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日大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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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

进了杨小蔚的客房,杨小蔚拉开电灯,张云峰第一个动作是站到炕沿上,伸手推开气窗活板,伸手摸出了包在布里的手枪,看看仍在,便又放回原处。

杨小蔚说了句“就关心你那宝贝”,她从水壶里往铜盆里倒了点水,开始洗脸。

张云峰叫她别用凉水洗,于是弄了点儿木柴,要把炉子生着,烧点热水。

杨小蔚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哪有那么娇贵呀。”

张云峰清了炉灰,架上柴禾引着炉火,又加了煤,他问:“侦察结果如何?跟你的未婚夫见面了没有?到底是不是真的变心了?”

杨小蔚擦过脸,把毛巾扔到一边说:“别提了,全叫我弄砸锅了。”说完自己忍不住咯咯地乐。

火苗蹿起来,张云峰坐上水壶,问她:“自儿个乐什么?”

杨小蔚说:“我跑到镶牙院后窗户听声,本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在一个被窝里睡,听他们说的话就肉麻,还用看吗?一赌气,从小棚子里抱起一个污物桶,朝后窗户就是一下子,砰一下,和炸弹一样响。”

张云峰忍住笑问:“后来呢?”

杨小蔚说:“还有什么后来,急忙跳板障子跑了。”

张云峰埋怨她莽撞:“你这叫什么呀,这不是弄僵了吗?那你下一步还怎么办?”

“我回来的路上想好了,明天找他摊牌,可以肯定,楚天一变心了,他从奉天不辞而别,就没安好心。人变心,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我也没办法,教训他一顿各奔前程。两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活人不有的是吗?”杨小尉倒也干脆。

也说得是,张云峰和杨小蔚对脾气,犯不上一棵树上吊死人。他从怀里掏出几个烤地瓜来,摆到炉盖上。

杨小蔚说:“地瓜?太好了。我都饿坏了。”

张云峰就知道她准得吵吵饿。他在炉盖上翻动着地瓜,又问起那个作家表哥:“你为什么不请他帮忙啊?”

“我见他一面就完事了,这些乱事好意思告诉他?他还不写信告诉我爹呀?”

张云峰忽然发现了疑点,问:“你怎么从来不提你娘?”

杨小蔚说:“我根本没尝过母爱的滋味,我一生下来,娘就难产死了,我是靠高粮饭米汤喂活的,从小跟着爹风里来雨里去的,我爹拉洋车,我就坐在车把上,爹把我当男孩子养。”

怪不得杨小蔚有点像假小子呢。张云峰倒欣赏她这种泼辣个性,闪电就响雷,打雷就下雨。张云峰冲口说他喜欢杨小蔚。

地瓜烤好了,杨小蔚掰了一块地瓜吃着,瞪了他一眼说:“去,谁要你喜欢!”

张云峰改口说:“我是说,我喜欢你这种风是风雨是雨的性格,我讨厌娘们似的,三句话不来就哭鼻子。”

杨小蔚笑着说:“咱俩倒挺对脾气,你也没啥心眼。”

张云峰说:“你说我傻?”

“没心眼不等于傻,”杨小蔚说,“没心眼是说没坏心眼。”

“这还差不多。”停了一下,张云峰说,“我也帮不上你啥忙了,这次进城要办的货明天能到手,明后天我要回山里去了。”

杨小蔚脱口说:“这么快就走了?我还没跟你处够呢。”

这话说得张云峰心头一热。他走到墙根,把用报纸包的一些山核桃、松塔捧过来,递给杨小蔚,“这你收下,给我哥一半,另一半你留着没事‘闲磨牙’吧。”

“我是耗子呀?”杨小蔚笑了,又说,“我也没啥给你的呀。”

张云峰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依恋之情,就对她说:“你别忘了我就行了。”

杨小蔚也留恋不舍地望着他说:“我们还能见着面吗?”

“这话说的,”张云峰说,“山不转水转,哪能见不着呢。”

“你骗我。”杨小蔚忽然有点难舍难分的感觉,明明知道他来无影去无踪的,上哪儿去找他呀?她想让张云峰给她留个地址,一想,他肯定不干。

果然,张云峰借口自己是个打猎的,满山遍野地转,哪有个准地方,若能留,还不先给哥哥留下。

见他封了门,杨小蔚叹了口气,很失落。张云峰觉得过意不去:“不要紧,我会想方设法找你去。”

“你上哪儿找我?”她问。

张云峰早记在心里了,说:“上沈阳小河沿,医科大学的附属护土学校啊。”

杨小蔚笑了,“我还能在护土学校念一辈子书不换地方啊!”

张云峰自有办法,得意扬扬地说:“实在打听不着,就找你那作家表哥去,梁父吟是窗户口吹喇叭,名声在外,找他好找。”

杨小蔚笑了,点点他的鼻子,“你还真有心眼!”

张云峰说:“方才还说我没心眼,这会儿又有心眼了!”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2

新京医大校门外如逢重大节日一般热闹。学生列队站在校门两侧,一直排列到操场、教学楼,鼓号队也做好了准备。以丸山彻二和松本宽代为首的教职工,排在学生队伍前面。

队伍中的议论声各不相同,一听说西江月无罪开释,陈菊荣大惑不解,怎么一会儿地狱、一会儿天堂?就问周晓云:“这是怎么回事?那天在杀人场,明明看见西江月枪响后,被打趴下了,一个狗啃屎栽进沟里。后来才知道是陪绑。按通例,陪绑者虽不是死罪,也是身跨阴阳两界的。”

日系学生也被强行拉来欢迎西江月,但都不情愿,矢野美夫就是代表人物,他挖苦地说:“可能是死了又复活了吧?也许是吓尿裤子了,跪着求饶了,才免一死吧。”日系学生中掀起一阵轻蔑的笑声。

尽管宋伯元和唐庆华也并不喜欢西江月,也听说日本人不想真毙他,是吓他一下,也许西江月真的给日本人下跪求饶了,可一听日系学生挖苦中国人,他们本能地反感,唐庆华就说:“那叫陪绑,得有视死如归的精神,不存在吓尿裤子了的事,真想毙,尿裤子就不毙了?”

周晓云是从结局分析成因的,说:“看来是弄错了,若不,能轻易放人,又这么隆重欢迎吗?”

远远的,一辆敞篷雪佛兰汽车徐徐开来,白浮白,还有医大中方校长郑顺开和徐晴亲自从留置场把西江月接了回来。丸山彻二向鼓乐队挥手,顿时鼓号齐鸣,同学摇起了小旗子。

陈菊荣对西江月是有好感的,对他横溢的才华甚至达到崇拜程度,她早注意到陪西江月坐在敞篷车里的那个女的,那不是徐晴吗?她是国务总理的外甥女,又是弘报处大员,看来全靠她活动、营救了。

前排的一个老师回头训斥议论纷纷的学生,叫他们不要信口胡说!

汽车停下,白浮白、郑顺开和徐晴陪着西江月走下敞篷汽车,学生队伍里发出阵阵欢呼声。西江月真的成了英雄,他还有点不适应,茫然四顾后目光回到徐晴身上:“这,这不太招摇了吗?”

“这是对你的一种补偿。”徐晴陪着西江月向前走,她鼓励西江月大大方方地跟同学们讲几句话,以正视听。

当鼓号声停止时,学生献花。丸山彻二迎上去同西江月握手,说了为西江月“压惊”的话后,代表新京医科大学校全体师生,欢迎西江月先生回校任课。

掌声过后,西江月向众人鞠了一躬,声音发颤地说:“我西江月何德何能,敢领受全校师生这样的盛情?我今后唯有教好课,尽职尽责,才不辜负大家一片心意。”他又鞠了一躬,又是一阵掌声响起。

校长们陪着西江月走过人群夹道,向校园走去。

3

新京郊外八里桥外,有一条通往乡下的小路,由于偏僻,除了偶尔有车经过,行人不多。桥的右面是一个大石堆,此时背着褡裢的张云峰就坐在石头堆旁,两眼盯着城里的方向。

过了一会,有一辆胶皮轱辘车从城里的方向驶过来了,车上坐了很多“捎脚”进城卖山货的人,多数是妇女,卖了山货然后买回来的有瓦盆、更生布、犁铧等用品。车尾倒背脸坐着的人竟是张云岫,他挎着个柳条筐,筐里放着一大摞厚厚的书,像砖头,全是《皇帝诏书汇成》,一个妇女啧啧称赞,说这小伙学问真大,看,买这么多书,赶上砖头厚了。

车老板甩了一鞭子脆响,回头瞄了一眼说:“这书里都是皇上诏书,人人得背的,这年头买啥都不保险,就买这个保险。买包烟,碰上倒霉时,每根烟都剥开,怕你私自夹带西药进山给抗联。”

人们都会意地点头、叹息,却没人敢搭茬。

当车走到桥头时,张云岫跳下来,叫赶车老板先走,他要尿泡尿,方便完了再后撵上。

车过桥去了,张云岫站在桥上四外看看,说了一句暗语:“皇帝诏书也太厚了,皇上别累着了!”

桥下有人答腔:“外行话,这还用皇上自己动手写吗?刀笔吏一大群,有人代劳。”

一听对暗语的声音,张云岫兴奋得叫起来:“是云峰?”

张云峰从桥底下跳出来,更是加倍惊喜,他真没想到派来送货的正好是哥哥,他做梦也想不到。

张云岫也感慨万千,冥冥中,这是老天安排他们哥俩再见一次面。

张云峰看了看他的柳条筐,里面只有几本厚书,就问:“货在哪里?”

张云岫把柳条筐递给他,“这不都在这儿吗?”

张云峰把书本倒腾出来,翻了个底朝上,也没见到货,张云峰问:“在哪儿呀?大老远我拿一筐诏书干吗?”

张云岫打开一本厚书,原来已用刀子把书中间挖空,出现许多小洞,每一个洞里有一个小药瓶,他说:“看见了吗?都在这儿呢。”

张云峰的眼睛都笑弯了,这是谁想出的主意,可太高明了。他又翻了另外几本书,每本书里都藏着药。这再保险不过了,鬼子再鬼也不会检查诏书,还得夸买书人与日本人一德一心呢!

张云岫说:“想出这主意的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也不便问,确实高明。”

要分手了,张云岫嘱咐道:“这一路上要小心,弄这点药不容易,特别是治外伤的、麻醉药和消炎的,日本人把各大药房和医院药剂科看得死死的,每天晚上点一次药,为了这些药,地下党有两个在医科大学的人被捕了。”

张云峰更明白,药,就是抗联伤员的命啊,在密林后方医院,他亲眼看到有的伤员在没麻药的情况下动手术,疼得把碗口粗的小树都折断了。因为没有药,本来能保住的腿不得不截去,不该死的也得了败血症死了,说这是救命药一点不为过啊。

张云岫叫弟弟告诉山里,上级让他转告抗联,城里还会筹集更多的药品,一旦有了,马上通过交通站捎信过去。

张云峰把那十几本厚书从筐里拣出来,全装到了褡裢两端,说:“那我走了。”张云岫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他从兜里掏了半天,几张十元票,还有钢镚(硬币),全凑在一起,塞给了弟弟,张云峰又塞了回来,“你这是干什么?我不缺钱。”

“叫你拿你就拿着,这也没几个钱,穷家富路,”哥哥说,“我好对付。”

张云峰很羡慕哥哥,他多好,很快会回建国大学读书了,想想自己,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了。

张云岫知道弟弟的心思,他说:“念了大学又怎么样?我回建大,也不是自己非要回去的。谁不知道,建大是培养高等奴才的最高学府?如果不是使命在身,我对那种培养高等奴才的奴化教育早就腻烦了。”

“一般说来,在建大镀六年金,出来顶小是县长,那时,哥哥可就能为中国人撑腰了。”张云岫逗他说,“至少,上哥那吃大米饭不会抓你经济犯了。”

张云峰又问:“你走了,镶牙院不是缺人手了吗?”

张云岫说:“再雇呗,两条腿的活人还不有的是!”

张云峰说:“那能一样吗?上哪找自己人去?”

张云岫说:“钟大夫并不知我的身份,连冯月真也不摸我的底,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到一块的,只能猜闷葫芦,有纪律呀,就你这样,愣头愣脑什么都敢问,迟早要吃大亏的!”

张云峰笑了,把褡裢往左肩上一搭说:“走了。”

张云岫嘱咐他:“年根回通化给爹妈上坟时,替我填几锹土,替我叨咕几句。”

想起往事,张云峰一阵心酸,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4

张云岫不在,钟鼎亲自在橱窗前下了栅板,回到屋中,冯月真已把消毒盘一个个摆好,这时,捂着大口罩的杨小蔚推门而入。

冯月真热情地打招呼,问她看牙还是镶牙?

杨小蔚也不出声,一屁股坐到镶牙椅子上,很随便地转来转去。钟鼎不高兴了,告诉她,有十多个人几天前就挂了号,她不能先看,只能挂三天后的号。

杨小蔚却非得马上要看,口气很强硬。

这是什么来头?钟鼎看了冯月真一眼,觉得还是不惹她的好,就对杨小蔚让步了,不过说:“那你起来,总得铺个消毒单子呀。”

杨小蔚闷声闷气地说:“我看你自己该消毒了,太肮脏了!”

钟鼎有点忍耐不住了:“你是来看牙,还是来找碴的呀?”

冯月真拉了钟鼎一把,小声劝他别跟她一般见识。

这话偏偏叫杨小蔚听到了,她斜了冯月真一眼:“不跟谁一般见识?你们以为你们有多高尚吗?真叫我恶心!”

钟鼎忽然想到了昨晚上砸玻璃的公案,他说:“昨晚的事是不是你干的?你把口罩摘下来,我倒要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你如果再敲诈,咱们警察署见。”

杨小蔚说:“好啊,我就怕你楚天一不敢叫这个号呢!”这一喊,钟鼎才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惊,不禁后退半步,“你是……”

杨小蔚从转椅上跳了起来,把口罩一摘,示威般地看着钟鼎说:“要不要去警察署呀?”

钟鼎立刻软了,他赔笑说:“是你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好到车站出闸口去接你呀。”

杨小蔚说:“你神秘失踪,都没告诉我一声,你还能去接我?”

这时冯月真也如梦初醒,知道眼前发生了大家最担心、也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想尽快平息这场风波,就尽量友善地笑着,插了一句:“这个小妹妹显然是杨小蔚了?”

杨小蔚说:“他还把我名字告诉你了?”

冯月真说:“钟大夫没少在我跟前夸你呀。”

钟鼎也赶紧说:“我没说假话吧?我一到新京,不就给你写信了吗?”

杨小蔚并不买账,她说:“你们这对狗男女双簧戏唱得不错呀。”

没想到杨小蔚这么不给他留面子。钟鼎很生气地说:“杨小蔚,你怎么这么没教养,你骂我无所谓,你伤害人家冯大夫成什么样子?”

“到底是俩口子,来不来就护着了。”杨小蔚冷嘲热讽地说,“我没念过大学,是没教养,若有教养不也和你们一样苟且了吗?”

钟鼎和冯月真相互看了一眼,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看来杨小蔚误把他们的假结合当成苟且私奔了,钟鼎急忙解释说:“原来是为这个,你早说啊,小蔚,你误会了。”

冯月真也赶紧红着脸声明:“我以人格担保,我们是清白的。”

杨小蔚依旧穷追不舍,“人格?你们有人格吗?”

看来,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冯月真又气又羞又委屈,她还怎么解释?即使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她索性站到一旁去了。钟鼎还在好言好语劝慰杨小蔚:“小蔚,咱们好几年的感情,你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吗?我跟你说,我们真的是什么事也没有,你是误会了。”

杨小蔚仰起脸问:“好,那我问你,你和她办结婚手续没有?”

钟鼎无奈地承认:“办了呀。”

杨小蔚又问:“你们同居了没有?”

钟鼎很无奈:“也、也算吧……但是……”

“还有什么‘但是’!两个人在一铺炕上住,在一个被窝里睡,还是什么误会,怎么叫‘也算’?这怎么能让我相信你们的‘清白’?”

钟鼎急得直打咳声,越着急越无法说清:“反正,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对得起良心,也对得起你……”

杨小蔚冷笑起来:“我稀罕要你的对得起吗?你不要以为我非赖上你了,我只是恨我自己,没有看穿你这个花言巧语的伪君子。”说罢,便往外走,恰这时,张云岫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回来了,一见这情景,急得喊了出来:“杨小蔚,你回来!”但杨小蔚头也不回地跑了。

钟鼎和冯月真都很意外,钟鼎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张云岫说:“你认识她,你怎么会认识她?”

没等张云岫回答,钟鼎步步紧逼地说:“我们结婚的事,是你提供给她的,对不对?”

冯月真见他把怒火对着张云岫发了,就劝他有话好好说。

钟鼎认定是张云岫从中使坏,见张云岫并不辩解,更确信无疑了,他红着眼珠子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虚是不是?”

张云岫承认:“钟大夫、冯大夫结婚的事,是我告诉杨小蔚不假,可我并没有说谎啊,这是四邻皆知的事,况且,你钟大夫并没交代,让我替你保密呀!”

几句话就把钟鼎给噎住了,他更来气了,指责张云岫:“你这是狡辩!昨晚上砸玻璃的事一定是杨小蔚干的,这事你也一定知道,不然当时我要报告警察署,你为什么横拉竖挡的?”

冯月真出来说话了:“钟大夫真是气糊涂了,龚建国只知道我二人是夫妻,‘别的’他知道吗?夫妻关系本来也无须保密呀,这无名火发的不是没有意思吗?”

她所说的“别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这是一切误会的源头啊!怎么能怪人家张云岫?钟鼎愣了一下,正好这时第一个预约患者来了,钟鼎只好忍住满腔怒火。

5

西江月被“隆重”释放后,他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但内心的隐忧和焦虑却每天啮咬着他的心。徐晴为了让他消除紧张情绪,就带他到张景惠府上做客,也算来登门谢恩,徐晴告诉过西江月,没有张景惠出面具保,西江月不可能化险为夷。出事前,西江月巴不得结识权力炙手可热的张景惠,一直央求徐晴引见而未果,有这个机会当然高兴。

他是带一份厚礼上门的,是一件水獭皮翻毛大氅,很名贵的。

张景惠给了外甥女面子,倒是很热情地接待了西江月。他看了一眼水獭皮翻毛大氅,说了句“送这个干什么?衣柜里一大堆,夏天怕生虫子,又要晒、又得放‘卫生球’,这不是添麻烦吗?”

这话既粗鄙,又不领情,徐晴替西江月抱不平:“瓜子不饱是人心,这好歹也是人家大诗人的一点儿心意呀!”

张景惠哈哈笑了,他对毕恭毕敬坐在面前的西江月说:“能从宪兵队里出来,是上辈子修来的福。笆篱子可不是好遛达的地方,站着进去躺着出来,有几个过得了鬼门关!”

西江月说:“我听徐晴说了,我能绝处逢生,全仰仗总理大人了,他们看的是总理的面子。”

张景惠最爱听这话,就扬扬得意地说:“你这话说到节骨眼上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嘛。”

西江月的脸面很下不来,坐在那儿削苹果的徐晴说:“舅舅怎么说话呢,谁是狗啊?”

张景惠又是一阵大笑:“不乐意听?有多少人上赶着在我跟前摇着尾巴当狗,我还看不上呢,狗也不低气呀。你说,我这个国务总理在人家日本关东军总司令面前,不也是一条狗吗?关东军总司令在天皇面前同样是一条狗,大狗小狗的区别罢了,有什么难为情的?”

话虽难听,却道出了真理!徐晴纵声大笑,她把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一半给张景惠,一半给西江月,她说:“舅舅这套鬼论振聋发聩,却不敢恭维。”

张景惠咬了一口苹果,瞥见小原秘书在门外一闪,张景惠放下苹果,看看表站起来说:“关东军那边有个会,我得去一下,我的诗人呀,得长个心眼了,铁烧红了咱别踩,不会搂狗刨(土法游泳)别往深水里去。好好琢磨一下走哪条道,再走歪了,可没有陪绑的便宜事儿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叫刘月替他好好招待西江月。

刘月答应着,端来一盘水果。

“行了,”徐晴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他也不是小孩了,吃一堑长一智,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那就好。”张景惠挺着大肚子出去了。

徐晴点上一支烟,送到西江月嘴边说:“最近写了不少诗吧?”

写诗也是西江月打发无聊时光的办法,反正他现在也干不了什么。徐晴劝他多发点诗,让公众知道西江月重返人间了。

徐晴揶揄地笑着说:“不过咱可没让你给冯月真写情诗发表啊。”

西江月当然不会承认,在他入狱后,徐晴就曾告诉他,冯月真拒捕被击毙了。这应当是个大新闻,至少在医科大学应当引起广泛议论,可从留置场出来后,他问过包括陈菊荣在内的好多学生,大家都不知有这事,只知道冯月真神秘地消失了。所以西江月猜想,是徐晴为斩断他与冯月真的藕断丝连,故意编造的。今天徐晴又提此事,他正好堵她:“给冯月真写什么情诗?她受我牵连,已经不在人间了,阴阳阻隔,我还给谁写?”

“正因为她消失了,才以诗召魂啊,你别以为我好哄弄。”徐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昨天的《盛京时报》,在《盛京时报》二版上发了西江月一首《神女》,徐晴质问,“女神是指谁?总不会是我徐晴吧?诗里说,什么‘遥远的雾一样迷蒙的过去’,又是什么‘辗碎的甜蜜还滋养着干渴的心田’,一首诗里用了十几处招魂,招什么魂?还不是冯月真的魂!”

正当西江月十分尴尬时,徐晴又说:“你就别招魂了,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听说冯月真没死,以前是误传。”

西江月本来就相信冯月真活着,可还是装着又惊又喜的样子问:“你不是说,她叫日本人打死了吗?”

按徐晴的说法,这年头,三里地没准信。她一双眼睛死盯着西江月,问他:“这下高兴了吧?那招魂诗就是招情诗了。”

西江月生怕徐晴吃醋,她一翻脸,自己可没好果子吃,若讲爱,冯月真是他感情的真正寄托,可这个徐晴是他的依靠和保护伞,无论从人身安全还是从工作上考虑,他都不能得罪徐晴。他一再解释,说她曲解了,那不过是一首普通的爱情诗而已……

“曲解不了!”徐晴提醒他,“你可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弘报处的人,都是专门抠字缝的,专门从你们这班文人的谜面破解谜底的。”

西江月只好往工作上引,说:“我是假爱情诗之躯壳,招政治之魂。其实是写给上司们的,告诉他们,我在苦苦地寻找他们、等待他们的指令。”

这一层,徐晴已经想到了,只是没说出西江月“一石二鸟”的良苦用心,这正是徐晴所希望的,这说明没白下工夫,西江月没有彻底灰颓,他在用爱情诗找他的组织。徐晴尽量显得不是十分关切,说:“怕是没人明白吧?这弯拐得太大了。”

“一定明白。”西江月见徐晴信了,心里轻松了不少。他神秘地告诉徐晴:“他们的好多指令都在满洲国的官方的报纸上发布,有的是用藏头诗,有的是用寻人启事,有的是打广告,有的甚至用迁坟启事。没想到你这个新闻审查官居然没有这个常识。”

徐晴故意隐去老到的一面,做出很吃惊的样子,称赞道:“他们还真狡猾,换个说法,当然是很有智谋了。”

西江月说:“这么狡猾,也常常马失前蹄呀。”

徐晴追问他:“用爱情诗来寻找上司,上级能知道吗?”

西江月给了肯定的答案:“我敢断言,从我出狱那刻起,上司就在暗中注意我了,这么轰动的事,他们能不注意吗?”

徐晴眉眼一挑,漫不经心地说:“我关心的是他们能不能主动来找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乎。”

“这是迟早的事。”西江月很有把握地说,“但有个过程,上级对入狱的人通常要暗里审查、甄别,直到证明你在牢里没有变节、降敌行为,才会重新与你联络。我猜测,最初的指令一定在报纸上出现,通常是借启事、广告栏传播指令。你马上给我补订一份跨季度的《满洲日报》和《盛京时报》。”

这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吗?徐晴的弘报处从不放过一张报纸,她特别注意《满洲日报》和《盛京时报》,却忽略了启事、广告,看来敌人无孔不入,不能留任何空白呀!

西江月承认现在是左右为难,他希望徐晴别置他于死地。

徐晴明白他的意思,西江月当然懂得,日本人放了他是要回报的,不会干亏本生意。而地下组织暂时还不会信任他,如果日本人逼他太甚,让他铤而走险,就容易暴露意图,上级立刻会识破西江月,会毫不手软地除掉他,那不是置他于死地吗?

徐晴不会那么傻、那么蠢。她让西江月放心,不但不会把他逼进死胡同,甘粕正彦反倒要把很重要的情报给他,让他传给地下组织,只要那边组织尝到甜头,西江月才能重新取得信任。徐晴还引用了一句民间俗语: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道理是显而易见的。

西江月心里踏实多了,不得不承认甘粕正彦高人一筹,他是个会挖陷阱、会钓鱼的人,知道“必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太可怕了。

停了一下,徐晴又说:“在这个关键时刻,你必须得配合我们,不管你心里是否还钟情于冯月真,但表面上要让圈内人和社会上都知道,我徐晴爱你西江月爱得发疯了,神魂颠倒了,因此才不顾一切地救你出狱,甘愿被你利用,给你提供情报都心甘情愿。这就会得到你上司的信任。”

西江月也不能不感到悲观,说:“戏再好,总有曲终人散那一刻,如果破获了地下组织高层,最终不还得真相大白吗?我依然逃脱不了惩罚。”

“你想得太远、太悲观了。”徐晴安抚他,“真到了那一天,你们的重庆系统在东北已经彻底灭亡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也就安全了,还忧虑什么?所以,必须干净彻底捣毁地下组织网络,这样才能安枕。”

虽然徐晴这样说,西江月依然高兴不起来。

6

济众镶牙院里,一个秃顶老者从椅子上坐起来,一个妇女补上去看牙。“秃顶”付了钱,等着找零,并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盛京时报》看,冲着冯月真那一版上正是《神女》那首诗,作者署名也特别醒目。果然,它吸引了冯月真的注意。

冯月真把零钱递给“秃顶”,搭讪着问:“这是今天的《盛京时报》吗?”

“秃顶”揣起零钱说:“你看看,西江月这首《神女》写得催人泪下。好像是怀念、呼唤他情人的。你听说过西江月吗?”

冯月真为之一动,尽量掩饰真情,显得平淡地说:“他不是个诗人吗?”

“秃顶”把报纸塞给她:“是呀,关了监狱,又放了出来。你看吧。我都看过了。《盛京时报》很没劲,没什么可看的,我最不放过的你猜是什么?香烟、仁丹广告了,寻人启事了,那里什么都有,可以各取所需,至少不腻歪。”

冯月真眼睛一亮,这话都像是双关语。为了迎合他,冯月真说她也喜欢看广告。

“秃顶”站起来走了。

冯月真被西江月那首诗搅得坐卧不安,她庆幸西江月解脱了牢狱之灾。他还能在报刊上发表诗作,看来还是个行动自由的人。

当天关门歇业后,钟鼎在前面做假牙套,冯月真到厨房准备晚饭。

灶火的红光一闪一闪,坐在灶前看火煮饭的冯月真还在用心地读西江月的诗。她陷入从未有过的苦闷中,缓缓放下报纸,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找剪刀把那首诗整齐地剪了下来,揣进兜中。正要把剩余的报纸塞到灶中,外面有脚步声,她把剪报夹到了一本书中。

她决定去找西江月,既然西江月都没事了,自己是受他牵连才不得不东躲西藏的,现在还用得着吗?她编个理由,说出去买火柴,就便直奔新京医大宿舍区收发室。

传达室老头认识她,问她这一向到哪儿高就去了。徐晴只能含糊其辞,说回辽东老家去伺候生病的母亲了。老头一边分报纸一边很自然地把话题引到西江月身上,说:“西江月老师可吃尽了苦头,连绑也陪了,若不是命大,早见阎王去了!”

冯月真装作一无所知,问:“西江月案子那么重,怎么一下子又没事了?听说出狱那天,师生鼓乐喧天地欢迎他回来?”

传达室老头很神秘地说:“他得女人济了!国务总理的外甥女出面救他,张景惠多大的面子呀!”

冯月真早知道西江月与徐晴若即若离的,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若有所思地听着。

传达室老头分完报纸,顺手递给她一份《盛京时报》,指着西江月登在上面的长诗《神女》让冯月真看,说:“西江月多能写呀,一写一大篇。”

冯月真下意识地接过来,她早已看过并且把剪报珍藏了,这会儿,她似看非看地面对着报纸,那些铅字一会儿变虚、一会儿变实,一会儿又幻化成西江月的面孔,她甚至疑心,这首长诗本来就是为徐晴写的。如果是写给自己的,西江月出了狱,为什么不去找她?发了疯也得找啊!以他的浪漫多情,爱情诗完全可以命题为《给月真》啊,并不犯忌,或者在报上广发寻人启事也不为过呀,可西江月没有发过一条。

恰在这时,远远的一辆雪佛兰轿车驶向校门,开车的正是潇洒风流的徐晴,她不时地扭头与坐在一旁西服笔挺的男人谈笑风生,冯月真看了一眼,那男人正是西江月。他的左胳膊搂着徐晴的腰,很肉麻。冯月真浑身上下一震,呆住了,方才的幻觉成了现实,如今的西江月已不是从前的西江月了。

老传达一边启动电门放雪佛兰进来,一边说:“姑娘没白等,这不是,西江月先生回来了,我叫他停一下呀?”并伸手去按桌上的电铃。

冯月真出手极快,她挡开了老传达的手,待徐晴的车子开进校门,冯月真才对老传达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推门就往外走,不是进校门,而是离开了。

老传达很是纳闷,追出来问:“他回来了你怎么又不见了?不是白等半天了吗?”

冯月真说了句“改天再来”。然后脚步匆匆地走去,拦了一辆三轮车跳了上去。

7

铃木贞子脚步匆匆,到了哈尔滨731给水部队岗哨林立的大门口,正有几个人要坐车出去。她走近一个军曹说:“山口君,信我拿来了,拜托了。”

山口示意她小心,二人走到一旁隐蔽处,铃木贞子把信递给他,山口四下看看,将信藏到战斗帽夹层里。

铃木贞子说:“这封家书说不清是第几封了,可父母、姐姐音讯全无,是根本没收到,还是出了意外?我不敢深想。我家接到这封信,就会找人疏通关系,无论如何我也得离开这人间地狱。”

山口叹口气,也觉得难啊。山口是总务处的人,常出去办事,有一次在闲谈中得知他与铃木贞子是同乡,山口很同情她的遭遇,一个女孩子进到731这口活棺里来,那真是巨大的灾难。出于同情,他每次外出,都去问问铃木贞子有没有什么事,又经常开导她,不能自轻自贱,得吃饭才行。

今天见面,又劝慰铃木贞子好一会儿,点点头,连说了几个“请多关照”。这时,有人吆喝了,山口赶快跑过去。

731部队对人的严厉令人发指。和往常一样,山口和一起出张的人全都被勒令脱光衣服,山口的战斗帽当然也得摘,碇常重督率十多个宪兵逐件对衣服检查,掏兜、捏衣缝、上下抖。

除此之外,还要察言观色,碇常重逼视着每个人。山口有些胆怯,表情不太自然。

检查完了,开始穿衣服,山口急不可耐地先戴上帽子,碇常重起了疑心,走过去一把抓下他的战斗帽,山口顿时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碇常重捏了捏,里边窣窣作响。他刷一下撕开帽里子,露出那封信来,这还了得!竟敢私藏夹带!碇常重对山口左右开弓打起嘴巴来。

8

碇常重铁青着脸坐在桌子后,铃木贞子被带进哈尔滨731给水部队刑讯室,她还没明白厄运已经到来。

碇常重把她托山口捎的那封信“啪”地拍在桌子上,当铃木贞子看清自己笔迹时,顿时傻了,心想,山口没把这封家书替她寄出去?总不至于是山口出卖了她吧?不,不会,山口是个多么老实本分的人啊,他家在札幌乡下,从小务农,来中国前,甚至没听说过中国。再说,此前山口已经替她邮寄过一封信了,家里还回了信的。若山口想出卖她,也等不到今天了。

碇常重冷峻地骂道:“你是背叛天皇的浑蛋,怪不得731部队的机密泄露了,原来是你干的!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铃木贞子惶恐地说:“不是我,我是头一回,不该在信里说这里的事,我承认违反规定,错了,这是因为我实在是害怕,不想在这儿待了,才给家里写了这封诉苦信,想叫家里托人走门路救我出去,绝对不是有意泄密,请您放过我。”

碇常重的脸紫青,像块铸铁,他说:“不想在这儿待了,是吧?那你确实也待到头了。你必须死,你死了,你的亡灵也没资格进靖国神社,你是日本帝国的可耻叛徒!军事法庭日后会对你缺席补判。”

铃木贞子绝望地一屁股坐下,碇常重又像特别开恩,说:“你可以比那些‘木头’要特殊些。特殊在哪里?怎么死法,你有选择的自由。”

这一瞬间,铃木贞子忽然觉得山口一定先于自己遇害了,忍不住神经质地呼叫起来:“山口君!你们把山口君怎么了?他什么也不知道啊!他并不知道我在家信里泄露机密呀,我求你放过山口,有罪我一个人顶。”

碇常重冷冷一笑,说:“山口比你幸运,比你早一个小时进天国了!”

铃木贞子叫了一声:“山口君,是我害了你!”一时涕泪滂沱,她向门上撞去,“咚”地一声跌倒在地,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津木惠子得知铃木贞子的死讯已是两天后了,铃木贞子连日不归,津木惠子去找舍监,去找区队长,后来碇常重告诉了她真相,说铃木贞子居然敢把731部队的机密泄露出去,以资敌人攻击口实,这是背叛天皇、背叛大日本帝国,已被处死。

听了这消息,津木惠子眼前如同响了一个炸雷,欲哭无泪,她一连几天一口饭都吃不下,躺在床上,一闭眼就看见铃木贞子血淋淋地向她走来,好像在控诉她,铃木贞子是代她受过!津木惠子一次次受到良心的拷问,一连几天她都无法成眠。

在一个冷风飕飕的夜里,津木惠子来到一个隐蔽处,这是在731部队炼人炉大烟囱后的墙角,枯草摇曳,飒飒作响,给人阴森森的感觉,叫人毛发倒竖。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头牌位,上头写着“好友铃木贞子小姐亡灵”几个字。津木惠子必须来祭奠她一回,亡灵进不了神社,又没人祭奠,那是进不了天国的。

津木惠子把采来的一束小野花供奉在灵位前,默默地站着,眼里充溢着泪水。她的心声好像在阴森森的旷野里回响:铃木贞子,你死得好冤啊,该死的不是你,而该是我呀!

9

梁父吟带着杨小蔚出现在新京医大校门口,她今天换了一套漂亮的服装,头发也修剪了,显得格外漂亮。

梁父吟受不了杨小蔚的纠缠,不得不为她舍脸。天晓得杨小蔚为什么会心血来潮,死活不想再回奉天读书,非逼着他帮她办新京医大的插班生。这难度太大了,梁父吟一口回绝了,说天王老子也办不到。她虽说护校念完了,直接进医大旁听,都是难于上青天。

好高骛远的杨小蔚这才降格,同意当旁听生。

梁父吟真受不了这个调皮的小表妹,她一心血来潮,可把梁父吟折腾苦了,挖门子盗洞,总算弄了个旁听生资格,给不给卒业文凭还两说着呢。梁父吟不好意思找大人物,却把这事托付给了白月朗,白月朗如今是新京医大的牌子,丸山彻二校长都买她账,白月朗果然给办成了,约他二人今天来报到。

杨小蔚显得很委屈,挖苦道:“就凭大名鼎鼎的梁父吟,这点事都办不了?你也没什么能耐呀。这么大的人物,办一个旁听生的小事,都办不了,还求白月朗为你效劳。”

“白月朗可比我有人缘。”梁父吟说,“她是这个学校的骄傲,医大出了她这么个大明星,丸山彻二校长逢人便讲,特别当他知道张景惠都邀请她进国务院,成了座上宾之后,更不得了啦,你猜他打什么算盘?他想让张景惠给新京医大题一块匾,那可值钱了,有这一层,他能不给白月朗面子吗?换了别人,办旁听生也是不可能的。”

原来有这么个过节!杨小蔚又揶揄表哥挺会钻营。

梁父吟说:“你这人,得了便宜卖乖,还要编派别人不是。”

旁听生到底矮人一截,杨小蔚还是不开心,昨天她还缠着梁父吟,希望他再托托更大的官说说,最好插班当正式学生,既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有钱能使官推磨。

梁父吟说她得陇望蜀,旁听也不错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正告她,今后,事事指望表哥可指望不上,叫她好好念,来年正式考,考上了才是真本事。

“来不来就大撒手要不管了。”杨小蔚撅着嘴,梁父吟若真管,她还犯愁了呢,她从小就不是服人管的主。

“领教,”梁父吟说,“我一定不管你,任你自由发展,行了吧?”

杨小蔚却又不准他一推六二五,说:“那我每月的书费、杂费、饭伙费还得由你掏。”

梁父吟笑道:“坏了,沾边赖,我是抖落不掉了。行,我全包,不过,你可不能隔三差五去下馆子呀,那我可供不起。”

杨小蔚哈哈笑了起来,然后向教学本馆走去。她看远处教学楼里匆忙走出的白月朗又进了另一间办公室。他们在教学楼侧面站住等白月朗来领他们去办手续,大墙上粉刷着胃之素和中将汤的广告。

杨小蔚别有用意地笑着说:“白月朗心甘情愿被你所驱使,我看另有原因,她是不是我未来的嫂子呀?郎才女貌,倒是很般配。”

“你别胡说。”梁父吟警惕地向教学楼方向看了一眼,生怕有人听见,他责怪杨小蔚,“说话还是这么没轻没重、没深没浅的,纵然你脸皮厚,人家可受不了,我警告你,切不可在白月朗面前开这种玩笑,别让人家下不来台。”

“记住了。”杨小蔚答应了,却又说,“白月朗简直就是秋水伊人,男人见了,没有不神魂颠倒的,我若是你,早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了。”

梁父吟说:“又来了。”话音刚落,他大步迎上前去,杨小蔚举目望去,只见白月朗陪着丸山彻二校长从教学楼里出来了,丸山彻二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杨小蔚望一眼大墙上蓝白相间的仁丹广告,扑哧一下笑出来,她指着那广告,手推了推梁父吟,说:“留两撇仁丹胡的校长像不像刷在大墙上的仁丹广告?”

这话险些让丸山彻二听见,吓得梁父吟用力踩了她脚一下。

丸山彻二校长也会卖人情,离很远就说:“梁先生太见外了,既然你妹妹想旁听,这是该办的嘛,何必客气,还拐了个弯。”

白月朗说:“确实让校长先生为难了,旁听是很破例的,好在她明年就正式考,她一定考得上的。”

丸山彻二看了一眼杨小蔚,杨小蔚乖巧地一鞠躬:“校长阁下好!”

丸山彻二很高兴,他夸奖杨小蔚:“这孩子一看就很聪明。学生收下了,不过得补补考,也是做个样子。现在学生都在放农忙假,在外头‘终日实习’,你先休息几天,不必去劳动了,上学来得及。”

梁父吟再三道谢,丸山彻二摆手请他们前行,到楼里去把入学旁听手续办一下。梁父吟说了一声“好的”,一行人向教学楼走去。

10

中午饭吃得很沉闷,钟鼎像在赌气,冯月真垂着头,半天吃不下一口。张云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好意思大吃大嚼了。

钟鼎把筷子很响地撂下,还剩半碗饭,说:“不吃了,我到大众浴池去洗个澡。”也不看冯月真一眼,拿了换洗的内衣,走了。

冯月真望着他的背影说:“你去吧,来了治牙的患者我先看。”她也无心吃了,放下了碗,碗里也剩半碗高粱米饭。

张云岫快速地把碗里的饭扒进口里,站起来拾掇碗筷。冯月真说:“不忙收拾,一会儿我刷,你先坐下,有话问你。”

张云岫只好坐下。冯月真问他:“你明明知道杨小蔚找上门来的事,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弄得现在这么被动?”

张云岫有苦难言,叹了叹口气说:“我没法说呀,真没想到杨小蔚会这么鲁莽、这么不留余地呀。”

冯月真问他:“是不是也以为我和钟大夫有短处?是苟合?”

张云岫不好回答,低下头不出声。

冯月真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是呀,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钟大夫有杨小蔚,她也有西江月,这张云岫是知道的,可他们又突然同时抛弃所爱,同另外的不相干的人结为夫妻,难免被人误会。

望着冯月真那痛苦的表情,张云岫不明白,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又说被人误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不说出来,人们不会有另外的解释。

冯月真说钟大夫倒没什么,他是在成全自己。钟鼑办牙科诊所,需要个帮手,正好那时候她受西江月牵连,无处可躲,朋友们想出个扮假夫妻的法子来掩人耳目。就这么回事,这真是弄巧成拙了。

张云岫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用力一拍大腿说:“我真浑,榆木脑袋,怎么没想到你们是假夫妻……”

冯月真及时地打断了他,“人家钟大夫够委屈的了,你不要把我和钟大夫想得那么龌龊、低贱就行了。”冯月真的眼中蕴涵着委屈的泪水。

“对不起。”张云岫突然站起身,说:“我马上去找杨小蔚,我知道她住在哪儿。到那儿我会把真相告诉她的。”

冯月真摇头苦笑道:“怎么对她说?她能相信吗?也许,扮假夫妻这主意一开始就很荒唐。”

“是有点说不清。”张云岫也犯愁了,“那这事怎么办呢?杨小蔚那种火暴性子,不会善罢甘休的,会闹起来没完。”

这也是冯月真所担心的,说:“吵大了,别人可能怀疑到另外的问题上去。那才是最不堪设想的。”

张云岫说:“那我再想想,这事我来承担过去。”

冯月真嘱咐他:“不管怎样,必须以不危及钟大夫和这个镶牙院为前提。别的都可不计较。”

张云岫点点头说:“我明白,你放心。

停了一下,张云岫说:“我看见西江月老师又在报上发诗了,爱情诗写得凄婉动人,带有生与死的震撼力。”

冯月真却显得很冷漠,没有搭话。

在张云岫看来,那凄婉动人的情诗就是为冯月真而作,于是关切地劝慰她:“难道不想去见他吗?他一定在苦苦地寻找你。现在他都没事了,你也就没事了呀,还有什么顾虑?”

冯月真眼里又涌出泪水来,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剪报,送到张云岫靣前,说:“我看过西江月的诗,感动过,也回去过,可是我看见他与徐晴形影不离、如胶似漆,那刻我的心都凉了,觉得一切都变了。”

这么一说,张云岫便不好插言了,心里很替冯月真不平。

11

梅津美治郎又一次约见甘粕正彦,在关东军司令部会客大厅单独会晤。近一个时期,731部队泄密的事像魔鬼一样缠着梅津美治郎。还是甘粕正彦有办法,他去了一趟哈尔滨,就把山口和铃木贞子查出来了。梅津美治郎长出了一口气。

梅津美治郎把一封信扔给甘粕正彦看,“处死了那个铃木贞子,我们总可以松口气了,也可以向东京交代了。”

甘粕正彦认真地看了信,却有不同看法,当初他曾极力反对马上处死铃木贞子,没等他再次赶到哈尔滨,那边就动手了。甘粕正彦明知是梅津美治郎下的令,却佯作不知,埋怨道:“哈尔滨那边,没经过军事法庭,没有好好录口供,没有深究根系,东京怎么确认铃木贞子就是731泄密者?怎么能确保今后无虞?”

梅津美治郎说:“你未免过于小心了,有铃木贞子的信为证啊。这一段时间不是很平静吗?好在731的核心数据并未泄露,日本外相已经代表天皇发表声明否认。”梅津美治郎明白,战争不管多么残酷,不管使用杀伤力多么大的武器,都不受指责,而使用细菌武器,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要上国际法庭的,一旦露底,即使日本彻底打胜了这场战争,也逃不脱惩罚。

甘粕正彦当然明白其中的严峻性。他拿起铃木贞子那封信又反复看了看,仍然坚持他的看法,“对731确实还要严控。虽然这封家书是有泄密处,可怎么看也不像间谍情报。为什么不从铃木贞子的父母那边查一查,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梅津美治郎头一次对甘粕正彦的固执和自负有些不悦,这件事,梅津美治郎没在天皇和日本军部面前栽跟头,已令他大喜过望了,如果再节外生枝,说不定会是什么结果,别人都可以没事,他梅津美治郎可首当其冲、逃脱不了干系呀!谁能代他受过?他说:“大本营三令五申,限期破案,如果没有这个铃木贞子顶账,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呀。当然,这不妨碍你继续加强防范。”

甘粕正彦明白他急功近利、急于洗刷自己的心理,尽管心里骂他“自欺欺人”,嘴上却不好再说什么了。

12

在国务总理官邸客厅里,来做客的伪满洲国总务厅长星野直树少将趁张景惠在厕所蹲着拉屎的空当,在条案上画水墨画,他喜欢中国的山水画,还拜过师,确实学了点皮毛,会几笔涂鸦,好事之徒吹捧星野是满洲的“彩笔军人”。

星野直树尤其喜欢画竹子,常题“高风亮节”的款。张景惠附庸风雅,一直想要星野直树一幅墨竹,他要的是“高风亮节”那四个字。

星野直树画的是几竿翠竹,底下是太湖石,几个日本军官和伪大臣围在旁边叫好。都夸这竹子画得和真的一样,活灵活现。他一共画了两幅,另一幅暂没题款。

星野直树很得意地欣赏了一会儿,题过“高风亮节”,用了印,他洗过手,问小原二郎:“总理先生在做什么?出恭还没完吗?我有急事,不是专门来画画的。”

小原二郎笑答:“总理大臣大便干燥,这会儿在骂人。”

星野直树哭笑不得,说:“难道为大便干燥骂人吗?”

小原二郎说:“总理大臣痔疮犯了,侍从拿了一盒日本痔疮栓给他用,老管家没见过,说痔疮栓像子弹,总理大人就说是咒他死,勃然大怒,老管家挨了二十大板。”

太富于想象了,痔疮栓是子弹!星野直树哈哈大笑,众人也附和他笑,星野直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时一个穿墨绿制服的宪兵中佐进来报告:“满映的白月朗到了,她说是总理大臣约她进官邸的。”

星野直树不无讥讽地说:“她来得正是时候,总理大臣正为子弹的事发怒呢,见了白美人儿,定会消解的。”

小原二郎叫中佐去请她进来。

中佐应声出去,星野直树把画好的竹子卷起来,又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收录两用机,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还是亲自把白小姐接进来好,也许她是未来的李香兰呢。”众人无不讶然。

宽阔得可以打篮球的厕所里,张景惠正撅着屁股生闷气,屎拉不出来,豆大的汗珠顺脸滚。门大敞四开,刘月拧个热手巾为他擦脸。

好一会儿,痔疮栓化了,起作用了,屎拉出来,张景惠轻松得叫起来。

刚回到客厅,屁股还疼,坐姿是前倾的,撅着屁股。这时星野直树带着白月朗来到门外,他在门口说:“总理大人阁下,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张景惠一见,脸上有了笑意,把屁股也放平了。他并没感到不好意思,还叫人快搬椅子,请白月朗坐,问她怎么许久不来。

白月朗说:“我早就想来,天天在棚里拍戏,走不开。”

张景惠说:“哪天拍戏你告诉我,我去看看,我还真没见过呢。听说净是唬人的玩意儿?弄个玩具飞机吊在细钢丝上拉来拉去的,就等于上天了,是吗?”

白月朗说:“是呀,那是特技。有些镜头没法拍,比如炸火车、炸大桥,谁那么大的胆子敢真炸呀。”

张景惠说:“那倒是。我听说,你们当明星的眼泪来得快,跟自来水似的,说哭就哭,真是这么回事吗?哭得出来吗?”

白月朗说:“得会借用感情,譬如想自己的伤心事呀。”

星野直树插了一句:“譬如想自己的妈死了。”

张景惠说:“要是逆子,妈死了照样掉不下一个眼泪疙瘩,哭不出来怎么办?”

白月朗说:“也有办法,点眼药水呀。”

张景惠哈哈大笑说:“若是我,非点眼药水不可。好,你回去跟甘粕正彦说一声,哪天拍最热闹的戏,告诉我一声,悲剧我不看,闹心。”

白月朗说:“看拍戏,小事一桩,这不用惊动理事长。总理大臣到满映去视察,会把演员吓着了,就都不会演戏了。”

张景惠乐了:“那就微服私访,行了吧?”见大家都还站着,他声音大了几分,“干什么?快坐呀。刘月,快给白小姐上茶。”

老管家忙上前搬椅子。刘月给她倒茶。

白月朗看老管家走路一拐一瘸的,奇怪地问道:“您腿怎么瘸了?”

老管家说:“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星野直树悄声告诉白月朗:“刚打过他几十大板。”

白月朗说:“这么老的管家也说打就打呀。”她本意是小声说的,因为屋子里静,人人都听见了,全替他捏了一把汗,又都去看张景惠,却没想到张景惠并未生气,反而对白月朗说:“你别可怜他们,他们不值得可怜,我是主子,可看见更有势力的主子,就全都背主求荣去了。”

老管家吓得跪下,连说:“老朽不敢。”

星野直树也替他求情:“今天是皇上寿辰,高兴的日子,你们不要在这惹总理大人生气了,都下去吧。”那些人急忙爬起来退出大厅。

星野直树把自己画的两幅竹子在地毯上展开,“请总理大臣来指正一下,画得不好,总算交差了。”

张景惠离座,背着手弯腰看了一会,本来是紧皱着眉头的,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这可以和郑板桥的竹子比高低了。”

白月朗挺惊讶,这扛豆腐盘子出身的总理居然还知道郑板桥,不简单。

星野直树故意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得到阁下的夸奖,真是太荣幸之至了。”待张景惠收起给他的画后,星野直树问他,“知道另一幅画是送给谁的吗?”

张景惠说:“我怎么知道!”

星野直树说:“这是送给皇上祝贺万岁的,皇上也特别喜欢竹子,我见同德殿、缉熙宫里挂了好几张竹子。有几幅都是郑板桥的,当年仓皇逃离故宫时,皇帝特地带出来的。”

张景惠恍然大悟:“我也是从同德殿的画才知道有个郑板桥的,若不,我哪知道有个会画竹子的郑板桥呢,瞧他这名起的,石桥多结实、木板桥下雨多了还不烂?”

白月朗忍不住想笑。

星野直树又说:“我给皇上作的画,没题款,想请张景惠阁下题上字,就更珠联璧合了,皇上会更喜欢,我上次就是这么向皇上许诺的。”

张景惠很为难,撇了撇嘴说:“好是好,可我肚子里才有几滴墨水呀?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星野直树恭维他:“建国大学礼堂上‘养正’两个字不是阁下题的吗?还谦虚什么?”

张景惠说:“没法子的事,谁让我是总长了呢!”

星野直树说:“总理大人也在练书法?”

张景惠倒不隐讳,说:“中将汤、仁丹、胃之素这几个字练得倒差不多了。”他叫刘月抱出来让他们开开眼。

刘月进了内书房去,从屏风后头抱出一大卷子写废了的宣纸,展开一看,全是广告上这种字体,摹仿得还挺像。人们都笑了。

星野直树说:“好,就写中将汤体。”

张景惠挠挠头说:“没词啊!”

星野直树提示他:“何不请白小姐帮忙拟几句话?”

张景惠目视白月朗:“不帮我?你不帮我,我可就要出丑了。”

白月朗想了想,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了“人有气节犹如竹”七个字,然后略带嘲讽地望着张景惠。

星野直树叫好:“恰当,皇上和总理大臣正是这样的品格。”

张景惠也说:“这正是我的心思,我做梦都想当一个有气节的人。这年月,能保持我这样气节的人,不容易了。”他从笔架上拿下一支笔来,刘月忙往砚池里注上水磨墨。

张景惠的笔抖了半天,写下这七个字,很有力,却像儿童写的。

白月朗说:“这是孩童体,有讲究的,这叫藏拙。”

张景惠自我解嘲说:“我就是要藏拙,真人不露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