使,他的母亲尉迟氏是于阗王的公主。可以说哥舒翰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是一个标准的“官三代”、“高富帅”。根据《旧唐书》中记载,哥舒翰性格豪迈,行侠仗义,一诺千金,喝酒赌博,纵情声色,是当时著名的公子哥。

哥舒翰有性格,脾气倔,是个硬汉子。40岁是他一个重要的人生转折点。这一年,他父亲去世,按照当时的规定,他必须到首都长安城里客居三年。离开草原的地方“大少”突然来到当时身为“世界第一城“的长安,应该是会有一些不适应,所以他和长安地方官发生一些冲突也是可以理解的。《旧唐书》记载“为长安尉不礼”,作为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地方官长安尉,具体是如何对哥舒翰“不礼”的,我们无从知晓,只知道使哥舒翰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击,他慨慨之余发愤投身疆场,到河西(今甘肃武威)节度使王倕帐下从军,而不是继续回去当自己的部落首领。但由此可见哥舒翰当时确实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硬汉子,脾气够倔。另一个例子是,在他辅佐安思顺征讨吐蕃之役中,手下有个副将言行傲慢,不听指挥,哥舒翰直接就用木棒把他打死了,全军将士直接吓傻。

哥舒翰作战勇敢,有勇有谋,最终立下赫赫战功。投身疆场之后,哥舒翰如鱼得水,屡战屡胜,迅速成为大唐西部边陲的“战神”级人物。先说说“苦拔海之战”,苦拔海就是后来诗人海子诗中所吟唱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附近,当时是大唐与吐蕃的边界,也是哥舒翰的防区。哥舒翰巡逻时和入侵之敌吐蕃相遇,人数上占优势的吐蕃分为三个战队冲击哥舒翰,哥舒翰面对强敌,身先士卒,冲入敌阵,手中长枪断成两截依然用猛冲杀,最终打得吐蕃溃不成军落荒而逃,一时“名盖军中”。天宝六年(747年),哥舒翰被提拔为右武卫将军,充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今青海西宁)使。在哥舒翰戍卫这里之前,每年麦熟之季,吐蕃便出动大批兵马至积石军(今青海贵德)等地抢收粮食。因其势大,且出没不定,唐军守将无人能防御,边地人无奈的说,这地方简直就是“吐蕃麦庄”嘛。

哥舒翰就任河源军使后决心改变这种状况,遂精心部署,并事先派属将率兵马至积石军设伏。这次吐蕃又派出5000骑兵前来抢收粮食。哥舒翰趁蕃军立足未稳,亲率精锐兵马从城中杀出。吐蕃军匆忙迎战,死伤过半,大败而去,至积石军,又遭伏击,结果全军覆没,从此再也不敢来抢粮食了。总之在哥舒翰等将领的努力下,唐军在河西、陇右的战场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到了天宝十三年(754年),唐朝与吐蕃的分界线已经推进到青海湖以西。“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哥舒翰成了唐玄宗心中绝对的爱将,经常给他赏赐。据说他每次入朝,总是骑着白骆驼,一天就能行走五百里,绝对是大唐人民心目中的“白骆驼王子”啊!

哥舒翰绝不仅仅是一个赳赳武夫,他侠肝义胆,轻财重义,知恩图报,而且粗通文墨。据说他喜欢读《左氏春秋传》和《汉书》。名将王忠嗣对他有知遇之恩。王忠嗣是今陕西渭南市华州区人,其父亲也是一位戍边名将,很年轻就血洒疆场,唐玄宗遂收他为“假子”,赐名忠嗣,接入宫中抚养,成年后和他父亲一样勇敢的建功疆场,唐玄宗对他非常器重,却遭到宰相李林甫嫉恨。李林甫诬陷王忠嗣“欲奉太子”李亨为帝,这可中了唐玄宗的大忌讳,要知道在这之前,唐玄宗因为同样的原因,已经毫不犹豫地杀掉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婿了。唐玄宗因此打算处王忠嗣以极刑,同时又征哥舒翰入朝。哥舒翰没有顺水推舟、落井下石,而是打算借机营救王忠嗣,他的手下劝他多拿一些金帛去贿赂,哥舒翰义正词严的说,“如果正道尚存,王公一定不会冤死。如其正道将丧,多贿赂又有什么用。”于是只带一个包裹入朝。唐玄宗与哥舒翰谈得十分投机,他让哥舒翰取代王忠嗣的位置。临别时,哥舒翰极言王忠嗣无罪,唐玄宗不听,转身离开,哥舒翰叩头跟随进言,言辞慷慨、声泪俱下。唐玄宗有感于哥舒翰的赤诚,终于高抬贵手,仅以阻挠军功的罪名将王忠嗣贬为汉阳(今湖北)太守。朝廷上下看到哥舒翰对王忠嗣舍命相救的大义之举,都对他交口称赞。

当然,哥舒翰也非完人,他有点“寡人之疾”,长期耽于声色,爱酒爱女人,所以毁了身体。天宝十四载(755年)二月,在他入朝面圣的路上,行至土门军(现青海湟中县附近)时,洗澡中突然中风,昏迷很久才苏醒过来,落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无法再回边关作战,只能在长安闭门养病。如果没有后面的剧情发展和奸佞小人作祟,哥舒翰留给我们的形象仍然可以说是完美的。

英武善战、风流倜傥的全民英雄突然成了见了谁都浑身发抖的隔壁吴老二,哥舒翰的痛苦可想而知,可是如果因此归于平静而保持一世英名,也未免不是好事。谁知道养病还不到一年就风云突变,最为唐玄宗信任和倚重的“禄儿”突然兵发范阳,一路直冲长安。耽于享乐多年的李三郎看到自己溺爱多年的禄宝宝居然做了叛贼,恼羞成怒,智商直接崩盘,只管一个劲喊“打他、打他”,“灭了他、灭了他”!他命令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在洛阳募兵六万,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在长安募兵十一万,剿灭叛军,但新召的兵没有战斗力,洛阳失守。按说,只要守住潼关这个关中门户,再加上郭子仪等其他兵马从其他方向的攻击,军事形式很快就会改变。虽然退守潼关的封常清、高仙芝一再上书陈明不可出战的原因,但唐玄宗这时候可能被气昏了头,反而听信军中监军宦官的谗言诬告,直接杀掉封常清、高仙芝两员大将。原因很简单,封常清、高仙芝离开洛阳时带走了东都许多财宝,监军的宦官想要一些,高仙芝坚持原则不给,宦官就向唐玄宗密告封、常二将想谋反。在镇守潼关将士悲痛的喊冤声中,封常清、高仙芝两员大将血洒城墙。

然后问题来了,潼关这个大唐第一雄关,该让谁来守?这可是直通长安的咽喉之地,大唐的生死枢纽啊!唐玄宗思来想去,哥舒翰不是正在京师养病吗?就他啦!虽然他有病,但最起码会真打,因为哥舒翰和安禄山及其族弟弟安思顺是死敌,就凭这一点,别管他还能不能战斗,起码让人放心。哥舒翰怎么挥动发抖的手都推脱不过,只得从命,唐玄宗带着百官到郊外相送,又加封哥舒翰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以说是对哥舒翰寄予了殷切的期望。哥舒翰被人抬着来到了潼关,很快击败了安禄山儿子安庆绪的一次进攻。哥舒翰微微舒了一口气:“开局总算还说得过去。”

打了胜仗,朝廷犒劳,哥舒翰却开始鸡贼了,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自己此刻手握兵权,在朝里说一不二,终于可以对仇人下手了。他将矛头指向了安思顺,安思顺是安禄山的堂兄,也曾经是哥舒翰在军队中的顶头上司,和哥舒翰有矛盾,安禄山为其堂兄打抱不平就和哥舒翰也有了矛盾。但安思顺和安禄山并不是一路人,此前已经多次反映安禄山有问题,所以此时只是卸任节度使而在朝中任户部尚书。哥舒翰伪造了一封安禄山给安思顺的信,让人假装送信,然后在潼关城门口抓住此人,献给朝廷,同还列举了安思顺的七条罪状,请求玄宗处死安思顺。唐玄宗明白安思顺是被哥舒翰诬陷的,但为了安抚哥舒翰,就没有接受杨国忠的意见,把安思顺和处死,家人流放到岭南。一时大唐舆论哗然,哥舒翰在群众中的美好形象直接崩塌,而且又为哥舒翰和杨国忠的争斗埋下伏笔,安思顺受诬告时为了自保派人贿略巴结杨国忠,请杨国忠出面求情,而唐玄宗居然没卖杨国忠这个面子,这让杨国忠不仅不爽,而且心生一丝寒意,他开始意识到哥舒输已经对自己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于是剧情发展到了哥、杨斗法阶段。当时天下人都认为安禄山叛乱是因为杨国忠骄横放纵所致,哥舒输的部将王思礼力主杀杨国忠以谢天下,哥舒翰没有答应。不久,王思礼与哥舒翰密谋一事便传到杨国忠的耳朵里,杨国忠闻言后大为恐惧,急忙应对。应对之策是建议玄宗在京师附近另外训练一支军队,由自己的心腹将领杜乾运统领,名义上是抵御叛军,实际上却是用来防范哥舒翰。

杨国忠手里有了兵,又该哥舒翰心生不安了。于是上表奏请将驻扎在灞上的军队归潼关军队统一指挥。大敌当前,唐玄宗只好答应,哥舒翰于是以商讨军情为由将杜乾运召到潼关,借故将其斩首,由此吞并了灞上军队。哥舒翰和杨国忠二人的矛盾由暗斗发展到明争。将相之争的白热化,直接威胁到了大唐的安危。手握重兵的哥舒翰的存在,使杨国忠如芒刺在背,他对儿子说:“吾无死所矣!”。而日夜在皇帝身边的杨国忠同样让哥舒翰终日不安,病情因此加重,只好把军政大事委托给行军司马田良丘,又让部将王思礼主管骑兵,李承光主管步兵。谁知王思礼、李承光二人也忙着争权夺利,难以配合,全军号令不一。时值冬日,士兵都吃不饱饭,又穿不暖衣,唐玄宗特意做了十万战袍派人慰劳军队,可是连个主持发放的人都没有,以至到了潼关兵败之后,衣服仍藏在库中。如此,士兵自然心中充满怨恨,更加上下离心离德。

就在哥舒翰固守潼关、与杨国忠明争暗斗的这段间,在河东节度使李光弼与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等人的努力下,战争形势出现了明显有利于唐军的转机。哥舒翰在潼关始终采取了固守的策略,据守天险,阻叛军于潼关之外,致使叛军主力徘徊于潼关之下,长达半年之久,却始终无法逾越天险西进一步。安禄山见强攻不灵,便命部下崔乾祐事先将精锐部队隐蔽起来,率四千名老弱病残的部队屯于陕郡,想诱使哥舒翰弃险出战。但哥舒翰依据天险,坚持闭城不出,这样做从无论从战略上还是战术上来说都是绝对正确的。

可是,杨国忠不这样想。他怀疑哥舒翰不肯出兵是意在谋己,为了调虎离山,立即对玄宗说:“现在要还不打,将来就没机会了。”玄宗轻信了杨国忠的谗言,连续催促哥舒翰出战,以至往来使者“项背相望”,还专门派了宦官前去督战。备受压力的哥舒翰见势不可止,不禁抚膺恸哭,于天宝五年(756年)六月初四领兵出潼关,带着无比痛楚的心情踏上了征程,大唐王朝距离自己的陡然衰落又近了一步。

六月初七,哥舒翰军与叛军崔乾部遭遇在灵宝西原。崔乾祐预先把精兵伏在南面山上,自领老弱之兵与唐军交战,且战且走,以为诱敌之计。唐军追击拥入狭窄崤函道上,兵力难以展开,叛军伏兵突起,居高临下,从山上下滚木石,唐军将士死伤甚众。叛军又将几十辆装满干草的大车纵火焚烧,浓烟弥漫,唐军被烟焰迷目,看不清目标,便乱发弩箭,直到天黑时矢已射尽,崔乾祐命精锐骑兵从南面山谷迂回到唐军背后杀出,唐军背受敌,首尾不能相顾,顿时乱作一团,互相排挤践踏。有的弃甲进入山谷,有的被挤入黄河淹死,号叫之声惊天动地,凄惨之状不可言表。而守在黄河北岸的唐军见势不利,也纷纷溃散。哥舒翰只带数百骑得以逃脱,从山西永济西面的首阳山渡过黄河,进入潼关。当时潼关外挖有三条拒敌的大堑壕,均宽二丈,深一丈,逃回的唐军人马张皇失措,纷纷坠落壕沟中,很快就将沟填满,后面的人踏着自己人的身体得以通过。六月初九,潼关失守,关中门户大开,唐王朝完全陷于被动的局面,此时距离哥舒翰痛哭出关不到五天时间。

哥舒翰逃到关西驿站,张贴告示收集残兵败将,打算重新夺回潼关。然而其部下番将火拔归仁等人见唐军大势已去,便暗中商议劫持哥舒输以投降安禄山。之后,火拔归仁率百余心腹围住驿站,进去对哥舒翰谎报说:“叛军来了,请你上马迎敌。”哥舒翰上马出驿站后,火拔仁率部下将哥舒翰的双脚捆绑在马腹上,投降了叛军将领田乾真。

天宝六年(757年)十月,唐军克复两京,安庆绪逃往邺城,逃跑前将哥舒翰等三十余名被俘的唐将全部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