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说吧,不出十天蓝蓝就得回头,这哪儿用得着十天?”夏晓贤喜滋滋地翻着日历,“满打满算五天就解决了!”
“你真这么做了?”江大成很是惊讶,“你不怕蓝蓝以后看出来?”
“老袁和老董都是我最好的同事,他们肯定都不会说,接下来就是你了,要是她知道,那肯定就是你这张老嘴没堵住。再说,我也没打算瞒她一辈子,我只是想让她面对现实。”
“说到这个,我觉得你也别太乐观了,”江大成笑得有些讽刺,“以蓝蓝那性格,顶多会认识到钱重要,但也不至于为了钱去上赶着要人老李家的拆迁款。依我看,你的如意算盘怕打得也不会那么顺畅,蓝蓝可比你有良心。”
“那要不要打个赌?”夏晓贤突然来了兴致,“就算是蓝蓝现在不想打她公公的主意,但早晚会有那么一天,你信不信?”
夏晓贤这点估计得没错,重回到工作岗位的江蓝,确实相当感谢自己的这个母亲。只不过她爹江大成分析得也对,她现在只觉得钱重要,但还是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也就是说,不想拿李桂宝的拆迁刻意做文章。
她以前也知道钱重要,但没想到居然重要到这个份儿上。可是她还是有底线,那就是在母亲眼中一文不值的道义和善良。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她还在上班,冰箱也没被搬走。
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可是她不知道,很快,一切事情,都要改变了。
在重新上岗的第二天,江蓝就收到了重磅消息。继那拆迁的最初文件下达半个月之后,她看到了关于拆迁的三条消息。
第一条消息是市政府做了关于行政机关北迁的决定;第二条则是对区域属性作出了概括性的划分,对哪里是公共区域,哪里是行政区域,哪里是商业区域,有了比较明确的界定。至于这第三条,则是对商业区域着手进行招投标。
“小江,上两次的新闻都是你拟的,上面比较满意,你把这次的也拟了,”袁致敏递给她资料,“记住,要体现政府的公正性,基本要保证和上两个新闻一样的口吻和水准。”
江蓝连连答应,看袁致敏走后,连忙翻到这次活动的区域,看完之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她没看错的话,她公公的家和田地,正好位于这片商业用地招投标活动的边缘上。江蓝盯着那图,重重地坐回沙发。与其说前面两次决定的下发只是冲锋号角,那这次则有点真枪真刀上马的意思,事情已然迫在眉睫。
这样的事情根本没法瞒下去,只要明天,她拟的报道就会在这个城市大幅度地铺开。江蓝思来想去,还是给公公打了个电话,起码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果然,李桂宝那反应就像要被凌迟似的。挂完电话,江蓝又有些不放心,赶紧给天枚打了电话,让她过去看看,别刺激大了,再出什么事情。
一通电话打完之后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江蓝看着那通知重重叹气,现在这时候,说帮忙那也顶多就是口头安慰。通知都要公示了,这就好比是“病危通知书”,死了的话纯属正常,不死才属于大命。
怎么办,现在去求老妈吗?她和妈闹成那个样子,还让她交了“上岗钱”,眼下这话,根本就说不出口。就算是说出口,这事情也是玩完。如果是行政片区也就罢了,一般行政机关都有明确到精准的规划数据。可如今这通知多是对开发商的号召,你怎么知道是哪家开发商看上了那块地?又怎么知道开发商要开发多大面积?
一切都是未定,眼下只能听天由命。
她在这里着急,天一家更像是着了火。
刚拟定完新闻送去审稿,前台突然喊有人找,江蓝连忙跑过去,怎么也没想到,来的人竟是刚通完电话不久的天枚。
天枚很显然是赶着来的,刚刚四月,头上就满是大汗。“天枚,爸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急来找我?”
“送钱,”往口袋里掏了半天,天枚掏出个布卷来,“这里面有一千块钱,爸让我抓紧时间送给你。”
“给我钱干什么?”
“爸听了你的电话,急得不得了,让你再帮忙给出出主意,”她不由分说地将钱往她手里塞,“现在拉关系托熟人哪个不需要钱?爸让你尽管用,如果不够了,真不行你先给垫着,他再想办法。”
“忙肯定是会帮,但是估计希望也不大。”江蓝推脱着钱,“再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帮忙也属于分内的事? ?”
“嫂子你拿着吧,只有你拿着了,我们才能安心? ?你都不知道咱爸刚才急的,就差? ?”说着说着,天枚眨巴了一下眼,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看她这样,江蓝忽然想起夏晓贤的话,我收了钱他们才能睡个安稳觉,我要是不收钱,指不定他们还要更难受呢。好吧,她将钱收到口袋里,反正这个星期也要回去和他们说说详细情况,到时候再把这钱还给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江蓝利用自己手里的关系,四处打听关于李桂宝那片地和房子的情况。得到的答案多用四个字概括———凶多吉少。
这是倍感煎熬的一个星期,先是经历了离职的风波,后半个星期又为李桂宝家的地奔波。又到了星期六上午,江蓝和李天一计划回三河乡。不管事情如何,总是要把最新情况给李桂宝分析一下。
一路上,江蓝都在琢磨听到这一消息,李桂宝会是怎样的表情。果真,听了她的这些话,李桂宝闷头抽了两口烟,嘴角抽搐了两下,“我就知道? ?哎。”
一个“哎”字道破一切。
江蓝现在也不能说“爸,您别急,我们会尽力想办法”的话了,现在再那样说,连自己都觉得敷衍。她劝了两句,突然瞥见锅屋墙头边有个影子,心里一惊,“爸,你们先聊着,我去外面看一下。”
李桂宝没心情多问什么,只“嗯”了一声。
江蓝快速跑出了院子。
“妈,你怎么又来了?”果然是自己的妈,江蓝心里一急,连忙把她扯到一个僻静的草垛后面:“你来干什么?”
夏晓贤把戴着的草帽拿下来,“怎么?你还真以为这是你家了?这地方你能来得,我就来不得?”
“妈我告诉你,天一一家子都难受着呢,你别过去给人家添乱!”
“有什么好难受的?难不成这房子真要拆了?”
“八九不离十。”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就怕你过来捣乱,找他们家的麻烦,才不告诉你,”江蓝深吸一口气,“再说,我就是不告诉你,你现在不也知道了吗?新闻早就遍地都是。”
“我以为经过上次的事你改了脾气,没想到你还是个榆木疙瘩。”
“妈我告诉你,不是榆木疙瘩不榆木疙瘩的问题,而是人要有良心,他们遭到拆迁本来就够不幸了,要是再被人打主意就更不幸了。对了,妈,你这次来又是要做什么?”江蓝想到母亲的所作所为,越想越觉得悬,“我告诉你啊妈,你现在不能乱来!我公公家? ?”
“我乱来什么?我现在没乱来就已经被你说成没良心了,不过蓝蓝,”夏晓贤的眼睛突然一眯,“这良心本来就是个很玄乎的词。有良心没良心,不是你自己一个人说了算的。”
“妈? ?”
“你以为你这样就算是有良心了吗?你想没想过,如果要让他们知道你这么三番五次地来他们家是想得到他们的拆迁款,你这么处心积虑地对老头好也是因为想得到他们那些钱,你觉得他们会怎样想?你要是让他们知道,你白收了他们的钱,却没给人办事,他们又会怎么想?”
“妈!我什么时候那样说? ?”
“蓝蓝,我还是那句话,良心不是你说有就有的,关键是旁人看你,人家要说你有良心,那才叫有良心!要是别人看不见一切都白搭!”咬牙切齿地说着,夏晓贤突然间却变了表情,“天枚,你说是不是?”
江蓝心里一惊,蓦然回头。
果真见李天枚站在后面,脸色苍白,愤恨地瞪着自己。
那一刻,她浑身冰凉。
愣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天枚,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嫂子,你做得很好啊,我都没想到你做得这么好,你真是太会装了? ?”天枚走到她面前,愤怒地挥起了手,就当她紧紧闭着眼睛,以为这巴掌马上会扇下来的时候,却听到夏晓贤厉声喝道:“我闺女由我教育,还用不着你这小姑子动手!”
天枚举起的手停在半空,恶狠狠地瞪着江蓝,突然间,转身跑回家。
“天枚,你听我说!我不是? ?”
回答她的,只有那急速穿过乡间小路的风声。
毫无疑问,家里大乱。
夏晓贤说完那番话就已经回城,速度之快,像是没有来过一样。而家里正开着对她的批判会,江蓝发誓,她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尴尬过。
“爸,我告诉你,我真听了她和她妈的话了,她根本就是不想帮咱,她巴不得咱家被拆,她想要的是咱家的拆迁款!”
“我没有? ?”
此时的“我没有”已经完全淹没在了天枚愤怒的指控中,“你敢说你没有?江蓝,我真是错看你了,我还以为你从那天改好了,没想到你还是和以前那样!你还敢说你没有?你和你妈说的话我明明都听到了,好,就算我有可能诬陷你,但你妈能诬陷你吗?”
“你看错了,我妈没来!”
“枚子,你给我坐下!”李天一揽着自己已然梨花带雨的老婆,“你还大胆了啊,现在不叫嫂子,改直接叫名字了。你吃疯狗药了是不是?”
“不是,哥。你不知道她多么? ?她是骗你的!”
“我是不知道她多么坏,我对她的了解比你差远了,”李天一冷笑,“她是我老婆,我和她在一张床上睡了快三年,我还不如你了解她是不是?”
“哥,我是你妹妹啊,我难道还会骗你?”
“是,可是她是我老婆,她难道还会害我?”
江蓝窝在李天一怀里泣不成声,耳边是老公和小姑子一声高过一声的车轱辘战役。面对众人的批判,她这个当事人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可现场还有个安静的,那便是李桂宝。自从这个战役爆发,这个老头就异乎寻常地沉默,只是在那一口口地抽着闷烟,有时候出了点声响,那是旱烟袋往地上磕的动静。
仿佛他的耳朵失聪了,这一声比一声尖利的话从来不曾听到。
可江蓝却悬着心。她知道,这老头,恐怕是不言则已,一言惊人。一言既出,必定就是对她的“判决”。
“爸,你看我哥他? ?”天枚见众人都不信她的话,急得跺脚,“爸,你知道我,我从来都不说假话的。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要帮咱们的忙,她其实是? ?”
一直沉默不言的老头这次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抬起头,慢慢地挥手,“天枚,你住嘴。”
“你要上天是不是?她是你嫂子,是你哥的老婆,你怎么一口一个这个女人,还直呼人家的名字?”说话的工夫,李桂宝突然从身后抽出个鞭子,猛地甩向李天枚,“你还长能耐了,想要翻天对不对?”
“爸,我? ?”
“给我滚一边儿去!”
江蓝吃惊地看着李天枚被威吓着赶到了墙角的一个凳子上不甘地坐下,心里空前地紧张,先收拾完自家人,接下来必定是自己了。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果真撞入了李桂宝的眼睛,那双黄褐色的眼睛似是凝起了剑一般的冷锐,紧紧地盯着她。
“她嫂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好孩子,”他顿了顿,“可我也知道我闺女,天枚也不是胡扯八道的人。”
“爸? ?”
“你好好说,只要你说,爸就信你。”
“爸,这是你后来给我的一千块钱,我一点也没花,现在给您,”江蓝抽了抽鼻子,将那一千块钱递到他手里,“我本来就打算这次要还给您的。”
“不是钱的事。”
现在没有办法了,已经被逼到了死胡同,江蓝脑海里闪现出八个字———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她心里突然涌起难以抑制的悲哀,却不得不把话说下去:“天枚,你口口声声说看到我和我妈说话了,我想问问你,如果我妈来了,她怎么有可能只在门口待着,不到咱家来坐坐?”
天枚没想到她问这个问题,一时愣住,“这我怎么知道?”
“上次,我妈和咱爸聊得还很欢,不光你看到了,天一也看到了,那样好的情绪不是装出来的。而且我们俩家是亲家,她至于到了家门还不进吗?”
“江蓝,你不要不承认!我明明就看你和你妈站在一起,你俩还说话了? ?”
“那么很抱歉,”江蓝目光平静,“天枚,我只能说,你看错了。我是跟个问路的说过话,但那不是我妈。”
“就是就是,”李天一拍着老婆的肩,跟着附和,“我丈母娘要是来,至于连话都不说一声吗?枚子,你眼睛肯定是花了,我丈母娘早上还在市区呢,不可能来? ?”
“哥,我没有!”天枚又站起身,“爸,我没有!我明明看见她喊了‘妈’的!”
“天枚,我不是傻子,不会随便管人叫妈,如果你一再坚持我妈来过,并且和我说了那么多话,我只能怀疑一件事情了,”江蓝垂下头,“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和我不对,看我不顺眼,甚至还骂过我。可现在我想说明白,我真的一直没动过你家赔偿款的心思。所以,你也不用觉得,我是你这方面的大敌。”
“你这什么意思?”李天枚瞪大眼睛,“你意思是我想要我家的拆迁款?我什么时候? ?”
“我没那样说,天枚,我再和你说一遍,我没想要你家赔偿款。我真的没有。”
“江蓝? ?”李天枚气得大叫她的名字,哆嗦着便要扑过来,“我? ?”
李天枚出手速度很快,江蓝来不及躲闪,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光。
这下彻底把李天一给激怒了:“枚子,你要造反是不是?你敢打你嫂子?”手刚伸出去,有一个人比他速度更快,李桂宝伸手拿起扫帚,“你给我滚!”
一家人几乎混战起来。
李天枚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跑出了屋。
天枚走后,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坐在中间的那个老人更像是泥塑一般,机械地抽着烟,任何东西仿佛都是静止的,唯独那一圈圈盘旋的烟雾缭绕着几个人的气息。
“还疼不疼?”看着老婆明显高起的脸颊,李天一无比心疼,“我还没这么动过你呢,你瞧她把你打的? ?”
“她嫂子,”李桂宝深深吸了口烟,“你和天枚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这我知道!枚子老早就看我们不顺眼了,上次蓝蓝回来,她不但给她脸子看,在家还打电话给我,你是不知道,她把我一顿臭骂!你想,她对自家哥哥都能如此,对她嫂子,不更? ?”
“天一,”江蓝打断他的话,“是我的错,是我。”
“就算是我们的错也不该骂人啊,爸你不知道,上次蓝蓝为了缓和跟她的关系,还带她去酒店,开导了她一个晚上,没想到她还? ?蓝蓝!江蓝!”
李天一控诉他妹妹的话还没有说完,江蓝头一歪,居然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江蓝抬眼就看到自家老公那憔悴的神色,“蓝蓝,你吓死我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怎么就晕过去了呢?”
江蓝笑笑。
“你现在舒服些没有? ?”天一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音,“哥,是我。”
“这死妮子!”天一簇起眉头,“你还来干什么?”
“哥,爸让我给嫂子送饭? ?”
“这儿不需要你的饭,你差点把你嫂子给揍死了,现在又来送什么饭?我们可吃不起? ?”
“天一,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江蓝戳了戳丈夫,“天枚,你进来。”
不知道熬了多久,开门便闻到很浓郁的鸡汤味道。李天枚将那一大碗鸡汤放在桌子上,“嫂子,汤我先放在这里。”
“天一,我忽然很想吃冰糖葫芦,我看村口有卖的,你给我买一个去。”
眼看着天一离开的房门被关上,江蓝抬眼看着天枚,“好了,现在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因为我也有话和你说。”江蓝看着她,眼神坦诚真挚,“天枚,我真没打你家赔偿款的主意。我真是为了爸好,我真的是? ?”
面前的女人“哼”了一声,“那我再问你,你昨天的晕,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老实话!”
“假的。当时你太逼人了,我? ?”
“你? ?”天枚深吸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你妈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最早来我们家那次,就是想图我们家拆迁款?”
“不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妈她? ?”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图我们家这东西,你妈图了?”
江蓝瞠目结舌,突然回答不出这个问句来。
“心虚了对吧?现在你心虚了是不是!”天枚又叫起来,“你们原本就是一伙的,你妈都承认了,你还装成对我们家好的样子,走,去跟爸说个清楚!”
“天枚!李天枚!我是真想为咱家好!”
“鬼才信你!”
这样的对话再循环下去没什么意义,江蓝深吸一口气,更加用力抓紧被子。“那好,你不相信我是不是?你想戳穿我的真面目是不是?那好,你去戳穿啊!你昨天不是也戳穿了吗?可爸信了吗?就算你说我妈来过,你又没有录下影音,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的?再加上你之前对我的态度,天枚,没人觉得我坏,但是人人都觉得你不是东西!你是在诬陷我!”
“你? ?”
“我还是那句话,我没有。我以前没有,我现在也没有!”
“江蓝,我再相信你就是傻子!”李天枚走到门口,却又突然转了回来,“你不是想要赔偿款吗?我告诉你,就算是被拆了,那拆迁款也不会是你的!你不要忘了,老李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还有我这个闺女在!我告诉你,有我李天枚在,这老李家的钱,你就甭想沾上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