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惠路口有个锁具摊,一个戴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在老虎钳子上锉钥匙,刘月走过来问:“老师傅,配一把钥匙多少钱?”
老锁匠从眼镜上头瞄了她一眼说:“有现成钥匙便宜,一毛钱一把。”
刘月掏出那块肥皂,举到老头跟前说她这有现成的模子。
老头接过肥皂一看,两面印了好几把印模,他吃了一惊,说:“小姑娘,我可从来没这么配过钥匙呀。”
刘月问他能不能配吧,答应多给他钱,一块钱一把。
这可算出了大价钱了。老锁匠很矛盾,四下看看,钱想挣,又怕担嫌疑。
这时刘月身后有人吆喝:“老刀牌香烟咧!”
她一回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刀条子脸孔,卖烟的在对她使眼色。刘月会意,一把夺回肥皂说:“真啰嗦,还不用你配了呢!”
她见卖烟的转到街角绸缎庄招牌下,便跟过去。
卖烟的一边照旧不间断地吆喝“老刀牌香烟”,一边埋怨她:“这种钥匙怎么能在外边配!”
刘月说:“你也不来,我都等不及了呀。”
卖烟的把肥皂接过去,放进烟匣,他说:“掌柜的让我告诉你,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什么文件都拍,听指令。”
刘月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卖烟人说了句“配好了我送来”。一路吆喝着去了。
2
过了九月,敦化寒葱岭进入山里最美的五花山季节,满山遍野红的枫、黄的杨、绿的松、紫的葡萄,愉人眼目。在浅山树丛里,临时搭盖了很多地窨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用树干支成三角形棚子,用桦树皮苫顶,这种房子简易,冬暖夏凉,是山里伐木人、猎户、挖参人常住的。
林边插着建国大学、新京医大、农大等学校的金丝绒校旗,国高学校也在山上扎了营,看上去如同进入童话王国。
一片被伐倒树木的山坡上,被支起无数口大锅,锅下是土灶,火光熊熊,学生们把整根的木头送进灶中。锅里的水翻滚着。
医大的陈菊荣和周晓云等五六个人一组,陈菊荣负责生火,不断地抱来树干、枝丫,填进灶下,黑烟熏得她的脸上一块块黑,直淌眼泪。周晓云负责看锅,手执大木棒在黑糊糊的锅里搅拌着。一些背着背篓或背夹子的女生从山上鱼贯下来,每人背的葡萄叶子都高过头顶,人都快埋在叶子里看不见了,她们边走边吃葡萄,吃得太多,嘴唇都泛紫了。周晓云指挥她们把葡萄叶子倒在锅中,忙里忙外,干得满脸是汗。
陈菊荣对大家喊:“咱们歇一会儿,方才我上建大那边去看了,监工一走,他们就下象棋、走五道,可会磨洋工了,关于磨洋工,他们还有一套嗑儿呢。”
周晓云擦着汗问:“什么嗑儿?”
陈菊荣说:“哄弄鬼,哄弄鬼,哄弄一会儿是一会儿。”说得周晓云笑了起来,说:“你不也挺会哄弄鬼的吗?”
远处戴值日袖标的唐庆华喊:“建大的技师来指导了,欢迎!”原来背着帆布军用挎包,手里托着天平盒子走来的是张云岫。因为他是张云峰的哥哥,又与陈菊荣相好,常来医大,女生们都认识他,就鼓起掌来。
陈菊荣乐了,说他这差事可够俏的了,不用进山砍葡萄叶子,不上树不爬山,又不挨蚊子、瞎虻叮,不像她,当伙头军,成三花脸了。
张云岫笑笑,没搭言。
周晓云训斥陈菊荣说:“你哪来这么多话,留着没人的时候说去。”
张云岫走到锅前,拿起一个木头水瓢,从锅里舀出半瓢紫黑色的汤,闻了闻,说还不够浓,叫她们再添些葡萄叶子进去。大家便又投进一大堆,周晓云又搅拌起来。
张云岫蹲在地上,放平了天平,从背包里一个铁盒里倒出一种粉状药末,用天平秤过,交给周晓云,吩咐她均匀地撒到锅里,不断地搅拌,既不能熬煳了,也不能放水太多,一直熬到锅底形成粉状为止,就立即把锅底下的柴火撤了。
陈菊荣开了句玩笑:“不是熬抽大烟打吗啡的那种白面吧?”
女学生们都嘻嘻哈哈地乐起来。张云岫说:“这么累的活还累不倒你们,再干几天,就得扯着猫尾巴上炕了。”
陈菊荣说:“我们住地窨子,炕在地下二尺,不用拽猫尾巴。”女生们又笑。
背着葡萄叶子的张云峰过来,一屁股坐下,也问:“今年的勤劳奉仕怪,一不去修飞机场,二不去割庄稼,跑山里来炼丹来了,这是什么东西呀?
陈菊荣也说:“问谁谁不知道,张云岫这技师总该知道吧?”
张云岫说:“炼成的东西叫酒石酸灰,是造飞机的一种涂料。”
女生们都叫了起来,有人说:“咱们也间接地造飞机了!”也有人说:“上回咱们造飞行辅助木桶,不也是航空用的吗?”
张云岫对周晓云说:“我还得到别的班去看看,有不明白的去找我。”
周晓云说了句“多谢你”,又对陈菊荣挤挤眼睛,叫陈菊荣去送送建大的大师兄。
陈菊荣嘴上说:“我才不乐意送往迎来呢。”可马上蹲在灶前,从灰火中扒出几个烧得半煳的大松塔,因为烫手,咝咝哈哈地左右手倒换着,跟着张云岫跑去。大家哄一声笑开了。
3
郁郁葱葱的长白山原始森林里,林木丛生,葛藤缠绕,最高大的红松百十多米高,五六个小伙子合围抱不拢,仰头望上去,树梢缠着白云,像在旋转、倾斜。上这样的大树可不容易。这是李贵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双手抱树,双足交替攀缘向上,身子一弓一弓的,能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树去,他坐在树上,用镰刀砍着葡萄藤,树下的学生再将叶子撸下来放入背篓或背筐中。
张云峰走过来,仰头望着李贵,李贵大笑着问:“哎,这是我们建大的山头,你怎么跑这儿来采了?”
张云峰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李贵说:“让我猜猜,你姓张,叫张云什么,对不对?”
张云峰说:“你能掐会算啊?”
李贵说:“对不对吧?”
张云峰说:“让你蒙对了,我叫张云峰。”
原来张云峰上建大找他哥时,李贵见过他。张云峰这才知道,李贵和张云岫同届同班。怪不得呢!张云峰正在打葡萄秧子,李贵突然冒了这么一句:“你比你哥强,张云岫甘心当亡国奴。”
张云峰心里很不舒服,回敬他一句:“你才是亡国奴德行呢,别说我哥坏话,小心我翻脸。”
张云峰胆大,四肢并用,也嗖嗖地爬到树上,坐在树丫上。张云峰一边砍藤子,一边不断地摘一串黑葡萄往嘴里填,没下秋霜,山葡萄还有点酸。
李贵是山里通,他说:“过了霜降,秋霜一点儿,那葡萄才是最甜的时候。你可别吃多了,没听人说嘛,桃养人、杏伤人,葡萄架下抬死人。”
张云峰吃了两串,就酸得他倒牙了,肚子里没食,日头不冒红就爬起来,太阳下山才收工,干这么重的活,早晚两顿包来楂子稀粥,中午才吃一顿大饼子,山葡萄、圆枣子又不顶饿,饿得受不了。他太羡慕建大了,一天两顿大馒头,太不公平了!
李贵见背葡萄叶子的人陆续下山了,便从树上滑下,也叫张云峰下来喘口气。于是张云峰也下了树。
李贵问:“你是告发过反日分子吗?听说因为这个又不开除你了。”
张云峰受不了这个侮辱,骂道:“去他妈的!那是他们不好收场,给我往脑袋上扣屎盆子。”
李贵说:“我说你不像那号人嘛。”
二人坐在树下,正好有一股山泉水从上面曲折流下来,张云峰捧起一捧水就想喝,李贵一把打洒他捧着的水,说:“这水不能喝,有毒。”
张云峰不信,说:“这么清亮的水,会有毒?”
李贵用镰刀从小溪中勾出几个沤烂了绿皮的山核桃,告诉他:“凡是核桃树下的水,毒性可大了,山核桃熟了,从树上掉到水里,皮沤烂了,这水就不能喝。”
张云峰挺羡慕他,说:“你知道的还真多。”
李贵说:“我是山沟人,山里、地里的庄稼把式,城里人可就外行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大把核桃仁,分给张云峰一半,请他吃,张云峰正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不客气,张云峰扔嘴里几粒,嚼着,觉得这山核桃也挺香啊,问道:“啥时候弄的?”
李贵嘿嘿笑着说:“抓空弄的呗,大山里啥都能吃,松子啊、元枣啊、山梨呀、榛子呀,只要勤快,饿不着人的。”
张云峰又把那把核桃仁分了一半小心地装入口袋,李贵说:“还舍不得都吃了?”
张云峰说:“给我哥留点儿。”
李贵说:“你对你哥真好。”他又掏出一把给他,“你吃吧,这些给你哥。你哥比你稳当。”
方才还说哥哥坏话,怎么一转眼又变了?张云峰说:“哥哥不像我这点火就着的脾气。”
李贵突然有几分神秘地问:“哎,你听说过三民主义读书会吗?”
张云峰装傻地摇摇头说:“没听说呀,啥读书会?念书的人天天都在读书啊,还用参加什么读书会?”
李贵告诉张云峰:“这不是一般的读书会,若想入,找我。看你挺恨日本人,又那么仗义,敢和日本人较真,比你哥强。”
张云峰试探他:“这么说,你是读书会的了?”
李贵显得很神秘地说:“那你就别问了。”
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张云峰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想发展自己?也没这么冒失的呀!就不怕人家告密?
没等张云峰表态,山下上来一群背空篓的学生,李贵说:“干活吧。”说完便又爬上树去。
4
寒葱岭背坡曾被日本人“拔大毛”采伐过,林中到处是老站竿和长满绿苔的倒木。这一带山坡生长着混交林,张云岫和陈菊荣走在林中,两人边走边从松塔里抠出松子,放到口中嗑开,剥出松仁吃。
张云岫说:“这松仁油性大,真香,可惜粒太小,吃起来又费事,一半会儿吃不饱。”
陈菊荣说:“没听说吃松仁往饱了吃的。”她掰开他的手,把半小把松仁放到他手心里,说让他吃个够。
张云岫惊讶地看看她,“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啊,她一粒都没舍得吃。
陈菊荣笑道:“因为知道有一个比我馋的馋猫呀。”
张云岫说:“那我太贪了,来,一人一半。”
可陈菊荣躲开了,她甜甜地笑着说:“你吃吧,等有空我再上树去打一些松塔,烧熟了,剥出松子仁来给你留着。”
张云岫硬往她手里塞,陈菊荣说:“你吃吧,你都吃了,就像我吃了一样,你吃,我也香。”
张云岫笑了,他说:“你快回去干活吧,回去晚了,又得被老师剋一顿。”
陈菊荣说:“是级长让我送送你呀。”
张云岫说:“那是出于礼貌,让你送,也没让你送起来没完,一去不复返啊。”陈菊荣咯咯地笑了起来。
陈菊荣忽然问他:“想吃豆腐吗?”
张云岫说:“每天中午不是白菜豆腐汤吗?”
“清汤寡水的,一碗汤里头能有几片豆腐。”陈菊荣说,“明个,管你吃个够。”
张云岫断定她又想出什么歪主意了。陈菊荣撅起嘴,说:“你这人,不识好歹,占了便宜还要给别人栽赃。”说得张云岫也乐了。
张云岫问她:“上次在飞行木桶里写反日标语的事烟消云散了吧?没再找你麻烦吧?”
陈菊荣摇摇头说:“这件事真得感谢白月朗,她的面子真大,一句话就说动了甘粕正彦,又是一句话,我就没事了。”
张云岫提醒她小心,说:“不一定是真的没事,也许他们是放长线钓大鱼。”
陈菊荣看着张云岫笑:“钓你这条大鱼吗?”
张云岫若无其事地说:“我又没让你写,怎么把我扯上了?”
陈菊荣神秘地看着他说:“我被抓,你怕不怕我把你咬出来?”
张云岫说:“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我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陈菊荣说:“说有就有,那几本犯禁的书,不是你借给我的吗?”
张云岫说:“今后再也不借你书看了,我看那种书,也是猎奇,图个新鲜。”
“你不用躲躲闪闪地防我。”陈菊荣真诚地说,“你是怎么回事?其实你那事我猜也猜得到,只希望你别把我当外人。”
张云岫没等回答,陈菊荣忽然惊叫一声,几乎跳了起来,手在胸前乱抓乱挠。张云岫问她怎么了?原来陈菊荣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又痒又疼,大叫道:“是瞎虻吧?不对,哎呀,坏了,是草爬子。”
张云岫叫道:“你别动,我要看看,叮在哪儿了?”他看见陈菊荣捂着胸脯羞臊地躲闪,便不好再上前,草爬子叮人,一直会钻到肉里去,不弄出来,那可麻烦了。
陈菊荣背过身去解衣扣,叫他转过身去别看。张云岫转过身去,二人背对背。但陈菊荣随后又尖叫起来:“还在这叮着呢,怎么办啊。”她伸手要去揪。
张云岫叫她千万别揪,一揪就断,脑袋一旦断在肉里头,阴天下雨就难受。
陈菊荣快吓哭了,说:“那可怎么办啊?”
张云岫出主意说:“最好是用香烟头烧,它一缩就退出来了。”可惜张云岫这没烟。还有一个法子,用鞋底子抽,得用力猛抽。就叫她赶快脱鞋。
陈菊荣急忙脱下鞋,用鞋底子对着胸脯抽了几下,张云岫问:“怎么样,出来没有?”
陈菊荣快急哭了:“不行,我自己根本使不上劲呀。”
是呀,自己抽,抡不开,是使不上劲。他急急地说:“你先等着,我回去叫几个女生来,叫她们帮忙。”
陈菊荣喊住他,“你还怕不招摇啊?你不是大活人吗?”
张云岫怔住,他更不好意思,脸也发烧了,“这,怎么行。若是叮在脸上、胳膊上,我都好帮忙,可是……”
“都啥时候了,你还见死不救!”陈菊荣跺脚说,“我都不怕羞了,你还怕什么?”
张云岫犹豫了一下,说:“好吧,我闭着眼睛抽。”
陈菊荣转向他,把鞋递到他手中,张云岫果然紧紧地闭住眼睛,拿起鞋底子啪地抽了一下,却抽在了陈菊荣的肩膀上。疼得陈菊荣哎呀一声叫。他仍闭着眼问:“抽下来没有?”
陈菊荣说:“你闭着眼睛往哪儿抽啊,差一点抽我一个嘴巴。”
“是吗?”张云岫急忙下意识地睁开眼,陈菊荣又叫了一声,吓得张云岫赶紧又闭起眼睛。
陈菊荣说:“你都看见了,还装什么,快点看准了给我拍出来呀,疼死我了。”
张云岫只好睁开眼,抡起鞋底子照准左面乳房猛抽下去。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叫了一声“出来了”。他扔下鞋,陈菊荣急忙撂下衣服,这次她可害羞了。二人默默地向前走,陈菊荣连头也不敢抬了,她偷偷斜了张云岫一眼,说:“你怎么出了一头汗,热的吗?”并且递给他一方手帕。
张云岫擦着汗掩饰说:“热的,是热的。”陈菊荣哧哧地笑了。
在他还手帕时,陈菊荣说:“都擦了你的汗了,一股馊味,还好意思还?”
张云岫只好把手帕掖进裤袋里,许诺说:“等回新京,上秋林商店给你买一块新的。”
陈菊荣斜了他一眼,“这还差不多,可不兴赖账啊。”停了一下又千叮咛万嘱咐:“帮我打草爬子的事,可不许对别人说呀。”
张云岫说:“说也没事,我就说是叮在你胳膊上的。”
陈菊荣瞪了他一眼,“没事找事,你废那个话干什么!”
5
西江月终于如愿以偿,徐晴真的带他来造访张景惠公馆了。从外面看,这是一栋德国式建筑,兼采哥特式和巴洛克式建筑之长,里面的装潢也十分考究,让见多识广的西江月赞不绝口。确实,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关东军总司令官邸,总理大臣的公馆是最气派的了。
他在警卫森严的花木扶疏的院子里转了一阵,又在徐晴陪同下走进流淌着留声机乐声的二楼客厅。
二楼落地大窗的客厅里,有几只很大的景德镇粉彩大画缸。据徐晴说,插在画缸里的名人书画,个个价值连城。为了显示,徐晴叫刘月找来两副白手套,和西江月一起戴上,连续打开几轴欣赏,真叫西江月大开眼界,对书画,西江月是懂一些的,他也喜欢收藏。这里有展子虔、八大山人的画,黄庭坚、米芾、黄宗羲、黄慎的字,应有尽有,至于张大千的,已算不得上品了。看了张景惠的藏品,西江月恨不得把自己的那些字画一把火烧了。
刘月在一旁沏茶伺候,又去端水果。
他们现在展玩的是《钦定补刻端石兰亭图帖缂丝全卷》,西江月让徐晴注意看,说:“这上面钤着乾隆和嘉庆御览之宝的玉玺大印呢,真正的国宝。”
和张景惠一样,徐晴只知道它值钱,却说不出子丑卯酉来。西江月说:“关键它不是一般的画,缂丝是一种特殊的工艺,它以桑蚕丝为原料,先要把本色丝经固定于木机上,再将画稿衬于经线底下,用毛笔将花纹轮廓描摹在经纱上,用多把小梭子穿引彩色丝线,用通经断纬法织成。”
他还真内行!徐晴羡慕地睁大了眼睛。西江月说:“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开眼界。这东西怎么会落到你舅舅手里?这儿盖着宣统御览之宝呢,宣统不就是当今康德皇帝在北京坐龙廷时的年号吗?”
徐晴一面轻轻地卷起缂丝画卷,一面说:“这是皇上赏给他的。舅舅常说,有这张画就够了,万一日后落魄,用不着扛豆腐盘子去卖豆腐了。”
西江月点上一支神风牌香烟,笑着说:“你舅好像不太在乎他当过老豆腐匠的事,不怕人揭短,他自个还当乐子说。”
徐晴说:“这是他的长处,什么事他都不着急上火。有一回,货场上扛大个的工人罢工,军粮运不到东边道讨伐前线去,司令官植田谦吉冲他发威,说三天之内运不出去,先砍他头。你猜怎么着?他不着急不上火,照吃照喝,第二天,植田谦吉在货场看见了他,他和工人一样,套着大垫肩,汗巴流水地扛袋子呢,还有啥说的?日本人也服了他,两个字,‘忠诚’。”
肥头大耳穿一身休闲装的张景惠从隔壁书房里踱了出来,手里夹着一支毛笔,他问:“小晴又在客人面前揭我短了吧?”
徐晴笑说:“没有啊,我哪儿敢啊。”
张景惠也不生气,眯着一双笑眼说:“还说没有,别看我今年七十岁了,耳朵可不聋,我一边写经,一边听到你提我卖豆腐的事儿了。”
徐晴哈哈大笑:“我说舅舅啊,你这心也不诚啊,一边在抄《金刚经》,一边还听着外边说什么,这哪行啊。”
张景惠拿出一包精美的雪茄丢给西江月,叫他尝尝这个,真正的吕宋雪茄,是他访问意大利时,墨索里尼送他的,张景惠说意大利人够抠门的了,他送墨索里尼一幅米芾的画,他回赠张景惠的却只是一盒烟。
西江月拆着雪茄的玻璃纸包装说:“说不定墨索里尼根本不知道姓米的是谁,他只认达芬奇。”
张景惠打量着西江月问他:“人家说,你们写诗的十个有九个有精神病,我看西江月你挺正常啊。”
徐晴笑得前仰后合,她说:“舅舅说得太对了,诗人一会儿醒着,一会儿梦里,一会儿阴间,一会儿阳间,一会儿和月亮对话,一会儿对着花鸟虫鱼伤心落泪,在常人看来,不是疯子是什么。”
西江月说:“你这么一说,诗人都该上吊去了。”
张景惠说:“也不用,歌词不也是诗人写的吗?”他顺口念出来一首,“日本、满洲,风雨同舟,同生同荣,同气同求,来吧,拥抱我们的新满洲……你们听,这词多好!你多写点这样的,到时候我上折子请皇上给你发兰花御纹勋章。”
徐晴和西江月都笑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张景惠说:“星期天也待不消停。”他抓起听筒,马上皱起了眉头:“太信矿又不玩活了?那你们手里的枪是干什么的?我知道,不管怎么说,多出煤,矿不能停。工人跑光了?你真是,活人让尿憋死了,好,好,我马上去。”
张景惠气恼地撂下电话说:“你看,按倒了葫芦起来瓢,上礼拜刚刚把双鸭山闹事的煤黑子平息了,西安太信矿又出事了,日本人一要粮、二要煤,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吗?”他按了一下桌上的警铃,一个中校侍卫官进来,等候总理大人吩咐。
张景惠叫他备车,通知各部大臣,马上到国务院开紧急会议。
中校说了声“是”,敬礼后出去。
刘月早从里间壁橱里取出官服帮张景惠穿戴。徐晴问:“煤矿工人逃散了,上哪去补人啊?”
张景惠胸有成竹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满洲国就是不缺人,上次双鸭山出事,我就调上去三千多国民高等的学生,下煤窑去先顶了两个月,这也是勤劳奉仕呀。”
这回又想用学生替补?学生下煤窑行吗?徐晴说:“双鸭山那次,两个月下来,冒顶、塌方、加上瓦斯爆炸,伤了好多学生。”
“是伤了些,”张景惠不以为然地说,“也就死伤百八十吧。”
百八十条人命,他说得如此轻松,让西江月心头一阵战栗。他说:“学生们没釆过煤,也不懂井下操作规程,这太残酷了,近乎草菅人命。”
张景惠不悦地说:“干啥不死人,在家待着,还有吃饭噎死的呢。”他已穿好衣服,说了声,“小晴,留客人吃了饭再走,我就失陪了。”推门走了出去。
6
张景惠一走,西江月更无拘无束了。西江月又点起一支雪茄,喝着威士忌说:“你在你舅舅心目中很有位置呀。他方才都对我有气了,却还关照你留我吃饭呢。”
徐晴嗔怪道:“你方才那话太冒失了,怎么可以说国务总理草菅人命?舅舅之所以对我这么好?是因为他一岁时就死了爹妈,我妈比他大七岁,背着他走村串屯给婶子大娘们磕头找奶吃,这才有他一条小命,他发迹那年,在南京做大官,硬是把半身不遂的母亲也接了去,在下关火车站下车时,他那么显贵的身份,亲自把我妈背下车,背到轿车里,这事一传开,连汪精卫主席都夸他呢。”
西江月听说过这段佳话,报纸上介绍过。他很感慨地说:“想不到他还有这一面。”
徐晴说:“这叫什么话!听你这口气,我舅舅就是个一无是处,该遭万人唾骂的人了?”
西江月很真诚地说:“我既然喜欢你,爱屋及乌,也应当关照你舅舅,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张景惠会成为日本人的殉葬品。”
徐晴故意显得很理解的样子说:“舅舅也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他想不干都不行,他有他的苦恼,他其实和咱们一样,也爱国。”
在西江月看来,张景惠想爱国,那也有他的爱法。于是说道:“譬如,上次新京医大开除学生的事,多亏总理帮忙了。我方才忘了当面道谢了。”
徐晴说:“方才你若真道谢还糟了,把我装进去了。这事舅舅压根就不知道,是我打着他旗号给丸山彻二打的电话。”
西江月笑了,说:“那你也还是披上虎皮吓唬兔子了呀,也应该谢他。我觉得,张景惠虽然身不由己,也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别赶尽杀绝,到了那一天,人们还有可能原谅他。”
“但报国无门啊。特别像我这样背景的人,人家都防着我。”说到这里,徐晴向西江月抛了个妩媚的媚眼,补充说,“就连你,不也不把我当成自己人看吗?”她开始向西江月的门槛迈进了。
西江月连忙表态说:“我可绝不是这样想。我早就知道你的背景啊。若把你当外人,就不会和你走得这么近了。”
徐晴挤到他一个沙发上,撒娇地搂着他的脖子说:“舅舅都叫我说服了,同意我和你交往了,这就是说,有关方面调查过你的根底了,你不会在意吧?”一见他们这样不堪,刘月赶忙出去了。
西江月亲了她一下说:“警察宪兵都证明我是良民,这是上了保险了,你还能不高兴?”
徐晴在他鼻子上点了一下说:“你别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若是良民,那才见鬼了,你是貌似良民而骨子里是真正的战时有害分子。”
西江月一把推开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正色地说:“玩笑没有这么开的,我可担当不起呀。”
徐晴也斜着眼睛,嘲讽地怪笑着,她认为到了摊牌的时候了,就说:“别假装正经了,你那点事,我早知道,包括你在夹板墙里藏的传单。”
西江月这一惊非同小可,怔了半晌,猛然发作了:“你好大胆子,你竟敢对我搞跟踪!你想怎么样?”
徐晴不温不火地说:“我若想怎么样,你西江月就不会是总理大臣的座上宾,你早在宪兵队的笆篱子里了。”
好可怕!西江月尽量稳定了一下情绪,试图冲淡传单的政治色彩说:“正像你所说的,我毕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中国人,我做那种事,也是一时冲动。”
徐晴并不买账,她忽然板起了面孔说:“看看,还是信不着我,犹抱琵琶半遮面,那就算了,你我不犯话,井水不犯河水,从今往后各走各的路好了。”
这一来,西江月又有点沉不住气了。他说:“这又何必呢。我领你的情。你没有向警察局、宪兵队出首我,说明你对我有很深的感情,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分手啊。”
徐晴说:“你是不是怕跟我闹崩了,我会把你送到监狱里去?我从不做反复小人,宁人负我,我不负人。真有那一天,你对不住我,我也不会翻脸不认人。”
西江月心里直打鼓,不敢惹她,装作很感动地说:“你真是女中丈夫,讲义气。”
徐晴说:“你也太小看人了,不出首你,除了感情因素,也还有别的,中国人的良心,你偏偏看不到这一点。”她显得很委屈的样子。
西江月必须稳住她。他得出这样的结论,徐晴是爱他爱得不能自拔了,不然早就对他动手了,他是特务头子呀!西江月接近她,原本要从她那儿窃得情报,把她当做保护伞,这下好,自己反叫她抓了个正着。西江月还真不敢与她分手呢,她一旦翻脸,后果可想而知。
于是西江月说:“好吧,那你今后就是我的同志了。不过,我们是有纪律的,你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接触的人不能接触,你只能跟我联络。”
徐晴显得很兴奋,扳着他的脖子又亲了一口,她说:“一切遵命。你不要以为我是个累赘,我会给你们提供很多帮助的。”
西江月一点都不怀疑。只要真心,她能提供很多有用的情报。
徐晴矜持地一笑,说:“我加入了地下组织,是不是也得履行个程序呀?比如填表格、见上级、宣誓什么的。”
西江月说:“非常年月,这些全免,过去奉天出事,就出在这些宣誓书上面,叫人家抄去,一窝端了。”
徐晴又说:“总该让我弄明白,我参加的是什么组织吧?真有那么一天,我落到日本宪兵队手里,也得死个明白呀。”
西江月告诉她:“你参加的是三民主义读书会。”西江月可不敢一下子把她拉入国民党里。
徐晴的表情有点失落,说:“原来是个外围。”心里更为失望的是,西江月是国民党,而非共产党。
西江月说:“你挺在行啊,还懂得外围。”
徐晴说:“听这名字,一定是听命于重庆方面的了?”
西江月不能一点实话不说:“没错。”
能打通国民党地下组织的网络也是一大功,徐晴不指望一蹴而就。为了表现,她要求弄点见面礼,说:“一会儿我就溜到舅舅的保密室去,偷几份文件给你。”
西江月大喜过望:“这太好了,一加入就立功。”
但西江月不敢多待,站起身要走,说:“得回去收拾收拾,学校都在长白山里终日实习,丸山校长催我好几次了。”
徐晴送西江月到医大门口,他走回家来,摸出钥匙,打开信报箱,有一份《满洲日报》,他夹在腋下进屋。回到屋中,他喝了一口水,坐下来看报。
打开报纸,从里面掉出一份《中央日报》来。正是有731部队新闻那一张。他眼睛一亮,急切地看起来。看完,他用剪子把这一段剪下来,放进战斗帽的夹层里。
7
寒葱岭柞树林中,有一个隐蔽在树丛中的地窨子,挖在半山腰,藤萝密叶披拂,轻易无法发现。地窨子里面很暗,白天也要点着油灯。
吴连敏在林隙间穿行着,正向地窨子走来。他并没发现,远远地,李贵在后面跟踪着他。
李贵看见吴连敏钻进了地窨子。他悄然凑过去,趴在木刻棱空隙向里看,吴连敏和张云峰正在油印。
一丝狡猾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他转身就走。但一不小心,被藏在草丛中的风倒木绊了个跟头,发出一阵响声。
张云峰马上停下来,趴门缝一看,说:“坏了,李贵在跟踪咱们。”
吴连敏也向外张望一下,李贵已经向林子外走去。他分析道:“也许,他是好奇,急着想做点事。”
张云峰决定先不印了,说:“咱们马上转移,向西江月老师报告。”
吴连敏说:“西老师在新京呢。”
张云峰说:“他很快就进山来。”
吴连敏很担心,在李贵眼里,他早就是明的,而张云峰今天刚被他知道身份,这很不妙。从现在起,张云峰只能与所有的关系都切断。
山中羊肠小路,陈菊荣和周晓云每人挑着一副木头水筲(水桶),摇摇晃晃地从灌木丛间开出的小路走出来。水桶里盛的是热气腾腾的豆腐。
陈菊荣说:“以后到豆腐坊去挑豆腐的活天天派我。”路程虽远点,起码能饱饱地吃一顿豆腐。
周晓云说:“你别见了便宜一个人独吞啊。好事也轮给别人点。”
陈菊荣没出声,忽然一声口哨响,树丛后面有人断喝:“此路是我开,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周晓云被吓坏了,急忙撂下豆腐挑子,说:“坏了,遇上胡子(土匪)劫道的了。”她想从树丛中溜走,陈菊荣却哈哈笑着拉住她。从草丛中钻出来拦住去路的原来是张云岫、吴连敏等建大同学。
吴连敏滑稽地说:“肚子饿了,请医大的小姐们留下几块豆腐当买路钱吧。”
陈菊荣见他们人人拿着猪腰子形军用饭盒,就说:“吃,管够,带,就免了,总得让我们中午这顿白菜豆腐汤里能见到豆腐啊。”
一个同学要求“见面劈一半”。
张云岫说:“行了,别太贪了,都不准往回带。”于是他们一拥而上,有人着急,干脆下手抓着吃,陈菊荣用木棍敲打着他们的手说:“文明点,这么抓,不成了鸡刨豆腐了吗?”众人大笑。
望着大吃豆腐的男生,周晓云点着陈菊荣的鼻子说:“我明白了,都是你这家贼勾来的外鬼。”
大家正吃着,西江月骑马过来了,大家都停止了嚼咽,一副窘相。
周晓云打招呼说:“西老师也上山来了?”
西江月下了马说:“校长一天十二道金牌催,敢不来吗?”
别人都有些拘束,只有陈菊荣不惧,笑嘻嘻地说:“请这位老师品尝品尝刚出锅的豆腐,卤水点的不老不嫩,正好。”
西江月告诫他们:“你们适可而止吧,小心挨罚。”
陈菊荣担起了豆腐桶,说:“买路钱也交了,该走了。”
8
西江月上了山,马上找张云峰。他在柞树林里等着,张云峰一路小跑过来说:“西老师来了?”
西江月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白纸油印传单,在他眼前一亮,说:“你见了这传单吗?”
传单的标题是:
西安太信矿工人大罢工,煤矿瘫痪,张景惠出馊主意,欲驱赶国高学生下井背煤。
张云峰肯定地说:“这不是咱们读书会散发的。咱们的传单是用五彩纸油印的。这一种是铅印,会是谁印的呢?”
西江月也知道不是他们系统的。如果是重庆系统的,他会知道。西江月点点头说:“这像是共产党系统所为。”
张云峰推断:“那可能是转抄我们的。”
西江月明确说:“不是转抄。在三民主义读书会的传单撒出去之前,我已经看到这一张了。”
张云峰分析:“也许,同样的消息他们也得到了。”他也拿出一张,说,“这还有重镑炸弹呢,也不是咱们散发的。”
西江月接过一看,正是有关揭露731细菌部队的。
张云峰向来是不甘人后的脾气,急切地说:“咱也连夜印有关731的传单。”
西江月本来赶到山里要复印731传单的,又让他们占了先!他有点气急败坏地摘下战斗帽,从折皱的衬里层拿出剪报给张云峰看,说:“你看,咱的情报刚到手。”
几年来,他西江月都觉察到,在大学圈子里,还有另一个更神秘的地下组织存在。“他们很严密,即使是前年重庆系统被大破坏那次,人家也纹丝不动,我们的行动,人家全知道,我们对他们却一无所知。”西江月叹了口气说。
张云峰不以为然,说:“只要他们不危及我们,各干各的,同样是抗日,也是互为支援。”
西江月不得不承认:“倒从没危及过我们,有时还帮我们忙。记得前年大破坏时,我本来不在宪兵队视线内,但那天得到命令去开会,出发前我接到一张纸条,叫我不要去,结果我躲过了一劫,事后一问自己同志,谁也没发这样的指令,你说怪不怪?我只能猜测是友党所为。”
张云峰说:“我们领情就是了,人家不露面,就是站在咱面前也认不出来。”停了一下,他又说,“李贵很可疑,他跟踪吴连敏,一直跟到我们印传单的地窨子,又不声不响地走了。”
一听这话,西江月很紧张,立刻指示说:“张云峰,马上切断一切联络渠道。”
张云峰郑重地说:“你放心,已经这么做了。”
西江月又问:“李贵有没有其他反常行为?”
张云峰说:“暂时还没有,前几天采葡萄藤子的时候,他还想发展我呢。一见面就敢说这个,看他来者不善。如果是个冒失鬼,也够糟糕的了。”
西江月思索着,又马上摇头否定道:“你借他俩胆子他也不敢。我了解过李贵为人,他这人历来是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树叶掉下来都唯恐砸破了脑袋,他敢当卧底的?”
停了一下,西江月又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老谋深算地分析:“也许,正因为他胆小、自私,又有向上爬的欲望,才更容易被吓唬、被利用。”
张云峰说:“这倒也是。如果他真是打进来卧底的,那可坏了,我们怎么办?”
西江月说:“我要马上请示上头,你记住,从今以后,不要再与他接头。”张云峰点了点头。
西江月有点饿了,他走到一丛榛子树前,摘下几个榛子。今年榛子长得挺成,嗑开几个,个个子粒饱满,吃上几个又香又解饿。
9
寒葱岭老秋的夜晚,冷飕飕的,早晚与白天的温差很大。星光昏暗,猫头鹰蹲在石砬子上难听地叫着。
张云峰披着衣服从地窨子里出来,见西江月和戴着值日袖标的吴连敏站在林子边上,就走过去问:“你们值夜?”
西江月点点头,他感到要出事,他再三思忖,终觉不妥,说:“建大那边,因为发展了一个李贵,不止是会危及咱们的读书会,也许会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张云峰说:“他不是没什么动作吗?”
西江月打断他,不让他多问,低声说:“刻不容缓,上头决定要对李贵来个投石问路,一下子就甄别出真假了。”
张云峰想得简单,说:“甩掉他就算了。”
西江月说:“他若真是卧底的,甩得掉吗?吴连敏暴露了,你也暴露了,必须来个破釜沉舟,甄别一下有益无害,也别冤枉了他。”
吴连敏说:“你说吧,怎么个甄别法?”
西江月把他二人拉进林子里,小声地面授机宜。
西江月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吴连敏把下一步开会的安排告诉李贵后,半夜时分,李贵就失踪了。他先搭乘森林小火车到马号站,与移师敦化的青本平进接通了电话,马号山林警备队奉命出专车把李贵送到了六十里地外的县城,天亮前,坐在了敦化县农业专科学校校长室里。这里是青本平进的临时落脚点。这一切都不出西江月所料。吴连敏和张云峰都很后怕,不得不佩服西江月的机警、果决。
青本平进接待了风尘仆仆的李贵。李贵一脸疲惫相,但很兴奋很急切地说:“我有大情报……”
青本平进却说:“别急。你一定饿了,我叫他们给你拿吃的来。”少顷,一个职员端来一饭盒大米饭,一大海碗猪肉炖粉条。青本平进笑着说:“吃吧,猪肉炖粉条,这是你们过年吃的。”
李贵狼吞虎咽地吃着说:“现在过年也吃不着了。”一想不对,又马上往回找补,说:“我可没有怨恨的意思呀,支援圣战,就该勒紧裤带。”
青本平进很宽容地笑笑,一点责备的意思都没有,反而问他:“釆葡萄叶子熬酒石酸,在山里很苦吧?”
李贵大口地吃着饭菜,有一根粉条掉在了桌上,他用手抓起来仰脖吸进嘴里去。他说:“不苦,为圣战,苦点也没什么。”他头不抬眼不睁地吃着,很快全吃光了。
青本平进又倒了杯水给他:“你吃饱了?”
李贵说:“都吃撑着了。”
青本平进这才让他说:“是什么重要情报?”
李贵说:“我发现了张云峰是间谍,他是医大学生,他也是吴连敏的同党,我跟踪吴连敏,跟到一个隐蔽的地窨子,他们在那里刻钢板、印传单。而且他们对我越来越信任了,让我一起印传单,还有,他们告诉我,明天晚上七点在寒葱岭屯的李家油坊开会,有十多个人参加,听口气,都是建大、医大的学生和老师,还有别的学校的,各个学校的都有,都是骨干。”
青本平进问:“是什么内容?”
李贵说:“是发动大学和国高学生抵制政府,坚决不去太信矿挖煤,甚至要组织罢课、游行。还有,揭露和抗议731部队开细菌工厂。”
青本平进瞪圆了眼睛问他:“去开会的人有什么暗号吗?”
李贵说:“有。油房门前有一根蜡木竿子,挑着个油葫芦,油葫芦若挂在那里,就是安全,会照开不误。”
青本平进又问:“印传单时,除了吴连敏和张云峰动手了,还有谁参加?”
李贵说:“没别人,张云峰刻钢板,我和吴连敏印。”
“怎么可能,印了那么多,就连夜散发到各校,连县城的这所农业专科学校都撒了满院子。”青本平进怎么能相信,说,“你们三个人就是浑身长手,长了飞毛腿也办不到啊。”
李贵说:“印到后半夜,我困得不行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等我再醒来时,太阳都三竿子高了,张云峰他俩没影儿了,传单也都运走了。”
青本平进绝不相信这是他们两个人干的,问:“你发现过吴连敏的上司是谁吗?”
李贵摇头,又说:“是张云峰。”
青本平进又问:“他的下属呢?”
李贵说:“我呀。”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三个人,青本平进啼笑皆非,他从皮包里又拿出一张白纸传单叫他辨认,问:“这是你印的传单吗?”
李贵摇摇头,说:“不是,我印的是彩纸,有红的、粉的、黄的、绿的四种颜色,就是没有白的,况且,我们是油印,您拿在手上的这种是铅印。”
青本平进沉思了片刻说:“很好,今后你要想方设法弄明白,张云峰的上司是谁。”接着青本平进让李贵马上回寒葱岭去,不让他同学们发现他进过城。
李贵不想再奔波,想在县城住一夜,享享福。所以说:“回去晚了没事,我已编好了理由,说腿肚子疼,干活时抻着了,进城去买几帖膏药,是老师给了假的,同学都知道。”
青本平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说了一句:“还是越早回去越好。”
李贵不敢坚持留下来了,这才不很情愿地站起来,欲言又止的样子。
青本平进开始摇电话了,见他不走,只得放下摇了一半的电活,问:“你还有话要说吗?”
李贵吞吞吐吐地说:“您答应过我,只要按您指令办完事,就……就送我到日本去留学,现在……行了吧?”
李贵已经觉得大功告成了。青本平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个傻瓜白痴,还没等怎么样,就想脱钩!青本平进想了想说:“现在还没下来名额,又不是新学期开始,你别着急,说话算数。”说着,拿了一沓大面额的老头票给了他,叫他先花着,好好干,有他的好处。
10
李贵走后,青本平进报告了李贵的情报。情报汇总到甘粕正彦那里,又下达给敦化守备队和宪兵队执行。
第二天夜里,寒葱岭李家油坊成了牵一发动全身的地方,风很大,阵阵松涛嘶鸣,像大海波涛在怒吼,一浪高过一浪。
李家油坊前的水塘叫蛤蟆泡,已是秋天,林蛙开始陆续从山上下来回泡子里冬眠,这正是山民捕获蛤蟆的好时节,只消在蛤蟆必经的下山路上挖好了深沟,下山的蛤蟆跳不过去,纷纷跌进土沟,山民便亮着风灯,提着水桶去拣蛤蟆。但今天他们被驱赶走了,憋在家里不准出门。屯子里毫无生气,李家油坊门前的蜡木竿上挑着的油葫芦幌子在晚风中摇晃着。榨油坊里有灯火,传出轧豆饼的吱吱嘎嘎的声响。上房里纸窗上也有人影晃动。
在油坊四周,树后、庄稼地里、谷草垛后,都埋伏着真枪实弹的日本兵。房东面一棵老山榆树上,蹲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
有几个人影过来了,唱唱咧咧吆喝着:“提起了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好钱赚了一大把,一把天火烧成了穷光蛋……”
日本兵从黑暗中包围过来。等这几个人进了上房,日本兵突然发一声喊,砸门踢窗户,十几条枪对准了屋里的十来个人,一多半是满脸折皱的山民,另外几个也是地痞无赖状。一半人点起大烟灯吞云吐雾,赌徒们刚刚支起炕桌,麻将牌还没码好,日本兵就冲进来了。
在一片“举起手来”的喊声中,这几个人吓颓了,尽管争相喊“我是良民”、“我有国民手账”,但还是被五花大绑地绑走了,无一幸免。
油坊外面,有一个黑影仍然蹲坐在老山榆树上,看着这些人被日本兵押走,忍不住发笑,这人正是张云峰。虽是一场虚惊,也足以让西江月胆寒。他庆幸自己头脑的清醒。
西江月把吴连敏、张云峰叫出来,三个人坐在山泉旁,脚下堆着圆枣子、山梨、山核桃。
张云峰吃着圆枣子说:“看着日本鬼子把大烟鬼、赌徒们当抗日分子一窝端了,我差点乐喷了。”
吴连敏却可怜他们,说:“他们够倒霉了,替人受过。”
“不必为赌徒们操心,”西江月说,“他们没事,一看那德行,也不像反日志士,打一顿就得放人。”
张云峰懊恼地说:“没想到李贵真是个坐探,太险了。”
吴连敏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都怪我,引狼入室。”
张云峰知道,他不得不转移,不得不中途辍学了,他恨不得捅李贵一刀才解恨。
林子里,白刃拄着棍子,与张云岫在林子里站着。白刃是翻了一座山过来的,实在累坏了,几乎迈不动步了,用山林胡子的土话形容,都快“拉不开大栓了”。
白刃不来不行了。三民主义读书会这次试验,验证了李贵是密探,是好事,但也有好几个人暴露了,代价太大,得不偿失。显然,张云岫弟弟也得转移了。
张云岫说:“当初就该拦阻他,别入三民主义读书会,还是晚了一步。”
白刃说:“现在也不晚,先把他送到山里去,他是个好样的,跟着西江月干不出名堂来。”
张云岫说:“那太好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白刃想了想说:“你毕竟是云峰的兄长,弟弟出事,有可能牵扯到你,也得躲一下,你能理解吗?”
张云岫明白,说:“虽说我和西江月的组织风马牛不相及,可我与云峰是亲兄弟,容易被怀疑。一旦有危险,会危及我们的组织。”
白刃说:“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过你离校毕竟太突然,总得有个理由。”
白刃早想好了,因病休学,通过冯月真给他开诊断书,办手续。不超过半年,还能保留学籍。白刃告诉他:“从明天起,就开始散风,说得了伤寒病,得去养病。这病传染,只要你不露面,不会引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