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员外姓丁名原,其祖父曾任南京礼部给事中,官拜四品,在绍兴城,丁家可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
也许是应了富贵不过三代那句俗语,丁原和父亲中了秀才之后,丁家就没出过一个举人,往后情形越发糟糕,丁家子弟中秀才者也寥寥无几。
渐渐,府中出了流言,说丁员外祖父的坟地,风水有问题,影响了子嗣的运道,丁原对此深信不疑,立马让管家葛松重金请来,弛名方圆十里的风水先生,重新为祖父选了宝地安葬。
然而,情况并未得到改观,前年丁府三位子弟参加府试,竟全都铩羽而归,这件事让同为望族的候家,足足嘲笑了大半年。
提起候家,丁原便两眼发黑,候家先祖曾任南京礼部员外郎,被祖父弹劾过,虽然最终有位神秘的大人物出面,压下此事,两家因此结下了世仇。
自己这辈是不成了,但一定要在下一辈子弟中,培养出一位举人或进士,否则,丁家永远比候家矮一头。
在丁原眼中,读书中举比天还大!
然而,偏偏就有不长眼色的子弟,敢触这个霉头,丁乾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既蠢又懒而且十分贪吃,天天拖着肥笨的身躯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可真够碍眼,丁原觉得这个儿子,简直就是个害群之马,府中的子弟全都被他给带坏了。
为了丁家将来,一定要找个由头,把这娘俩赶出府去,孩子!别怪为父心狠,只怨你自己不争气。
………………
望着桌上的萝卜、白菜、豆腐,丁乾赌气地撂下筷子,抱怨说:“娘,府里也太扣门了,天天吃这个,没有一点荤腥,任谁也受不了啊。”
“嘘,别瞎讲!”赵姨娘起身机警地左右瞅了瞅,见四下无人,这才舒了口气,说:“小心传到老爷耳朵里,把咱娘俩赶到别院去。”
“切,出去住更好!”丁乾猛拨拉几口饭菜,满不在乎地说:“省得在这儿受人白眼。”
“死仔,还乱讲?”说着,赵姨娘拍了他一记。
“谁乱讲了,这不公平!”丁乾忿忿不平地说:“为什么大房里,顿顿都有鸡鸭鱼肉,而我们只能躲在这里吃糖咽菜?有时我真想问问父亲,我倒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这小子疯了,赵姨娘吓得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
谁料这时,门帘冷不丁被人挑开,只见三少爷丁亮,亲自端了一盆香气四溢的鸡汤,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自打搬到这厢房,三少爷从来没拿正眼,瞧过我们娘俩,今天唱得是哪一出?
赵姨娘吓得一呆,缓缓放下捂着儿子嘴双手,讷讷地问:“三少爷,怎敢劳你给我们送鸡汤?”
“赵姨娘,您是长辈,我这么做是应该的。”说着,他把鸡汤摆好,又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放在桌上,笑着说:“想不到你们的日子,过得如此清苦,怪我照顾不周,待会回去我就禀明母亲,增加你们房里的例钱。”顿了顿,一指桌上的银锭,又说:“这点银两你们先收着,开个小灶,也替四弟补一补。”说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丁乾一眼,问:“四弟,你看这么着成么?”
这还是那个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三少爷吗?赵姨娘傻眼了,自己这个胖儿子,究竟干了什么,竟让他如此恭敬?
想到这里,她连忙望向兀自埋头大吃的儿子。
自打丁亮进门,丁乾的屁服根本没离开过凳子,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听见他相问,丁乾这才傻乎乎地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成啊,只要三哥你开心,怎么着都成。”言罢,顺手从汤盆里扯下个鸡腿,自顾地啃了起来。
丁亮讪讪地呆立桌旁,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终于腆着脸笑道:“四弟,你也不请我坐下来聊聊。”
“呵呵,三哥见外了不是?”丁乾抬起头,肥脸上净是油腻,神情懵懂地问:“你刚才不是还说,咱们是一家人?原用不着这么客套。”
好!这次算我求着你了,丁亮强压住胸中怒火,呵呵一笑说:“对,四弟言之有理,那咱们就好好聊聊。”言罢,在丁乾对面落座。
………………
一个时辰前。
崔景瑞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中的试卷,心中狂跳不已。
题目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再看他是如何破题: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精辟!不熟读《四书》,焉能如此一针见血的破题,太妙了!读好文章如饮佳酿,单独开篇第一句,崔景瑞已暗自断定,这是一篇绝世佳作。
他轻啜一口香茗,又低头贪婪地读了起来,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丝毫不见斧凿痕迹,堪称浑然天成。
崔景瑞感觉仿佛置身山颠,一览众峰风景之妙,负手傲然而立,山风徐徐吹来,衣袂飘飘,一派道风仙骨。
他忽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熟读诗书数十年,他自问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文章。
这是谁的试卷?
崔景瑞连忙拆开封边,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丁乾。
见鬼了!崔先生惊呼一声,拿起试卷连忙向正堂方向奔去。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当丁原用颤抖的声音,读完这首诗帖诗时,丁平、丁京、丁亮三兄弟,包括葛氏在内,所有人的下巴掉了一地。
想不到那个又胖又蠢的儿子,大病一场后,竟然开窍了,丁原两眼放光,激动的浑身颤抖,祖宗终于显灵了!
“父亲,丁乾的文章绝对是抄来的,依着他往日的学识,不可能写出如此佳作。”丁平叫道。
“是啊,打死我也不信,这首诗出自他手。”丁京也附和道。
丁亮正想出口,却发现母亲在一边,偷偷向他招手,他见状连忙跑了过去。
“儿呀,你听为娘说。”葛氏一把拽过儿子,附耳道:“此事不管是真是假,家中子弟参加县试的名额只有三个,但你们三兄弟之中,数你学识最差,为了确保你们三兄弟都能参加县试,你速去我房中取二十两纹银……”
“噢,孩儿明白了!”丁亮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不一会儿,他便趁众人不注意,偷偷地溜了出去。
“东翁,请听在下一言。”崔景瑞一拱手,缓缓说道:“此事过于邪性,不管它是真是假,我建议先不惊动丁乾,可以再来一场家考,一试便知真伪。”
丁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奇才,谁料众人都不肯相信,丁原闻言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心里那份失落就别提了,不过,崔先生言之有理,自己也不好反驳,也罢,真金不怕火炼,再来一场就来一场吧。
“好,就依先生所言。”丁原摆摆手道,言罢便转身离去。
下午时分,丁亮又来了,一进门便拉起丁乾的手,不由分说便向外走,而且边走边笑道:“呵呵呵,四弟有多少日没下馆子了,走!今天咱们兄弟二人,去福运楼搓一顿。”
“先说好喽。”丁乾机警地止步,说:“吃饭我可没钱。”
“我是兄长,怎能要你掏腰包。”丁亮拍拍腰间的荷包,笑着说:“放心,咱有的是银票。”
“那感情好!”丁乾开心地笑了:“白吃白喝我最在行了。”
哈哈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勾肩搭背、神情十分亲密的相携而去。
东坡肉、绍兴醉鸡、雪花蟹斗、油焖春笋、龙井虾仁、响油鳝糊……,丁乾一口气点了十几道江浙名菜。
望着丁亮微微抽搐的嘴角,丁乾促狭地暗笑,嘿嘿,看样子这桌酒菜,怎么也得七、八两银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吃饭要紧,先晾着他再说。
一念及此,丁乾当即甩开腮帮子,自顾地大吃海喝起来,一阵狂造,丁亮吃惊地发现,自己尚未动筷,而桌上的盘子已变得清洁溜溜。
这家伙是什么转世,太能吃了,望着他嘴角、衣襟上的油渍,丁亮心中一阵鄙夷,真想拂袖而去,但转念又想起母亲在耳边的嘱咐。
“四弟,我想求你件事,你能不能帮我?”
“什么事?”丁乾捧起酒坛,倒下最后一滴女儿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说:“你不讲什么事,我怎知能不能帮到你。”
丁亮强忍着,用手挥了挥对面喷来的酒气,说:“是这样,我想要你在后天的家考中,让我一马。”
“这可不行。”丁乾摇头拒绝说:“后天若考砸了,父亲一定会把我和娘,赶到别院去,到时我们娘俩靠什么过活?”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丁亮心中一喜,一欠身怂恿道:“不用怕,只要你肯答应我,我就送一百两银子安家,保证你们母子,衣食不愁地过上几年。”
这也不失为一条谋生之道,丁乾心中一动,嘴上却说:“切,一百两很多吗?”
“你嫌少?好说,一百五十两咋样?”
丁乾摇摇头。
“好吧,一口价,二百两,不能再多了。”
丁乾:“………………”
望着人畜无害、一脸傻相的丁乾,丁亮几乎要暴走,他强压着要冲上去,揍他一拳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好吧,你说个数。”
“三百两,一个字都不能少!”
“吓!你不如去抢。”丁亮几乎要跳起来,叫道:“你知道三百两银子,能买多少地,能养活多少人吗?”
“不知道。”丁乾面上肥肉一抖,面无表情地说:“但我知道,如果我拒绝参加县试,一定会被父亲赶出家门,到时要买宅子,要自己过日子,三百两我觉得很合理。”
“等等!”丁亮一惊,忙问:“你的意思是,想脱离丁家,另立门户?”
“不错,我不想再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丁亮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最后一咬牙说:“咱们君子一言,这三百两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