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辆黑色轿车驶来,在白浮白家门前停下。白浮白悠然自得地下车,车开走后,夫人龚新茹站在门口,冲他伸出手来:“拿来吧。”她是索要工薪,“这个月,你总不能又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吧?”
白浮白嘻嘻笑道:“哪能呢。”他下了车,从协和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交给龚新茹,转身就想进屋。
龚新茹掂了掂纸袋,毫无分量,就拦了他一把:“先别走。”她迅速倒空了底袋,里面只有一张十元票,还有几个钢镚,叮当落地,她也无心思弯腰去捡。
龚新茹脸色大变:“就十块钱?家里可无隔夜粮了,你安的什么心啊?”
白浮白从来不急,他赔笑地说:“有几个学生交不上学费了,不能看着他们失学呀。”
龚新茹冷冷地盯着丈夫,白浮白确有资助穷学生的事,可也不可能月月光啊!她不得不往歪处想了:“你就编吧,我在孩子面前可给你留面子了,可你也得叫人过得去呀!”在她看来,除了吃喝嫖赌,有必要瞒天过海吗?瞒人的没好事!她一赌气进屋去了。龚新茹开始跟他怄气。一直到睡觉,没跟白浮白说过一句话。
半夜了,白浮白和龚新茹背对背躺在床上,后来白浮白又半躺半坐,从床头抓起火柴擦着,点着一支老刀牌香烟,看了龚新茹一眼,赔小心地说:“都老夫老妻了,你还信不过我?”
龚新茹说:“既是老夫老妻,你有必要对我隐瞒吗?”
白浮白说:“真的是帮了穷学生,还有受难的人。咱们没挨饿受冻,知足吧。”
这时门外有人吆喝:“卖真正老刀牌香烟咧!”白浮白敏感地欠起身。
龚新茹看了丈夫一眼,顿生疑窦:“老刀牌又来了!怎么这人专卖老刀牌烟?又总是半夜三更?”凭经验,老刀牌一来,不管家里有烟没烟,白浮白必定出去买,多则两盒,少则一包,这卖烟的仿佛专做白浮白一个顾客的生意。
果然白浮白又在穿衣服,他显然是在辩解说:“平生只得意老刀牌香烟,不可须臾断顿,我的烟还真没了,他来的正是时候。”
龚新茹见他出去,马上翻床头柜,他又说谎,底下还有十几盒老刀牌香烟呢。哼,买包烟也谎话连篇。龚新茹生气,就也趿上鞋下地,在后面悄悄跟着。
门廊下,五瓦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白浮白对一个颈下吊着香烟方盘的刀条脸中年小贩说:“有三炮台吗?”
卖香烟的指指挎在脖子下的香烟匣说:“我只卖老刀。”
白浮白说:“那只好改改口味了。”掏出钱来,“来两包老刀牌。”他并没发现,龚新茹在门里正趴门缝张望。
她看见,卖烟的递过两包烟,但白浮白给的钱却是一卷子,且是从鞋里摸出来的。她十分不解。香烟贩子收了钱,吆喝着走了,白浮白回身进屋,一见夫人怒目而对,就嘿嘿一笑说:“你怎么起来了?”
龚新茹说:“看你怎么在鞋里藏钱的呀!”
白浮白一把将她推进屋,关严门说:“喊什么?”他编故事还是有水平的,“这是给受难劳工家属的捐款,协和会就得管慈善救济呀,我不率先垂范怎么行?”
龚新茹根本不信:“慈善救济,光明正大,用得着这么偷鸡摸狗跟做贼似的吗?况且,款项不捐到协和会、民生部,怎么半夜三更捐给一个卖纸烟的小贩?这太蹊跷、太离谱了!”
白浮白解释不清说:“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虽然开回来的钱少,可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
“这日子没法过了。”龚新茹啜泣起来,她还是怀疑,白浮白非嫖即赌。
白浮白试图洗清自己:“在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丈夫是啥德行还不知道?我还不至于嫖娼赌博吧?老夫老妻了,还信不过吗?”这时候说这些话,都是苍白无力的,龚新茹扭过头去不理他。
2
在南湖西侧,有一个菜市场,虽不兴旺,倒也是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
不过,公开卖的菜无非是小白菜、大葱、水萝卜,他们大多都夹带私货。那些卖豆腐、卖鱼、卖肉、卖蛋的,菜筐上面是青菜,但总是小声问买菜人:“要点荤的吗?”揭开一层青菜,底下往往藏着一条鱼、一块猪肉或一只白条鸡。
梁父吟推着自行车在菜市场里转悠,车货架子上夹着几根大葱、一包凉粉皮,一捆韭菜。他又蹲到了一个卖菜的老头跟前问:“大白菜怎么卖?”
老头说:“青菜稀烂贱的,不用秤约了,两分钱一棵。任选。”梁父吟便挑了一棵,又掐了一下芹菜秆试试嫩不嫩,选了一捆芹菜。老头四下看看问:“芹菜馅饺子不好包素的呀。”指指他的筐,暗示有肉卖。梁父吟会意,掀开芹菜,果见菜筐底下有一块猪肉。老头打开他的手,忙用青菜盖上。
梁父吟问:“怎么卖?”
卖菜老头伸出一个巴掌说:“五块?这可是天价呀。”
老头说:“猪是刚杀的,五花三层肉,大壳郎猪,皮薄肉嫩,别人都卖八块呢。”
梁父吟叫他称半斤,要瘦一点的,炒肉拉皮做肉帽儿用。人流中,卖老刀牌香烟的人又出现了,游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不停地吆喝。
梁父吟刚把买来的一块肉用纸包好,想夹在车货架上,老头提醒他,车子一颠,小心别颠露馅了。梁父吟想想也对,平头百姓吃猪肉是要扣上“经济犯”帽子的,梁父吟虽不至于因私买黑市猪肉坐牢、挨罚,还是小心点少惹麻烦的好。他犹豫了一下,便把那块用纸包裹的肉塞进了西服内袋里。回到有小阳台的二层小黄楼,梁父吟从自行车货架上取下青菜。卖老刀牌香烟的小贩吆喝着跟踪过来。
梁父吟问他:“有三炮台吗?”
卖香烟的指指挎在脖子下的香烟匣说:“我只卖老刀。”
梁父吟说:“那只好改改口味了。”掏出钱来要买一包。小贩不是从烟匣上,而是从底下抠出一包老刀牌香烟递给他,烟盒发皱。进了家门,梁父吟迅速拆开烟盒,里面是一卷子钱,还有一张字条:缴上党费六百二十元,速转会计存入银行备用。另,立即改掉剧本中请管家的情节和有关台词。如有可能,当不拍为上。这是上级指示。梁父吟点着火柴烧了字条。
自从刘月走后,他的屋子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整洁了。东一件衣服西一双袜子,被子整天摊在床上,根本就不叠。收起钱,他才想起把肉从怀里掏出来,发现包装纸破了,西装浸了油,他闻闻,懊恼地挂在衣帽架上,弄湿一块毛巾,用力地擦,效果不佳。
忽见白月朗进来了,梁父吟显得惊喜异常:“你来了?太意外又太意中了!”
白月朗莞尔一笑问:“你这是在干吗呀?”
梁父吟立即想到不能让她看到庐山真面目,连忙把地上的脏袜子往桌子底下踢,现在叠被子已来不及了,连忙关死了通往寝室的门。其实白月朗早看在眼里,怕揭破了他不好意思,装看不见。
梁父吟这才懊恼地说:“我在黑市买了半斤肉,没处藏,掖到了西装内袋里,结果油了一大片,怎么擦也擦不净。”
白月朗过来看了看说:“油渍哪能用水洗,这得送到洗染店去。”
白月朗主动上门,梁父吟好不高兴,那天中央大饭店的不快,一直没能消除。梁父吟还以为她不会再理自己了呢,那天她一甩袖子走了,还付了自己那份钱,叫他好难堪。
梁父吟说:“我真怕你今天不来。如果我不写那封道歉信,你真的不再理我了吗?”原来事后他见到了白刃,无意中得知白月朗借钱是为了救一个得败血症的同学,他好不后悔。
白月朗一笑,她倒很大度:“都过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嘛。”
她是头一次来梁父吟家,环顾了一下房间,确实很有艺术家气质。
梁父吟说:“乱糟糟的,你这不是骂我吗?”
白月朗还有下半句:“不过,戏法不灵,全靠毯子蒙,可不怎么样。”
这显然指桌底下没洗的袜子、里屋没叠的被子。既然戳穿了,梁父吟也就厚脸皮了,嘿嘿笑着捡起袜子扔进洗手间,又推开卧室门,叠上被子。
白月朗笑着坐到写字台前,发现了镶着的刘月照片,便端详着问:“这是谁呀?小姑娘挺漂亮啊。”
在厨房里忙活的梁父吟说:“噢,从前的佣人。”
白月朗显然持怀疑态度:“佣人?一个佣人的照片也会有这么高的地位,日夜清供,陪伴着大作家?”
梁父吟说:“贵为天子,穷为乞丐,在我看来,人格上是平等的。”
白月朗脸红了,自知太世俗了,忙说:“对不起,我够世俗的了。她为什么走了?”
梁父吟这样解释:“一个姑娘,怎么可能在别人家永远当保姆呢?”
看着照片,白月朗说:“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那天在中央大饭店门口遇见的好像就是照片上这个人。是不是这个佣人啊?”
梁父吟没有否认说:“你眼睛真够毒的!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月朗一笑,她走到厨房,看了一眼摆出来的酒和罐头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值得你大宴宾朋?”
梁父吟扎上围裙说:“今天嘛,总归是个可以喝酒的日子,现在说破了就没意思了,人来齐了再宣布。”
白月朗见他备了那么多冷荤、小菜,很惊讶问:“你要请多少人啊?”
梁父吟说:“不多,十来个吧。”
“这小屋,挤十来个还不算多?”白月朗说,“看你并不小气呀,请客怎么也得下馆子呀。”
梁父吟要的是家里自由自在的气氛。他当然不是没钱,也不是小气,他还在馆子里叫了八个熘炒,一会儿送来。在家里只想弄几个冷荤,他的炒肉拉皮是拿手菜。白月朗拧开水管洗了手,要帮他切白菜丝,不过声称刀工差点。她拿起那颗白菜送到水龙头下冲洗。
在案板上切肉的梁父吟问:“建大那个学生病好了吗?”
白月朗说:“早出院了,如果没有那一千块钱,他就活不成了。你还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我借款,说我没有自尊。”
“别哪壶不开拎哪壶啊!你也有毛病,干吗不说出真相啊?”
“当时我气还气不过来,有必要‘对牛弹琴’吗?”白月朗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3
一辆奥斯汀轿车开进狭窄的南湖小街,车窗摇下一半,原来是穿西装戴墨镜的甘粕正彦坐在里面。司机旁边坐着秘书课长天岗长喜,天岗长喜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果品盒子,系着金丝带,豪华而精致。
车子停下,甘粕正彦吩咐天岗长喜下去问问是哪一栋。
天岗长喜把果品盒放到车座上,开门下车。正好碰上一个穿木屐的日本女人一溜碎步过来,天岗长喜向她打听梁父吟住哪一栋,日本女人还真知道,她回身一指那栋黄楼,说很好找。窗外插国旗的就是他家。
这时白月朗正帮着梁父吟摆台。他们把写字台上的书和杂物堆到窗台上,空出来的写字台成了餐桌,围在四周的凳子也高低不齐,显然是七拼八凑的。五颜六色的大凉盘和几个打开的罐头、冷荤已摆上桌,就等馆子送来熘炒了。白月朗又往桌子上餐具,一共摆了十份,筷子、勺子也各异,都不配套。
突然传来一阵楼梯响,白月朗通知厨房里的梁父吟,有客人上楼了。梁父吟在围裙上擦擦手,刚走出厨房,人已经进来了,是甘粕正彦和抱着大果盒,提着两瓶酒的天岗课长。
梁父吟这一惊非同小可,根本没请他呀!这可是鬼难对付的不速之客。白月朗不知他们交往有多深,反倒抢先打破了尴尬局面:“是理事长?没想到作家先生把这样尊贵的客人也请到了,还向我保密呢。”
白月朗这一铺垫,梁父吟脸上很快一扫窘相,笑脸相迎,一叠声叫“快请”,说:“万万没有想到理事长会光临我这寒酸的寓所。”
白月朗又是一个意外:“梁先生根本没有请理事长?”
梁父吟说:“我根本没敢请,怕理事长不给面子,我是小人物,过生日岂敢惊动理事长?”白月朗这才明白,今天是梁父吟的寿诞。
“梁父吟是小人物,那新京就没大人物了。”甘粕正彦半开玩笑地说,天岗已把大果盒和白鹤牌清酒放到了桌上。甘粕正彦还不依不饶,“梁先生这么说可就不公道了。分明是你没把甘粕正彦当朋友看待嘛。白小姐才是你的上宾啊,第一个请到。”梁父吟只得随机应变,说请她来做凉盘打下手的。
甘粕正彦围着桌子转了一圈,还数了数酒杯、筷子,说:“十位客人,不少啊。在你交往的名单上,怎么我连十位朋友的名次都排不上去?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居然不告诉我,偷偷在家摆酒宴。你不把我当朋友,我可把你当朋友了,所以就找上门来讨酒喝了。”
“欢迎之至。抽烟,我这有红锡包。”梁父吟只好表现热情,先给甘粕正彦点上烟,又敬天岗一支。天岗没接烟,道了谢,他得回满映,有些事要处理,他告诉理事长,一个钟头后来接他。说罢转身下楼去了。
白月朗发现,自从甘粕正彦进来,梁父吟明显变得紧张了,眼里透露着焦灼和忧虑。
甘粕正彦打开那个包装华美的果盒,原来里面是个多层生日蛋糕,上面插着一圈“小磕头了”。这种生日小蜡烛所以叫“磕头了”,是指蜡烛细而短,磕个头的工夫就烧没了,甘粕正彦一共在蛋糕上层插了三十五根蜡烛,是他记忆力好,还是有心?等于准确无误地标记出梁父吟的三十五岁年龄。
梁父吟只得说:“虚度三十五个春秋,三十当立而未立,年届四十未解惑,惭愧。”
白月朗故意显得很惊讶说:“理事长太心细了,连我这帮忙的都不知道今天是梁先生的华诞,理事长却记得这么清楚。”她顺手拉了一把椅子让甘粕正彦坐,并且刷了个杯子给他倒了茶。
甘粕正彦坐下说:“梁君太客气了。你刚三十五岁,已经写了十多部长篇小说,又写了十多个电影脚本,名满天下,还说未立?”
白月朗发现梁父吟心不在焉,总走神看了好几次窗台。白月朗一时不得要领,她怎么也想不出,阳台上会有什么秘密可言。
后来梁父吟说:“理事长先抽烟、喝茶,我把厨房的事弄完就过来。”他向白月朗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过来。一直盯着他的白月朗会意,说了句:“哎呀,我剥好了的蒜还没捣呢。”也抽身跟进了厨房。
这时,穿建国大学学生制服的白刃骑着一辆富士山牌自行车,正拐进了南湖小街,车把上插着一束鲜花,显然是来赴宴的。梁父吟担心的正是他的现身。
梁父吟见白月朗跟进来,便点手叫她过来,他故意在菜板上把菜刀剁得当当响,借此掩盖谈话声。他小声急切地、用非同小可的语气,让白月朗帮个大忙,到窗口去,想办法把那面国旗取下来。既要把旗取回来,又要不动声色,一点都不能引起甘粕正彦的怀疑。问她能做到吗?
看他的样子,有几分神秘,白月朗虽猜到几分问:“干吗不自己去取?”
梁父吟急得跺了一下脚:“你这么别扭,快去。”白月朗那清澈深邃的眸子闪了他一眼,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大义和庄严,转身走出厨房。
此时甘粕正彦吸着烟,正在阳台上看远处烟波浩渺的南湖景色。插在阳台下的那面红蓝白黑满地黄的旗,因为无风,耷拉着。
白月朗来到甘粕正彦身后。甘粕正彦两手形成个取景框模样,凑在眼前比画着,说:“这个小窗口像一个取景框,蓝天、白云,湖水、游船,全都挤进这个取景框里,哪个角度都好,鸟瞰、仰拍、横移……全是浪漫。”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白月朗说,“这样的想象,只有电影厂的人才会有,一般市民司空见惯,再蓝的天,再白的云,也不能当饭吃、解不了忧愁。”
甘粕正彦看了白月朗一眼说:“你这么一说,多倒胃口?大杀风景,浪漫全无。”
白月朗观察了一下,贸然取下国旗,必定会引起甘粕正彦的怀疑。她发现旗杆随便压在砖头下,很不牢,再向楼下看了一眼,楼下有一个污水坑,她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她扭转话题说:“嘿,梁先生够协和的了,窗前还挂着一面国旗。可惜这旗风吹雨淋的,边角都破损了,都褪色了,挂在这里反而不恭,应该换一面新的。”一边说一边瞅准时机,像不小心的样子,碰了旗杆一下,旗杆一撅,旗落到了阳台下。白月朗早看见了,旗恰好掉在水坑里,她算得很准。
这一下,她有机会了,她尖叫一声,忙奔下楼去,拾起沾上污泥的国旗,再上楼时,接二连三向梁父吟道歉,并且不由分说把脏旗泡进水盆,要给他洗干净。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不容甘粕正彦有半点怀疑,梁父吟差不多要给她叫好了,这丫头,绝顶聪明!干得太漂亮了。
这时梁父吟住的黄楼下,自行车铃声一路响着,白刃躲避着一群滚铁环的小孩,来到楼下,双腿支地,扬脸看阳台。因为没有看见那面旗,白刃大惊,随即掉转车子,骑上就跑。这一瞬间,阳台上的白月朗认出了哥哥,她无比惊奇,白月朗又不敢呼喊,眼睁睁看着哥哥飞一般驶出南湖小街。
白刃显然是来找梁父吟的,又为什么仓皇而去?因为那面旗不在了吗?这样说来,旗无疑是联络暗号,不然梁父吟没必要心急火燎地请她代劳,取下那面国旗。由此推断,梁父吟、白刃肯定在从事一种极度秘密的事业,不用问,她也能想到答案了。
随后,又有一个穿竹布长衫戴礼帽的人迈着四方步过来了,来到楼下,举目望了一下,同样转身要走。
阳台上的甘粕正彦发现了竹布长衫先生,他来了个先发制人,居高临下地问人家:“是到梁父吟先生家赴生日宴会的吗?那就请上楼吧。”
竹布长衫却说:“我找老中医,柳枝接骨的黄镜明老大夫,还请问黄大夫住在哪一幢楼。”
甘粕正彦挺失望说:“我可不知道什么老中医,我也是外来的。”
白月朗发现,自从国旗泡进了水盆,梁父吟的情绪又恢复正常并谈笑风生了。白月朗一边往国旗上打胰子(土肥皂),一边发问:“红蓝白黑四条杠,加上满地黄,五个颜色各代表一个民族,才构成五族共和,这黄色占了百分之七十,是代表汉民族吗?”
梁父吟的回答很令白月朗意外,原来满洲国里的“五族”里并没有汉人,与孙中山建中华民国时的“五族共和”完全是两码事。在这里,没有汉人,汉人就是满洲人。甘粕正彦一补充更明白,五族是满洲人、朝鲜人、蒙古人、回族人。
这才四个,白月朗说:“还差一个呀!”
梁父吟说:“一大片黄色当然是代表日本人,由日本人一统大东亚嘛。”
日本人成了主宰,在国旗上占了三分之二还多!白月朗心里好不舒服,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解释。她看了甘粕正彦一眼,没有说什么。甘粕正彦把烟蒂捻灭在阳台花盆里,看看腕子上的表,疑惑地问梁父吟:“你请的朋友都是些什么人啊,这么不准时!”
白月朗不无担心地斜了梁父吟一眼。梁父吟解释说:“大家都忙,约定的时间是十二点左右,一左一右就给他们钻了空子。”停了一下,趁甘粕正彦又点起一支烟的当儿,他又给白月朗使了个眼色,然后说:“差点忘了,家里没有香油了,拌凉菜少了香油还能有味吗?”他求白月朗下楼跑趟腿,给买一瓶香油来。
白月朗明白,买香油是假,梁父吟肯定又要让她打掩护了。她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发牢骚说:“我成了大作家的小支使(小仆人)了。”但还是推开房门要下楼去。
梁父吟追上几步大声嘱咐她,拐出南湖小街,左首有个挂罗圈幌的酱菜店,叫四海居。那里卖小磨香油,要买现磨的,这年头连香油都掺假,往里兑饭米汤。
甘粕正彦称赞他很在行啊。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似乎不该分大作家的神,甘粕正彦关切地劝他:“该娶女人了,一个作家缠在家务琐事里,这不是浪费天才吗?”
梁父吟开了句玩笑:“像我这种没有本事的人,娶不上媳妇啊。”
甘粕正彦说:“笑谈。只要先生愿意,还会没有好女人吗?我听说,满映有好几个女明星对你频送秋波,古樾对你就很有心。可你都不理人家,是不是心太高了?”
梁父吟说:“我这破巢,岂敢奢望养金丝雀?”
甘粕正彦突然说:“你跟白月朗来往得很密切呀。她倒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这话有没有试探的意思?在梁父吟看来,甘粕正彦是瞄准了这个猎物的,尽管他不动声色。梁父吟只是轻轻一语带过:“她太小了。”
不等甘粕正彦回答,梁父吟突然拍了一下大腿,对甘粕正彦说:“看我这脑袋,请随意,我去去就来。”
甘粕正彦问:“你干什么去?”
“让白小姐买香油,却不给人家钱,人家又不好意思张口要。”梁父吟说,“人家兴许以为我是想占小便宜呢。”说着跑下楼梯。
4
四海居杂货酱菜店里,一台小石磨隆隆转动,在碾芝麻,另一边榨出油来,清亮的香油滴成一条线,正住瓶子里滴,白月朗饶有兴趣地在一旁观看出油。小店里香气四溢。
梁父吟跑了进来,举着一张五元老头票说:“你看我,忘了给你钱了。”
白月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脸说:“你怕不是特意来送钱的吧?”
“你真聪明。”梁父吟把她拉到门外罗圈幌下面,请她再帮一次忙,他不能离开屋子时间太长,得马上上楼去,他的真实意图当然不在买香油。他让白月朗帮他解燃眉之急,帮他打几个电话,随便约几个朋友来过生日。
现约朋友来祝贺生日?白月朗先是诧异,随后明白了,原来约的显然不能来了,来了也得转身就走。从某种意义上说,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来过生日的。
白月朗点点头答应了:“不过,我的朋友,新京医大的多,都是学生,也不够梁先生交往的层次呀。”
管不了这么多了,梁父吟说:“没关系,有人来就行,管不得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了。”
梁父吟叮嘱她不用着急上去,如果甘粕正彦问,她也好说,现磨香油,能那么快吗?梁父吟急匆匆往回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反复叮咛,告诉她的同学、朋友,见了他热情点,最好带花来,别像不认识他似的。白月朗叫他放心,她们班级里崇拜梁父吟的大有人在,露不了馅的。梁父吟这才放心地跑上楼去。
白月朗向杂货店账房先生桌上的电话走去。
回到房间,梁父吟拿来一瓶麒麟牌啤酒要打开,他说:“咱们先喝啤酒,边喝边等,实在不好意思,我若知道阁下赏光,就到中央大饭店或大都会餐馆去了。”
“大可不必。”甘粕正彦说,“有点私家气氛更好,温馨。现在还真不想喝啤酒,开一瓶我带来的白鹤牌清酒。”他亲手启封,倒了两大杯,说是喝餐前酒。他先喝了一大口。
梁父吟抿了一口,从桌上碟里抓了几粒炸盐水豆扔到嘴里嚼着说:“这清酒烈着呢,可不是餐前酒,没等客人到,我先喝趴下,顺到桌子底下去了。”
甘粕正彦用叉子叉了一块红烧鱼块罐头放到口里,望着墙上狂草字画,他虽也写字,却认不出来,就问这是几个什么字?他觉得汉字的狂草像画符,更像天书。
梁父吟说是“知白守黑”四个字。
甘粕正彦看那草写的“知”就是个“去”字,“白”字像个绞丝,就更认不出了,他说:“看来,我这点中文不够用了。”他问“知白守黑”是什么意思?
梁父吟说:“是告诉人,守住界线,本分为上。”
甘粕正彦击掌道:“好,好。”他当即请梁父吟也给他写一幅同样的字。
“敢不奉命?”梁父吟说,“这个容易,不用本钱。”
甘粕正彦话锋一转问他:“还在修改那部《破落名门》剧本吗?”出人意料,梁父吟说他放弃了。
甘粕正彦有几分意外问:“为什么,那可是你的心血呀!你对这部戏一向挺狂热的呀,寄予厚望呢。制作部部长八木先生把摄制预算表都送到我的办公桌上了。”
梁父吟毫不讳言说:“剧中有的情节欠妥,欠斟酌,对大东亚共荣不利。”
甘粕正彦说:“我没时间看。不知是哪个情节不妥?”
梁父吟便简略陈述要点:“破落户想请一个管家来重兴家业,我的本意是说这个家太没落、太没前途了,太需要朋友帮忙扶持了。本来是剧情发展的需要,可有人认为我影射,说主人公反对引进管家……我何必给人以口实!这对满映也不好。”
甘粕正彦说:“你很坦诚,拍不拍你自己决定。其实不拍也好。放弃这个,还想写点什么呢?你完全知道当今需要什么,我从没逼迫你去写大东亚圣战的剧本,还有讨伐队讨伐抗日联军匪部的片子。”
这倒是。别的编剧可就躲不掉压下来的奉命文章了。梁父吟对甘粕正彦的照顾,表示了感激之情,还报告说:“我最近正在构思一部历史片。”
又是历史剧,甘粕正彦说:“拍完了红楼二尤,又想拍宝黛了吧?我就特别偏爱历史片,历史可以鉴古今呀。不知梁先生又选中了哪一段?”
梁父吟观察着他的脸色说:“林则徐,你看怎么样?”
甘粕正彦精神为之一振,称赞他:“你算是独具慧眼。这太好了,马上动手写,大日本帝国迟早是要对英美宣战的,英国人傲慢无礼,到处侵占土地,奴役别国,自称日不落帝国,鸦片战争就是欺侮中国,拍这部片子是给英国人一点颜色看。”
《林则徐》果然点燃了甘粕正彦心中仇英之火。梁父吟说:“我就知道理事长先生会支持我。”
“你未卜先知啊?”甘粕正彦说,“其实,有很多亚洲朋友不理解日本方面的良苦用心,我们就是要解救被英国、美国等被西方国家奴役的亚洲国家,把他们的势力赶走,建立我们黄种人的乐园,那就是大东亚共荣圈,这有什么不好?我看,你的《林则徐》就会起到推进作用。”梁父吟虽然哭笑不得,却也做出很高兴的样子。
5
忙里偷闲,白浮白又在后园子里侍弄菜地,正在侍弄秋白菜,卷心白菜已经抱心,心里美萝卜长得比拳头都大了,地皮都拱裂了。
这时白刃和张云岫走进后园,张云岫问了一句“伯父好”,白浮白说:“全复原了?你这次病,可把大家吓坏了,康复了就好。”
白刃说父亲:“这可是张冠李戴呀,这是哥哥云岫,得病的是弟弟云峰。”
白浮白乐了,叫他们过来吃西红柿说:“快罢园了。鸡心柿子,甜,蟠桃柿子,起沙。”说着往他们手里塞。
白刃埋怨他:“也不洗就让人家吃呀!”
白浮白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他用手抹蹭了一下,先咬了一口,几个人都乐了。
白刃带着讥讽的口气说:“这么大的会长亲自种菜,这是要体会稼穑之艰难吗?”
白浮白并不生气,说:“田园之乐,也舒展一下筋骨。”
白刃说:“是啊,满脑肠肥的人需要啊。”
母亲龚新茹端了几杯酸梅汤出来,对白刃说:“你们爷俩真是犯相,见面就夹枪带棒的。”她把酸梅汤放在小石桌上,“来,云岫,喝点酸梅汤。”
白刃说:“妈,你行啊,还能弄到酸梅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立刻皱着眉头吐掉了,“这也太酸了,一点甜味没有,妈,你不是从酸菜缸里舀出来的吧?”
“没糖,有什么办法?福字通账虽说配给糖票,可半年多没货了。我买了几个甜菜疙瘩,自己熬了点甜水兑上的。”龚新茹说。
张云岫说:“巧了,我们学校正好配给了半斤砂糖,都带来了。”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来放到了石桌上。
正好白刃也拿回来半斤。
龚新茹叫云岫快拿回去,给他弟弟吃吧,他病刚好,身板弱,需要营养。
白刃说:“要营养,半斤糖也不顶大用啊。”
龚新茹忽然问白刃:“今儿个不是给谁去过生日吗?怎么又回来了?家里可没准备好吃的呀。”
白刃支吾说:“我倒是上门去祝寿了,可弄错了日子,我记的是阳历,人家过的旧历。弄拧了。”
龚新茹借题发挥地说:“幸亏没按天皇的历书算,那更热闹了。”白浮白扫了她一眼,叫她没用的话少说。白刃和张云岫都嘻嘻地笑了起来。
龚新茹好不犯难,好歹拾掇了几个青菜,开了一个沙丁鱼罐头,才算有点荤腥,张云岫好不容易来家吃顿饭,太素淡了,过意不去。
张云岫却吃得蛮香。
一家人正在吃饭,突然有人敲门,龚新茹看了丈夫一眼,不胜其烦:“不是查国民手账的就是又派什么捐的,再不就是保甲连坐……上个月,又加了一种捐,真新鲜,叫慰安捐,谁都不懂。”白刃和张云岫也是头一次听说,都问是什么意思?
白浮白对龚新茹说:“开门去吧,你越来越嘴碎。”
龚新茹打开房门,一个西装革履戴黑边眼镜的学者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口。龚新茹刚问了一句:“先生是找……”
白刃腾地跳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来人打了个立正:“总长阁下好!”来人竟是建国大学副总长兼新京法政大学教授作田庄一。
白浮白正仰在椅背上剔牙,见了来客,也是惊喜交加,他笑吟吟地过来与作田握手说:“稀客、贵客,我这寒酸之家对先生不恭了。”
作田庄一说:“老同学何出此言!”他看了一眼穿校服的白刃问,“建大的?几期生?”
白刃双足并拢回答:“报告总长阁下,三期生白刃。”又指指张云岫说,“张云岫也是,五期生。”张云岫也忙敬礼。
作田庄一表示满意,他笑着对白浮白说:“我到你家来做客,难道连座位也不赏一个吗?”
白浮白开玩笑说:“我以为你是来看你的学生的,与我无干。”
龚新茹看不过去了,忙说:“快请总长先生坐,白刃,快倒茶。”她与张云岫忙着往下拾掇桌子。
龚新茹找杯子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茶,白浮白说:“女儿买的毛峰喝光了,这是下等民喝的茶叶末子,怎么能给总长阁下喝呢,到楼去买一两好茶。”
作田庄一却摆手说不必,顺手接了过来,抿了一口,没说什么,推开房门,门外站着两个听差。地下摆着一袋大米、一袋精白面,还有一大堆肉罐头、酒、烟,也有糖、茶。放下东西,两个听差垂手侍立。
作田庄一示意听差都搬进来,他拿了一铁盒铁观音茶递给龚新茹:“请夫人沏上它,我们喝这个。”
龚新茹去沏茶,作田庄一仔细地看了看桌上和锅里的饭菜,小米稀饭,炒土豆片,素炒蒜苗,油豆腐条,鸡蛋炒韭菜,小葱蘸酱,一盘子玉米面大饼子,一个吃光了只剩空盒子的沙丁鱼罐头。
作田庄一皱了皱眉头:“怎么饭伙这么差?据我所知,你的薪水还可以呀,也有福字配给通账啊。”
白浮白说穷亲戚多,都得帮衬一下。作庄田一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白刃站了起来,他对作田庄一说:“我们还要赶回学校去,总长没指示,我们可以走了吗?”
见白刃二人要走,作田庄一又嘱咐说:“好好用功,有需要帮忙的,请别客气,我和你父亲是同学,我们在牛津大学读书时就是好朋友。”
白刃和张云岫道谢敬礼后走了。作田庄一苦笑着对白浮白说:“你呀,还是老脾气不改,不要爱面子,还像在牛津大学时一样才好。”
白浮白感慨地提起那年在牛津河上赛船的事。他们的友谊也从那时建立起来的。作田庄一喝着茶,也很感慨,都是如烟往事了。起因是一年一度的赛船,因为裁判不公争执了起来,英国队学生骂中日学生的东方联队是黄猪,双方厮打起来,中国和日本学生事后发誓雪耻,互相提携。
白浮白脸上挂着平淡的笑容说:“现在我们不是相互提携了吗?”话是正面的,这语气怎么听都有揶揄味道。
作田庄一还听不出来吗?他说:“互相提携,这是天道自然的事。天皇的初衷,是好的。但战争绝不是好东西,它是失掉了理性的野兽,想恢复到文明,必须等战争的烟云散尽,所以每个人都必须忍耐。”
“不忍耐又能怎么样呢?”白浮白说,“我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作田庄一说:“钱不够花,我给你再找点兼职差使。”
白浮白问:“是什么差事?”
作田庄一今儿个来,不是代表校方来请教授,而是以老朋友身份来劝他到建国大学兼课,国高校长照当,一周三五节课,两不误。
“行啊。”白浮白爽快地答应了,“建大的薪水可是很诱人的呀,比普通大学高出一倍还多。”
作田庄一笑了说:“从前不把钱看得这么重啊!”
白浮白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钱又不咬手。”
作田庄一很高兴,说:“我没白来,没想到你这么痛快地答应了。”
“干吗不答应?”白浮白说,“上哪儿找这好事去。”
6
生日宴会的客人迟迟不到,梁父吟心里急,却一脸平静地和甘粕正彦周旋,三人品酒闲话,突然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白月朗看了梁父吟一眼,说:“来了,客人来了。”她和梁父吟刚站起来,已经拥进七八个男女学生。女生是海军衫、短裙子白网球鞋,为首的是陈菊荣和周晓云,她们唧唧喳喳地吵着,手都背在身后;男生以张云峰为首,一律制服制帽。
甘粕正彦多少有点诧异地看着这群祝寿客。
陈菊荣是自来熟,她笑着把手里的一枝喇叭状的牵牛花递给梁父吟,说:“大作家的华诞,送你一枝牵牛花吧。”
白月朗说:“哪有送牵牛花的?你图省钱,在谁家篱笆墙上摘的吧?你该送红玫瑰呀。”
陈菊荣笑着反唇相讥:“我倒想送红玫瑰,可你送什么?送红玫瑰的机会是留给你的呀。”
白月朗打了她一下:“你这坏丫头。”
陈菊荣还不算完,她说:“牵牛才能过天河,与织女相会呀,这花像只喇叭,这也有讲究,象征着大作家是窗户口吹喇叭,名声在外。”
女学生们都笑了,随后纷纷把背在身后的手亮出来,每人手里擎着一朵花,这个喊“送你一枝步登高,祝你步步登高”,那个嚷“我这枝扫帚梅是让你一扫霉气的”。其余的人,有的是夜来香,有的是玉簪花,周晓云最后亮出来的是一枝仙客来。她说:“这是仙客来,什么讲究,我就不用说了吧?”
不用问,她们谁都没花一分钱,都是从校园花圃里摘的。
梁父吟一一接过,向大家鞠躬说:“谢谢你们的花和花朵般的祝福。这仙客来最有韵味,各位不就是仙女、仙客吗?你们一到,我这陋室真是蓬荜生辉、馨香满室呀。”他把花递给白月朗,白月朗找不到花瓶,将五颜六色的花临时插到一个黄花梨笔筒里。
梁父吟见学生们毫不客气地抢座位,全不把甘粕正彦放在眼里,梁父吟有点不好意思,拍拍手说:“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来向大家介绍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走到甘粕正彦跟前说,“你们不是都喜欢看电影吗?他就是满洲映画株式会社理事长甘粕正彦先生。”
女学生们热烈鼓掌,陈菊荣说:“认识!大作家陪他到医大去过,把我们的校花拐走了。”众人都笑。
白月朗说:“谁不认识,你陈菊荣也该认识呀。你让宪兵队抓去,若不是甘粕先生一句话,你还不得被剥层皮呀!”
陈菊荣马上给甘粕正彦鞠了一躬说:“我谢得太晚了,想谢,可找不着门。”
众人哄笑,甘粕正彦说:“我救对了,这么好一个姑娘怎么会是战时不良分子呢?其实要谢,你得谢你的同学白月朗,是她为你求的情。”
白月朗笑着摆摆手,说:“甘粕先生太会讲话了。”
甘粕正彦面子上好看了,他很绅士地起立向他们致意,说替梁父吟君高兴,也有一点嫉妒,居然有这么一大群仙女为他祝寿,他也很失落,称自己这大龄男客还不是他下请帖请来的,是自己上杆子来的。女生们随手采来一朵不花钱的野花,就受到这样隆重的欢迎,而自己呢,拿了这么大一个生日蛋糕,还有两瓶白鹤牌清酒,可他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甘粕正彦怀疑梁父吟和贾宝玉一样,只喜欢女人,厌恶男人呢。
他的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一下子缩小了与甘粕正彦之间的距离。女孩子们把主宾座位给他让了出来,但陈菊荣说,她得纠正甘粕正彦一下,贾宝玉喜欢的是女儿,不是女人。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但女人一旦结了婚成为婆子,就十分可憎了。
甘粕正彦忙说:“领教、领教。”
这时门外有人吆喝一声:“这里是梁先生的宅子吗?他叫的馆子来了。”
陈菊荣喊声“是”,忙拉开门,一个饭馆送外卖的提着四屉的大食盒走了进来,肉香也随即弥漫开来。女孩子们又欢呼起来。
7
晚上八点钟的样子,城市的喧嚣声渐渐收敛。
丸山洋子从课外美术养成所出来,身上背着画夹子从没有路灯的小街里走出来。她每周一、三、五晚上都准时去业余美术养成所学画。
前面就是灯火璀璨的医大校园了。忽然,有一条黑影从斜刺一条暗巷里冲出来,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丸山洋子刚叫了一声,那人便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入旁边的暗巷。她虽然奋力挣扎,却没用,那人力气好大。她的画夹子背绳断了,画夹落在了小街马路上。
恰巧这时张云峰也从同一方向过来,同样背着个画夹子,他也在业余美术养成所学画。他一路开着手电筒。突然,他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用手电筒一照,低头拾起画夹,打开,用手电一照,是一幅肖像素描,有一串日本字和汉字,他认出是丸山洋子的名字。
张云峰很疑惑,不明白怎回事,用手电筒四处照照,路上没人。他正要往前走,忽听旁边胡同里传来异样的声响,好像有人在厮打。
他亮着手电筒奔过去。只见一个穿学生制服的男学生正把一个女孩子按倒在地上,撕扯她的衣服。那女孩子也不示弱,一边蹬他踢他,双手乱撕乱挠。女孩子的嘴巴被男子死死地按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无庸置疑,那女孩一定就是丸山样子。张云峰大喝一声扑过去,用手电筒向那男学生头部猛砸。男学生受伤了,血顿时从额头涌出,惨叫一声,跳起来,用手捂着头,向小巷尽头逃去。
手电光柱下,丸山洋子的裙子已被撕破,几乎裸了下半身。她惊恐地蹲下身子,向后缩着,拉扯着裙子盖住下身,怒叫起来:“你浑蛋,还不关了电筒!”
张云峰急忙关了电筒,说:“对不起。好危险啊。”
丸山洋子爬起来,掩住裙子就走,依然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有什么危险,他占不着我什么便宜!”
张云峰说:“小姐,你的画夹子。”
丸山洋子却头也不回,不承认是她的。
张云峰莫名其妙,也许她怕别人知道她是丸山洋子吧?张云峰只好夹起画夹跟着她往前走。
走到医大灯火明亮的门口时,丸山洋子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她犹豫着停下了,躲到电线杆子阴影后头,回头看了看张云峰,张云峰也远远地站住了。
张云峰知道她为什么发愁,就把自己的制服上衣脱下来,向她丢过去。丸山洋子又犹豫了一下,拾起衣服穿上,衣襟恰好过膝,全遮盖住了。张云峰从她身边走过,不看她,往前走。
“你回来。”丸山洋子叫住他。
张云峰站住问:“还有什么事?你这样可以回校了。”
丸山洋子不想回学校,让他帮着叫一部车子。别看是求人,也完全是居高临下的口气。
张云峰心里说,你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摆谱呢!真不该可怜你。但他还是走到前面去了,不一会儿,坐了一辆三轮车过来,他跳下,让丸山洋子上车。
丸山洋子上车后,只占一半座位,她让张云峰也上来。
张云峰有点意外,“让我送你?”
丸山洋子说:“若老师责怪你迟到,我替你承担。”
这还像句人话。张云峰虽不情愿,还是上了车。拐个直角弯,三轮车驶上灯光明亮的侨街,车夫回头问:“去哪儿?”
她当然急需回家换衣服,张云峰不假思索地吩咐车夫去吉野町。
丸山洋子依然盛气凌人地说:“不去!你怎么自作主张去吉野町?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吉野町?”
张云峰无法容忍她的喜怒无常,说:“你家在吉野町,你还能去别的地方吗?”
丸山洋子瞪了他一眼,大声对车夫说:“去大同大街的三中井百货店。”车夫便加快脚步奔跑起来。
十分钟后,车夫将车停在霓虹灯闪烁的三中井百货商店前,这是新京最大的一家百货店,是东京总店的分号。虽然很晚了,三中井依然是顾客川流不息,放送器里放送着李香兰发嗲的歌,声音震耳。
张云峰背着两个画夹子跳下车,丸山洋子却坐着不动。
“下来呀!”张云峰说,“你不是要逛三中井吗?”
“我就坐车上等你。”丸山洋子吩咐他,按她写的尺寸给她买一条裙子、一件上衣。料子要好一点的。她在画纸上扯下一角纸片,掏出自来水笔,写了两组字码,又掏出一张五十元的老头票子,一起递给他,总算很生硬、很不情愿地说了句“那就拜托了”。
张云峰龇了龇嘴说:“我怎么听你这‘拜托了’像是下命令呢?”
丸山洋子抱起肩膀来看天,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