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到医大附属医院走廊,冯月真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她告诉白刃:“治疗败血症,这笔开销是很惊人的,而且必须及时,否则……”
白刃明白败血症的凶险。不管怎样,他请冯大夫先给治,回头他筹钱。
冯月真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那意思是:你也是个穷学生啊!你上哪儿弄一大笔钱去?
这时,白月朗从走廊尽头过来,来到他们身后,默默地听他们交谈。
冯月真正问到张云峰的家境:“他们家困难吗?”
白刃苦笑,“困难”二字已无法概括其窘迫境遇。原来他们兄弟二人是孤儿,是张云岫带着张云峰苦苦挣扎着活过来的。他们捡煤核、讨饭、拉脚、挑砖,一边挣口饭吃,一边上学,又都很优秀。在这一点上,他们借了父亲白浮白的光,整个国高四年,免了他们的学费和起伙费,还供他们书本费、零用钱。他们哪有钱治病啊?
冯月真不禁肃然起敬,她对过来的刘护士长吩咐说:“告诉值班医生,立即对六号床抢救,用好药、输血,尽管用。”
刘护士长显得为难:“那费用还没交啊,按院规……”
冯月真说:“我担保还不够吗?回头我签字。”刘护士长只好答应着快步走了。
白刃谢过冯医生,心里踏实多了,这一下张云峰有救了,他表态,不会让冯月真在中间为难的。听到这里,白月朗已到病房去了。看过张云岫出来,又在走廊碰上哥哥,他们一起走出附属医院大楼。
白家兄妹俩站在花坛前,白月朗虽然跟张云峰是同学,可第一次听说他们俩是孤儿。怪不得呢,平时张云峰连牙粉都舍不得买,用盐刷牙。白刃又说出一个秘密:“妹妹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世呢,他们根本不是亲兄弟。”白月朗瞪圆了眼睛,“又是一个惊奇,怪不得瞅着长相不像亲哥俩呢。”
白刃问妹妹:“听说过王凤阁吗?”
“王凤阁?不是抗日义勇军的英雄将领吗?”九一八后,王凤阁和辽宁的单刀司令邓铁梅,还有马占山,都是东三省人心目中的大英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王凤阁,死得英勇壮烈,好像都叫日本人残害了。
白刃点点头:“是啊,王凤阁兵败被俘,双手被日本鬼子钉在木桩上,他仍骂不绝口。最后日本人杀了他全家,连四岁的儿子也不放过,张云岫就是王凤阁的亲侄子,那年十岁,张云峰九岁,是王凤阁副官的孩子,两人逃出来,改名换姓开始了流浪生涯。”
白月朗更着急了:“得想法筹款啊,别让人家冯医生担不是。”
白刃一脸愁云地叹口气,“虽然咬牙应承下来了,但毕竟不是个小数目啊,谈何容易!”
白月朗叫哥哥别犯愁,可以冲家里要。但白刃觉得指望不上,妈经常抱怨,家里寅吃卯粮是常事,白浮白有一千条不好,有一点可以多少让儿子看重,他不自私,总是周济一些国高读不起书的穷学生,钱向来是左手来右手花出去。家里没闲钱是肯定的。
白月朗倒挺有把握:“妈妈手里有点小份子钱,我能抠出来。”白月朗问,“一百够不够?”
白刃又一次苦笑:“亏你还是学医的,一百能干什么?”白月朗怔在了那里。
2
西装革履的甘粕正彦从外面进来,见一个清洁工正在拖满映办公大楼前厅的地。马赛克地板上拼出了一条长长的黑龙图案,这是日本右翼黑龙会的徽标。
待清洁工拖过,甘粕正彦蹲下去,伸出戴白手套的手在地上擦了一下,手套立刻染上了灰垢。他站起身,清洁工正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呢。甘粕正彦点手叫他过来,把脏手套给他看,他没多说一句话。吓得那清洁工一再鞠躬,随后跪了下去,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甘粕正彦这才满意地走了。
甘粕正彦又向厕所走去。这时,白月朗脚步匆匆地走进办公楼,犹犹豫豫地接近了甘粕正彦,正要喊甘粕正彦,但他已经进了男厕所。白月朗只好在外面宣传广告牌下面等,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明星海报。
不知什么时候,她看见制作部长八木保太郎、副理事长根岸宽一、理事和田树、上映部长野崎三俊、秘书课长天岗长喜等一大群人先后小跑着进了男厕所,人人都显得很紧张。
白月朗很纳闷,就问擦地的人:“厕所出了什么事?出了人命案,还是发现了反日标语?怎么惊动了满映这么多巨头?”清洁工摇摇头。白月朗觉得一定出大事了,男厕所她又不能进,就让清洁工快去看看。可清洁工仍旧用力地擦地板,头都不抬,他可不敢去。
男厕所里并没有出现反日标语,也没出人命案,此时甘粕正彦站在一个小便池前,那些满映大员们都排成了一队,每个人走过小便池时,都得弯腰低头认真地闻闻小便器。显然阿莫尼亚味道太刺鼻子,个个都用手扇着,一脸苦相。
“都闻过了?”甘粕正彦开始训话,“味道不好吧?那你们是怎么管理的?满映给人留下的印象该是臊气冲天吗?”
根岸副理事长把责任全揽过去说:“这都是我的责任,要罚就罚我吧。”
甘粕正彦说:“既然你这副理事长有责任,我就更有责任。从我开始,理事长、理事,各部部长、次长,各课课长,一律罚掉半月薪水,由天岗课长执行。”
天岗长喜双腿一并:“遵命。”甘粕正彦大步走出去了,大家大气都不敢出,待甘粕正彦走了,才小心地鱼贯而出。
甘粕正彦走出厕所,发现很多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见他出来,又迅速散了。他什么也没说,正要上楼,见白月朗站在楼梯口便问她:“不去养成所受训,到办公楼来干什么?”
白月朗鼓起勇气说:“有事来找理事长。”
甘粕正彦并无往日的热情,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只冷漠地“哦”了一声,说了句“到我办公室来吧”。便举步上楼,也不多看她一眼。白月朗头一次感到这么不自信,在后面跟着,她真有点后悔此举了。
在甘粕正彦办公室门前,天岗长喜迎过来说:“弘报处徐处长在等您。”上个月,徐晴由课长升任处长了。
甘粕正彦沉吟一下,便回头吩咐白月朗,要她先在天岗课长办公室里等他一会儿。
看来她远没有那个自信力十足、连脚步都带有弹性的女人重要。白月朗只好停步,只见徐晴跟随甘粕正彦先进去了。
走进甘粕正彦宽大的办公室,一落座,徐晴就说:“不知理事长找我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甘粕正彦先是恭贺她的升迁,然后才说正事,正式通知她,今后不要再与西江月接触了。徐晴很反感,她想知道理由。
“理由吗?从事特工的人还觉察不到吗?你居然和你的侦察对象陷进爱河,这是大忌。而西江月很可能是要利用你,从你那里获取情报。”
徐晴不服气地冷笑:“还说不上谁利用谁呢。”
甘粕正彦审视着她的脸,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手。甘粕正彦想缓和一下气氛,就开了个玩笑:“小白脸别有一番功夫吧?”
他指的肯定是床上功夫。徐晴更加反感说:“我们在谈正事。”
甘粕正彦说:“我们也没谈私事。我本来就不赞成你频繁接触西江月的,特别是带了个人感情就更危险,更不能迁就你。”
徐晴反戈一击了:“如果我告诉你,从一开始就是我迷惑他呢?”
这女人果真厉害,甘粕正彦很被动,徐晴假以柔情,用美人计破获敌人组织,这是应该褒奖的呀。甘粕正彦忙说:“那可太完美了,你寻到蛛丝马迹了吗?”
“请你全力配合我,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卷。”徐睛说。
甘粕正彦答应了,随后告诉徐晴:“西江月昨天下午四点十分,还在秋林商店门前与人接头了,举止可疑,他肯定是不良分子。你以感情为突破口从事谍报工作,也许事半功倍,只是别真掉进爱河呀。”
徐晴冷笑,觉得他真把自己看扁了。她差点说出来:哪个让我徐晴看上的男人,不是我的猎物?也包括你甘粕正彦啊!
3
徐晴前脚一走,天岗长喜就把白月朗引进了甘粕正彦的办公室。白月朗还是头一次进他的理事长办公室,这里与湖西会馆的风格迥然不同,墙上有天皇御影,桌上有德川慕府时代的军刀,最醒目的还是甘粕正彦手书的“建设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的一幅中堂,本来是政治标语,他却当书法作品来完成。
这一切让白月朗感到陌生和不适应,这像是另一个甘粕正彦的存在。甘粕正彦也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他坐到写字台后,收拢一下文件,不看她,也不让她坐。白月朗很尴尬,一时手足无措。天岗课长又送上一沓文件,请理事长签批。又向他报告,厕所的事,买了浓硫酸清洗,再用高效消毒水,已在彻底清扫。
甘粕正彦几乎没有吭一声,他签过几份文件,挥挥手,天岗长喜抱着文件夹离去。他这才很严肃地问白月朗:“找我有什么事?”白月朗很没底气地说了声没事,转身想走。
“回来,”甘粕正彦几乎是训斥了,“没事找我干什么。”
白月朗很委屈地说:“想不到……”
甘粕正彦说:“哦,我明白了,你觉得我冷淡了你,是吧?这是在办公场所,你必须明白,在这里与在我的湖西会馆不应该是一种气氛。”
这是白月朗所不能接受的逻辑。她说:“对不起,那我走了。”
甘粕正彦的表情比方才显得温和了,他说:“那么请坐吧。现在你可以说找我有什么事了吗?你仍然保留医大学籍的事,天岗课长不是已经给你办好了吗?”
白月朗已经知道,已经道过谢了,难道他忘了?白月朗索性鼓足勇气说:“我有一个朋友病了,很重,可能是败血症,如果筹不到一笔钱,很可能……”
听了一半,甘粕正彦就听明白了,他显得冷漠:“想借钱是不是?你在养成所学习,除了免费提供饭伙和寄宿费而外,只有很少的一点津贴。你是知道的,而我执掌满映以来,还没开过公款私借的先例。”
他封了门。白月朗很失望,又很后悔,不该来舍这个脸。她说:“对不起,我不该来的,让理事长为难了。我以为可以预支我的薪水呢。”
甘粕正彦说得很不客气:“你有什么薪水?学员只有津贴。不过,公款虽不能通融,个人的钱还是可以借的呀。你需要多少钱,我借给你。”
白月朗慌乱地说:“不,不行,我怎么好意思借理事长的钱呢。”说着站起来要走。
甘粕正彦问她:“需要多少?”
白月朗嗫嚅着说:“也许得一千,没有一千,几百也行。”
甘粕正彦按响了桌铃,他对白月朗说:“我的薪水高,方才到厕所去尿了一泡尿,把半月薪水一千块尿出去了。”
这是低级玩笑吗?甘粕正彦见白月朗诧异地瞪着他,就赶忙笑着解释:“因为小便池子有异味,我动了怒,罚了理事、部长、课长们半月薪水。我也是疏于管理,一样挨罚,不然我可以多借给你一些。”
没等白月朗说话,天岗长喜进来,甘粕正彦问他:“昨天已经发薪水了吧?”
天岗长喜说:“是的,我马上替理事长领出来。”
甘粕正彦告诉他:“只能领一半,那一半扣罚金。这剩下的一千多块,零头给我送来,一千块整的交给白小姐。是我借给她的,借据也请你替我保管。”
天岗课长斜了白月朗一眼,答应下来,马上又问:“要不要计算利息呢?”
甘粕正彦点着一支烟吸着,却把脸转向白月朗:“白小姐看呢?”
白月朗表示:“理事长肯慷慨解囊,救我朋友一命,已是感激不尽了,当然要付利息,怎么算都行。”
甘粕正彦笑道:“这口气可不小啊,不像是借债之人。”
白月朗只能打肿脸充胖子说:“没问题,理事长这么信任我,不怕我还不起,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甘粕正彦说:“我不怕你赖账,等你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钱如流水般往里进,这不是小钱吗?”
气氛缓和多了,白月朗才敢说了一句:“借理事长的吉言吧。”
甘粕正彦说:“看样子白小姐是个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那我也不能太不仗义。好吧,我一分钱利息也不要,去跟天岗课长拿钱吧。”白月朗再次鞠躬,谢了理事长,转身往外走。
这时八木保太郎进来说:“今天上午审查《日本海风云》台词样片,在标准放映厅,您去吗?”
甘粕正彦说:“当然去。”白月朗忙同天岗出去了。
4
黑板上有一行漂亮的板书:平水八郎的爱情。
西江月在讲共同课满语,他显然是在借题发挥:“平水八郎的故事也是个忠于爱情的故事,但比起我们的《孔雀东南飞》,远没有焦仲卿和刘兰芝的生死之恋来得那么凄婉、动人。”接着,他摇头晃脑地背了几句,“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徘徊……”
他上课的时候徐晴悄悄来到西江月宿舍后窗外,她穿了一身十字花背带蓝工装,显得灵活利落。她留意过西江月贴在案头的授课表,记得星期三整个上午他都有课。徐晴隐身在海棠树和一片灌木丛中,看准了屋中确实无人,便溜到门前,她是有心人,早悄悄配好了开门钥匙,她左右观察一下,周围无人走动,就迅速打开房门进屋。
徐晴先在桌上稿件堆里翻了一阵,又翻抽屉,一无所获,她很自信,相信 一定能有所收获。她拿了一根木棒,这敲敲那碰碰,觉得有一块墙壁声音空洞,那是一个镜框后头部位。便卸下镜框,果然后面是个活的小门,她打开,里边有一卷子纸,展开一张,是传单,标题是:
日本鬼子南进受阻,损失惨重。
再向里翻,拖出一架油印机和钢板、蜡纸来。徐晴的脸上浮出一阵冷笑。
半小时后,徐晴出现在湖西会馆一楼会客厅。她换过衣裳,又变得很时尚了。她矜持地坐在甘粕正彦对面的沙发上,甘粕正彦待博役给他们上过茶退出,才笑着说:“徐小姐越来越漂亮了,有人说你是民生部一枝花,我看可以称做是满洲一枝花。”
徐晴说:“理事长真会开玩笑,反正恭维死人不用偿命。你这里是集中天下美女的地方,每天跟红星、艳星泡在一起,还会看得见别人了吗?”
甘粕正彦说:“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这叫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他说明星有时也很俗气、不知天高地厚,怪癖多,倒不如徐晴这样的职业女性,有追求、有品位。
徐晴很受用,微微一笑说:“理事长真会说话。”
甘粕正彦说:“昨天在国务院开会,挨着你舅舅张景惠坐着,他真是个既有趣又识趣的人,在满洲国里绝无仅有。”
徐晴弄不明白他这是褒是贬就说:“我舅舅没念多少书,是个粗人,心眼不多,为人实诚。”
原来那是动员农民交出荷粮的会,日军前方吃紧,给养供给紧张,关东军要在原有出荷粮基础上再多征两成,好多大臣面有难色,都皱着眉头不吭气,内心是抵制的,又不敢公然对抗,会开得很沉闷。
甘粕正彦问徐晴:“你猜你舅舅怎么说的?”
“不用猜,我相信舅舅一定不会让日本朋友失望,他鬼点子多着呢。”徐睛说。
甘粕正彦笑了说:“你舅舅打了个比方说这好比一个锅里吃饭,都想盯着锅里的哪行?每个人少吃几口,锅里不就多了吗?锅里满了,还怕饭碗里没饭吃吗?大河有水小河满,同样的道理,这叫大锅里有饭碗里满……他这一说,多征出荷粮的事就定下来了。”
徐晴替舅舅开脱:“国务总理是个大管家,他常常打唉声,犯愁,这个家是那么好当的吗?”
来电话了,甘粕正彦说声“对不起”,进里间办公室接电活,徐晴在茶几前吃蜜饯、喝茶,浏览着满映明星画报。
甘粕正彦对着电话说:“这点小事也来找我?我早告诉过阁下了,你们学校是个水深的地方,反日传单屡屡出现,可以肯定,深水底下有大鱼。什么?你不能全依赖宪兵队、警务厅,你为什么不能栽培些学生呢。对,对,说是钓饵也不为过嘛。好,好,这个人我认识,我也认为他可疑……”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徐晴一眼,又压低了声音,而且左手用力握住了听筒。徐晴警觉地注意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
甘粕正彦总算挂上了电活。他用埋怨的口气说:“这个丸山啊,比起他哥哥来,真是差太远了。”
徐晴问:“如不介意,我猜是新京医大的丸山彻二校长吧?”
“你真会猜。”甘粕正彦重新坐下,点燃一支地球牌香烟说,“他的医大里,肯定有反日地下组织,他就是查不出来。”
徐晴说:“甘粕先生到底是高手,连我这学校圈子外的人都看到蛛丝马迹了,丸山彻二还盲人骑瞎马地乱撞。话又说回来,你怎么能要求丸山这样的凡夫俗子像阁下一样优秀呢?”
甘粕正彦眼睛发亮地说:“你说你找到了蛛丝马迹?”
徐晴笑道:“一提到这个,阁下的眼睛都发光了,职业特征吗?”
甘粕正彦掩饰地说:“本来我早下决心洗手退出了,追求唯艺术是尊,现在梅津美治郎又拉我下水。”
徐晴笑道:“阁下瞒别人可以,瞒我怕不容易。”徐晴知道,即使在他二度出山之前,他也没全身心从事艺术。破获抗日组织的“蓬工作”,还有破获四国高的“黎春工作事件”,不都是归他指挥的吗?甘粕正彦好像有句名言,艺术家的斗篷里更容易藏污纳垢啊。
甘粕正彦很得意说道:“徐小姐也是自成系统的呀。”
徐晴说:“阁下不必讨厌我,我今天来,是帮你忙的。方才你在电话里说,新京医大必有反满反日组织,真是神断。我说掌握了蛛丝马迹,也不是信口雌黄。我方才的话,没有半点有损阁下神威的意思。”
甘粕正彦的脸色变了过来,眼睛也再一次亮了。他问:“你能说一说吗?”
“不能说我就不来了。”徐晴说,“你也许会大吃一惊,这个有巨大嫌疑的人就是这所学校的教员、诗人西江月。”甘粕正彦只平和地微笑了一下,他早就怀疑西江月了。见甘粕正彦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徐晴倒意外了,一般官方人士对西江月印象都不坏,前不久,他还在大同公园音乐堂里领着医大唱诗队颂扬大东亚圣战呢。
甘粕正彦突然说:“你和西江月吵架了吧?恋人打翻了天都不要紧,但不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置于死地是不能复生的,这一点,你们的兵书上说得并不令人信服。”
他这番话,反倒令徐晴更为惊讶了,她不明白,甘粕正彦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也告诉她线索了吗?西江月果然是间谍呀,甘粕正彦怎么倒为他开脱呢?
甘粕正彦叫她想好,最好留有余地,她与西江月是郎才女貌,就快双双步入结婚殿堂的一对。甘粕正彦猜,西江月有了外遇,用中国人的通俗话说,是采野花去了。才惹怒了徐晴,于是落井下石。
徐晴却很冷静,她矢口否认与西江月有感情纠葛。她承认和西江月处得很融洽,来往密切,如果不出意外,也没有喜结连理的可能,她再次强调,自己是在利用西江月。为了保持与甘粕正彦的暖昧关系,她也不能承认与西江月有真感情。徐晴说她终于发现了他危害社会的证据,他即是战时有害分子,她不能心软,必须从整个满洲利益出发,不能顾及儿女情长。
甘粕正彦还是不肯信,于是故意说:“西江月激进一点是可能的,诗人嘛!但他不可能是不良分子。”其实,甘粕正彦是在故意激她。
见他不信,徐晴只得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那好,我拿证据给你看。”说罢,她从手袋里拿出那张传单递过去,并且告诉他,“这是我从西江月寝室夹壁墙里翻出来的。”
看过传单,两眼盯着徐晴,审视好一阵,甘粕正彦在揣度她的真实意图说:“你也许是想让我为你拴住西江月的心尽一点力,帮你敲山震虎,让西江月真正败在你的石榴裙下。”
徐晴说:“你误会了。老实说,我对西江月没有半点真情,也就没有丝毫留恋。若是想敲山震虎,我自己也能办,何必麻烦你?那不是把刀把子递到别人手上了吗?”
甘粕正彦又点燃一支烟说:“你是个大义灭亲的人,话很平淡,听不出是恭维还是实话。”
“也不完全是。我不能把我的人生命运托付给一个危险的男人,何况从我舅舅的角度思考,我也不忍心连累他。”徐睛说。
甘粕正彦终于点了头,他说:“你这么说,我就能够理解了。”他喷吐着烟环,望着徐晴说,“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你就与西江月一刀两断,不再来往了?”徐晴肯定地点点头。
甘粕正彦走到门口,打开留声机,插上摇柄上弦,他说:“这话题太沉重了,我可以想象,你为西江月来找我,有多么痛苦,需要忍受怎样的折磨。好,咱们轻松一下。”曲子响了,是一首探戈曲。甘粕正彦向她鞠躬邀请,徐晴根本没心情。
甘粕正彦来了一句幽默:“跟心爱的人决裂没心情呢,还是因为和我一起跳舞没有心情?”还是甘粕正彦厉害。他这么说,徐晴再不跳,就是不识抬举了。
于是他们在音乐声中起舞。开始时各想心事,跳得若即若离,甘粕正彦问她:“在想什么?”
徐晴狡黠地说:“我在想怎么能合上节拍,跳得更和谐。你好像也不专注。”
甘粕正彦又开了句玩笑:“搂着这样标致女人跳舞,总难免想入非非,所以常常走神。”
徐晴哈哈笑了:“先生真会开玩笑。”
甘粕正彦笑道:“你现在正是感情空白的时候,也正是别人乘虚而入的良机,能不想入非非吗?”
徐晴半真半假地说:“那我得防着点,总不能开门揖盗吧?”二人又大笑。
甘粕正彦转而严肃地说:“如果我以朋友的角度劝你,要保持同西江月的恋人关系,你能接受吗?”
徐晴推开了他,有些愠怒地说:“阁下这是什么意思?是取笑我,还是让我难堪?”
“真对不起。”甘粕正彦说,“这确实是非礼的要求。但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西江月不是散兵游勇,他是反日组织整个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或者说是一个链环,把他抓起来,无损敌人大局,他们会重新修复毁坏的链条。留着他不动,才可以牵制、破坏整个全局,而你是至关重要的,别人无法替代。”
徐晴明白他打的如意算盘,无形中又搜罗来一个送上门来的党羽,这太便宜了。徐晴还要搭上个人的感情和身体,她不干。甘粕正彦说他不强迫。给徐晴三天思考的时间。他强调,这不是个人之间的事,是关系日本帝国、满洲帝国安危的大事。音乐唱片放完了,出现沙声,甘粕正彦跑过去扬起磁头,又换了一张,回头问徐晴,是否要再跳一曲?
徐晴推说有点头疼,想回去了。说着到沙发上去拿手袋。甘粕正彦也不挽留,要按桌铃叫车子送她。徐晴说不用,她的车在,不麻烦了。甘粕正彦这才想起来,张景惠的一台雪佛兰给了她。在满洲国,除了那些部长、省长、市长们,有车人凤毛麟角,徐晴够得上是满洲国里一个显贵了。徐晴淡漠地说了声“再会”,推门出去,甘粕正彦把刚点燃的香烟在烟灰碟里捻灭,拉开窗帘,望着徐晴上车离去。
5
医大附属医院内科病房里,护士正看护着输血的张云峰。
床边,白刃正与冯月真交谈。冯月真很为难:“血清大量用上后,病情明显好转,只是这费用……也不能总欠着啊,我在院长那没法再张口了呀。”
白刃把一张百元“老头票”塞给她说:“您先用着,不好意思,让您为难了。”冯月真还能说什么?白刃也只是张云峰的同学,没有义务大包大揽,能做到这样,很叫人感动了。
张云岫进来了,他眼里布满血丝,一脸疲惫相,他端了一盆温水,坐到病床前,给弟弟洗脸、擦身子,十分耐心。
冯月真对白刃说:“真有哥哥样儿。”可是擦着擦着,张云岫竟打起瞌睡来了。
白刃拍了拍张云岫,很怜悯他,白刃知道,这几天夜里他都去火车站货场当搬运工挣钱,白天又不能缺课,能不困吗?张云岫激灵一下睁开眼,笑笑,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冯月真。
白刃奇怪地看看他:“你又从哪弄来二十块钱?你昨天刚送来十多块呀?在火车站当搬运工也挣不来这么多呀。”
张云岫笑笑:“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张云岫想站起来,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失去重心踉跄了一下,一下栽倒了。
白刃忙去扶他问:“你怎么了?”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走廊长椅上平放,白刃说是虚脱了,饿的吧?但冯月真注意到了他胳膊弯处的密集的针眼和青紫色淤血斑,她判定,他是在卖血。屋里病床上的张云峰虽在半昏迷中,似乎听到了,眼角淌泪,滴到枕上。
白刃听了冯月真的话,马上去翻张云岫的兜,里面果然有一大把卖血的票子,他看了看说:“这浑小子!不要命了。”
冯月真接过来看了看:“这不是胡闹吗?一天抽一次,就是血库也得抽干了呀。”
这时,拿了两个水果罐头的陈菊荣来了,一见护士正要给张云岫打针问:“你怎么了?你可不能再倒下呀!”
张云岫说:“你又咋呼!我就是觉睡得少,稍微累了点。”说着挣扎着要起来。
冯月真按住了他,护士开始给张云岫静脉注射。冯月真安慰他:“没事的,但需要休息,先给你补点葡萄糖,多吃点好的,很快能复原,但绝对不能再去卖血。”
陈菊荣一听说张云岫卖血,一下子急了,竟脱口骂他“浑蛋”,眼泪也下来了。
打过针,张云岫站起来。这时走廊尽头响起一阵清脆的皮鞋声,白月朗从逆光里走出来,裙带飘飘如天使般圣洁。她笑吟吟的,问哥哥:“张云峰有没有好转?”
白刃告诉她:“用上德国药,又大量输血,效果很好,只是……”
“只是很需要钱,对吧?”白月朗从小皮夹里拿出一卷子钱,递过去,正是从甘粕正彦手里借到的一千块。
“一千?”张云岫惊得瞪大了眼睛。白刃也瞠目结舌。
白月朗说:“接着啊,发什么愣?够不够吧?”
“够了,至少暂时够了。”白刃望望冯月真,疑惑地问妹妹:“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大笔钱?你还在养成所学习,没上戏,哪来的钱?”
“这你就不用管了。”白月朗说,“就是高利贷又有何妨?”
白刃打量着她,很不放心的样子。张云岫认真了,高利贷是驴打滚的利,这么多钱,要是高利贷,一辈子别想翻身。
冯月真安慰大家说:“都别操心了,将来白月朗成了李香兰、张静,还不是日进斗金啊。”不管怎么说,这一千块总算救急了,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6
又过了两天,总务处发给津木惠子一套防护服,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她不明白这是干什么?难道要与毒气打交道吗?她照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能问,跟着军医,再次走到密闭的黑屋子前。一打开房门,灯一亮,津木惠子惊呆了。
绑在柱子上的人都奄奄一息了,身上紫一块、黑一块,一动就往下掉烂肉。她虽然戴着八层纱布口罩,又扣着防毒面具,腐尸味还是逼人,叫人作呕。津木惠子被指令给这些“木头”量体温,记录。有人为他们照相。同伴铃木贞子肯定与惠子有相同的经历,从她那充满恐惧的眼神就可断定。她们之间也绝对禁止日常生活以外的交流。
夜里,外面风声呜咽,大风吹着高墙电网的电线,发出尖锐的哨音。可仍然掩盖不住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凄厉叫声。与她同室的小护士铃木贞子从梦中惊醒,抱着头失声大叫。
津木惠子抱住她说:“别怕,贞子,有我呢。”
铃木贞子说:“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再不找人倾诉,我就要发疯了。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我在解剖活人,给他们注射鼠疫、伤寒、霍乱菌,再测数据,培养细菌。”
津木惠子忙捂住她的嘴,“千万别说这话,既然知道了这里的秘密,只要泄露出去,就没命了。”铃木贞子哭得好可怜,不说又怎么样?她已明白,踏进731部队的门槛,就永远别想走出去了。
这正是折磨着津木惠子的念头,她毕竟年长铃木贞子一岁,只能哄她、安慰她,可她自己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津木惠子与铃木贞子不同,她是肩负着使命来的。走前与白浮白的一次秘密谈话,使小姑娘心中树立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不仅仅是替冤死的父母报仇,也是继承父母的遗志,不能让日本人干这种灭绝人性的勾当。这庄严的承诺,让她不能计较其他了。这些天,她尽量多接触同事,主动帮军医们洗衣服、打饭,博得大家好感,以求通过只言片语来破解蒙住731部队的谜团,她也尽量迈开脚步多出入一些禁区,把无数零星碎片拼凑起来。当731的真实轮廓勾画出来时,津木惠子吓了一跳,原来如此!怎么会这样灭绝人性?难怪父亲这样关注731,每一个正直善良的人都会因为有731的存在而感到耻辱。
7
在中央大饭店大厅茶座里,白月朗和梁父吟隔着小茶桌对坐。桌上除了茶具,还有一个剧本,正是白浮白看过的《破落名门》,底下是满映和梁父吟编剧字样。梁父吟对白月朗的期望值是很高的,把一个戏份很足的女主人公留给尚未出道的白月朗,她还不欢呼雀跃吗?没想到,白月朗对这个角色反应这么冷淡,看来梁父吟低估她了。
白月朗手里转动着茶杯,意味深长地说:“你以为,我不过是个养成所的小学员给个角色就受宠若惊了,是吗?”
梁父吟本来这么想的,不好承认,却声明:“这个女主角可是专门为你写的呀,也可以说是量身定做。”
这话有点过,白月朗可不买账,她犀利地说:“据我所知,梁先生在认识我之前就开始构思《破落名门》了。”
梁父吟辩解说:“这倒没错,初稿里,这个人物并没多少戏,配角而已。因为想到了你,后来又加了很多戏,甚至是量体裁衣,是根据你的长处设计的戏,没想到你不领情。”
这也不像完全讨好她,白月朗就说:“我领情还不行吗?”白月朗甜甜地笑了,又说,“这么大的作家也这么小心眼,这么在乎我?”
梁父吟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只说了半句:“岂止是在乎?”他告诉白月朗,如果不满意那个角色,可以说出来,他可以改。
白月朗避开了他火辣辣的眼神说:“我并不是不喜欢这个角色,我是为梁先生捏着一把汗。”
梁父吟忙问:“此话怎讲?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白月朗没有正面回答,问他:“甘粕正彦对你怎么样?我记得梁先生说过,甘粕正彦很欣赏你。”
梁父吟从没给甘粕正彦送过一分钱的礼,他却不止一次地从甘粕正彦手上领取到奖赏。去年年末梁父吟就拿到了满映艺文奖,得了一面金盾,全满映只有两个人得了,一个是李香兰,另一个就是梁父吟,够荣耀的了。
梁父吟是他的座上宾,他们之间常开玩笑,如同亲密的朋友。甘粕正彦显然是有意笼络梁父吟,也许出于附庸风雅、满足虚荣心的需求。可甘粕正彦真正喜欢、器重的人,好像不该是梁父吟这类型的,甘粕正彦最喜欢的是汉奸。梁父吟的长处是善于玩文字游戏,比如剧情,借古讽今是隐晦的艺术手法,人物台词同样可以绵里藏针,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别人还轻易抓不住什么把柄。
白月朗说:“我觉得梁先生小看甘粕正彦了。就拿你这部电影剧本来说,表面看,是写一个没落大家族,什么犯忌的都没有,但你写没落家族从外面请来一个管家,这可能就是你最得意的一笔,也就是你所谓的绵里藏针吧?”
“你看出来了?”梁父吟孩子气地兴奋起来,太棒了,这是他画龙点睛之笔,白月朗年纪虽轻,却是他的知音。
白月朗说:“知音岂止我一个?甘粕正彦也是你的知音啊。”
梁父吟大惊:“你说什么?
白月朗告诉他:“甘粕正彦可不是傻瓜。你说得一针见血,从外面请不请管家在其次,老爷子有一句台词被他识破了机关。”白月朗顺手打开折页的那一页剧本,念了出来,叫他自己听:“二老太爷训斥地说:‘我们刘家真到了这么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吗?一定要从外面请个管家来吗?你们安的是什么心?非得让管家吃里爬外,把家底掏空,把家彻底败坏了才算罢休吗?’”
梁父吟自我欣赏地问她:“解不解渴?”
白月朗说:“解渴倒很解渴,但我不认为这是绵里藏针。针早就露出来了,只要不是白痴,谁都明白请来的管家是谁。”
这可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梁父吟的笑容不见了,他问白月朗:“这话是甘粕正彦说的吗?”
白月朗说:“甘粕正彦并没具体品评这部剧本。他说他没看这个剧本,鬼才相信。方才那些话是我转述别人的评价,你猜是谁说的。”
还会有谁?梁父吟这剧本还没发表,没几个人看过。除非白月朗广为散发,扩散了。
白月朗说:“这个人说你图一时之快,逞一时之能,是因小失大,是一大败笔。”
梁父吟很恼火:“谁这么刻薄呀?”
白月朗说:“是我父亲白浮白。”
白浮白?他是个低调的人啊,他不该这么敏感啊!梁父吟愣了半天没出声。
8
刘月走出张景惠官邸大门,镶大金牙的带班蒋警尉笑嘻嘻地问她:“小刘月,又给哪个姨太太买胭粉、香水呀?”
刘月晃晃手里的钱说:“她们打麻将,四太太赢了个大满贯,大伙叫她请客,家里饭菜吃腻了,让我去外头叫馆子。”
蒋警尉凑近她,挤着小眼睛小声说:“别忘了我,还像上回那样,回头扣下一个菜,让我和兄弟们下酒。”
刘月骂他:“馋鬼,尽想占便宜!”
蒋警尉龇着大金牙笑,帮她要了一辆豪华马车,问去叫哪家馆子呀?
“那还用问?”刘月说,“中央大饭店呗!”
离开公馆门卫的视线,刘月却叫马车夫拐到了南湖小街。来到梁父吟那栋小黄楼楼下,刘月仰头看看二楼平台,国旗不在,窗子紧闭,显然无人在家。刘月很失落地在楼外张望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岂不知,刘月要见的梁父吟此时正在中央大饭店茶座与白月朗喝茶、谈剧本。
白月朗说:“连我父亲都看出来了,何况别人?再联想到甘粕正彦对你有几句很厉害的评价,从哪个角度分析,都绝不是夸奖和欣赏,你还不该小心吗?”
梁父吟忙问:“甘粕正彦说了什么?”
“那是甘粕正彦无意间对我说出来的,他说梁父吟有才华,但也危险,最要命的是把你与被处死的哈尔滨共党作家金剑啸相提并论,这是好事吗?当时我为你开脱,甘粕正彦只说了四个字:但愿如此。”
什么叫“但愿如此”?这不等于说梁父吟可能如此吗?听了这消息,梁父吟感到意外又在意中。他早就意识到,甘粕正彦是只老狐狸,他一直跟自己称兄道弟,这让满映很多日本头面人物妒火中烧呢。其实他接近梁父吟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未必不是故伎重演,他当年与金剑啸也交成朋友,最终把金剑啸和他的上下级都送上了断头台。这种担忧,梁父吟还不能对白月朗说。其实梁父吟接近甘粕正彦,也是将计就计找保护伞,利用甘粕正彦办了好多事。
话题又回到这部《破落名门》,白月朗叫他把刺儿削一削,否则即使拍出来,也过不了一道道的审查关口,弘报处就更难过去了。梁父吟此时不得不赞成她的说法。想不到他们父女都这么老到。看来,这个戏不妨先放一放,还是拍历史戏保险。历史戏最多是影射,影射是定不上罪的。
梁父吟啜了一口茶,扔一粒五香豆到口中,突然一拍茶几说:“有了。”他决意写《林则徐》这个电影脚本。
“林则徐?”白月朗不以为然,“不就是烧鸦片,与英国人较量吗?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好?”
梁父吟却不这么看,觉得这次肯定压准了。因为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甘粕正彦平时总是很推崇林则徐的,不止一次称他是中国真正的英雄。白月朗不明白,甘粕正彦和林则徐有什么必然联系。
梁父吟说:“这和他恨英国人有关。去年,甘粕正彦作为满洲国代表团成员去访问欧洲,在英国吃了闭门羹,人家不准他这个法西斯分子上岸,别人上去了,他在锚地的船上待了四五天,他这口气一直没出来。这是他喜欢林则徐的真实原因,林则徐抗英啊。”
白月朗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明白了,甘粕正彦是想借林则徐报一箭之仇。林则徐烧鸦片不是针对英国人的吗?”
梁父吟当即决定,准备过几天就去找甘粕正彦,提出要写《林则徐》剧本的想法,他一定高兴。白月朗讥讽他:“连你这个自视清高的人也学会溜须拍马、看上司眼色行事了,这个世界里,好人更屈指可数了。”
梁父吟说:“看,把我从好人堆里剔除了。”人在屋檐下,有时不得不低头啊。他说生存是一切的前提。
白月朗小声笑道:“按这个逻辑,当汉奸也是没办法的事,也可以原谅了?”
梁父吟说:“你看我像汉奸?”
白月朗说:“但愿你不是。”二人都笑了。
梁父吟又要了些小吃,他们吃着,梁父吟想起白月朗方才的提醒说:“甘粕正彦能当你面说出对我的怀疑,可见甘粕正彦对你很特别,这也是我冷眼观察得出的结论。”
白月朗很不自在地说:“梁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父吟叫她别生气说:“昨天在一棚拍戏,午休吃饭时,几个日本人都在议论,他们说甘粕正彦脸上历来没有春夏秋冬,只有对你有笑脸,还听说主动借给你一千元钱,言外之意就不雅了。我当场就驳斥了他们,说这一定是中伤,你怎么会厚着脸皮向理事长借钱?”
白月朗反倒说:“你驳斥人家多余了,至少借钱是真的。我本来还想再多借点,可他因为办公楼厕所没打扫干净,自罚了半月薪水,只剩下一千多元,被我全借来了。”
愕然的梁父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说:“这不可能,你开玩笑是不是?如果这是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白月朗不以为然,显得很平常:“非偷非盗,讲借讲还,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梁父吟一时竟觉得白月朗陌生起来,眼前的白月朗还是那个清纯如水的女孩吗?他看着白月朗说道:“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孩子,总得给自己留点尊严吧?”
这话太刺伤人了,白月朗的脸登时变了。她忽地站了起来,用质问的口气顶撞梁父吟:“你是我什么人,竟用这样的口吻教训我?”由于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扯下别在衣襟上的餐巾,往茶桌上一摔,转身就向外走。
这是梁父吟始料不及的,他也慌乱地站起来,忙叫白小姐,又觉得俗,又改叫小白、白月朗,请她别生气。他想解释、想挽回,可白月朗根本不听,她头也不回。但当她推开转门出去后,又转了回来,把十块钱拍在柜台上,一指方才坐过的桌子,告诉侍应生,说这是她那份,她自己结账,多余的算小费。
梁父吟一直追到中央大饭店门外,梁父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门外叫车。马车上跳下来的竟是刘月,当白月朗想上去时,马车夫说:“对不起小姐,这位小姐叫了馆子还要返回。”白月朗便走到街口张望着等别的车。
往饭店里走的刘月蓦然间发现了梁父吟,她停下脚步,又惊又喜,怔怔地看着梁父吟。梁父吟也大感意外,他赶上几步打了个招呼说:“是你?”
刘月眼里忽然涌出泪来,说话的声音也哽咽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梁父吟说:“这不是见到了吗?你这是干什么来了?”刘月说给姨太太们叫馆子。一直没叫到车的白月朗回头发现他们在交谈,不像一般相识,这引起了她的注意。梁父吟四下望望,叫刘月快去叫馆子,抽身想走。
刘月知道他碍于纪律,不想也不便兜揽说:“又不是特地来找你,偶尔碰上的,说几句话也有关系吗?”这话也说得是呀。梁父吟想起刘月临别时镶嵌在台灯下的照片,心里一动,不能太叫小姑娘伤心呐。
梁父吟便从容地燃起一支烟问:“过得还好吗?国务总理家里阔气吧?”事后他已经知道上级派刘月去了总理府,这远比在他那儿当译电员重要,而且环境也好多了。
刘月幽幽地说:“又不是找享福的地方去了。讲心里话,我还想回你那儿。”这当然不可能了。
刘月忽然有几分神秘地问他:“方才,你知道我上哪儿去了吗?我绕远到南湖小街去了,在你楼下转了两圈,国旗不在,知道你不在家。真是老天成全,在这碰上了。”
梁父吟板起了面孔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这可是地下斗争纪律所不允许的呀。这很危险。”刘月叫他别担心,就是梁父吟在家,她也不会上去的,她只是想看一眼。说着,她垂下了头。这时从北面来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白月朗跳上去,仍不忘回眸望上他们一眼。
梁父吟心软了,他对刘月说:“行了,快进去叫馆子吧,我也该走了。”
刘月进门前看了梁父吟一眼问梁父吟:“给你留的照片,没扔吧?”
梁父吟笑道:“怎么会扔?它还镶在台灯底下,你不是说,让它代替你天天陪伴着我吗?”
刘月显得又害羞又满足,她推开转门往里走说:“那你保重吧。”梁父吟若有所思地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才捻灭烟头离开。
9
张云岫一直守在张云峰床边,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他高兴地握住弟弟的手说:“云峰,你可醒了!”冯月真和一群医生、护土也高兴地围过来。
张云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病房,竟然问:“我怎么会在医院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刃告诉他,他高烧昏迷七天七夜了,总算挺过来了。白刃回头向走廊里叫道:“快来吧,云峰醒过来了。”
在走廊里的陈菊荣、周晓云和白月朗全跑了进来,张云岫把桃罐头一口口喂给弟弟。
白月朗很感慨:“到底感情不一样啊,为救弟弟,云岫天天去卖血。”
张云峰惊得坐起来,心疼地埋怨说:“哥,你卖血?你不要命了。”
张云岫怕弟弟担心,却不承认说:“没有的事,傻瓜,卖血能卖几个钱!”
张云峰问冯月真:“我得的是什么病?我只记得,被碎玻璃扎破了膝盖,流了很多血,竟然发高烧,该不是败血症吧?”
冯月真说:“不愧是学医的,判断准确。得了败血症,还能抢救过来,当时连我都没几分把握,你命挺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张云峰明白,败血症,那是要花费大笔钱抢救的……他逐个地看着大家,在寻求答案。
张云岫说:“全靠我卖血,就是把全身的血抽干了,也无济于事,你捡了条命,得感谢白月朗,她一个人就拿来一千块。”白月朗想拉他、制止他说下去,已经来不及了。
张云峰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大恩不言谢。这一千块钱,我当牛做马,这辈子还不上,下半辈子想法还你就是了。”他眼里的泪水就快溢出来了。
张云岫叫弟弟别难过:“我们哥俩一起还,当牛做马也总能还上。”
白刃说:“这话不是见外了吗?”
白月朗却轻松地笑着说:“看样子我做了一回一本万利的买卖,已经有两个人愿意给我当牛做马了,合适。”她这一说,大家都笑了,气氛才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