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甘粕正彦派青本平进赴敦化,去破获李贵案,本以为志在必得,却不想功败垂成。
回到新京,青本平进去见甘粕正彦,青本平进懊恼不已,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在李家油房抓到的全是废物,大烟鬼、赌棍,输急了,赌桌上连老婆都押上的主儿,没一个有用的。
甘粕正彦冷笑道:“被人家设计了,还自以为得计。这是他们的一个圈套,根本就没有地下党的集会,那里原本就是个赌局。”
青本平进不明白,问:“玩这个花样,这有意义吗?”
甘粕正彦毕竟老到得多,他说:“他们这是在投石问路,给假情报的目的是想证明,究竟谁是告密人。”
青本平进恍然大悟:“这么说,他们是冲李贵来的?李贵引起他们的怀疑了?”
甘粕正彦脸上带着不无讥讽的笑容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李贵这种投机的人不中用。怎么样,不幸被言中了吧?”
青本平进心有不甘,说:“我毕竟可以抓住张云峰、吴连敏,他们印传单总是有罪证、有证人的。”
甘粕正彦却有不同见解,说:“抓了他们,线也就断了,你手里的李贵也废了,当然,他现在也废了。”
青本平进觉得这未免太悲观了,说:“可以对张云峰严刑拷打,叫他招出别的反满抗日分子来。”
甘粕正彦摇头,“这只能是打草惊蛇,于事无补。”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甘粕正彦拿起听筒,笑道:“我听出来了,你这悦耳的声音,我在多嘈杂的声音里都听得出来。”
青本平进识趣地站起来,说:“那我不打扰了,告辞。”
甘粕正彦捂着听筒对他点头告别说:“改天我请你到中央饭店吃西餐。”青本平进出门后,甘粕正彦接着说电话,“你耳朵够灵的了。你问我请谁吃西餐,一个老朋友,你想吃,还不容易吗?”
对方是徐晴,她告诉甘粕正彦:“西江月更信任我了,过几天要带我去见一个上司呢,听口气,像是新京的第三号人物,书记长之类。”
甘粕正彦劝她:“别急,沉住气,太急了会吓住他。装电话的事怎么样了?”原来徐晴主动提出要帮西江月安一部电话,西江月求之不得。
“这点小事,我早办好手续了,趁西江月在山上带学生终日实习机会,这几天就安好,安装的时候,特高课的人也扮成安装工,把窃听器装上就是了。”徐晴很得意,有了这一手,她将控制他们整个地下组织。
甘粕正彦觉得她太天真了说:“他们地下党的重要的事情,不会通过电话来传递的,当然也不白安,总能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徐晴很有成就感,抓住西江月,等于抓到了一条大鱼。
甘粕正彦指示她:“要特别注意挖731事件泄密的根儿,挖掉他们的眼线更重要,等有一天连我们最绝密的国策也能出现在人家报纸上的时候,我们也就没脸再面对天皇了。你知道吗?一场战争,表面上是一刀一枪的胜负,其实间谍战更惊心动魄更能左右战场,更会创造出一本万利的奇迹。”
徐晴从前还真没意识到她有这么重要,现在成了甘粕正彦的雇员了,他问甘粕正彦:“怎么谢我呀?”
甘粕正彦答应给她办去欧洲的护照,“漫游一圈,如何?”甘粕正彦知道她非常热衷于环球旅游。
没想到,徐晴竟撒娇地说:“我要你,现在。”
甘粕正彦收编了徐晴,徐晴有了靠山,她不再受关东军宪兵队的气,经过权衡,她更愿意以身相许,甘粕正彦的地位太显赫了,更何况他对女人来说,是属于有魅力的那种男人。
甘粕正彦也就顺水推舟地说:“好吧,我派车……你有车,还是你来吧。”
徐晴嗲声嗲气地说了声:“等着我。”就挂断了电话。
2
寒葱岭上,又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森林里黑漆漆的,熄灯号在山间此起彼伏。山间许多地窨子里的灯光次第熄灭。
柞木林中,西江月摘了几颗圆枣子吃,他叼着烟,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靠在一棵柞树上,对张云峰和吴连敏传达上级的指示,命令他们俩今天晚上就要从建大和新京医大消失。
张云峰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他说:“不至于吧?”
西江月批评他:“总是毛手毛脚的。开除你的事,我求了大人物才算摆平,现在又捅了娄子。”他又转向吴连敏,说:“你也有同样毛病,你俩的暴露,都是因为发展了一个李贵,一条鱼腥了一锅汤,早看这个人不好把握,现在麻烦了吧?”
吴连敏恨透了李贵,骂道:“我真是有眼无珠。李贵这个王八蛋,把人坑苦了!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小人,真恨不能宰了他。”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西江月说,“吃一堑长一智吧。”
张云峰心里很不是滋味,酸酸的,很不平地说:“可惜这大学才念了一年,也许今后再也没机会了。”
西江月安慰他说:“也不见得。”
张云峰问起他们的去处。西江月先把张云峰叫到一旁,小声授意,令他到奉天小河沿八十二号,去找徐先生,他会安排妥当,又当场给他一张火车票。叫他连夜走,是后半夜三点的车,叮嘱他不要从敦化上车,目标大,敌人难免堵截。叫他赶到前两站的黄泥河车站上车。回头又单独向吴连敏传达,叫他去安东大东沟,找大庙的法静长老。最后,又把他们二人叫到一起,令他们结伴一起走,坐同一趟票车,在奉天分手,今后他们之间不准联系。
张云峰说:“我连向同学们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吗?”
西江月说:“你连纪律都不懂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过,你可以见你哥一面,不能露半点口风。保重吧,后会有期。”
张云峰都快哭出来了,西江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向林子外走去,张云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张云岫住在插校旗的地窨子里,张云峰已经十分小心了,他站在哥哥地窨子后面灌木林中,写了张小字条,包了块石头,从门口抛进去。
不一会儿,张云岫悄悄钻出来,见弟弟站在一棵五角枫树下等他,就拉他一把,向树林深处走去。
天幕边缘闪电不时划破夜空,隐隐的雷声在天边滚动,风也大起来,林涛开始鼓荡。
张云岫很严厉地问他:“方才让人去找你,你不在,干什么去了?”
张云峰说:“西江月老师找我谈话了。”
张云岫猜到了,说:“肯定是让你连夜转移,对吧?”
张云峰反问:“你怎么知道?”
“这还不明摆着吗?李贵败露了,也就等于你败露了,再不走,等着挨抓吗?”
张云峰无所谓地说:“我倒没什么,小虾米一条。我觉得,西江月老师不光是为我着想,他怕我出事咬出他来,他才是大鱼。”
听他有怨气,张云岫说:“傻小子,他这么想也没错呀。”
是呀,谁能保证谁不是软皮蛋?这是为组织考虑的,不管哪个链条出了问题,必须当机立断,切断上下线,与被捕者有过接触的人一律转移,这是减少损失的唯一可行的办法。
张云峰多想念到大学毕业呀,谁知命途多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书是念不成了,真可惜。
张云岫说:“别说你呀,连我都得离开学校一段时间了。”
张云峰很吃惊:“有你什么事?你又与我们读书会没瓜葛,至于吗?”
“可我毕竟是你哥呀,就算不会有事,但也不能大意,先请一段时间病假,过一段时间风平浪静了就能返校。”
张云峰:“你上哪儿?我们可以一起走。”
张云岫自有地方去,但没向弟弟透露。又问张云峰:“他们让你去哪儿?”
张云峰脱口而出:“奉天小河沿八十二号,找一个徐先生,干什么没说。”
张云岫乐了,责怪道:“你又犯了纪律,怎么随便把机密告诉毫不相干的哥哥了呢?这是地下工作纪律所不容忍的呀。”
张云峰笑了,说:“不能连哥哥也信不着啊。”
张云岫说:“机密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的。我太了解你了,你性格莽撞,性子又烈,实在不适合干这个。你不用去奉天了,咱这边安排你留在敦化,到大蒲柴河木帮上去。”
一听“咱这边安排”,张云峰心动了,他隐约感到,哥哥也在从事秘密反日活动,可又像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永不交叉。他更愿意追随哥哥干,就问:“叫我去伐木头?”
“去干什么,我不好详细对你说。但肯定对你脾气,你这人干地下工作不合适。”
张云峰说:“我猜到了,有可能送我上抗联,那也不是重庆系统了呀。”他这么说,是在试探。
“抗日就好。”张云岫说,“你管它什么系统,你会满意的。”
张云峰有点犯难,“那我怎么对西江月说?”
张云岫说:“用不着,从此消失就是了。这里离大蒲柴河不远,明天会有一个猎人来接你,今晚你不能再回你住的地窨子去住,你在林子里露天将就一宿。”
雷声越响越密,闪电划破夜空,看得见乌云压着树梢奔涌。看样子要下雨。已经到了深秋,雨不多见,打雷就更稀罕了。
张云岫看看天空,把一件胶面雨衣递给他,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
这一说,张云峰竟呜咽起来,张云岫抱住弟弟,叫他保重,当初,他无论如何都怕弟弟也走上哥哥这条路,他不希望哥俩都在生死线上……但他也不后悔,他们虽不是亲兄弟,可他们的父辈都是民族英雄,哥俩走上这条路,正是继承他们的遗志呀。
闪电中,张云峰也看见了哥哥流出的泪水。
3
李贵的地窨子门口,有一盘用黄蒿拧成的火绳,冒着一缕缕驱蚊的蓝烟,但是蚊子小咬仍然成团地飞舞。凹进去的地铺上睡着十几个学生,为防蚊虫,全都蒙头大睡,此时都已沉入梦乡,只有睡在门边的李贵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蚊子又咬,他左拍一下、右拍一下,后来干脆坐了起来。
闪电雪亮的光从门缝射进,照出李贵一脸的恐惧。
一个响雷猛然炸响,他吓得一抖,这时有一个黑影从门外挤进来,李贵吓得刚要叫,那人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声音低沉地说:“不准喊,你跟我出来一下。”来人正是张云峰。
李贵情知不妙,两膝一软,跪了下去,没完没了地磕头作揖。
张云峰厌恶地踢了他一脚,威胁地说:“跟我走,不许出声,小心我不客气。”
李贵不敢违拗,连滚带爬地跟了出去。
树林中,风越来越大,雨点砸下来,砸在树叶上刷刷作响。当张云峰在一棵老椴树下停下时,李贵发现,吴连敏也在,如一尊铜像般立在雨中。李贵又扑通一声跪下了,口口声声请他们“饶命”。
张云峰踢了他一脚,说:“我真看不起你这癞狗样。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若敢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我也许还把你当人看。”
李贵双手蒙面,呜呜地哭起来。
“你哭个屁!”张云峰说,“你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你倒委屈了?”
李贵说:“你们就是一刀捅了我,也应该,谁让我吃人饭不拉人屎了呢。”
吴连敏说:“我今儿个就是想弄个明白,就你这么个窝囊废,一个可怜虫,你居然有这么大的道行,我从前真是小看你了。”
李贵说:“都是青本平进逼的呀。”
一听这话,张云峰更来气:“他怎么不逼别人呢?”
李贵明白,反正他们也不会饶过他了,索性都说了吧。他说:“青本平进知道我一心巴结,想上日本留学,就答应送我出国,又免学费。”
张云峰挖苦地说:“够优待的了,行,值得卧底当一回狗。”
李贵说:“光这些我并没动心。后来我爹被抓了当劳工,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后来青本平进答应把我爹给放回来。”
张云峰问:“放回来了吗?”
李贵说:“还真放回来了,然后我就做了这不是人的勾当。我本想,这一辈子就干这一回亏心事,为了爹,也是没法子。”
张云峰说:“你倒是挺孝心,你想没想过,你告一次密,会让多少抗日志士人头落地?幸亏我们及时识破了你的诡计。你还有什么可说?”
李贵说:“你杀了我吧,我不求饶。你不杀我,日本人也饶不了我。我只拜托你一件事,行吗?”说罢又磕头。
吴连敏说:“你叫我恶心,起来,有屁快放。”
李贵哭着说:“我是个不孝的人,又是个不仁不义的人,我死后,请二位看在同学一回的分上,给我家捎个信,千万别说我的丑事,就说我是得暴病死的,说自杀也行,自己死了臭块地,不能让爹娘跟着我背黑锅,让村里人指脊梁骨骂呀,那我更是罪人了。”
张云峰叫他哭得心软了,看来这小子还有点儿人味儿。
李贵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有一百块钱,李贵说:“这是赃钱,青本平进赏的,我知道这钱不好花,可这毕竟是一大笔钱啊,对于一个骑地垄台找豆包吃的庄稼人来说,能照花我的眼啊,我舍不得。还好爹娘不会知道这钱不干净,求你们二位捎给我爹,把押出的地和小油坊赎回来,下半辈子不至于去要饭,我这当儿子的在九泉下也能闭上眼睛了。”李贵哭着央求,明知这太过分了,可他没办法呀!
这一番话,令本来怒火中烧的张云峰很不好受,他叹了口气,觉得这小子可恨又可怜。看起来他的心还没全烂透。张云峰别过脸去,说:“我们不会给你送钱,还是你自己去孝敬父母吧。”
李贵不胜惊讶,他们不杀他?一见张云峰、吴连敏找上门来,他以为大限已到、死到临头了呢。
吴连敏也说:“不杀你了,你的良心却早叫你自己杀死了。回去睡觉吧。”
雨点密集起来,林中一片雨声,如瀑布倾泻。李贵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张云峰和吴连敏离开他向树林深处走去,雨水顺李贵的脸颊淌下,他的脸也是麻木无表情的。一边走,吴连敏问张云峰:“你真的不跟我一起走了?”
张云峰说:“我先投奔亲戚,住几天再说。”吴连敏便没再说什么。
4
酒石酸露天工场几只大锅旁,有一个歇凉的三角窝棚,此时张云岫和陈菊荣坐在里面,因为漏雨,两人合披着一件外衣。
听说张云岫要休学,陈菊荣十分惋惜:“能考上建国大学,那是百里挑一,多不容易呀,出什么事了,干吗一定要离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张云岫说,“只是暂时离开一段,告病假休学,又不是退学,风声不紧了再回来。”他没有说自己的身份,只是说受弟弟牵连。
陈菊荣说:“你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怎么跟你联系呀?”
张云岫安慰她:“只要有可能,总会再见的。”
陈菊荣趁此机会说出了心里话,“不管怎么样,我都等着你,等到白头我也不后悔。你可别让我等得那么苦啊。”
张云岫很感动,他说:“用不了多久,日本人一定会垮台吗?多则七八年,少则三五年,就得完蛋。”
陈菊荣很伤感,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张云岫的“消失”,仅仅是怕受弟弟牵连吗?如果没别的背景,即使牵连上,也没大事呀。分别前,她索性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你绝对不光是怕受云峰牵连,过去,你不说我也不想问,现在我敢说,你张云岫也是地下党,而且是共产党!”
与往次不同,张云岫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陈菊荣说:“干你们这一行,危险随时都会发生,我就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就死了,还不如跟你一起走呢。”
张云岫说:“年纪轻轻的,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都会活到东北光复那一天的。”他搂着陈菊荣的腰,说,“我还欠你一块手绢呢。”
陈菊荣说:“对呀,你说过上秋林商店去买。”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双颊,张云岫把她抱得更紧了。
外面狂风骤雨。陈菊荣说:“我冷,抱紧我。”他便紧紧地抱住她。陈菊荣说:“我真希望这场暴风雨就这样永远不停,洪水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就剩下我们两个,就这样抱着迎接世界的末日……”
5
清晨,植物的叶子上挂上一层白花花的霜,因为下了一夜雨,山水从山上滚滚而下,山路也变得泥滑难行。建大和医大的学生们今天都没有带镰刀,也没有背着背筐,倒是每人手里有一根棍子,一边扫落树丛里的水珠,一边拨拉草丛,寻找着,学生呈散兵线,漫山遍野向山上拉大网搜索,连老师都出动了,丸山校长也不例外。又从长春赶回来的青本平进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就走在前面,穿着高筒皮靴,一步一滑地登山,尾荣义卫、西江月也都走在队伍中,离级长周晓云只有几步之遥。
尾荣义卫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同时失踪了好几个人?张云岫哥俩、吴连敏,还有李贵,怎么说没就没了,事前一点迹象也没有啊。真能走麻搭山(迷山)了吗?
唐庆华左右看看,摇头不信:“走迷山了,这是校方的说法。昨天晚上还有人看见过他们,夜里又是关门雨,他们几个人除非疯了,才会半夜去登山。”他说完,看见丸山彻二就跟在身旁,吐了一下舌头,不出声了。
丸山彻二是从关心学生的角度动员师生搜山的,他要大家相信校方,今天这么兴师动众搜山,就是要找回他们,山上野牲口多,老虎、豹子、黑瞎子(狗熊)都经常出没在长白山里,迷了山是很危险的。
两个学生互相看看,不再言语。
矢野美夫摔了一跤,弄了一身泥,幸好被人拽了起来。矢野美夫悻悻地骂了一句脏话。他煽动大家下山,大声嚷嚷着:“为什么找他们?他们根本不是迷山,是逃跑了!他们一定是反满抗日分子,前几天,山里到处是传单,哪儿来的?一定是他们干的,现在畏罪潜逃了。”
另一个日系学生也说:“早看他们不是好饼。”
从后面赶上来的丸山彻二全听到了,他威严地训斥说:“谁在这里胡说!我们新京医大是模范校,怎么会有反满抗日分子?传单也一定是外面的人撒进来的。”
这一说,矢野美夫不敢做声了。
当唐庆华、宋伯元、陈菊荣一路人马走出灌木丛时,陈菊荣被眼前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她本能地退后一步,向上一看,不禁尖叫起来。
很多师生闻声拥过来,更多的人尖叫,好多学生吓得不敢看,背过脸去。丸山彻二过来一看,樟子松树树丫上吊着一个人,在风中微微摇晃,那正是李贵。
尾荣义卫和几个胆大的学生一起,把李贵从树上卸下来,李贵的舌头都伸出来了,面目青紫,很恐怖,尾荣义卫怕吓着胆小的女生,摘了几片柞树叶子盖在死者脸上。
西江月也挤了过来,他的表情显得轻松多了。
青本平进闻讯赶了过来,拨拉开围观的人来到尸体前,他用战刀挑去盖脸的褐色叶子,看了看,故意装不认识地问:“死者是建大几期生?怎么没见过?”
有人说:“是五期的,他叫李贵。”
青本平进转过脸,似乎很困惑地问别人:“他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非要寻短见呢?”
尾荣义卫提醒大家:“看看有没有遗书。”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西江月就自告奋勇去摸李贵的口袋,却摸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沓十元老头票。好多学生都惊讶地叫出声来,这么多钱!他家在乡下,很穷啊。
青本平进说:“他想死,必有他死的理由,谁也拦不住。回头我要请示一下作田总长,由学校出钱买棺材,这钱,给他父母捎回家去吧,我们不必问它的来源。”
好在死者不是医大的,丸山彻二没压力,就无可无不可地附和说:“贵校这样处置很好。”
青本平进想委托几位老师帮着把后事办了,跟前的老师们都缩进人丛,没人伸头。本来这是建大的事,见没人出面,尾荣义卫自告奋勇,愿带几个学生办他的后事。青本平进表示了谢意,至于通告他家,就由建大学生处办。接着,他又组织师生继续搜山,他希望找到更重要的三个失踪者,哪怕是尸体也好交差。
6
又一个冬日到了,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大雪。建国大学校园里也积满了厚雪,只有主路被清扫得很干净。作为建大兼职教授,白浮白正式上任。他在冷清的校园里走着,看见操场冰雪中卧着很多学生在军训,在雪地上匍匐前进。他驻足看了一会儿,便拐过大礼堂,向本馆大楼走去。其实白刃就在这群人当中,只是装束都一样,又紧捂着皮帽子不易辨识而已。白刃早发现了父亲,只是教官太严厉,他不敢轻举妄动。
当白浮白走过主楼旁时,一辆黑色福特轿车冲到玄关底下停住,没等车停稳,从车上走下副总长作田庄一。他脚步极富弹力,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笑容,他正要进楼去,无意间瞥了白浮白一眼,说:“太欢迎了,你总算到任了。你也不事先说一声,我派车去接你呀。”
白浮白有些奇怪地打量着一脸笑容的他,有几分困惑。他注意到,作田庄一今天心情特别好,特别愉悦,就问他:“绝不会每天都有这么好的心情吧?”
作田庄一哈哈笑了,说:“浮白君真善于观察。我今天想不开心都不行,正好今天是个好日子。究竟是什么好日子,你等会就知道了。外面很冷,到我办公室里去喝杯咖啡,暖和暖和。”
白浮白说:“不好打搅,我想先看看自己的办公室。”
“那忙什么!”作田庄一说,一来他与白浮白是莫逆之交,又为建大请来了英才,二来他今天确实兴奋,他几乎会爱上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他很有绅士风度地挽着白浮白的胳膊向本馆大楼走去,让白浮白无法拒绝他的热情。
作田庄一办公室宽敞豪华,分里外间。外间是接待间,看上去像个大厅,作田庄一请白浮白坐下后,招呼博役来,吩咐他把最好的新磨出来的咖啡端上,要加奶,加点酒。
博役在一旁操作,作田庄一又按桌铃叫来另一位副总长和塾务课长青本平进。他首先给双方作了介绍:“这位就是我常说过的牛津大学老同学白浮白教授,今天到任,这位是我的助手,副总长,国际金融专家新藤管住教授,这位是资深训育主任兼塾务课长青本平进先生。”
双方都鞠躬,互道“请多关照”。
作田庄一对他们下令,马上架上放送器,然后集合全校学生,二十分钟后,收听东京重要新闻,准备鞭炮,晚上还要进城,举行提灯游行,大庆祝。
副总长问:“是方才你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吗?”
作田庄一点点头,又转向青本平进课长,吩咐道:“今天晚上给全校师生加餐,每桌要上八个菜,鱼、肉都要有,四个熘炒,四个素的,外加一个汤,大米饭不限量,上啤酒,每人两瓶。”
青本平进很惊讶:“八个菜?还给酒喝?天皇生日也没这规格呀!”
作田庄一说:“你不要算计钱,不要吝啬,从总长手里的军训基金拨付。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刺激了。”
青本平进答应“奉命照办”后,与副总长敬礼出去。
作田庄一兴奋度不减,他对白浮白说:“我有一种欲望,那就是急于和别人分享难得的幸福和快乐,你愿意与我分享吗?”
白浮白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笑吟吟地说:“我当然愿意,听方才总长阁下的口气,好像打了胜仗。总长好高兴啊!”
作田庄一说:“你也应当高兴啊。”作田庄一这才告诉他说,“这不是一般的胜仗。昨天,对大日本帝国来说,不,对人类历史也是一个划时代的日子,它不亚于中世纪的文艺复兴,也不比近代工业革命逊色。”
“这么高的评价!到底是什么大事呀?”白浮白专注地听着,“不会是全世界都自愿归附大东亚共荣圈了吧?”
咖啡泡好了,作田庄一亲自为他加了方糖,搅拌着,送到他面前,这才揭开谜底。
原来昨天,也就是十二月七号,日本海军大将山本五十六指挥了南方军和联合舰队,打了一场代号为“虎、虎、虎”的漂亮仗,183架日本飞机第一轮空袭,共击毁美国飞机180多架,炸沉、炸伤舰艇40多艘,被击中的最大的战列舰阿里松那号,它带着还在梦中的1177名海军官兵沉入水底,可以说,日本海军一举摧毁了美国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方才,作田庄一刚从关东军总司令部回来,他从那里又得到了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大日本帝国已经向美国、英国宣战了,这是何等雄伟的、鲸吞世界的气魄呀!
白浮白“嗯”了一声,怪不得作田总长这么喜形于色呢。不过,他不由自主地冒了这样一句:“这不等于你们向全世界宣战了吗?”
其实白浮白后一句并不是好话,可被胜利鼓舞着的作田庄一已经忘乎所以了,反倒称赞白浮白说得好。他竟然说:“大日本帝国不怕向全世界腐朽势力宣战,这才是建立世界新秩序的开始,而不仅仅是大东亚的范围。”
作田庄一站起身扭开了桌上的收音机,里面有一个嗲声嗲气的女播音员在重复广播:“‘珍珠港’大捷,日本联合舰队袭击美军珍珠港成功,击毁击伤美战列舰8艘、巡洋舰3艘、驱逐舰3艘,毙伤美军官兵近3500人……”
校园里,兴亚大鼓敲得震天响,连警报器也被拉响了。学生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穿戴整齐,平时不用的三八枪也带上了,十分钟后,在建国大学操场上列成方队,刺刀闪亮,俨然是一支战斗部队。
教职员也不例外,也都全副武装,站在学生方队前,作田庄一冒雪站在最前面,浑身落满白雪,如同石灰人。白浮白头一次来建大上班,就碰上了这样场面,还不太习惯,他也在教员队伍中,显得不太自然。
就这样,他们面对日本和满洲国旗肃立冰雪中。天上飞着大雪,人们聆听着从大喇叭里传出来的广播声:“‘珍珠港’大捷,共击毁美国夏威夷基地飞机188架,毙伤敌军3500人……”
如山洪爆发一般,占一少半数量的日系学生最先跳起来欢呼,互相拥抱祝贺,操场外围鞭炮齐鸣。
散会后,学生们分别回到各塾,为晚上的提灯游行作准备。学校发了竹竿、彩纸、糨糊,学生们自己削竹篾绑骨架、裁彩纸糊灯笼,糊好的立在榻榻米上,都是日式的长圆形灯笼,各塾代表往上面写“庆祝大捷”之类的字。
十八塾塾头二宫惠辅满脸堆笑,跑前跑后地递糨糊。他给大家打气,鼓励各位把灯笼糊得漂亮些,建国大学的提灯游行,还能含糊?他给诸君透露一点消息,今天晚饭八菜一汤,四荤四素,有四喜丸子,还有寿司、米素汤和啤酒呢,叫大家加油干吧。
几个日系学生欢呼,有人说:“最好有清酒喝,啤酒没意思。”
二宫惠辅说:“清酒,就不会有了,喝醉了,都东倒西歪的,那就不是提灯庆祝会,成了扭秧歌会了。”
7
大礼堂前,作田庄一和白刃把白浮白送上汽车。作田庄一非要用他的福特牌汽车送老同学,叫白浮白无法推辞。
白浮白要回校,作田庄一理解,说:“身为一国高校长,也理应回去组织提灯游行,我就不留他了,可惜不能一起尽兴喝几杯。”
白浮白说:“我既投身到你麾下,喝酒的机会还怕没有吗?”
汽车开走后,作田庄一与白刃踏雪漫步。雪已经停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雪后的空气真新鲜,作田庄一称赞道:“满洲的空气比日本清新,日本列岛的人口太多了,几乎要爆炸了,住在日本,难免有窒息感。”
白刃的答话显然弦外有音:“所以才有大量的日本开拓团到满洲来拓殖土地吗?”
作田庄一瞪了他一眼,说:“你最好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你是聪明的学生,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白刃趁机说:“您是学术前辈,又是我父亲的老朋友、老同学,我早想进一言,一直不敢说。”
作田庄一说:“在我面前你尽管说,只要别像二期生孙松龄、杨增志他们那样就行了。”他说的这两个人,是地下党在建大的负责人,前者是共产党,后者是国民党,去年组织飞行集会时被捕,那还是作田庄一前任时出的案子。
“建国大学虽然号称满洲最高学府,但我觉得学术氛围仍然太差。六年里算一下,真正做学问的时间有多少?如果是别人当总长,我就不说了,而作田先生是国际驰名的大学者、经济学博士、法学家,又历来重视学问,似乎应该尽量砍掉军训、政治训导的内容,让建国大学成为满洲的剑桥、牛津。”最后白刃加了个好听的尾巴,“如果说得不对,请总长阁下原谅后生小子肤浅无知。”
作田庄一倒像是听进去了。他沉吟片刻,首先表示,“不能说你无知。”他显然也有难处,“你以为我不想把建国大学办成一座享誉全球的名校吗?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还有循序渐进的客观准则,弄急了会翻车的。我已经着手一步一步地做了,秋天时,总理张景惠找我,让全校停课,让他把学生拉到西安太信矿去替窑黑子背煤,我就断然拒绝了,连梅津美治郎大将都不高兴,我一样装听不见。”
白刃恰到好处地恭维他说:“也只有作田先生才有这样的资挌与之抗衡,我听家父讲,连内阁那些大员对您也都敬畏三分。”
人人喜欢奉承,作田庄一也不例外。他很得意,说:“敬畏也未必是真心,他们也常常在背后施放暗箭。”
白刃明白,作田庄一指的是从北京大学请教授的风波。作田庄一够有勇气的了。在作田庄一看来,这是学术,这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可华北驻屯军又是照会,又是抗议,他们说,作田庄一聘请的苏益信、鲍明钤二位教授是反日先锋,参加过华北反日学潮和大游行。
他对白刃说:“我的压力小吗?”
不过作田庄一毕竟是作田庄一,他顶住压力,真的先后把苏益信、鲍明钤请到建大来讲学了。白刃说:“总长确实很冒风险,但值得,这两位教授没有辜负总长的期望,课讲得真精彩,连日系同学都很满意。”
作田庄一同意白刃的看法,建大原来的教授、副教授构成有偏差,几乎全是日本各大学调来的,作田庄一力图想打破这种格局,现在他已经聘了近八分之一的非日系教授了。他告诉白刃一个尚未公开的计划,正在付诸实施,作田庄一打过报告,还想请胡适和印度的圣雄甘地、俄国的托洛茨基来建国大学当兼职教授呢。
这真是福音,白刃不禁喜形于色,他真的有点崇敬这位独辟蹊径的明智总长了,他明白作田庄一的意思,是想开阔学生的眼界,让他们知道各种学说、各种流派的观点。白刃内心想,这一来,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非暴力主义……五花八门的学说一进来,自然会冲淡最可恶的法西斯主义,久而久之,对各种层次的学生,都会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利于搞抗日联盟。
在白刃赞不绝口地称道这举措时,作田庄一叫他猜,“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吗?”
白刃望着他,“难道可能是梅津美治郎或者草包总理张景惠吗?”
谜底虽然不具有那样的爆炸性,也着实让白刃大惑不解,作田庄一告诉他:“出这点子的人是令尊大人。”
白刃很感意外,心里想,这得冒多大风险啊,以父亲平时的为人处世准则,这可能吗?除非他神经出了毛病,抑或是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父亲?不管怎样,白刃还是对这个主意推崇备至。他关切地问作田庄一:“真的能请到胡适、甘地这些人吗?”
“事在人为。”作田庄一说,“一半取决于我的努力,一半取决于建国大学的同学。”
白刃不明白作田庄一何所指:“这与学生有关吗?”
这道理是拐了个弯的。作田庄一有他的主张。他说:“如果学生们总是惹麻烦,总让宪兵队特高课的眼睛盯着建大的校牌子,那就很不妙。对了,前几天失踪的台湾系学生叫什么?是你们班的吧?”
白刃说:“是,他叫赵钟。”
作田庄一说:“这个赵钟既可憎又可怜,他为什么要和青本塾务课长对着干?”
白刃说:“我事后了解过,也是被逼的,忍无可忍了。那天检查铺位,查出他有禁书,要关他禁闭,他就失踪了。我想,是害怕处分,藏起来了。”
作田庄一说:“若那样倒好了,知道赵钟的下落吗?”
白刃摇头。
作田庄一倒知道得很确切,他说:“消息来源当然是宪兵队特高课。据说,赵钟从山海关越境了,后来宪兵队的岸信石斋大佐拿给作田庄一一份华北驻屯军快报,上面有赵钟的名字,他在晋察冀地区当了八路军,还在边区小报上揭露日本人在东三省的暴行。这对建国大学是很不利的,有一次梅津美治郎开玩笑地问我:‘你们建大打算为八路军和抗联输送多少人才呀?’”
白刃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还笑!”作田庄一说,“从前,孙松龄和杨增志两个案子,就从建国大学捕走了十二个反日学生,这对我想办好大学的理想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现在建大水有多深,我并摸不了底。我无法承受这样的现实,在特高课的监督下,在刺刀下讲学术,学生越闹,越使军方对学校实施高压,大家不是对建大现状不满吗?恐怕会变得更糟。”
从办学者的立场出发,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可从另外的角度分析,结论就明显不同了。所以白刃说:“谁也无法保证人人都能被洗脑,把头脑洗成空白。”
作田庄一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问他:“你说,像孙松龄这样的学生,在建国大学里还有没有?还有多少?”
白刃诡谲地一笑,“我若知道,我早被特高课逮捕了。”
作田庄一也笑了,他还是很喜欢这个聪明有见地的青年的。
8
哈尔滨731部队的手术准备室里,几个军医在消毒液里洗手。
津木惠子和铃木贞子穿上了手术服,戴上术帽、戴口罩前,铃木贞子问碇常重:“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手术?胃切除还是切除胆囊?”
碇常重怪她多嘴,就冷冷地说:“也许连心、肝、肺都得切除。”
铃木贞子一双惊恐而疑惑的眼睛望着津木惠子,她又有点发抖了。
通往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了,一个被堵着嘴的年经人几乎赤裸着,被捆绑着推进来,那人呜呜地叫着,很有力气,拼命挣扎,上来好几个日本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牢牢地捆在手术台上。
主刀的军医一晃头,助手们各司其职,津木惠子是器械护士,站到台前。
连消毒程序也没有,术者直接切开了肚皮,惨叫声中,鲜血喷起老高。慌乱中的惠子忙递上止血钳子,术者却“当啷”一声丢开,向铃木贞子伸手,铃木贞子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递上一团纱布,术者将一大团纱布全塞到腹腔中,粗鲁得像是在堵漏船。随后把手伸进去,胡乱搅动,那人痉挛般震颤着、惨叫着。术者很快把肝脏切下,提在手上,举到无影灯下,让围过来的军医和助手们看。“这是细菌快速繁殖的病灶。”他的声音里透着喜悦,他说,“我们成功了。”
接下来又切下胃、脾等脏器,洗了洗,直接投到福尔马林溶液的瓶子里。
被解剖的“木头”终于不动了。津木惠子有点眩晕,几乎站不住。铃木贞子则蹲在地上干呕。碇常重把铃木贞子提起来,把还在簌簌跳动的心脏掷给她,吼道:“拿着,有什么可怕?这如同解剖大白兔、小白鼠一样。”
铃木贞子尖叫起来,扔掉心脏,疯了一样跑出去。
从那以后,铃木贞子拒绝进手术室,拖她打她都没用,急了,她就杀猪一样狂叫。铃木贞子像得了一场大病,精神恍惚,晚上不睡觉,抱膝缩在墙角。津木惠子给她打来饭菜,她也不吃。
津木惠子劝道:“你这样不吃不喝怎么行?再说了,你这样拒绝上手术台,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此前,铃木贞子三番五次地找他们,要求放她出去,干什么都行,她再也不在这人间地狱里待下去了。
津木惠子知道这里是有进无出的地方,她的请求不可能实现。津木惠子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看,手指贴着嘴唇,低声说:“小声点!我劝你还是死了心吧,我们出不去了,我们知道的太多了,我们知道的,恰恰是他们怕世人知道的。”这一说,铃木贞子情绪更坏了,把饭盒、水碗乒乓乒乓地摔了满地,两眼发直。
这时,外面隐隐传来受刑人的凄厉叫声,铃木贞子两手堵住耳朵,又发疯一样尖叫。津木惠子同情而无奈地望着她。
碇常重进来,手里拿着一沓信,翻了翻,递给津木惠子一封信,是已经拆过封的。津木惠子道了谢。铃木贞子期盼地望着碇常重手里尚未发出去的信件,碇常重没反应,却转身要走。
铃木贞子忍不住叫他,“碇常先生,怎么还没有我的信呢?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写呀!”
碇常重盯着她冷笑着,告诉她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你永远收不到家里的信,因为你的信一封也没走出这个大院。”
“为什么?”铃木贞子气急败坏地大叫,“这是为什么?”
碇常重说:“因为你不像津木惠子那样守规矩,你在信里泄露731部队机密,而且发牢骚、谩骂。”说罢,他走了,“砰”地关上门。铃木贞子又一次发疯似的摔东西,狂叫。
后半夜,铃木贞子披头散发地横卧在床上昏沉沉地睡去,衣裳也没脱,口中呓语不断。津木惠子又一次打开白浮白写给她的信,信很简单,寥寥几行。此时她拿出药水,在信的空白处涂抹,字渐显:
注意搜集各种数字及证据,及时发来。
津木惠子毁掉信,铺上信纸写回信。每次一样,她的信几经辗转,化成了电波。
几天后,梁父吟收到来自哈尔滨的绝密信息。他居宅的客厅厚重的窗帘紧闭,屋子里黑糊糊的,只有一盏绿罩台灯亮着。屋里没人。
梁父吟在棚顶上,四壁全捂着厚棉被。三角形的空间只容他佝偻身子坐着。此时他正击打电键,他面前有一台小型无线电收发报机。电键声嘀嘀答答,在夜里十分响亮。
9
西江月家里最醒目的变化是安上了一部电活,是挂在墙上的那种。
这天晚上,西江月正伏在桌上批改学生的作文,门铃响了,他打开门,是穿着意大利时装,提着一个大衣盒的徐晴进来:“哈罗,亲爱的……”她扔下衣盒,张开双臂拥抱他,动作西化,有些夸张,连西江月都有些不适应。甘粕正彦兑现诺言,给了徐晴一次出国游历的机会,并且一走就是几个月。
拥抱过后,西江月帮他脱去大衣,问她什么时候从欧洲回来的?徐晴说她刚下飞机。这不,马不停蹄地赶到他这来了,连舅舅都在电话里笑话她没出息了。
西江月不可能知道她究竟是哪天、哪个航班下机。其实她昨天就回来了,真正“马不停蹄”赶去的地方是甘粕正彦的湖西会馆。除了肌肤之亲的温存,还有更重要的事,她是担负特别使命的,甘粕正彦与德国、意大利的情报机构都有联系渠道,但这两年有所弱化,徐晴的使命是“强化”。她当然得以最快速度向甘粕正彦汇报了。
徐晴对西江月说:“时差倒不过来,弄得晕晕乎乎的,虽说飞机快,因战事不能直飞,倒来倒去,还不如坐船呢。”她懒洋洋地倒在沙发上,说,“浑身肌肉又酸又痛,坐飞机把腿肚子和两只脚都坐肿了。”
西江月便坐到沙发边上为她按摩,埋怨她:“怎么也不告诉我,我该到机场去接你呀。”
“没法通知你呀,是军用飞机,信息是意大利使馆通过日本转到咱的外交部的,都是官方出面,你去了也没意思,靠不上前。要那个形式干吗?”她妩媚地横了西江月一眼,双手攀上他脖颈,娇俏地说,“现在,时间全属于你我两人,不更实惠吗?”
西江月亲了她一下,问她:“欧洲一行玩得开心吗?”
“开心极了,”徐晴说,“唯一的遗憾是英国进不去,在德国、意大利待的时间最长,法国全被占领了,巴黎也减了色,罗浮宫居然不开门,塞纳河里居然有没炸的大炸弹撅尾巴插在河心,拨风摆露在水面上,船都绕道走。意大利太值得一去了,看过罗马斗兽场、彼得大教堂,还有水城威尼斯、佛罗伦萨,真开眼界,老守满洲这地方,等于白活。”她说,“你这位大诗人,也该到文艺复兴的圣殿去感受点儿灵气。”
“那得靠你给我创造机会了。”西江月说。
徐晴在他鼻子上点了一下,道:“那要看你的表现了。”徐晴给西江月带来一套意大利凯萨大帝牌西服,她从沙发上起来,打开华美的衣盒,拿出西服和领带,叫他穿上试试。笑着说:“你猜多少钱?”
西江月对洋装的价格吃不准,就说:“徐小姐也不会买剔装货吧?这还不得几百块呀。”
徐晴撇撇嘴说:“客气,收起你的几百块吧,合咱的老头票四千多块。”
西江月吐出舌头,天价呀,他担心穿上会烧得慌吧?
徐晴帮他穿好新西装,又帮他打上领带,拉他在穿衣镜前一站问:“怎么样?人是衣,马是鞍,这才有大诗人的派头。”
西江月不想脱下来了,想马上出去,上中央饭店吃法国大餐去,给她接风。
徐晴又坐下,点起一支贵妇人牌坤烟,懒洋洋地说:“忙什么,我也没胃口。”又拿了一条罗马骑士牌洋烟给他。
西江月看着穿盔甲持长矛站在城堡前的骑士图案的烟盒说:“勇敢的骑士、多情的贵妇、古老的城堡,这是欧洲中世纪最浪漫的事了,罗马骑士烟的商标全占了。”
徐晴说:“那是诗的源泉。”
西江月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他并不喜欢,嫌这烟太冲,没有香料,抽不惯。
徐晴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向他脸上吐烟圈。一时,西江月浑身骨头都酥了,就势抱住她,两人滚在了一起。过了好一阵子,才算收场,他们开始洗澡、穿衣服。
徐晴坐到镜前,重新上了妆,平静片刻,忽然问:“约见书记长的事,该行了吧?你不能说他又回重庆去述职了吧?”
“回是回来了,”西江月说,“但又到辽西巡视去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徐晴的脸忽地撂了下来,和方才的放荡、纵情判若两人。徐晴说:“这是借口,是玩我,老这么推三阻四,是不是对我信不过啊?”
“这哪能呢!”西江月欲将她搂入怀中,凑过去轻声细语道,“书记长传过话来,也特别想见你。抗日组织里能有你这样关键的人物支撑,那太荣幸了,怎么会信不过呢。”
徐晴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仍然不依不饶地说:“你别光说好听的,明摆着是在敷衍我,耍我玩。”
西江月信誓旦旦地说:“我们是同志加朋友再加情人,比别人多好几层关系呢,按工作纪律,你只能与我单线联系,书记长为什么想破例见你,还不是因为你地位特殊?能为组织撑起一把巨大的保护伞啊。”
徐晴不想听他花言巧语,谁知道他怎么向上司汇报的,徐晴将了他一军,说:“你要我相信可以,你现在当我的面给上司打电话,那才是真的,书记长不见我,我也不怪你。”
西江月为难,说:“这是纪律不允许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电话联络的。”
徐晴说:“我手里可有宪兵队特高课掌握的重要情报,上头不想要吗?”
这还是有吸引力的,西江月问:“是什么情报?”
徐晴说:“是近期要逮捕的反满抗日分子名单,你看重要不重要?”
西江月动摇了,他答应给联络站打个电话。他摇过铃后,说:“李师傅在吗?不在?我是新京医大啊,对,上次说的学徒,想见见老板,好跟着学艺。那好,你跟师傅说说,安排好时间告诉我。”
对方答应了,西江月挂了机,说:“这回信了吧?等着吧。”
徐晴听着像是真的,就又给了西江月一个吻,算是答谢。
10
暖色调的圆月把湖西会馆映得亮晃晃的。甘粕正彦正与白月朗、梁父吟,还有日本导演大吉俊夫,以及制作部长八木保太郎讨论剧本,剧本是中日文两个版本,正是梁父吟的新作《林则徐》。
甘粕正彦很满意,说:“《林则徐》这个剧本,梁父吟君是格外下了工夫的,三易其稿,非常不错啊。”
他一定调,别人还能有异议吗?五短身材的大吉俊夫脸孔总是酒糟色,他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酒,随时喝上一口,如品茶一样。他得意扬扬地说:“《林则徐》这个剧本现在拍正是时候,日本已对英美宣战了,文化人也应给英国人一点颜色看。”大吉俊夫又喝了一大口,顿时酒味四溢。
坐在他旁边的白月朗用手扇着躲避酒气:“导演以酒当水呀?”
梁父吟笑着说:“大吉俊夫是酒仙,他的酒量太厉害了,现场拍戏时,由场记在后头给端着酒缸子,当茶解渴,一天没二斤酒不够。”
甘粕正彦也说:“没有酒,他也就没有了艺术感觉,酒对于他,就好比是汽油与汽车,没有油,汽车怎么会跑?”说得几个人都笑了。
八木保太郎为谁演林则徐犯愁,满映奶油小生不缺,而扮演林则徐的演员外型要硬朗的,不能马虎,他知道导演倾向于用王宇培或者是戴剑秋,要求他赶快定。
大吉俊夫又喝一口酒,他已有倾向性意见:“从气质上看,戴剑秋比王宇培硬朗,跟英国人斗,气势要压倒英国人。我想用戴剑秋,请理事长和八木部长最后定夺。”
甘粕正彦倒懂得尊重导演,他说:“由我定,要你干什么?我就自己当导演了。”
大吉俊夫很高兴,接着说:“女主角在这儿了,她的戏份够重的了。本来《林则徐》应当是一台和尚戏,加了林则徐一个女儿,好看是好看,只是……戏又很重……”显然他有不同看法,又不好明说。
甘粕正彦说:“你吞吞吐吐什么意思?无非是怕白月朗不能胜任吧?”
大吉俊夫这才直言不讳地说:“白月朗是梁父吟鼎力推举的人选,我本来想的是李香兰。”
甘粕正彦的表态至关重要,他说:“满映也不能只有一个李香兰啊。”他把责任揽了过来,说,“白月朗不是梁父吟推举的,而是我这个理事长。”
这话真是语惊四座。甘粕正彦有意看了大吉俊夫一眼,拍了一下剧本,加重语气补充说:“在作家写剧本之初,我就让他考虑为白月朗写点好戏,果然写得很出彩。”
大吉俊夫还能说什么呢?忙说:“原来是量身定做,那就再好不过了。”
男女主角一定,甘粕正彦放心了,一般的片子,他从不多言,《林则徐》不同,这是他的命题作文,也可以说是替他发泄胸中怒气的工具,必须打响,他不能不亲自过问。散会前,他指示八木部长尽快审定他们的摄制预算,然后送到他这儿来签字。
八木保太郎答应一声,然后说:“我找了两部上海拍的清朝片子,请大家现在到标放去看看,借鉴借鉴。”所有人便陆续站起来。
11
在满映主楼前厅,白月朗追上走在前面的梁父吟悄声问:“这部片子拍下来,可拿到多少片酬?”
梁父吟嘿嘿一笑,心里不太舒服,太急功近利了点吧?不好挖苦她,只能劝她:“最好闭口不谈此事为好。尚未出道,先谈钱,容易惹人非议。”
白月朗撅起嘴,说:“又没问别人,不是拿你当知己吗?”
梁父吟这才说:“没有定价。要看谁演,要看拍得怎么样,要看票房,甚至要看在观众那里红到什么程度。”
白月朗叫他说晕了,问:“那你往差了估计。”
梁父吟说:“怎么也得给你千儿八百的吧。要演红了,一万也是它,按惯例,年末理事长还要召开全厂大会,表彰优秀演员、导演,当场发红包,少的三两千,多的也上万呢。这是有先例的。”
既然最差也有千八百的保底,白月朗就放心地吁口气,说:“这就行了。”
梁父吟有几分觉察地问她:“你问这想干什么?”
“我不是欠甘粕正彦一千块吗?我想预支点钱还债,省得压在背上,醒里梦里都是负担,”白月朗冲他调皮地一笑,“省得留下把柄,用小人的眼光看我。”
一听说她有预支酬金的念头,梁父吟急忙制止她说:“不可,这尤其不可。”
在梁父吟那遭到冷遇,白月朗早又凑到走进大厅的八木保太郎跟前去了,八木部长知道,为给朋友治病,她借过理事长一千元钱,白月朗对八木部长说:“一年多过去了,很不好意思,我想,如果可以通融,能不能先预借我一千元片酬?”又鞠了一躬,说,“给您添麻烦了。”
白月朗看见梁父吟一个劲儿向她摇手、打唉声,她装看不见,故意挤挤眼气他。
八木保太郎虽然愣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的,那么,请写一张一千元的借据给我。”
她又得寸进尺了,说:“一千元不够,总要加上利息吧?一千二百吧。”八木保太郎斜了后面的甘粕正彦一眼,只得点头。
她的鬼祟动作引起了甘粕正彦的注意,他赶上来,幽默地问:“你们在从事什么非法交易?”
八木保太郎光笑不答。明人不做暗事,白月朗决定实话实说:“正与八木部长商议,预支一千二百元片酬,连本带利,还你的债务。”
甘粕正彦虎起脸来说:“这传出去,有损我名声吧?”
白月朗说:“欠债还钱,自古而然。”
甘粕正彦说:“那我也不能在开戏之前,让演员提前支取薪水还我账啊,再说,我又不放高利贷,利息就免了。”他告诉八木部长,“记着,拍完戏发片酬时,扣了还我,不准预支。”
八木保太郎笑着应承下来。
梁父吟望着白月朗笑,似乎在说:怎么样?撞枪口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