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日大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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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

满映标准放映室里,灯一灭,银幕上出现“加映”二字,是日军在菲律宾攻击登陆的纪录片,轰鸣的炮声中,响起旁白:

日本皇军第十四集团军及特种部队共五万七千人,协同海军第三舰队、第十一航空联队、陆军第五飞行大队,已一举攻占菲律宾,美国溃不成军,五万余人投降。美军统帅麦克阿瑟逃往新西兰,现皇军正向澳大利亚乘胜进军……

下面是张景惠慰问日军的镜头,张景惠的滑稽动作,不伦不类的讲演让白月朗差点笑破肚皮。

趁着换正片的空当,张景惠便成了众人谈论的话题。

从前,白月朗只是在医大请天照大神时见过他一面,还从他手里讨还过纱巾。白月朗对甘粕正彦说:“这位老豆腐匠实在丢中国人的脸,日本人相中他什么了?”

“忠诚。”甘粕正彦两个字就概括了。甘粕正彦是张景惠的顾问,他太了解这位国务总理了,别人都讥笑他是酒囊饭袋,其实是误解,他这人太精明了,这就是日本人为什么喜欢他而不中意他的前任郑孝肯的原因。甘粕正彦又说,“张景惠是个很知趣的人。”他问白月朗,“有兴趣吗?可以跟我到国务院去见见总理大臣。”

白月朗没兴趣,她说:“我又不是他的顾问,我去干什么?”

甘粕正彦说起她和总理大臣有过一面之识的事。白月朗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问:“这可奇了,你怎么会知道?”

原来是张景惠说的。甘粕正彦说:“一提到你,张景惠赞美不止,看来有很深的印象。”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想认识他。”白月朗撅着嘴别过脸去。

甘粕正彦说:“你是满映的人,理事长让你陪同也不行吗?”

显然白月朗意识到甘粕正彦没安好心,把她当美色送礼。坊间风传,张景惠有七八房老婆,甚至去逛妓院,是个大色鬼。白月朗很不客气地对甘粕正彦说:“对不起,我并没写卖身契给你,因此也用不着由你来转卖。”

甘粕正彦并没生气,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你误会了。满映培养一个明星多不容易呀,即使有人打你的主意,或者连你本人都愿意,我也不会答应的。”

白月朗的语气缓和下来,“那还让我去见张景惠干吗?”

“看看张景惠官邸建筑什么样也好啊,房子修得很别致,标准的德式建筑风格。”甘粕正彦说,“就当逛公园、看博物馆一样,国务院大楼也值得一看,门前有一排顶天立地的柱子,是仿照日本皇宫样子建的,那么森严,也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见识的。”

白月朗不好再让他难堪,就退了一步说:“既然和逛公园一样,闲了去逛逛也无所谓。”

这时正片开始,正出厂标,是凤凰影业公司出品,《空城计》,马连良主演,地道的舞台纪录片,白月朗不知道拍《林则徐》要从诸葛亮身上借鉴什么。

2

西江月正在单身宿舍给陈菊荣、周晓云、宋伯元等几个学生补习,他在讲解作文,课堂上他出了个题目,是《感时花溅泪》,作文收上来,没有几篇上路。对这费解的题目,学生们有些茫然。西江月便找了几个人来辅导。

西江月说:“大家虽是学医的,语文课不能荒废,任何学科,基础都是文字。”

陈菊荣不以为然,说:“我又不写诗、当诗人。”

西江月说:“中国传统经典著述中,有伦理道德纲常,学做人也是必修课。这些精髓都藏在文学著作的字里行间。”

停了一下,他开始对《感时花溅泪》破题,他不要求学生们像八股文那样先破题,再启承转合,要有内涵,他问大家:“杜甫这首诗的第一句是什么?”

“国破山河在呀。”陈菊荣说,“其实作文题目不如就叫这个。”

西江月说:“学问就在这儿。以《国破山河在》命题,那太白了,容易让日本人抓住把柄。感什么时?为何会溅泪,还不是因为国已破。国虽破,山河犹在,山河由谁来拯救?这是要挖掘的内涵。你看你们的作文,太直太白,都是标语口号,好像你们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点切肤之痛都没有。”

忽然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是个很陌生的山东口音:“是西江月先生吗?”

西江月说:“是的,你是哪位?”

对方并不正面回答,话说得莫名其妙:“听说你感冒很重,怕你传染学生,让你立即去医院休养。”没等他答话,对方“咔”一下挂断了。

这显然是上级用暗语下达的指令。太突然了呀!西江月茫然愣了半晌,在场的学生也都听见了,陈菊荣问老师:“您感冒那么重吗,非得去住院?”

宋伯元也说:“这是谁呀,这么横?老师治不治病,要他下命令?”

西江月极为消沉,情绪全无。他把作文本拢在一起,交给周晓云,让她明天给同学们发下去,好好看批语。他说:“我真的感冒挺厉害,头疼,今天就到这儿,你们先回去。”学生们站起身,向他鞠躬,道了“保重”,走了出去。

西江月发了一阵呆,几次拿起电话耳机,拨了号,又马上扣上了耳机子。他茫然地在屋里转了几圈,才开始销毁文件。

3

湖西会馆甘粕正彦卧室里,他正与徐晴做爱。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甘粕正彦起身去接电话,徐晴坐起来,一边穿上睡袍,一边注意听他接电活。

只听甘粕正彦判断说:“这是指令他逃走的信号,要快,大鱼捕不到,不能让小鱼也漏网。还有,那个冯月真,也要抓。尽管她不是有组织的人,跟西江月相好,总是有油水可榨的。”

停了一下,他又下指令:“要注意搜查电台。最近在南湖、朝日大街,都出现频繁的无线电信号。他们很狡猾,这些地方是日本军方电台架设的区域,浑水摸鱼,很难区别。”说完他挂了机子。

徐晴显然都听得一清二楚了,脸上极为失落,她意识到是西江月出事了。

甘粕正彦已没心思继续做爱,一边穿衣服一边用训诫的口气说:“你低估了对手了。你还等着去见他们的书记长呢,特高课方才通过电话监听,知道西江月的上司已下令,让西江月马上消失,他们当机立断掐断了一切线索,如果不马上抓住西江月,我们就一无所获了。”

徐晴说:“至少他接过头的李师傅得抓呀。”

甘粕正彦冷笑,“主动权在人家手里,与西江月有瓜葛的早先撤了,除了西江月,谁也不会上网的。就是西江月,迟一步也会溜之大吉。”

徐晴显得极为沮丧,徐晴寄予莫大希望的西江月,一瞬间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她白白夸口了。好在徐晴已和甘粕正彦同床共枕了,他不会抛弃她。果然,甘粕正彦安慰她:“不必难过,你不是没损失什么吗?不至于把自己都搭进去了吧?”

甘粕正彦指的是什么,徐晴心知肚明。

徐晴怕甘粕正彦笑话,自己也觉得丢人,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呢。她不能让甘粕正彦小瞧,反正也没什么记号,就强撑着说:“他算个什么东西,我不过吊他胃口而已。”

4

冯月真正在医大宿舍里看一本德国名医写的《实用内科学》,桌上的半导体收音机也开着,满洲之声放送局正播报新闻。忽然门外有人敲了一下她的房门,她走到门口去,脚步声又远去了。低头一看,从门缝里塞进一张字条。她急忙拾起来,上面写着:

西江月出事,正在被追捕,你很危险,迅速离开学校,明天上午十一点,在武藏野有朋友见你。

她擦根火柴,把字条烧了,推开门出去,走廊静悄悄的。她刚要迈步,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临时改主意,闪身进了女厕所。

这时宪兵已经在舍监带领下冲到了冯月真的宿舍前拍门了。冯月真在厕所里,分明听到了外面的拍门声,她一刻也不敢停留,越窗而出。

医大校本部大楼是回字形封闭式建筑,中间是空地,冯月真来到天井中,走到门洞子向外一看,所有出口,便衣和军警都布了哨,她一时无处可走,正好学生们晚自习下课,许多夹着书本的女学生通过门洞子向女宿舍楼走去。她很自然地混到女学生当中。

突然有人叫她:“冯老师。”

她一回头,认出是陈菊荣,又惊又喜,也不敢回头,拉住她的手低声说:“宪兵在追捕我,想先到你们那儿躲一下。”

陈菊荣点点头,说声“快走”,拉着冯月真越过人群,闯入了女宿舍楼大门。

此时西江月已处理完必须处理的信件、文件,离开了他住了四年多的单身宿舍。他的男宿舍是平房,在校区外,而冯月真的女医生宿舍在校本部回形楼内。西江月把头缩在大衣领子里,已走出了校门,边走边回头看。他的房间没有关灯,此时一队鸣笛驶入校园的军警已将教工宿舍围住。警笛声惊动了上自习的学生,纷纷跑出来看。

他站在远处木匠铺雨褡下,望着宪兵砸碎了他的窗门,蜂拥而入。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按着上级的指令,他在销毁了机密文件后,必须无条件地躲藏起来。可他不甘心,他不能不见女友冯月真一面,万一上级把他打发到遥远的地方,他可能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了,永远与她失之交臂,那是无法想象的痛苦。当然,这个时候去见冯月真,也可能冒风险,但侥幸心里使他失去了理智,他鬼使神差地来到医科大学校本部回字形大楼外。

这是西江月多次与冯月真约会见面的地方,校门口花坛前那尊医学始祖希波克拉的石雕像落寞地矗立着,肩上堆着一层雪。西江月没戴帽子,只提一个皮包,他在校门口徘徊着,雪地上留下他踩出来的不规则的脚印。

校园里静寂无声,多数窗子漆黑,只有住院部有灯火。

犹豫不决的西江月终于走进了校园,向女单身教工宿舍楼走去。他并未发现,树后、揭示版后、楼房角落全有便衣在监守着。他一进楼,那些人立刻跟踪上来。

西江月哪里知道,冯月真也正被宪兵队追捕,正躲在女大学生宿舍里。

陈菊荣的寝室是新宿舍,不再是大通铺。屋子很宽大,上下铺,共有八张钢丝床,每人床头一桌。靠门口还有一排壁橱,每人一个柜门,是装箱笼衣物的。

陈菊荣带冯月真进来后,周晓云和另外几个女同学也随后进来了,她们都认识冯月真,一齐叫“冯大夫”、“冯老师”。大家都觉得奇怪,纷纷问起:“冯大夫怎么会光顾我们寝室呢?”

冯月真只得实说:“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也许西江月那边出了什么事,日本人来抓我,临时躲一躲。”

周晓云说:“正好崔洁请假回家奔丧去了,空一张床,来查,就冒充是崔洁。”女学生们都说这倒是个好主意。陈菊荣还打开橱柜找一套学生制服让她换上。

冯月真很为难,说:“这么大岁数了,哪像学生啊,混不过去的。”

陈菊荣一边翻找衣服一边说:“冯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又长得面嫩,没事,肯定像学生,看不漏。”

冯月真换上了学生装,周晓云又帮她拢起了发带,显得更年轻了,陈菊荣拿了一面小镜子给她,叫她自己照照,陈菊荣更夸张,叫道:“别说大学生啊,就说是国高的也像。”女生们也都附和她。

冯月真说:“尽拿我寻开心。”

这时走廊里传来吆喝声:“查铺了,查铺了。”

一个女生趴门缝向外张望,果然是舍监带着宪兵、警察逐个房间检查,乒乓叩门声、吆喝声震耳,只差几间房就查过来了。

陈菊荣安抚道:“大家别紧张,该干吗干吗。”

少顷,有人重重地砸门了,陈菊荣过去开门,拥进四五个日本宪兵、警察,横眉立目,一个军曹喊:“点名!”

站在走廊里的舍监便拿着名册一个个念:“陈菊荣!”陈菊荣忙喊“在”。又喊周晓云,也有人应,王桂芳,也答应了,又喊了几个,最后喊“崔洁”,躺在床上看书的冯月真故意懒洋洋地回答:“在这儿呢。”

日本宪兵用刺刀挨个挑开垂下的床单,弯腰看床下面是否藏了人,折腾一气才走了。

周晓云一关严门,陈菊荣立刻抱住了冯月真。

冯月真是脱险了,来会见冯月真的西江月却一步步走向灾难的边缘。

当西江月上了二楼,来到教工宿门前时,认准了冯月真的204号,正要伸手拍门,冷不丁发现门被捣出个大洞,门也半开着,屋里面衣物、书籍扬了满地,一片劫后景象。他警觉地感到了危机四伏的险境,立刻后悔了,转身想尽快脱身。但为时已晚,从走廊两端扑上来一群守株待兔的便衣,不容分说,将一个黑布口袋往他头上一套,拖着就走,他挣扎反抗早已无济于事。

5

碉堡一样的国务院大楼从外面看很是雄伟坚固,酷似法国的巴士底狱,因为墙厚窗户小,里面显得阴暗,对人难免造成心理上的压抑。

虽然上班了,张景惠却闭门不视事,在用制钱打卦,每摇一次,必认真地在纸上记下,这样反复地摇,再对照卦书琢磨。他原来并不信这一套,见溥仪笃信,也渐渐被熏染,溥仪不管开会、视察、出行、祭祀,事先都要摇一卦,一卜吉凶。

在张景惠门外的总务厅长官星野直树急得团团转,问守在门口的侍从武官兼秘书小原二郎:“他怎么也学皇上这一套?什么时候能摇完卦呀?”

小原二郎回答说:“早着呢,我也在门外等一个多小时了,总理大臣总该有这点自由吧?他不摇卦则已,一摇,必摇出大吉大利不可,否则这一天他都会发脾气骂人。”

星野直树探头向里望望,张景惠面露喜色地收起了卦筒,小原二郎说:“上上大吉的卦象出来了,阁下可以进去了。”

星野直树脸色很难看地进去,瞥了一眼摆在大写字台上的卦筒,例行公事地行了礼:“阁下,天皇不希望看到你在勤务时间打卦问卜。”星野直树只是鞠躬而已,知道如果不用天皇压他,张景惠是刀枪不入的。

张景惠看了一眼星野直树手上的一堆文件,振振有词地说:“我每天上班,这是不可少的一课,先向东京遥拜,然后打卦祝福皇军所向披靡,祝满洲国国运昌盛,这是尽忠,连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大将都竖大拇指称赞啊!”

他也聪明,也抬出天皇回应他,为天皇打卦,谁敢阻拦?这么一说,尽管星野直树很不耐烦,也不相信他的鬼话,但也不好再发作了。

张景惠喝口茶,双手支撑着铺有绿绒布的桌子问:“要批的都什么事?皇上不是吩咐了,每三天批一次,不要每天去烦他吗?”

星野直树硕大的头摇晃着,脸上是鄙夷的笑,“皇上也太偷懒了,每份文件不就是一个‘可’字吗?我希望,总理阁下也别太省力气,画个圈太不负责了吧?十份文件才画十个圈,不会是人家传的那样,阁下总共也认不了几个字吧?再说了,多写几个字,就当练练腕功,好长寿啊。”

“拿来!”张景惠很恼火,又不敢发作,伸手夺过文件来,在小原二郎手中接过毛笔,蘸了墨,他心里说:我不管事,你星野和吉冈才高兴啊。小原二郎凑上来,每翻一页他便画上一个圈,甚至来不及看文件内容。

星野直树找出一份他认为格外重要的文件,不准张景惠画圈,必须多批几个字。张景惠看一眼,签上:按星野总务厅长说的办,说啥是啥。

先还满意笑着的星野直树忽然皱起了眉头,这叫什么话?怎么能说总务厅长官“说啥是啥”呢?星野直树说:“这不行,我是你的部下呀!必须涂掉,重批!”

张景惠胖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看看,画圈你嫌我应景儿,说真话你又发毛,那写什么?若不,全由我做主。”这正是张景惠的小狡猾。

星野直树便敲山震虎地说:“你高踞国务总理的位置上,已经是很幸运了,该怎样做,还用别人教吗?最好不要学你的前任郑孝胥的榜样!”

这一招厉害,击中了张景惠的软肋,他便不敢再作声,按星野直树的指点,很快签完,笔一掷说:“有几件大事等着定呢,你们明天的火曜日会开不开?”

所谓火曜日会,是真正操有生杀大权的例会,每逢火曜日这天开会,参加者都是各部次长,次长都是日本人当,而正职虽必须是满洲官员充任,却只是牌位,只有火曜日例会才能定下大政方针,然后才通告给国务总理和皇上,再请他们签字,签字才生效,话又说回来,他们敢不签吗?

张景惠哭笑不得地看了小原二郎一眼,然后看着星野直树倒退着出去了。

张景惠不出声地骂了一句,但能从口形辨出那句粗话是什么,然后发泄地把桌上一个青花瓷盖碗狠狠抛了出去,在厚地毯上滚了一会儿,居然完好无损。他又赶紧拣了回来,仔细看看,放到了桌上。他看了小原二郎一眼,问:“皇上要到沈阳北陵祭祖的事,关东军司令部那边有答复了吗?”

小原二郎笑着说:“我正要说这事呢。这事关东军总司令部也做不了主,请奏了天皇。”

张景惠冷嘲热讽地说:“该不是问题吧?皇上不是常说,天皇待他如兄弟吗?好像不会拦阻吧。”

小原二郎提醒他说:“皇上真这么说的吗?总理大人该提醒一下皇上,天皇是代表天照大神君临天下的,事天皇如事父,岂能与天皇称兄道弟?”

张景惠嘿嘿一笑,说:“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祭祖碍不着什么,天皇不会拦着。”

小原二郎说:“天皇虽说很宽容,但皇上要去沈阳祭祖,恐怕会引起误会。”

张景惠不解,“这有什么误会的?满洲是我祖宗发祥地,是大清的龙兴之地……”

小原二郎的声音低沉而又讳莫如深地提示张景惠:“阁下别忘了,皇上现在不是大清的皇上,而是满洲国的皇上。”

张景惠还是坚持说:“皇上总不能数典忘祖吧?沈阳北陵里埋着的不是皇上的列祖列宗吗?为什么不能祭?”

小原二郎冷笑着说:“皇上已经从日本请回了天照大神了,还不够吗?”

张景惠这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门,心里说:妈的,是呀,日本人希望三千万东北人都忘了中国祖宗,皇上也一样。你那祖宗三代算个屁!可这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哪敢说出口!

6

白月朗怀着一定的好奇心,真的随同甘粕正彦到城堡一般的总理衙门来观光了。促成此行的,还有哥哥白刃。一次偶然的机会,白月朗向哥哥说起甘粕正彦想拉她见那个荒唐可笑的老豆腐匠总理时,白刃竟两眼放光,极力鼓动她去“见识见识”,表面理由是对丰富日后拍戏的阅历有好处。这可有点牵强。白月朗始终没想明白,白刃为什么这样反常?平时他可是不赞成妹妹与上层高官来往的。

甘粕正彦的车子是有特别标志的,几道门岗都摆手放行,奥斯汀车直开到总理府门前玄关下,甘粕正彦和白月朗走下车来,白月朗举目望着一根根巍峨的巨石廊柱。张景惠秘书小原二郎早从楼里迎出来,谦恭地向甘粕正彦鞠躬道:“我已等候阁下多时了。这位就是白小姐吧?”

甘粕正彦半开玩笑地向白月朗介绍:“他就是总理府侍从武官兼秘书小原二郎先生,等于总理的大管家,当一半家。”

小原二郎故作谦卑地一哈腰,说:“属下只是个跟班的,听差而已。”

“我还记得,小原君刚到总理跟前时,军衔不过是少佐,现在是大佐了,很快就会升少将、中将。”甘粕正彦又开了句玩笑,“不过,最好不当中将,总使人想到画在墙上治月经不调的‘中将汤’。”说毕大笑,白月朗也忍不住扭过头去笑。

小原二郎解嘲地说:“白小姐别见笑,我和甘粕先生太熟了,彼此总是开玩笑。”

甘粕正彦问:“总理大人在干什么?今天打卦了吗?吉凶如何?我和白月朗来访,告诉他了吗?愿意召见吗?”

这还用怀疑吗?小原二郎说:“甘粕君是国务总理的顾问啊,什么时候来,他什么时候都会接见的,更何况今天还带来一位国色天香的美女呢!”小原二郎恭维白月朗说:“看上去,白小姐比照片上还要俊美。”

白月朗不高兴了,自己的照片怎么会到处给人看呢,一定是医大校长散发的,他常以医大有白月朗这样的“校花”而自豪。

甘粕正彦叫她大可不必生气。将来拍片子大红大紫了,画报上、招贴画上、报纸上、香烟盒上,会到处有她的明星照,那是好事,到那时,还会计较吗?

白月朗不理睬,仰头去看大楼的装潢。

总理府会议厅是一间有篮球场大小的屋子,护壁板是暗红色沉香木的,高大的棚顶垂下一组枝形水晶吊灯,地毯是整块的,暗红剔花。厅里摆着两组大沙发,屋子正中张挂着一幅溥仪戎装画像,胸前挂了好几个拳头大的勋章,不知什么时候因何功勋而得。他那天生病态的、神经质的刀条脸上架一副金丝镜,给人装腔作势的印象。

张景惠正独自坐在沙发上,边喝茶边看满映明星画报,画报上美女如云。

忽然门外有人报告说:“总理阁下,顾问官甘粕正彦理事长到了。”

张景惠忙放下画报,将挂在衣帽架上的官服摘下,穿戴整齐,迎到门口,干咳一声说:“请顾问官进来吧。”

两扇门打开,小原二郎陪着甘粕正彦和白月朗徐步进来。甘粕正彦行了鞠躬礼,说:“我看总理大人的气色很好啊,好像又发福了。”

张景惠看了仪态端庄的白月朗一眼,回答他说:“能不发福吗?托天皇的福,我是不会用脑子的人,当然,有人替我想着一切,我也用不着费脑子,吃得香、睡得稳。”他回头令小原二郎:“快请贵客坐下呀。”

侍从们搬来三张法国路易十三式的白圈椅,三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定。

甘粕正彦坐定说:“总理大人这话,是绵里藏针啊。”

张景惠用一阵笑声遮掩过去:“甘粕先生还不知道我?我是个大老粗,扛豆腐盘子出身,还绵里藏针呢?有针也早露出来了,我一撅屁股,你早知道我拉几个粪蛋了。”

“他这种粗人,你很难认真跟他计较。”甘粕正彦哈哈大笑,他对白月朗说,“全满洲我最喜欢的就是张景惠先生,憨厚、可爱,像一碗清水,一眼看到底。”

张景惠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月朗看,故意说:“这位小姐是……我怎么这样眼熟呢?好像在哪里见过。”

白月朗浅浅一笑:“总理大人贵人多忘事,您代表皇上到新京医大去请天照大神那次……”

刚说了一半,张景惠装作恍然记起的样子说:“噢,看我这记性!那天风大,把你的纱巾吹到我座车里,若不然,也不会认识你。你念医大几年级了?”

甘粕正彦代答:“她很快就是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了。”

张景惠夸张地说:“早就看你像个电影明星,你把李香兰都比下去了,一定红!”

甘粕正彦说:“那得靠总理阁下捧,才能捧红啊!”

张景惠一半玩笑一半醋意地说:“在你旗下,我想捧也没机会呀。”

白月朗好奇地看着正面墙上的一首诗:

海平如镜,万里远航。

两邦携手,永固东方。

字画的两侧,挂着溥仪两次去日本朝拜天皇时的合影。张景惠也在其中。桌旁摆着一只日本七金烧菊花大瓶,身后插着一面外面不多见的皇帝旗,明黄色,兰花,兰花御纹章是用金线绣成的,熠熠闪光。

张景惠忙向她解释:“这诗、这字,都出自皇上手,兰花御纹章,也是皇上所赐。”

甘粕正彦说:“皇上字好,诗也好,意境更好。”随后问道,“这好像是六年前他第一次访问日本时在海上所作吧?”

张景惠说:“是第二次,在回来的船上写的。”

甘粕正彦说:“皇上的期望正在实现,现在两邦携手,已经永固东方了。”

张景惠说:“那是。”他扶扶眼镜,身子向前倾,看了看甘粕正彦胸前的兰花御纹章。

甘粕正彦觉察了,他摸着御纹章说:“你在看这个吧?这也是皇上赏赐的,我一直戴在身上的,这是我最大的荣幸。”

白月朗看了他一眼,对他脸都不红的谎言,眼中流露出不屑。

张景惠极力做出很感动、很虔诚的神态,“知道,当年,正是甘粕先生代表关东军本庄繁大将,从营口把皇上接到鞍山汤岗子,后来又护送到长春,您是一个忠于友谊的人,对老豆腐匠的提携也一样,尽到心了。可是甘粕先生现在却不常来了,怪想您的。”

甘粕正彦说:“现在一切都就序了,我来不来无关紧要了,总理大臣管理一个国家,绰绰有余呀。”

张景惠说:“甘粕先生太客气了,有些事情,我不是还得请示您吗?”

甘粕正彦纠正他说:“那不是请示,交换看法而已。”

张景惠盛情挽留,说:“今天你们不要走了,待会儿让人到宫里去请个御厨过来,会做满汉全席,做几道菜让你们品尝品尝,特别是白小姐第一次来,更不要见外,好在,与白小姐见过一次了,白小姐不当回事,我可挺在意呀,这也是缘分,对吧?”

白月朗只是莞尔一笑而已。

甘粕正彦夸张地说:“那真是太好了,这是有缘啊。”

7

张景惠没有吹牛,御厨就是叫人开眼界,到了饭时,人们在豪华的总理府餐厅一就坐,各种御菜流水一样端上来,餐具都是有盖的银盘子、银钵。连坐在主宾位上的甘粕正彦都说太多了。张景惠却不理睬。

刘月就在张景惠身后站着,方盘里端着手巾把,张景惠每擦一下嘴,她就得换一个手巾把。白月朗认出了刘月,这不是梁父吟台灯照片上的小女孩吗?怎么成了总理府的丫环?

奇怪的是张景惠迟迟不动筷子,双手合十,闭着眼在念叨些什么,听不清。

甘粕正彦告诉白月朗,这是他在念往生咒,也是跟他的皇上学的。

白月朗见过这种人,一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边念往生咒,让那些被吃掉的牛、羊、鸡、鸭好好去托生。白月朗觉得滑稽。

张景惠念过往生咒,自己先操起象牙筷子这个尝一口,那个尝一口,远处够不着的就站起来,围着桌子去尝,凡他认为不可口的则吐到脚边的痰盂里。

白月朗又小声问甘粕正彦:“这是什么吃法?”

甘粕正彦给她使了个眼色,不让她说话。

张景惠忽然指着几道菜,歪着头对客人说:“这个好吃,这个火候正好,这个外焦里嫩,这个甜酸可口,那些平平。”指过,回身对站在身后的侍者挥挥手,说:“把这几个菜端到跟前来,其余的撤去。”

刘月马上向后面点手叫人。

侍从们便上来,七手八脚不一会儿便把菜都撤光了,餐桌上所剩不过三五道菜而已。

“吃吧,这都是最好吃的。”张景惠又对侍从吩咐,告诉厨房,这几个菜,每样再炒一盘上来。张景惠笑着让客,他自己也大快朵颐、大吃大嚼起来,声音特别大,吃相也不雅。

白月朗不可思议地看着甘粕正彦笑,她已无心吃饭,只觉得好玩。

甘粕正彦给她夹了点菜,说:“吃呀,这是御厨做的宫廷菜呀。”

张景惠也给她夹菜,又倒红葡萄酒,“多吃多喝。”

白月朗勉强吃着,张景惠来了雅兴,亲自夹了一筷子黄瓜片给她,说黄瓜不值钱,可他这黄瓜金贵(稀罕),不信尝尝,是鸡汤煨出来的。

白月朗放到口中一片,只得说:“是很清香。”

张景惠问白月朗,“月朗小姐家有专门买菜的厨子吗?”

白月朗摇头,怀疑他不是生活在这块沉沦土地上的人。

张景惠一本正经地说:“若是雇厨子可要防着点,小心缺斤短两,偷着匿钱。连我家里跑外买菜的都敢做手脚,还有好人吗?幸亏我心里有数,想瞒过我的眼睛也不容易。”

白月朗大为惊讶地看着他。这时小原二郎进来了,冲着张景惠和甘粕正彦说:“关东军总司令部秦彦三郎参谋长来电话,说有要事请甘粕正彦先生马上去。”

张景惠不放他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总得让甘粕先生填饱了肚子啊。”

但甘粕正彦已经放下餐巾站了起来:“军令如山。况且,我已经吃得很多了,谢谢这顿丰盛的宴席。”

白月朗也放下餐巾站了起来要走,张景惠失望地问:“你也走吗?”

甘粕正彦说:“白小姐不必着急,来一次不容易,多玩一会儿,回头我派车来接你。”

张景惠说:“这话说的,好像我就没车送她似的。”

甘粕正彦说:“那更好了,那就麻烦总理阁下了。”

白月朗说:“我得赶回去试妆呢,迟了导演会生气的。”

甘粕正彦说:“大吉俊夫那里,我打个电话替你说一声就是了。”说罢向张景惠举举手示意后退出。

张景惠对白月朗说:“那你接着吃吧,不够了添,管够。”

白月朗说:“谢谢,我已经吃得很好了。”

张景惠说:“那我们去喝茶。”

8

日本宪兵司令部留置场(拘留所)坐落在大同广场附近的宪兵司令部后院,是一栋三层工字形方楼,与关东军司令部黑色铜瓦大屋顶楼隔道相望,不过显得更阴森,四角高墙上有电网,瞭望台上的哨兵荷枪实弹,还备有探照灯。

在第二座院子,三楼有密如鸽笼的囚室,里面关满了政治犯。隔着铁栅栏可以看见他们的活动,有的在抓虱子,有的提着裤子在尺方天地间走动,镣铐声叮当。

西江月关在十三号囚室,是单人牢房。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西江月觉得晦气,试图让看守给调换,没成,还挨了两脚。

此时,他也因没有了裤带而只能提着裤子走动着。几个看守来送饭了,每人一个糠面窝头,还有用木碗盛的一碗汤,上面漂着两片发霉的白菜叶。

西江月照例表示抗议,声称自已是无辜的,为什么要抓他?他是作家、诗人。得过艺文赏的大诗人!

“诗在这里可不值钱。”一个大长脸看守说,“有话你跟官儿说去,凡是送到号里来的,就是囚犯,我们不管你有罪没罪。”

西江月又抗议受虐,不该吃这猪狗之食,窝窝头都发霉了。声称要绝食。

大长脸看守说:“我劝你呀,省点事吧,别跟自儿个过不去。”他见得多了,多少好汉,刚进来都是他这模样,过两次大堂,全成一摊狗屎了,屁英雄吧。他劝西江月,“管它猪食狗饭的,多吃点,过堂时好能挺住,不信听听,隔壁取调室(审讯室)……”

果然从那边传来的是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西江月的心颤抖了一下。

大长脸走了,西江月坐下,端起木头碗喝了一口汤,难以下咽,又“噗”一口吐了,再捧起窝窝头咬一口,沙子硌了牙,疼得他直咧嘴。

过一会儿大长脸和一个日本宪兵过来,大长脸打开牢门说:“取调官提你了。”

西江月要求把裤带还他。他不能失掉尊严提着裤子去受审。

大长脸一边递给他裤带一边嘲讽他:“人到这里头,还他妈有尊严?别说系上裤带呀,你现在就是穿上协和服、佩上勋带,也是狗都不如了。”

西江月咕噜一句“不可理喻”。系上裤带跟他们走了,各囚室里的人争相趴在栅栏口张望。

取调室三个字写在磨砂玻璃门上,日本宪兵报告后,推开门,把西江月带进去。这并不是大刑室,因此他没有看到刑具,与正常办公室无异。

他看见,写字台后坐着取调官,少佐军衔,五短身材,一脸横肉,他叫币原司照。他让西江月站在五米以外,两个日本宪兵挟持着他。

西江月很反感,又不是上刑场,用得着这样吗?

币原司照说:“听说你是诗人?我不管你是湿人、干人,到我这一律是犯人,不是人,懂吗?”

西江月马上抗议,不准他随意污辱自己的人格。

币原司照怪笑着说:“还从来没人敢跟我在取调室里讲什么人格呢,你是第一个。这是取调室,你要老老实实接受取调,在取调书(审讯记录)上签字画押,明白了吗?”

受刑时一声声凄厉的叫声从隔壁隐隐传来,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西江月声称自己无罪,也绝不会画押什么取调书。

币原司照说:“刚进来的人都这么说,你到大刑室去看看,一定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说罢站起来,向房间左面走去,那里是挂着满洲大地图的一面墙,他刚走到墙下,地图就向上升起,很像舞台大幕。随后那面墙也开始向两边徐徐拉开,原来是一扇巨大的暗门。门一打开,西江月才知道,隔壁就是大刑室,那真是令人毛发倒竖的景象。

这是一间足有二百坪的屋子,说是地狱一点都不为过,各种惨叫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左边有个秋千架子式的设置,有一个人被拴了两个大拇指和双脚,腹部朝下反吊在半空,底下行刑人像荡秋千一样荡他。还有坐老虎凳的,把人绑在很窄的条凳上,不断地往脚下垫砖,可听见骨头断裂的嘎吱嘎吱声。另一边一个受刑人,被用烧红的烙铁烙前胸,冒出一股股蓝烟,血和油吱吱直冒……这些酷刑的惨叫声叫人无法忍受,但所有光着脊梁的日本行刑手,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他们照常抽烟、嗑瓜子,甚至相互间开玩笑。

一个大块头的行刑者就打趣正在给犯人用漏斗灌辣椒水的人说:“圈楼的窑子娘们比军妓院的有味吧?昨晚上玩了几个?”

灌下一瓢辣椒水,那日本兵又从桶里舀出红红的一瓢,辣椒水灌下去,人便呛了肺和气管,喷出来的辣椒水里掺着鲜血。行刑人还在灌,一边灌一边说:“我钱不够了,说欠着她们不干,我说,若不,把我这玩意割下来先寄存在窑子里,我若拿不来钱赎,算你们拣了便宜,随便用了。”

话音刚落,行刑的日本兵们全都淫邪地大笑。

日语西江月是听得懂的,站在门口的西江月心里骂道:畜生,这就是你们带来的文明。

币原司照警告他:“是不是想每一个花样都尝尝滋味呀?如果不想,该明白怎样合作。”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接上了话:“不,我们的诗人是气质高贵的人,怎么能受这样非人的折磨?”

币原司照一回头,见他的顶头上司岸信石斋大佐陪着另一个没穿军装的人站在身后,说话的原来是甘粕正彦。币原司照马上向甘粕正彦和岸信石斋敬礼,暗示关上大刑室的门。

部下按了电钮,那面墙又缓缓闭拢了。

回到取调室,岸信石斋向币原司照介绍:“这位是我们的前辈,甘粕正彦先生。”

西江月很意外,专注地打量着他。

币原司照惊讶地瞪着眼睛,“嗷”地一声,来了个立正敬礼,说:“我太荣幸了,能见到我们日本军界的骄傲。”

甘粕正彦笑着说:“我已退出军界了,现在专门拍电影,和这位诗人算是艺文界同仁。”他甚至向西江月伸出手去,西江月勉强同他握了一下,甘粕正彦客气地请他坐,说:“早闻西江月先生大名,也读过你的诗、看过你的戏,相见恨晚啊。太遗憾了,本来不该在这种场合相见的。”

西江月猜不透是福是祸,他产生了幻想,也许是徐晴托人来救他了吧?可能吗?日本人追问传单的事,焉知夹壁墙里的传单不是徐晴出卖的?从进来那一刻起,他就绞尽脑汁地回忆,哪里出了纰漏,只有徐晴可疑。

甘粕正彦把西江月强拉着并排坐在沙发上,岸信石斋对币原司照说:“你不必在场。”他又谦和地对甘粕正彦笑笑说自己也还有事,叫他们先谈。他和币原司照都出去了。

甘粕正彦给西江月倒了一杯茶,儒雅地说:“这么多年来,我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本来正在总理府里陪国务总理吃饭,得到消息,就马上赶过来了。我特别不希望文人出事,这话在艺文同盟大会上我也讲过。那年金剑啸的事,我一直引为憾事,虽然我尽力救援,可阴差阳错,没能如愿,金剑啸还是送了命。”

甘粕正彦给西江月留下很好的印象,他早听同仁讲过甘粕正彦其人,儒雅大度,愿与文人交友。西江月不禁对他寄以厚望,希望有奇迹发生。

甘粕正彦说:“你知道,日本军方的眼光看事物,与我们文化人是有很大不同的。我一向宽容,文人有文人的气质,那种叫民族精神的东西往往比别人来得强烈,这很正常嘛。”

西江月说:“先生想说什么?不必拐这么大的弯。”

甘粕正彦说:“一句活,救你出去。当然,这也不容易。军方咬得很死,但我想,这像走在独木桥上的两个人一样,不一定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先生想一想,假如双方都后退几步,不是都相互保全了吗?”

西江月明白,说来说去,甘粕正彦还是让自己写悔过书,让他出卖别人,甘粕正彦说的相互保全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甘粕正彦说:“我今天不想同先生探讨这些,我也不是受官方、军方指派、委托而来,真正托付我的,是一个深爱着先生的女人,阁下该知道是谁了吧?”

西江月的心在狂跳,果然是徐晴,她没有出卖他?

甘粕正彦说:“徐晴的背景,谁不知道?即便她有事,也没人敢动她,这也正是你有希望被无罪释放的有利因素。”

西江月似信非信地问:“你是说,可以放我?”

甘粕正彦说:“徐晴若连这点事也办不了,就不是徐晴了。”他又说,“今天我们不谈这个。说实话,我来得太及时了,如果他们给你上了刑,万一挺不住,招了些什么,白纸黑字,反而不好办了。”

为了增加他的信任度,甘粕正彦又说:“你方才看到了,我虽不在军界供职,他们对我还是客气的,你不应当放过这样的机会。”

西江月出于礼貌地说:“谢谢你的好意。”

甘粕正彦按了一下桌铃,币原司照进来,甘粕正彦要求他给西江月换一间干净的房子,按币原司照的饭伙标准给他开饭,特许西江月可以看书看报,给他预备纸笔,可以写诗。

币原司照一一答应下来。

甘粕正彦站起来,拍了西江月肩膀一下说:“委屈你了,徐晴会来看你的。保重。”他走了出去。

送走了甘粕正彦,币原司照说:“你真走运啊,写几行破诗就有这么大神通,连甘粕正彦这样的大人物都来关照你。”

西江月说:“不必废话,送我回去。”

他此刻心里有底了,只要徐晴没出事,肯伸出援救之手,他就有重见天日那一天。西江月出了事,有两个女人叫他担忧,徐晴没事,还可能成为救星,冯月真怎么样?她也没逃出魔掌吗?

9

张景惠和白月朗沿着国务院二楼长长的走廊走来,张景惠听说白月朗要回满映去试妆,就问她要拍一部什么戏。

白月朗告诉他,是一部古装戏,《林则徐》,梁父吟的本子,很动人,又有民族气节。

张景惠显得很兴奋,却又回头看了秘书小原二郎一眼,他们……能让拍《林则徐》?

大概对他的举止眼神产生了怀疑,小原二郎马上加快脚步跟上来,侧耳倾听。张景惠发现了,很恼火,说:“你跟这么近干什么?难道我说点悄悄话你也要听吗?”

小原二郎忙赔笑脸,“总理大人方才回头,我以为有事叫我呢。”说罢后退几步,与张景惠拉开距离,也摆手让其余侍从远离。

白月朗觉得好玩,她问:“到底是他怕你呢,还是你怕他这个秘书?”

张景惠瞥了她一眼说:“你胆子太大了,敢问出这样的话来!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呀。不过,不知者不为罪。咱东北人有一句土话,用上正合适,这就叫麻秸打狼,两头害怕。”

白月朗心想,这倒够形象的了。

走着看着,张景惠看见一只花狸猫从走廊里横向蹿过来,口里叼着一只老鼠,那老鼠没致命,吱吱地叫着,蹬着四脚,甩着尾巴挣扎着。

张景惠神经质地大声呼叫随从快过来,围住这只猫,一定要救下这只老鼠。

白月朗感到滑稽不解,只见小原二郎心领神会,指挥侍从们围上来。

于是展开了一场对老猫的围追堵截战,刘月也敏捷地抓猫。连张景惠也亲自上阵,可笑地弯着腰,平伸双臂,口中还向那花狸猫呼喊着:“快松开,快松开,这不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了吗?”

人们想笑又都忍着,只有白月朗咯咯地笑出声来。

小原二郎提醒她不要笑,说:“总理大人会不高兴的。他是最仁慈的,从不杀生,也看不得杀生。”

白月朗讥笑说:“这是君子远庖厨的论调,他不也吃肉吗?”

小原二郎说:“你没见他动筷前口中念念有词吗?那是在给猪啊、羊啊、鸡呀念往生咒呢,好让它们超生。”

白月朗又忍不住乐起来。

战果辉煌,狸猫终于被逮住,服输地松了口,眼睁睁看着到嘴的美味痛失,那老鼠在地上打了个滚,从张景惠脚边急速溜走了。满头大汗的张景惠这才如释重负地直起腰来松口气。

张景惠带白月朗站到了二楼宽大的平台上,从这里可见对面军事部V字形大楼绿色尖顶。纵深望去,伪满八大部建筑尽收眼底。外面正飘着霏霏霰雪,张景惠问她冷不冷?他回头令小原二郎去找一件斗篷来,特别嘱咐,不要别人穿过的。

白月朗心想,他还有心细的一面呢。

张景惠又谈起了方才的话题,说:“拍《林则徐》好,林则徐敢和洋人斗法,可是我挺纳闷,日本人怎么会喜欢拍他?甘粕正彦是再精不过的人了,去年康德皇上建议他拍岳飞、文天祥,他一口回绝了,明摆着的道理,甘粕正彦怕诱发东三省人反抗情绪,对日满亲善不利。”

白月朗说:“这次拍《林则徐》,恰恰是他首倡的。听人说,甘粕正彦特别恨英国人,英国人羞辱过他,让他吃过闭门羹。”

张景惠笑了,她这一说,张景惠想起来了,甘粕正彦是吃过哑巴亏。那年他跟满洲国访欧团去欧洲,张景惠是团长。英国人说甘粕正彦杀过无辜大臣,判过无期徒刑,有劣迹,不让他上岸。差点没把他气得背过气去。

少顷,小原二郎拿来一件斗篷,替白月朗披上,也给张景惠带来一件大衣,他也披上了。

过一会儿,张景惠又问白月朗:“你演个什么角色?”

白月朗说:“是女主角,是林则徐的女儿,文武双全,给她父亲出过很多好主意,最后让英国鸦片商勾结琦善给害死了。”

“有这回事吗?”张景惠怀疑是编剧这小子瞎编的吧?

白月朗笑道:“这不叫编,叫艺术虚构。”

“还不是半斤八两!”张景惠说,“琦善不是个好官,也不至于那么坏吧?”

白月朗说:“戏嘛,总不全是历史。是不是真有林媚娘这么个人,谁去考证?”

“也是。”张景惠转过头来注视着她,“这一来,你的大学不念了?”

“好在甘粕正彦忙,医大学籍还保留着,老师们也愿为我补课。不过也挺难,拍戏忙,上课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白月朗说,“我现在是养成所的学员,也不是正式的,演一回试试,不行的话,再回学校念书也不迟。”

张景惠说:“还记得那次在医大与你相遇,你冲我要纱巾的神态,挺横啊,就像宫里的格格。”

“是吗?”白月朗说,“我早都不记得了,哪有你说的那样!”

张景惠笑道:“是挺高傲,可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那娇憨的模样。”

白月朗忽然问他:“听人说,您手里好像有我的照片,这是怎么回事?”

张景惠支吾地说:“啊,没什么,纯属偶然。有一次我去视察新京医大,偶然向丸山校长提起过你,就是留仁丹胡那个。”

白月朗笑了,说:“丸山校长的外号就叫仁丹胡。同学们背地都这么叫。”

张景惠说:“我一提白月朗,丸山就找了一张你的照片给我。”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打开,里面就夹着她的照片。

白月朗很意外,也很不好意思,自己的照片夹在张景惠的皮夹子里,又天天带在身上,这成何体统?这对她简直是个污辱。

张景惠看出她脸色不好,就向她解释:“平时并不放在钱夹里,今天不是听说你要来吗?现找出来的。”

白月朗不好发作,推说:“这张照得不好,傻傻的,不如还给我,改天到大光明照相馆好好拍一张,若不,拍完《林则徐》,放大一张剧照给你也行。”

张景惠明白她的心思,就点着她鼻子说:“小小的人儿,你挺狡猾呀。”

白月朗说:“我怎么狡猾了?”

张景惠说:“你这是不想让照片保存在我手里,寻找借口。”

白月朗只好说:“既然总理大人这么说,爱留就留着吧。”

张景惠叹了口气,眼望着迷蒙了天空的霰雪粉尘,渐渐发起呆来。白月朗说:“你这大总理,好像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张景惠突然冒了一句:“你来当两天总理大臣就知道滋味了。”

白月朗咯咯地乐起来,她弦外有音地说:“若让我当啊,我就挺直了腰,当个堂堂正正说了算的总理,当一个受气包,有名无实,看人家日本人脸色,仰人鼻息,我才不当。”

此言一出,吓得张景惠面如土色,了站在走廊里的小原二郎一眼,低沉而严厉地斥责道:“胡说,这话是随便说得的吗?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我跟前如此放肆呢!”

白月朗并不惧,她说:“那请总理治罪好了。我一片好心,替你叫屈,却换来这么个下场。”

张景惠语气又缓和下来:“你是不晓得厉害呀,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也正因为这个,我跟你挺对脾气。不单是我,皇上更憋屈,从来没有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对我也是藏一半掖一半的,实在憋不住,有话就对着墙壁嘟囔。皇上都这样,何况我?”

“好可怜啊。”白月朗说,“他跟皇后,跟亲弟弟也不能说吗?”

张景惠小声告诉她说:“婉容皇后是个只知道抽大烟的疯子。他的弟弟嘛,自从娶了个日本女人,他也得话到舌边留半句了,人心隔肚皮,不防不行啊。”

白月朗说:“总理今天跟我说这些,可犯忌了,不怕我靠不住吗?”

张景惠说:“我吃的咸盐比你吃的饭多,我看不错的。你以后还肯常来陪我说说话吗?”

白月朗望着他那真诚而又可怜的样子,居然点了点头。她心里想,他在老百姓眼里,是个作威作福的头号汉奸,可私下里却又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可恨又可悲。

张景惠苦笑道:“别人怎么说我,我猜得到,走狗、汉奸、卖国贼,反正没一句好话,对不对?”

白月朗没有回答。

是夜,姨太太挽着张景惠离开了客厅,张景惠见刘月还守在门口直打瞌睡,就说:“小刘月,你也早早歇着吧,看把你困的。”

刘月揉揉眼睛站起来说:“姨太太叫我把窗户关了再去睡。”

大厅静了下来,刘月逐一关着窗户,她走到门口,看长廊两端的卫兵也在瞌睡。她轻轻带上客厅门,上了锁,又走进卫生间,扭开澡盆的水龙头,水声哗哗响。她从佛龛后头取出微型相机,走进机密室,用配好的钥匙一层层打开保险柜暗锁,外面一声野猫叫都把她吓得四下张望,手捂着狂跳的心口。

一些文件摆到了桌上,可她一时无法判定哪个最有用,便从头拍。

皮鞋声在暗夜里格外响亮,两个卫兵从走廊两端向中间走,碰头后折返。其中一个大声往墙角痰盂里吐了几口痰。另一个听听水声,还推了推客厅门。

里面的刘月吓坏了,但马上喊着说:“推什么推?我在卫生间洗澡呢。”

两个卫兵互相挤挤眼睛,又分别向走廊两端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