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去民政局的时间是七点半,江蓝七点钟就到了。
这样的情况很罕见,恋爱到现在七年,每次约会都是李天一先到。很多人都说他们俩性格互补,江蓝觉得这样的说法很可笑,说好听了这叫做互补,不好听的话,和格格不入有什么区别?
李天一对时间,有令人发指的变态要求。
比如,家里买的电饭锅,说明书上有一句话:为了保证口感,请在插头拔下之后,焖饭五分钟。江蓝认为,这五分钟只是个概数,反正饭已经熟了,焖三分钟五分钟八分钟甚至一个小时都问题不大,即使不焖也没问题,可李天一不同,他会蹲在电饭锅旁边,看表,计时,揭盖,拿碗。整个过程一丝不苟,绝对不容许自己缺分少秒。
再比如,晚上在家,李天一都会问江蓝几点睡觉,江蓝随口一说,十点。此话一旦说出,在李天一那里便像是有了合同效力,甭管她对没看完的电视剧多么上瘾,剧情多么跌宕起伏,时针一到十,李天一就会走到电视机前“咔嗒”一按,睡觉。
再比如? ?那就是这次了。
果真李天一见到江蓝吓了一跳,以至于他看了两次表,再次确认时间无误。她到底有多想和自己离婚,才能克服了八点上班、能赖床到七点五十的毛病,提前来到这里?
这就叫做迫不及待吧。
李天一心里酸溜溜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惆怅,难受,沉重,心疼,数种感觉纠缠在一起,调拌成一个初中语文老师都无法表达的词汇。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和我离婚”的话给咽回去,事到如今,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第一句话是江蓝先挑的头:“你带齐证件了没有?”
“户口本结婚证什么的不都在你那里吗?我这儿就一个身份证。”
“哦。”江蓝从包里将证件都掏出来:“你打听过了?就要这些东西?”
“是,现在离婚很便捷。”
李天一是初中语文老师,层次不高,却有着严重的职业病,喜欢用些不常用的书面词便是其中一点。比如现在这个时候,你就算再欢欣鼓舞,也不能将离婚用“便捷”来形容。江蓝深呼吸,再深呼吸,再再深呼吸,如此轮回三次,还是没能将堵在心里的那口怨气排解干净。“天一啊,虽然现在解释已经没作用了,我还是想说,其实我和韩嘉平真没关系,我是清白的。还有,”她顿了一顿,“既然我都说了,你就承认自己想离婚这有什么不好?或许还是我不好逼走了你呢,我就是想知道我输在了哪里。”说到这里,她眼圈有些泛红,“以后如果有机会再来,我总得总结经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是不是?”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没有想离婚。”
“李天一,你就给我个坦白交代吧。”
“我真没想离婚,我日子过得好好的,我干吗要离婚?江蓝,想要离婚的是你,一直是你!”
“那你怎么解释你的头发丝、香水、唇膏、胭脂和女人?七天出一次,还出得那么明显,我不是傻子啊。”江蓝的眼睛又有些泛红。
“我怎么知道这些是什么鬼东西?或许是你为了想要离婚故意给我安排的罪名呢!”李天一猛地靠在后面的座位上,软皮质地的椅背受到大力猛然积压,发出“扑”的一声响,而他的声音在这动静中有一种欲说不能的愤恨,“江蓝,”他上身蓦然前倾,简直是在瞪她,“你甚至连后备替补军都找好了!你都未雨绸缪了!你不天天和那韩嘉平在小公园约会吗?不是有意安排的能那么巧?就咱家后面的破公园,人家韩嘉平至于跨俩山头赶到这里来锻炼身体?”
江蓝回瞪过去,如此,对视十秒。
随即,她目光黯淡下来,仿佛氢气球被放了气,斗志全无。这是最没营养且耗时费力的车轱辘战,要是有结果早有了,还犯得着走到今天这步?何况,刚才一怒目对峙,旁边已经有人向这边看过来。
婚离了,家没了,总不能再不要脸。
她再次平复呼吸:“离婚,你有什么要求?”
李天一一脸诧异,问了一个完全不相关的问题:“你今天来这里和我谈事,告诉你妈没?”
“你和我离婚,扯我妈干什么?”
“怎么?你没和她汇报?”
“李天一!”江蓝终于忍不住掉眼泪了。
“好,好,好!”看江蓝掉泪,李天一叹气,从包里掏出个本:“房子是你家买的,这个自然要归你。家具也多是你家添的,我记得我就买了个床垫子。我仔细瞅了瞅我后来添的东西都没你家给的多,所以,东西我都不要。”
“这样不是对你太不公平了吗?”
“有什么不公平的,我原来就像是寄养在你家里,现在分道扬镳,你们不向我讨要寄宿费和你的青春损失费就不错了,”想起丈母娘的话,李天一苦笑,“不过江蓝,咱们夫妻不成还会做朋友,对吧?”
真是场面话,这样的关系,怎么做朋友。但她忍住了。那句“一日夫妻百日恩”尚且不说,还有句老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既然是朋友我想提个小小的意见,”李天一的眼神坦诚到无法让人拒绝,“也好? ?也好让你在下一次的婚姻道路上越走越远。当然,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就随便? ?随便这么一说。”
“好。”
“到了五月十号,你就28 了吧?这年龄不小了,按道理 18 岁就该独立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他皱了皱眉,尽力让自己说得委婉,“有时候,用不着事事都向父母汇报,把他们扯进来又不能解决问题,你说是不?”
“嗯。”江蓝认真地点头,眼睛清澈黑亮,“这样吧,咱们反正这样了。为了以后,你说一个我的不是,我说一个你的。”
还没等李天一回应,她就开始了:“李天一,你觉不觉得你自身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对我的不信任!夫妻之间还搞小动作!”
这罪名可大了:“我没? ?”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急着狡辩。你说说咱家第二个沙发下面的鞋盒子里你放着的是什么?就那个达芙妮的鞋盒。”
男人开始脸色发白。
“唔,是私房钱吧?”江蓝抱着肩,“你说我也不是不给你钱花,你至于这样吗?当时就把我给气坏了,问我妈该怎么办?我妈说男人这毛病不能惯。可我念你是初犯,涉案金额又不多,没必要把这事儿昭告天下。你说说你图的是什么?攒一次私房钱才攒出三百五,你说你要是直接问我要,我会不给你吗?”
“我那不是想? ?”
“天一,”江蓝做出“STOP”手势:“该你了。”
“那好,江蓝,之前我回家你就推三阻四地不让我回去,你说咱这样像话吗?哪有做儿女的不回家的?”
“那你能不能改了听风就是雨的毛病?能不能有事没事别夸大其辞?能不能理解一下我?就说我上次要去应酬,让你跟着吧,你说你不适合那种场合,也没那些衣服,找了那么多理由,就是俩字:不去。好,你不去就不去,这是你的权利,可我回来的时候你又像审犯人似的问我?还有,你不就一点脂肪肝吗?至于将自己夸大成体弱要死的病人吗?上次刘阿姨见了还问我,咱俩迟迟不要孩子,是不是因为你有问题?你让我怎么说!”
平常对领导讲个话都要打个腹稿思索再三,此时讲起对方的不是,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中间还连累服务员小姐续了两次茶水。“天一,其实你去了这些毛病也还是挺好的一人,”抹了一下唇边的茶水,江蓝说,“我要说的没有什么了。”
是该没什么说了,原本打算速战速决控制在一个小时内解决的事情,胡扯八说的,硬将战时拖成了三个小时。不想知道时间都没办法,俩人对面挂着个富丽华贵的大壁钟。摇摇摆摆间,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四十分。
该走了。再不走,民政局就该下班了。
谁知到了那儿,俩人吓了一跳,只知道结婚的人多,没想到离婚也成了当今社会一大时尚,众人都想凑个热闹。
江蓝坐在连椅上,李天一负责排队。往常排个队她都会烦得要死,可是今天,却浑然不觉时间的消逝,直到胳膊被人一戳:“嘿,有人喊你呢。”江蓝这才像是刚做醒了梦一样,前方十米,李天一胜利在望,前面只有两个人了,他招手让她过去。
工作人员显然是做惯了这类事情,完全像是机器一样检查证件:“都想好了是不是?我这章盖下去你俩可就没关系了。”又瞥过来一眼,“盖不盖?”
“盖? ?吧? ?”
那个“吧”字刚出口,身后突然响起尖利的声音:“蓝蓝!江蓝!”
俩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个黑影“嗖”地刮到他们身边:“同志,对不起,我们不办,我们不办了。”定睛一看,竟是夏晓贤,她气喘得像是刚跑了三千米,一手夺过证件,另一只手扯住江蓝的胳膊:“你要气死我是不是?这婚,不准离!”
江蓝和李天一面面相觑,完全蒙了。
“老江,你还不把天一给扯回去!”俩人循声往后一瞅,门口竟站着江大成正扶着门大口喘气,听到老伴的指令,他踉跄着脚步参与支援,抓着李天一就往外走,“跟我回去。”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我们还没问你要干什么!你离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我前段时间不都和你说了吗?再说这是我和天一自己的事情!”
夏晓贤转过头:“那天一,你真想和蓝蓝离?”
“不是我想和蓝蓝离,不是您那天和我说,让我放蓝蓝一条生路吗?”事情变化太快,李天一脑子没转过来,“是您说我和蓝蓝过不下去了,我再这样,她只会更烦我。不如趁早分开? ?”
江蓝一下子呆住了:“妈,你什么时候说的这话? ?”
“李天一,别的妈不说,”夏晓贤紧握住李天一的手:“你就告诉妈一句话,你今天真想把这婚离了?”
眼前是丈母娘渴盼到可怕的眼神,想起那天的话,李天一已经完全傻了,机械般地点了点头。
“你? ?”夏晓贤抓着他的手突然用力,瞬间又放开,微褐色的眼睛绷直,李天一只觉得手里一空,眼睁睁地看着夏晓贤从面前歪了下去。
沉寂片刻,三人惊惧的声音同时响起:“老夏!”“妈!”
毫无疑问,这婚没离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战医院。
看到躺在床上的夏晓贤脸色好了不少,江蓝将李天一拽到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前段时间找你了?”
“你真不知道?”
“废话,我知道还问你?”
“就是大前天吧,二十六号,妈突然来我这儿,说你想离婚,问我同不同意。我是真不想离婚,就说只不过是个误会,先冷静冷静。可妈说你心死了,现在分开没准还能做朋友,等再拖上十天八天,也许就会彻底变成仇人。她还说? ?还说那韩嘉平还没忘了你,说其实你有点动心,如果现在分开,还不耽误你以后的路。到最后,还把财产分配单子给我列好了。”
江蓝睁大眼睛:“她真这样说?”
李天一点头。
江蓝暴跳如雷,恨不得冲进去把老妈摇醒,“这不胡扯吗!”
此音刚落,便听病房护士一声吆喝:“四床家属呢?四床醒了!”
四床是醒了,醒来第一句话也很迫切:“他们离婚没有?”
陪在一旁的江大成耷拉个脑袋,摇了摇头。
“没离婚就好,没离婚就好。”夏晓贤舒了口长气,“没离婚就还来得及。”
尽管医生嘱咐不能刺激病人情绪,但是江蓝还是没能忍住:“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找天一劝他和我离婚?”
“我? ?我其实也不是有意的,这不你们闹得僵吗?其实我就是想激激天一,让他软和一点,主动去找你和好。”
“激激天一?”江蓝恨不得泪奔,“你都列好了财产分配单,这是去激他?”
“我这不也是好心嘛,就是一没留意激过火了? ?”
“妈,先不管你到底怎么想的,离婚,这是我们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先不管李天一怎样,单是你闺女我,做梦都忘不了那些照片、头发丝儿和香水。”江蓝狠下心,“我们这感情已经有裂痕了,就算现在不离婚,以后八成也得走这条路。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事你拦不了。”
“我拦不了?”夏晓贤登时从病床上半坐起来:“蓝蓝,你看我到底拦不拦得了!”
四十分钟之后,事实证明,夏晓贤确实拦住了。
茶几上林林落落地摆着香水,几根头发丝和唇膏,大体一掠,竟都是之前那些奸情的品牌。江蓝大惊,只觉得被上天狠狠地恶搞了一把。没想到惊险的还在后头,往旁边一瞅,开着的佳能相机上显示的居然是之前她看一眼心里就长刺的李天一艳照门照片,抓起来再往下翻,嗨,与她看过的照片一一对应,一张没缺。“你心里介意的不就是这些吗?”事到如此,夏晓贤反而抱肩:“东西是我放的!照片是我拍的!怎么,还要离婚吗?”
“妈,你别胡说八道。我现在都想开了,他真要有什么事也没? ?”
“你不信是不是?不信你问你爹。”
目光探过去,江大成艰难地点点头,“蓝蓝,是你妈? ?”他话说了半截,似是欲言又止,“我没拦得住她。”
“到底怎么了?”
至于这“怎么了”,夏晓贤是这样解释的———
“孩子啊,那头发丝儿、香水和唇膏都是我弄的,和天一没有半点关系。我也不是想让你们离婚,我本意其实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我想告诉你,不要不把天一当个好男人,你如果不珍惜,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女的会喜欢他,到时候吃亏的就是你。”
“其实吧,那头发丝儿、香水、唇膏就是想引你警惕,反省一下自身行为。他最近工作不容易,而你又对他太疏忽了,我就是想给你点危机感,让你自查一下。”
“至于照片,其实是看到前面那些东西对你丝毫不起作用,我给你下的又一剂猛药,可看到你那天真伤心,我又不想给你看了,所以紧紧护住那包,可你偏偏抢了过去,就? ?”
江蓝彻底呆住:“那后来你找他谈话也是你的一剂猛药?”
“是,是我最后的一剂猛药。”夏晓贤做痛定思痛状,“原本是想引起你们的重视,相当于敲个警钟,这婚姻必须要引起重视,好好呵护,可没想到你们? ?”
“没想到我们当真了?”
夏晓贤又点头,干脆一咬牙:“反正你们这婚不能离,如果离婚,那我就死给你们看!”
话落,只听到“砰”的一声门响,这次夺门而出的,是李天一,江蓝随即奔了出去。
不知道瞅了那表多少次,从三点二十到六点十分,俩人已经出去了三个小时。夏晓贤再次抬头问江大成:“老伴儿,你说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会不会太牵强和离谱了?”
江大成没理会她。
“我都说了是我搞鬼了,难不成还去离婚了?不行,我得去看看!”夏晓贤刚一起身,便被江大成猛地按回沙发:“我求求你,你别作了行不行?咱安分点吧!安分点!”
“那你说我刚才的说辞怎么样?”她又抓住他的胳膊,“这是我灵机一动编出来的,不假吧?”
江大成“哼”了一声。
凭他的直觉,这俩人待在外面这么久应该不是坏事,这么大一个乌龙事件,又是父母这边的错,一句两句可说不清楚。再说俩人都不小了,如果没有对彼此的不忠,应该不会打离婚的主意。
“你说说你啊,我该怎么说你好? ?”
“你能不能别唠叨了?”夏晓贤猛地一拍桌子,“我以前撺掇他们离婚你说我没良心,现在好了,撮合他们复合你还要说我。江大成,合着天底下就你有良心是不是?”
“天底下有你这样当妈的吗?为了钱,做假证据,拍跟踪照片,逼着闺女离婚攀高枝。你倒是攀啊,今天怎么良心发现,不攀了?”
“我良心发现?大成,”夏晓贤深吸口气,“你没看新闻?”
“我光掺和你的事情就够烦人了,没空关心那个。”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蓝蓝离婚了?咱们深州行政中心要北迁,前天刚放出来的消息,天一他老家那什么三河,就在这规划的新商业中心里头。你想想,建新中心就得拆迁和占地,天一家别的没有,可地不少,光赔偿一项,这得多少钱!”
江大成瞪大眼睛:“你就是为这个? ?”
“他家足足五亩地,按照咱现在这价格算,以后要是盖上房子,按四千算,那得上去一百多万了。”
“真是疯了!我告诉你老夏,你这样可是太不厚道!”
江家是典型的女强男弱体制,在做记者的老婆面前,当主任医师的江大成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她的。况且说了也白搭,他这老婆对他的建议从来都不听,还是自己做自己的。
眼前她继续在自己的想象里游荡:“这拆迁款一到,别说是再买房子,就是买个复式都不成问题,到那时候,就算咱死了,蓝蓝这后半辈子也一点儿都不用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