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野直树把一架小型放送机摆在张景惠面前,张景惠认识这玩意儿,管它叫“话匣子”,他问:“话匣子里有东京重要消息放送吗?”
其实星野直树并没有让他听新闻放送的意思,他要录音。他说:“战局有新的进展我会随时告诉总理阁下。”
他随意摆弄几下旋纽,那东西发出咝咝的响声,只见有两个小轮子在缓慢地转,与张景惠以往见过的“话匣子”不大一样。不过他并没注意,他看了白月朗一眼,说:“你是替新京医大来求那幅字来的吧!这丸山彻二会巧使唤人,真是无孔不入。”
白月朗说:“是的,总理阁下,他们求我,我又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不知是自夸还是自嘲,张景惠说:“我想不到我的字行情也看涨呢,前几天,连果匠铺(点心店)、中药铺都来找我题匾呢。”
白月朗心里暗笑,真想说,就差棺材铺、殡仪局没请他题匾了。
星野直树很会恭维,说:“您是字以人贵。”
张景惠说:“最可笑的是大烟馆也来请我题匾,这我能题吗?题啥?总不能题:‘抽大烟提神’吧?”白月朗咯咯地笑起来。
星野直树将录音带倒回去重放,方才张景惠和白月朗的对话便再现出来,什么他的字“行情看涨”、“抽大烟提神”之类的话全都复诵出来。张景惠从来没见识过这玩意,吓了一跳,忙问:“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我的声音也进去了,随时向外面放送?”
星野直树关掉声音控制键,对他说:“这是带录音功能的放送机,是日本国内刚发明出来的,神奇得很。”
张景惠显得很恐慌,他忽然想到日本宪兵队特高课弄的窃听器,叫溥仪和他的臣子们惶惶不可终日,在屋子里不敢发一句牢骚。张景惠的前任国务总理郑孝胥和他儿子在办公室发议论,说他是个木偶,由日本人牵线,日本人当副职,却管正职!结果,叫日本人知道了,只有他父子二人在,儿子岂能出卖老子?显然是被特高课在房间里安了那玩意儿。关东军司令把郑孝胥叫去,一顿臭骂,他的失宠、下台也就不奇怪了。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张景惠最怕那玩意儿,他也有牢骚,但他有分寸,可以插科打诨,可以糟践自己,可以发不痛不痒的牢骚,不可往日本人忌讳的命根子捅。实在憋不住想骂娘,就到外面再尿泡尿,边尿边骂街。
星野直树马上要回东京朝见皇太后,他答应也给张景惠弄一台录音机。
张景惠连连摆手说不要,让他把这个也快拿走,不要让他再看到这玩意儿,闹心。
星野直树今天端出录音机,是突发奇想。他有个新奇想法,从前他每次去进见皇上回来,只能口头向张景惠传达,脑子再好,也难免遗漏、走样,今后,张景惠说什么,皇上有什么旨意,都录下来,什么时候想听都行,又有证据,不是省事吗?
证据?那就是“把柄”、“小辫子”,把柄、小辫子攥在别人手里,那还了得!张景惠摇手,说绝对不行,他心想,那可完了,还敢说话吗?在日本人面前,更连个屁也不敢放了。
星野直树觉得好笑,“你这话,怎么和皇上一个调?难道你们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背着皇军吗?”
这一说,张景惠害怕了,忙说:“那哪儿能呢,我就是你们手里的驴皮影人,怎么摆弄我怎么动。”
星野直树皱起眉头,白月朗惊讶地看了张景惠一眼。如此奴才相,叫人不齿。
星野直树还是坚持。他说:“如今有了这玩意,就可以请皇上说几句祝福的话,把它录在放送机里,拿到东京皇太后跟前去放送一遍,她听到的是皇上的真实声音,心里一定会特别高兴的。”
张景惠不敢驳回了,说:“我只是担心皇上不会同意,这不是把柄攥在你们手里了吗?”但马上意识到走板了,忙用手捂住了嘴,另一只手指着放送机惶恐地问,“你没弄进去吧?”
星野直树笑道:“机器关着,不开是录不了的。”接着他说,“不必为皇上操心,皇上比你开明、忠诚。皇上已经录了,该你了。过几天我就回东京去述职,希望也带去总理阁下的亲口祝福。”
张景惠不太相信溥仪会真录,就推托说:“有皇上代表全齐了,哪轮得上我给天皇太后请安啊?这不是够不着吗?”
星野直树皮笑肉不笑地说:“阁下不会是怕人家骂你汉奸吧?”
张景惠的汗都下来了,忙说:“这话可是见外了,为了日满亲善,别说骂我汉奸,就是狗奸我也不在乎。”
白月朗听不下去了,站到窗前。
星野直树说:“好,那我们开始吧,阁下请讲。”随后按下了录音键。
张景惠又捂住了嘴,呜呜地说:“没想好,没想好!快停下!”
星野直树只好按了暂停键。他开始向张景惠授意:“可以说几句对天皇和皇太后祝福的话就行了。上次天皇捎给康德皇上的话,是说康德如同他的孩子一样,既然皇上是天皇的孩子,阁下更不用说了!阁下不妨回他一句,可以说天皇犹如阁下的祖父了。”
妈的,又矮了一辈,真他妈的成了孙子了!张景惠敢怒不敢言,看了白月朗一眼,脸紫涨如猪肝,但又无法发作,他很反感地说:“这么论辈,那皇太后就是我的太奶奶了?”
白月朗捂着嘴扭头窃笑起来。
星野直树说:“阁下随便说好了,只要是祝福的话就行了。”张景惠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星野直树又按下录音键。
张景惠说:“祝天皇大人和皇太后大人万寿无疆,日满永远亲善。”
星野直树按了停止键,鼓掌说:“好极了。”他重放了一遍,先放出来的还是没抹掉的几句“没想好、没想好、快停下”,这还不可怕,下边放出来的竟是大不恭的一句“这么论辈,那皇太后就是我的太奶奶了”,张景惠吓得脸都白了,几乎要下跪了,“请你高抬贵手,千万要抹去。这几句非但不能带到东京去,留着也要我命。”
星野直树倒没太认真,答应马上洗掉。他摆弄了一会儿机器,再放时果然只剩下后几句祝福的话了。张景惠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由于害怕而生反感,张景惠必须攻击这新玩意儿,说:“这东西不行,怎么把我的声音弄得这么难听?走调了,我觉得我讲话声音不这么难听啊!”
星野直树说他讲话很好听啊,而且说与他的声调一样,没走调。
张景惠不信,去问白月朗:“是这样吗?”
白月朗是从科学道理上阐释的,“我们每个人听别人讲话,声音是通过空气振动而传播,而听自己的声音是通过耳膜和颞骨震动,这声音是假的。也就是说,不借助机器自己听到的声音才是不真实的。
张景惠摇头不解,“怎么自己听的倒是假的,别人听的反倒是真的,岂有此理。”
星野直树收起放送机,说白小姐讲的是科学,是声学原理。
星野直树已经走了,张景惠松了口气。他下意识地说:“讨厌。”
白月朗故意装不懂,说总务厅长官不大呀,怎么像太上皇一样对他这总理大臣发号施令?
张景惠一脸无奈,“别看他官小,可说了算。咳,在人屋檐下,怎敢……”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又失言了,忙打住。
白月朗说:“看起来,你心里也有不平,你也有难言之隐。”
张景惠矢口否认,说:“那倒不是,你别瞎猜,我一个扛豆腐盘子沿街吆喝的豆腐匠,熬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白月朗说:“星野直树也太欺负人了。”
张景惠叹口气:“他还不是最叫人头痛的,皇上身边的御用挂吉冈安直,名目是下级、跟前办事的人,哪是他给我和皇上办事呀,他纯粹是一根电线。”
白月朗不解:“一根电线?”
张景惠是这样解释的,关东军好比是强有力的高压电源,张景惠就好比是精确的开关,而吉冈安直、星野直树是导电良好的电线,电流通过电线来了,皇上和他这头的开关也就打开了。
何其形象!白月朗既鄙视又同情地望着他。
张景惠叫下人铺开一张宣纸,要还债,给新京医大题字,他嘴上说烦,心里却美滋滋的,他坐车上街,见铺面上到处是他题的牌匾,心里比蜜都甜,他倒不稀罕收润笔费。什么叫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就是!去他妈的吧,书法家练一辈子,可没人请!
抖着手里的笔,张景惠问白月朗:“写几个什么字为好?”
白月朗来前,丸山彻二交代要写校训,她不认可,就叫总理大人看着写吧,但不一定写日满一德一心。
张景惠自嘲地说:“写得太滥就不值钱了,和大街小巷的中将汤一样了,我也不好题仁丹、中将汤啊,那倒顺手。”白月朗咯咯地笑起来,刘月也忍不住乐了。
张景惠在砚台墨池里濡着笔锋,转过头看着她说:“词还得你出。”
“那总理大人题孔夫子的有教无类吧!”白月朗暗想,如果丸山彻二有异议,她可以推到张景惠身上。
张景惠问:“是哪几个字?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月朗用钢笔写了这四个字,对他解释说:“简单说,不管什么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
张景惠想了一下,说:“这倒不犯毛病。”于是写了“有教无类”四个字。
张景惠他放下笔,看了看,顿觉十分满意,说:“还是孔夫子高明,日本人也没想出这四个字来。应该来个推而广之,明儿个让文教部发令,每所国高、优级小学也都悬挂上这四个字。”
“挂匾易,真正做到‘有教无类’却很难办到。”白月朗说,“听说在满洲国,上初级、优级小学的孩子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而上国高的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什么时候可以做到有教无类呀?”
张景惠没法作答了。
2
张云岫是在张云峰走后第三天来到南关大车店的。他向一个套车的老板子打听杨小蔚住在哪一间?问他认不认识。
车老板昨儿个刚住下,说不知道,叫他去找别人打听。
他又去问账房先生,那人停住拨拉算盘珠子的手,往鼻梁上推了推老花镜,告诉他,杨小蔚刚结账,也许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张云岫按账房先生指点找到杨小蔚的房间,杨小蔚正背了个包出来,一下子迎面撞见了张云岫,像见到老熟人一样惊喜地叫道:“是你?你上大车店来干啥?”
“当然是来找你呀!”见她背着包像出远门的样子,就问她,“这是要换旅馆呀,还是要回奉天?”
“我留在新京不走了。”杨小尉兴冲冲地对张云岫说。见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就狡黠地闪动着一双大眼睛说,“没想到吧?我就跟那一对狗男女纠缠到底,别以为我是个省油的灯。”
“这何苦呢。”张云岫说,“值得吗?再说……”
杨小蔚又哈哈笑了说:“你真以为我会那么没出息呀!我昨天去闹一场,不过是出口气而已,今后啊,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张云岫这才放下心来,说:“早这么想早心净了。”
“说到底,你是镶牙院的小伙计,肯定是来给他们当说客来的,怕我再去大闹镶牙院呀?”
张云岫摇头否认,说:“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杨小蔚一脸兴奋地对他说:“告诉你一件事,奉天护校我不想念了,已经托人转到新京医大来了,托门子混了个旁听生,旁听一年,各科都及格了,明年正式考。我现在退了房,想上文具店买点钢笔、本子什么的。马上要住校上课了。”
张云岫很是惊讶:“没想到你挺有门子呀,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新京医大,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说到过程,杨小蔚却有点轻描淡写,只简单地说“有人帮忙”。张云岫既然来了,也不好站在弥漫着马粪味儿的当院说话,反正买文具也不忙,房子退了,可以延迟到上灯前,还可以到屋里坐会儿。张云岫接受了她的邀请,跟杨小蔚进了她的屋子。
一进屋,张云岫才发现,她租的破房子四处漏风,连窗户纸都破破烂烂的。张云岫觉得杨小蔚倒是个能吃苦的丫头。
见他嫌房屋简陋,杨小蔚说:“就这破地方,磨破嘴皮讲价钱,还五块钱一晚上呢。”她把唯一的一张长条板凳移过来,请张云岫坐下,问,“你要不要烧壶水喝?”
张云岫笑了,“这不是杀鸡问客吗?你别瞎忙活了,我不渴,我急着说正事。”
“什么正事?”杨小蔚看他的表情,一猜便知,“还是来充当说客吧!你有话直说。楚天一想怎么打发我?”
张云岫说:“明跟你说吧,我可以担保,钟大夫和冯大夫确实是清白的。”
“清白是什么意思?”杨小蔚尖细的柳眉一扬,“你这话很让人费解,他们就是结了婚也不等于不清白呀。”
张云岫解释所说的“清白”:“就是说,他们……根本没住到一起,当然是‘有名无实’的意思。”
“这不是越描越黑吗?两人都钻进一个被窝里了,还要标榜清白,谁能证明楚天一是柳下惠坐怀不乱?”杨小蔚便问张云岫,“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认为钟鼎变心了、骗你了,你才去大闹的吗?我现在告诉你,钟鼎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听明白了吗?”
杨小蔚怎么能明白?张云岫说的怎么能让她相信呢?张云岫亲口对杨小蔚说过,开业那天鬼子来查夜,看见他们俩睡在一个被窝里。“那都是一场误会。”张云岫急了,把事情全讲了出来,“事后我才明白,那是遮人眼目的,我也问过冯月真大夫,她说两个人一个炕头一个炕梢分开睡,怕查夜的怀疑有假。”
杨小蔚说:“你是说,他们是假结婚,假夫妻?”
张云岫说:“一点儿不错。”
杨小蔚根本不信:“天下会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拿人生大事开玩笑吗?为什么要假结婚?在骗谁?”
张云岫当然不好说出真正的原因,还是强调为了遮人耳目。他解释说:“当时西江月出事,也要抓冯大夫,冯月真无处藏身,躲到钟鼎的镶牙院避风。一男一女在一起不方便,朋友就出了这么个主意。你放心,总会水落石出的,我只希望你在没弄明白前不要再闹,那样做,有可能会葬送了你所爱的人,将来你会后悔的。”
杨小蔚低下头不说话了,张云岫这几句话她听进去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奉天时,钟鼎的某些举动曾令人费解,总被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好像总有瞒人的事,莫非他是地下反日组织的人?那他的反常,包括不告而别,包括改名换姓跑到新京开镶牙院、包括假结婚……就都好解释了。
见杨小蔚低头不语,张云岫多少放了心,离开这个话题,有共同兴趣的当然只有张云峰了。张云峰走后,杨小蔚回到大车店,好像少了点什么,她跟张云峰脾气相投。杨小蔚冲张云岫索要张云峰的地址,张云岫说弟弟可能还在路上,有了准地方,再告诉杨小蔚。
张云峰真的还在行旅中,告别哥哥,带着比生命都宝贵的药品,一路晓行夜宿。这一天,张云峰来到柳河县的三元浦,他要从这里进山,把带回来的药品转运到蒙江县那尔轰抗联后方医院去,三元浦是必过的日本兵哨卡,伪国兵也配合值勤,为防范有给养、药品接济抗联,这里的卡子是最严的。
换了长袍马褂装束的张云峰骑着一匹枣红马过来了,柳河地下党联络站还派个“跟包的”(搭档)跟着,俨然是个阔商人。到哨卡时,人们排长队过关,日本兵、伪国兵和宪兵队虎视眈眈地搜查每一个行人,吆喝着:“先验通行证、国民手账,所有行李、包袱都必须打开,东西要全部倒出来。”有人外出带几个包米面饼子也要没收,还要挨几个嘴巴。这还不算,男女要分别进入木板皮搭建的简易棚子里,人人都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日本人害怕人们在裤裆里夹带私货。
轮到张云峰过关,他先掏出哈德门香烟请宪兵们抽,又不慌不忙地示意跟包的小伙,将马背褡裢里的《皇帝诏书汇成》一本本搬出来,搬了一半,宪兵露出了微笑,摆摆手,示意可以放行,也不用脱裤子了,他说了一句:“这才是良民!”
一个国兵马上讨好地帮张云峰向褡裢装书,帮跟包的搭上马背。
3
新京医大下去“终日实习”的学生陆续返校了,个个晒得黝黑,疲惫不堪。休息了两天,星期一复课。
周一这天,杨小蔚也开始了旁听生的生活,她恰好被编在白月朗那个班,杨小蔚是个自来熟,有白月朗引见,她很快与女同学混熟了。学校院子里人来人往。最引人注目的是本馆大楼正门处新悬上的一块匾,“有教无类”。令白月朗始料不及的是,刻匾时,在张景惠的“有教无类”四个字旁,加了一行字,是用日文写的:为大东亚共荣而苦读。落款是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校匾变成了中日合璧,不伦不类。进楼的学生必须在匾前鞠躬,这块匾引得好多同学观看议论。
夹着刚发的书本,杨小蔚和陈菊荣、周晓云等人走来,陈菊荣羡慕杨小蔚白白净净的脸,说:“瞧这白白嫩嫩的皮肤,你晚来半月,躲过一劫。”
杨小蔚明白:“你说的这一劫是指繁重的体力活吧?”
“那还用说,挨点累还在其次,我最受不了的是毒日头。”陈菊荣指指脸,又撸开袖子叫她看胳膊,“看吧!都晒成黑炭一般了,脱过两层皮了,简直黑得掉地下都找不着。”
周晓云说:“就你话多。”
她们也站到了校匾下,陈菊荣一吐舌头,“孔子的话怎么和大东亚共荣联上了?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这是中日大拼盘!若在饭馆里,这道菜该叫杂烩。”周晓云四下看看,拉了她俩一下,生怕被人听见告了密,那就惹麻烦了。
这时,值日生日系女学生丸山洋子神气地走过来,冲她们喊:“要鞠躬,这是校训匾!”
没办得,周晓云等人只得对着匾鞠了一躬。陈菊荣鞠躬的度数最低,见丸山洋子走了,她开始埋怨白月朗:“真是没事找事,跑到总理大臣那请来这么一块匾,又多了个鞠躬的地方,如今念书啊,腰太硬了还真不好办,最好安个轴承,转动起来灵活。”周围几个女学生全乐起来。
周晓云训斥她:“就你俏皮嗑儿多!”
只有杨小蔚欣赏她,“她才思敏捷。”
陈菊荣也挺喜欢杨小蔚,说:“你到我们班旁听,是找对地方了。”
周晓云说:“白月朗安排的,能不安在咱们班吗?杨小蔚新来乍到,你可别客气,既然白月朗特意安排插到班上的,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说起白月朗,陈菊荣觉得脸上有光,那可是新京医大的校花呀,连日本人校长都高看她一眼。
当她们来到成绩揭示板前时,见揭示板的玻璃橱窗里贴满秋忙假日作文范文,题目却一律是《法场纪事》,有日文的,也有中文的。许多学生路过这里都驻足观看。
杨小蔚看了几眼,很觉奇怪:“这是作文展览啊?怎么四个年级一个命题,千篇一律都是看杀人的感想?”
周晓云告诉她来龙去脉:“上次在法场杀人,文教部下令,把全市国高和各大学学生都拉去看,回来叫每个学生都写命题作文。还不是说感想,让学生恨反满抗日分子。张景惠不是明说了吗?杀鸡给猴看。我们这个班是唯一的特例,给我们代作文课的日本老师不错,他就没让咱这个班写,压根儿像没当那么回事。”
若是中国教员这么做,很正常,日本教师就难能可贵了。杨小蔚不觉对这个教师肃然起敬,“他胆子太大了,太有正义感了。会不会招祸呀?”
“他没事。”周晓云告诉她,“这位日系教员对中国学生很好,很仁义,他叫尾荣义卫。若不是日本教师,你借他俩胆也不敢这样对抗啊。”
杨小蔚很感慨道:“日本人里也有这样正直的人,很不容易呀。”
然而受到中国学生夸奖的尾荣义卫却并不轻松,他势必为自己的特立独行付出沉重代价。果然,他被叫到副校长办公室里。
丸山彻二副校长坐在沙发里,尾荣义卫被松本宽代带了进来,尾荣义卫已经看到松本宽代在作文展示板前与丸山彻二嘀咕了,早知为此事找他,但还是问:“校长先生找我吗?”
丸山彻二显得很客气,请他坐下,问他:“尾荣君,秋忙假里终日实习过得愉快吗?”
尾荣义卫坐在对面一把圈椅上说:“很好,还就便去看了开拓团的几个旧友。”
丸山彻二说:“那很好啊,学生的假期作文都收上来了吗?”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尾荣义卫说:“收了。还没来得及全部批改。”
松本宽代问他:“怎么不见你班学生的范文张贴出来啊?”
尾荣义卫说:“我选送了几篇佳作,不知为什么没被教务处看中,并没张贴到橱窗里。”
丸山彻二装不下去了,口气有点咄咄逼人了,问:“你送上待选的作文是上面布置的作文题目吗?”
没等尾荣义卫回答,松本宽代抢先训斥:“文教部和校方三令五申要求必须作《法场纪事》,尾荣君为什么不执行?”
尾荣义卫早准备好了辩解辞,他说:“强令学生写杀人观感,有害无益,那会戕害学生的心灵。就是把学生拉去看枪毙人的做法本身,我也不赞成,这太残酷、太不仁道。因此我就没有执行……”
丸山彻二火了,吼道:“你太放肆了!这是在抗命,是对天皇的不忠。”
松本宽代补充说:“你真给我们日本人丢脸。”
尾荣义卫声音不高却很犀利:“如果让中国学生看几次杀人,再写几篇观后感,就可以征服人心的话,那我们就太可悲了。”
松本宽代不想听他的“歪论”,态度强硬地说:“你必须要在教职员面前检讨错误,写好的稿子要先送给丸山校长过目。”
尾荣义卫不卑不亢,说:“不必审看了,因为我不想当众检讨,更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处。”
僵了!丸山彻二与松本宽代交换一个眼神后,对他来了个下马威:“既然如此,从现在起你停课四周,直到有了悔过表现。薪水也就只好停了,很不好意思,这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说着,他的手指头还向天棚指了指。
尾荣义卫那圆滑没棱角的脸很平静,一点抗辩的表示都没有:“好的,我可以走了吗?”
两个人都没出声,尾荣义卫便推门出去了,始终迈着四方步。
4
对于重返校园的张云岫来说,建国大学的一切都有新鲜感。北面的忠灵庙,门口那两个巨石砌成的礅台,迎面巨大的花坛里清一色蓬蓬勃勃的美人蕉,大礼堂重檐下的“养正”题匾,特别是石礅后面那块勒石碑,更引人注目,那是新立的碑,题写着副总长作田庄一的格言:
超越一切现有概念,既深且广地通晓亚洲的现状与未来,高远理想,为八纮一宇效忠。
再往前,就是有旗杆、有讲坛的操场。
这既是开学典礼,又是新生入学式。学生按年级列成六个方阵,人人穿校服、戴帽徽,个个威武精神。
队伍中可见学生会会长白刃,他站在方阵最前面的校旗后。张云岫穿上了新操衣,也在队列中。教师们在讲台前呈两列面向学生,白浮白夹杂在日系教员中间,协和服、战斗帽,勋章饰戴俱全。总长兼国务总理张景惠在副总长作田庄一陪同下,走上讲台。身后是各部日、满高官。
军乐队高奏伪满洲国国歌,满洲国旗徐徐升上旗杆。学生齐唱:
天地内有了新满洲。
新满洲便是新天地。
顶天立地,无苦无忧。
造成我国家。
只有亲爱,并无冤仇。
歌毕,在“请校旗”的号令声中,乐队奏建大进行曲,一个戴白手套的日系学生持旗在前,两个护旗手分列稍后的左右两侧,绕场一周,最后把校旗安放到讲台一侧旗座架上。
作田庄一迈前一步,宣布请建国大学总长、国务总理张景惠先生训话。建大的规矩是恒久不变的,每当庆典,张景惠总会被推到最崇高的位置。
掌声中,张景惠趋前,双手撑着写有“日满亲善”字样的讲台,说:“同学们,建国大学简单吗?不简单,你们戴上建大帽徽,在街上一走,多抖神!谁不看上几眼?进了建大,就踩上了官梯子,官嘛,有你们做的,钱袋嘛,也会鼓起来,女人嘛,也不缺的!”
学生们哄笑。作田庄一有点不安地移动一下脚下,这不得体的话令他皱起了眉头,但也不好发作。
张景惠话锋一转说:“哪有一个学校全吃粳米白面的?你们可是独一处。话又说回来,好吃好喝供着你们,可别吃饱了撑的,闹事,闹学潮,可不能惯出你们这种毛病!”
作田庄一的脸色好多了,话虽说得粗俗不堪,好歹没出大格。
张景惠仍按他的思路肆意发挥:“是呀,不能由着性子让你们胡闹,日本人可是不客气的,我也不客气。”他扭头看了作田庄一一眼问,“是去年出的事吧?建大出了反日分子,一家伙抓走好几十个,这还得了!我们再好说话,也不能花着钱培养一帮剜坟掘墓的吧!”
作田庄一带头鼓掌,教员和日系学生也跟着鼓掌,大多数中国学生没动,有几声掌声,也是稀稀落落的。
有了掌声,张景惠更得意了:“这就对了,听话,多练练手腕儿,好好养身板儿,这是本钱,当官的都稀罕听话的,谁得意刺儿头!谁听话谁有出息!完了。”
学生中鼓掌的少、哄笑的多。
散了操,白刃一直把张云岫送到二十八塾,张云岫对作田总长并不满意,说:“恢复了我的学籍,却让我留了一级,也太不够意思吧!”
“还不知足?偷着乐吧!”白刃说,“除了名的学生能再回来,在建大已经破例了,好多人都在传你的‘背景’,有人穿凿附会,说你是张景惠的亲侄呢。”
张云岫倒高兴了,说:“不妨默认,有张景惠这把大伞,安全多了。”
既然张云岫只能从新生做起,今晚上试胆这一关他还得过一次。张云岫倒不怕,上次入学,打过一回鬼了。他一直纳闷,真邪了,是谁立的规矩?这么好的大学还装神弄鬼?而且像做功课一样,一本正经在做。
倒不是装神弄鬼,据白刃考证,这是从日本横滨陆军士官学校传过来的校规,那是为了练胆儿,武士道精神的延伸。
张云岫回到塾里,脱了学生制服外套,一脸兴奋,塾头正指挥新生们摆放书籍、衣物。忽然一个同学在门外喊:“张云岫,有人来看你。”张云岫一回头,发现塾头和学生们毕恭毕敬地深深鞠躬。原来探访者竟是总长作田庄一,陪着他来的是教授白浮白。
作田庄一在张云岫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好像是试试他肩膀的承重能力。他说了一句很轻松的话:“好啊,二进宫,不容易,加油吧。”学生们都露出了笑容。
作田庄一接着环顾一下塾里的设施,还试了试自习课桌上的墨绿台灯亮不亮,又抓起枪架上的一支三八步枪,拉开大栓又推上,竖起标尺,瞄了瞄准星,这才放回原处,掏出手绢擦擦沾在手上的黄油,对日、满系学生说:“同学们都好吗?”
大家抢着回答:“太好了。”“太谢谢总长了。”“我们一定会努力。”
在圆滑的塾头那里,溢美之词是现成的,他说:“总长阁下在大家登校的第一天,就来视察我们二十八塾,这真是太荣幸了。我提议,欢迎总长训示。”学生们鼓掌。
作田庄一从悬在大礼堂上的那块匾说起:“大家都见过咱们学校大礼堂上的那块匾吧,上面是‘养正’两个字,你们谁知道那两字是什么意思?”
张云岫既是“二进宫”,当然说得准确:“这是圣人圣训:养吾浩然正气。”
作田庄一欣赏地看了他一眼,告诫新生们:“建国大学是满洲国的最高学府,是满洲的哈佛、牛津、剑桥和东京帝国大学,一个国家、一所学校,都要有它独特的精神,什么是建国大学的精神?我们要培养满洲国的国士,建大总则里写得明明白白,建大学生都是实现协和理念的同志,未来满洲的重担就担在建大学生肩上,努力干吧!”他的讲演很有煽动性,同学们又一次鼓掌。
作田庄一转身向外走,对白浮白关照一句:“张云岫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
白浮白道了谢,与作田庄一一起下楼。
整理好庶务,距离开饭还有个把钟头,白刃陪张云岫在校园散步。张云岫很感慨:“这个作田总长还真给你父亲面子。他是个治学相当严谨的人,却肯破例,真是碰上好运了。”
白刃不用说张云岫也明白,真正急于促成此事的是看不见的上级,更重要的是自己人有意安排的,建大需要加强力量。不然他想回也回不来。白刃有些纳闷地问:“我父亲为什么肯破这个例,他比谁都上心。固然是我求他,依他的个性和处世原则,他完全可以推脱。难道是我以前错看他?”
张云岫会意地点头叹了叹气说:“建国大学是六年制,比任何大学都长,够漫长的了,我蹲了一级,等于念七年。真盼快点毕业有薪水,把云峰治病时白月朗垫的一千块钱还上,一千块不是小钱,这成了我一块心病了,像压在心口的一块大石头一样。”
白刃不让他又提这个茬,说:“白月朗不是把钱看得很重的人。”
“白月朗有侠肝义胆,她还一分钱不挣的时候,就敢一出手借上一千块帮云峰治病,这情义太重了。”张云岫知道自己尔白月郎的不只是那一千块钱,还有一份情义。
白刃说:“那时候都挺过来了,现在更不怕了。白月朗开始能上戏了,将会有可观的片酬,还提什么还不还?理所当然地吃大户才对。”
张云岫可不想欠人情,“人家有钱,也是人家的汗水换的,不等于别人可以白占啊。”
白刃看看表,快到开晚饭时候了,他嘱咐张云岫:“你该回塾里去了,新生晚上还有几关呢,还得抓紧把‘在学誓书’写出来。”所谓“在学誓书”,等于是保证书、宣誓书,是要存入学籍档案的,还得有人担保。
“从前我写过‘在学誓书’了,还要再写一遍吗?建国大学就是花样多,也搞连坐,写了誓书,不一样干中国人应当干的事吗?”张云岫对这种规定很不屑。
白刃斜了他一眼,示意他噤口,张云岫说他想找作田总长担保,那可就等于锁进了保险柜。白刃说他“异想天开”。笑他可真会高攀。
张云岫振振有词,说:“开学第一天,在全塾同学面前,总长单单拍了我肩膀一下,大加鼓励,我用眼睛余光注意到,有些日系学生都嫉妒得眼里冒火了,有总长撑腰,看来今后他们不敢欺负我。”
白刃很怕他得意忘形,提醒道:“作田总长是最不喜欢张扬的人,去看你,那是给白协和的面子,你可轻易不要用作田的旗号招摇。”
5
秋风阵阵,天地昏黑,这是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斗的夜晚。城市已逐渐安静下来。杨小蔚又一次从后院的板障子跳进济众镶牙院院子,躲进柴草棚子里隐蔽了片刻,注视着印在红窗帘上的两个人影。她等待着,终于,两个人影从窗户上消失了。她悄悄地潜伏到窗下。
尽管张云岫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可是她需要证实。她相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今天卧室的窗帘拉得不是很严,被杨小蔚砸破的玻璃还没来得及换,是临时用麻刀纸糊的。透过缝隙,里面的一切她看得很清楚,谈话声也听得一清二楚。钟鼎在洗脚,冯月真在刷牙,炕头炕梢各有一个行李卷,还没放开。
冯月真的声音:“哎,最近你那位桀骜不驯的公主怎么消失了?”
钟鼎的声音:“她也许回奉天了。听你这口气,好像你挺盼她出现似的。”
冯月真说:“多纯多烈的小丫头啊,我真觉得对不住她。”
钟鼎叹口气,“对不住也没办法,又不能挑明了说,只能这么误会着,她心里恨我,我也只能装傻。”
冯月真笑问:“你不怕她一赌气跟了别人了?”
“不会的。迟早她能知道真相,那时不但原谅我,还会更加敬重我。”钟鼎说得很真诚。
冯月真又一次道歉,说:“真对不起你,给你惹麻烦了,若不为了掩护我,何必假扮夫妻?好在噩梦也到头了,西江月被释放了,我也不必东躲西藏的了。我觉得你应该赶快找杨小蔚把话说明白了,用不了一天乌云也就散了。”
“我何尝不想?就怕越描越黑呀。为了掩护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荒唐地同意假扮夫妻,这说得通吗?”钟鼎摇了摇头。
冯月真说:“我们可以用人格来担保啊!”
钟鼎苦笑而已。
原来如此,这时杨小蔚已经后悔了,她显然是误会了他们,他们总不至于知道此时她杨小蔚在后窗外而演戏给她看吧?杨小蔚从窗帘空隙看见,他们二人各自在炕的两端铺好了被窝,都没脱卫生衣,钻了进去。
钟鼎说:“你说,有人会相信咱们同处一室却各守贞节吗?”
冯月真说:“要人家相信没意义,我们自己的道德尊严会为自己做主,这就问心无愧了。”
说得多么光明磊落呀!听到这里,杨小蔚彻底都明白了,也彻底后悔了,她真想破门而入,当着他们的面认错、道歉,她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她还是忍住了。她怕自己哽咽出声,捂着嘴飞快地离开了。
6
寒风呼呼地吹着,二十八塾屋里黑漆漆的,只有门口毯插满三八式步枪的枪架看得很清楚,刺刀闪着幽暗的寒光。张云岫根本没脱衣服,胡乱把被子盖在身上,等待着那特殊的考验,他是有心理准备的过来人,那些沉入梦乡的新同学却蒙在鼓里,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为了交朋友笼络人心,张云岫按白刃的授意,悄悄把今夜的“试胆”之举告诉了几个他认为可交的同学,并教他们如何沉着应对,不用害怕,反正是有惊无险。可以说,又出手不凡,他能这样关照朋友,张云岫立刻赢得了他们的好感。
忽然,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伴随有敲击金属的声音和类似野兽嗥叫的声音。
恶作剧开演了!张云岫从床上坐起来,有几个知道内情的学生根本没怎么睡,也一翻身坐起,其他人也陆续惊醒了。
门被撞开,有人拉亮了灯,有几十个“怪物”拥进来,举着蹿烟冒火的火把,他们都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和各种鬼怪的面具,手里或执一面锣,或是手鼓,有的干脆在敲击水桶、洗脸盆,他们鬼哭狼嚎地怪叫着,在塾里乱跳乱蹦。
有不少没思想准备的同学被吓坏了,有的用被蒙头,有的钻到床下。
塾头站了出来,大声鼓动着:“鬼怪来了,同学们,你们是勇士就勇敢地站出来,与鬼怪搏斗!”
这些“鬼怪”不由分说地把他们一律从被窝和床底下拖出来,连踢带打,还要与他们一起蹦跳。
张云岫和几个事先知道内幕的同学,早有“闹塾”的思想准备,一点不惧,他们一跃而起,居然敢从来闹塾的高年级生手里夺过水桶、火炬,拼命地敲,拼命地喊,与他们厮打。
少顷,那些“鬼怪”都撤退了,塾头对惊魂未定的同学们发令:“试胆开始!每隔五分钟出去一个人,一直跑到学校东南角体育器材仓库里,再回来算是英雄,不要图侥幸,谁到不了我会知道,天皇不喜欢胆小鬼。”
塾头在衣服不整的学生中间寻视了一圈后,叫张云岫出列,让他第一个出发。张云岫刚要去摸枪,塾头又喊:“不准带武器,必须赤手空拳。”
张云岫丝毫不惧,推开塾门,便第一个奔了出去。
张云岫奔下楼梯,出了楼门,刚一走进漆黑的夜幕,只见前面有些“鬼火”在游荡,数不清的白衣白盔厉鬼一上一下地蹿跳着,每人举一盏招魂灯,口中发出恐怖的嘘声,尖厉的叫声。张云岫想绕过去,厉鬼们变幻着队形总是挡住他的去路,他急了,鼓足劲猛冲过去,一群“鬼”同时围攻他,踢他、打他,往他脸上浇热蜡油。
张云岫奋勇反击,他连续扑倒几个,抢来灯笼,踹碎,点着,然后再抢来一个灯笼,举着往前跑,他把众“鬼”远远甩在身后。
一连闯过几关,一间空屋子拦住了他的去路。门敞开着,里面阴森森的,有蓝色烟气喷出来。虽说经历过一次,张云岫仍然有点头皮发乍。他硬着头皮进去,里面空空如也。忽然头上一阵怪笑,令人毛骨悚然,一个浑身白毛的怪物猛地扑下来,把他压在身下,张云岫拼力反抗,渐渐翻了上来,他扼住怪物的喉咙,直至那人告饶,那人爬起来,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留下一个红字。他爬起来又跑,冲出空屋子。又过了一关。
到了体育器材仓库,他明白,这是最后一关,他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木门缺油,发出刺耳的怪声,吓了他一跳。仓库里面静悄悄的,堆了些跳箱、木马、垫子之类。
忽然,一阵隆隆响声突然传出来,跳箱最上面一节错开,七八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从跳箱里跳出来,端着刺刀呀呀地向他刺来。
张云岫顺手操起一把标抢,与他们搏斗起来。七八个人战他一个,他很快力尽,跌坐地上,但当人家问他投不投降时,他仍然说“宁死不降”,他们把他拉起来,给他鼓掌,称他是“武士道传承人”。
7
已是秋天收获的季节,吉野町租界尾荣义卫家后院的海棠果、大红袍李子都熟了,像挂了一树小红灯笼。小园子里的辣椒红了,柿子也红了,包米的缨也干了,一片丰收景象。
尾荣义卫正在摘豆角,是那种叫“家雀蛋”的豆角。尾荣义卫已经被医大停课好久了,却一点儿都不愁,一边摘豆角,嘴里悠闲地哼着日本北海道捕鱼民歌。
夫人渡边佑子穿着厚底木屐笑吟吟地从楼里出来,叫他快歇一会儿,让他看看,是谁来了!
他回头一看,涌进后园二十多个男女学生,全是中国学生。白月朗领头,陈菊荣、周晓云、宋伯元、唐庆华……连杨小蔚也来了。同学们一齐向他鞠躬:“尾荣老师好。”
尾荣义卫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说:“你们来了这么多人,真不好意思,白月朗都是大明星了,还来看我。”
陈菊荣说:“再大也大不过老师呀。全班同学给白月朗下了死命令,不来也得来。”
周晓云怪陈菊荣多事,说:“白月朗本来棚里有戏,好歹跟导演请假,才给串了戏。”
白月朗说:“尽说一大堆没用的,我早就想来了。”
来了这么多贵客,尾荣义卫的屋子可坐不下了,好在天气好,秋高气爽,大家在后园子里席地而坐,尾荣义卫一再说委屈大家了。
尾荣义卫心里暖融融的,他和气地看着每一张热情洋溢的脸,忽然在杨小蔚那定了格,显然,这位漂亮的女同学他觉得面生,好像没教过她呀。
陈菊荣看出老师疑问的目光,就告诉尾荣义卫:“她叫杨小蔚,是才从奉天转来的旁听生。她特别欣赏老师的为人,就也想来认识一下老师。”
尾荣义卫居然站起身,向杨小蔚鞠了一躬,说:“谢谢了。”弄得杨小蔚极不自在,低头笑了起来。
周晓云提议,“大家帮老师摘菜。”
尾荣义卫不让大家动,说:“哪能让客人干活呢!”此时,陈菊荣已经帮佑子穿红辣椒了,笑呵呵地说:“比起‘终日实习’那苦活,这不跟做游戏一样轻松吗?”
陈菊荣得到了大家的响应,有的帮着摘豆角,有的摘辣椒,男生搬梯子下果。
佑子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看,满树的海棠、大红袍李子都熟了,还有西红柿,随便摘,多多地吃。”
学生一齐上手,也不客气,各取所需,边摘边吃起来。杨小蔚胆子大,身子又轻,还爬上树给大家摘海棠果。
宋伯元说:“今后有种园子的活叫我们。”
佑子说:“那怎么行呢!”
白月朗说:“没听孔夫子说吗?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肉先生馔,天经地义。”
尾荣义卫懂的中文有限,问:“这句话太深奥了,怎么讲?”
杨小蔚是这样解释道:“就是说呀,有活,该学生干,有好吃的酒肉呢,归老师享用。”
尾荣义卫夫妇二人大笑,尾荣义卫很认真地说:“那太不公平了。”
他夫人也开了句玩笑:“这样的话,我也去当先生,太占便宜了。”
白月朗说:“老师别听杨小蔚歪批《三国》,孔子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先生是指父母而言,弟子是指子女。”她这一说,大家还真开眼界,从前他们可都是望文生义了。白月朗是沾了饱学父亲的光,才有此偏得。
尾荣义卫说:“我说嘛,这就对了,先生岂能高过父母?”
大家又乐个不停。
吵闹声惊动了邻舍,隔壁院墙上冒出一个日本少女的头来。她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缩了回去。
陈菊荣眼尖,认出来了,说:“那不是丸山洋子吗?我可永远忘不了,在配给所里,她骂中国是劣等民族。”
丸山洋子偏偏听见了,又站上了墙头,她接话说:“你们若是优秀民族,还用我们日本人来帮你们吗?”
唐庆华说:“大家别跟她一般见识,臭着她。就是她,差点被人强奸,张云峰救了她,她还恩将仇报。”中国学生便嗷嗷乱叫起哄,用难听的话羞辱她,气得丸山洋子哭着缩了回去。
陈菊荣代表同学们说:“去年我们一班人在老师这儿过中秋节,事先还不知道呢,今天可是大家来给老师过节的。”
一听此言,尾荣义卫与渡边佑子交换一个眼神,中秋节刚过,他们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节。
一听过节,渡边佑子就犯愁,她很为难地说:“今年不比去年了,他们的老师被处罚停课,没有薪水,真不好意思,只有自己种的菜,不能留各位吃饭了。”
“不给吃就赖着不走。”唐庆华扮了个鬼脸说,“我们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在老师家吃了。”
这一说,渡边佑子更发愁了,她把丈夫拉到一边,很认真地商讨怎么办?不速之客总得招待呀。何况这都是很可爱的弟子,尾荣义卫不忍心冷落了他们。
丈夫悄悄把腕上的手表撸下来,塞到妻子手上,叫她快去当了它,别让他们失望。同学们早看在眼里了,都很感动。
当渡边佑子低着头想往外走时,白月朗和陈菊荣拦住了她,强行掰开她的手,把尾荣义卫的手表夺了回来。
白月朗说:“老师想当了表招待我们,我们大家太感动了。”
她代表大家向尾荣义卫夫妇宣告:“今天,我们来之前就凑好了份子,白月朗出大头,大家出小头,大快朵颐的钱足够。今天是学生请老师,老师不是想不起来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告诉老师,今天是老师的生日!”同学们鼓起掌来。
这一阵子,尾荣义卫夫妇心情不好,什么心思都没有,还真的忘了生日,学生一提,这夫妻俩才如梦初醒,心里一时热浪翻滚,全都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向大家鞠躬。
白月朗还宣布:“不管学生们今后到哪儿,每年今天都给老师过生日,我负责召集。日本人里毕竟也有像尾荣老师这样的好人啊。”一听此言,渡边佑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竟抽泣起来。
她的哭声一直不止,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像仅仅是感动,这才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觉得不大对劲了。他们交替地看着他夫妻二人,都猜不出是怎么了,白月朗奇怪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不会是不让老师回去教课了吧?”
“比停课、除名都要严峻,”尾荣义卫尽量平静地告诉他的学生们,“我应征入伍了,前天下来的征兵令,再有半个月,我就要穿上军装上前线了。”
所有的同学都大吃一惊,继而是不平。陈菊荣说:“怎么会这样?老师已经四十多岁了,这个年龄去战场上出生入死?再说,老师身体这么弱,也不适合去打仗啊,战场上就缺他一个吗?”
尾荣义卫苦笑道:“自从日本对英美宣战,向整个南洋出兵,战线这么长,我早知道,总有一天,连老头、学生也会应征入伍的,除了德国、意大利几个少数国家,日本几乎和全世界在交战啊。”
大家这时才注意到,渡边佑子进屋去,打开放在五斗橱上的包袱,里面是新军服、战斗帽、绑腿和军用水壶,她捧出来给大家看。学生们几乎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老师。他们都落泪了。
外面又传来琴声,那是一首颇有感伤味道的曲子。白月朗懂音乐,说是安魂曲。
杨小蔚不知谁弹的,好忧伤,她只想哭。她猜想,是那个盛气凌人的丸山洋子弹奏的,她也会如此感伤吗?还是巧合?
8
钟鼎正为一个患者修牙,门被推开,杨小蔚提了一个大水果篮子进来,她今天穿一身新京医大校服,海魂衫、黑制裙,白网球鞋,胸前绣着“新京医大”字样。一身行头衬得她光彩照人,美丽又富有青春气息。
钟鼎和冯月真都吓了一跳,相互看看,不明白她此来是吉是凶,怎么还带了果篮?是送礼吗?很是费解。不管怎样,只能面对。钟鼎忙向冯月真使眼色,冯月真明白他的用意,强作镇定赔笑脸地迎过去打招呼:“来了?”
杨小蔚放下果篮,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地坐下。
不得要领的冯月真给她冲了杯茶,端过去说:“请用茶。”钟鼎一边给患者磨牙,一边不安地斜她一眼。
杨小蔚端起茶杯说:“还给茶喝?招待得不错呀,我若是不看牙,老板和老板娘不是赔了吗?”
冯月真很不自然地说:“一杯茶不算什么,别客气,看不看牙没关系。”
少顷,患者漱口起身,付钱后走了。
屋里再没别人,钟鼎尽量温和地对杨小蔚说:“你还没回去吗?不是耽误课了吗?”
杨小蔚口气很狂,说:“念护校没意思,若当,就当大夫。我到新京医科大学上学了。我走的是捷径,先旁听,明年正式考。再也不回奉天了。”
钟鼎和忙着消毒的冯月真交换了一个惊讶而又不安的目光,钟鼎小心翼翼地问她,“这是为什么?”
杨小蔚像是来存心报复,奚落地说:“离你近啊!我就可以隔三差五来光顾你这牙科医院,搅得你寝食不安,我看你怕不怕。”
钟鼎一时情绪低落,叹了口气,让冯月真把栅板提前关了,说:“今儿个不看牙了,也不做饭了。你到外头馆子去吃点,给我捎回点啥都行,我决定和杨小蔚好好唠唠。这场争端不能不尽快了结了。”
冯月真答应一声要走,杨小蔚却不让她走,“毕竟涉及三个人,一起谈不更好吗?”
钟鼎又不冷静了:“你太过分了,这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我们自己来了断,你为什么非要把人家也牵进来呢。”
见他气得不行了,杨小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把两个人都笑糊涂了。笑够了,杨小蔚说:“我今儿个不是来吵架,而是来赔礼道歉的,没看我带了一篮子水果来吗?”
又是花样翻新的恶作剧吧?钟鼎不敢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他看看冯月真,又面对杨小蔚,说:“你可不要说反话……”
杨小蔚说:“我是真心的,我错怪你们了,虽然龚建国打保票证明你们是清白的。但空口无凭,我还是无法相信。我后来在后窗根偷听了你们夜里的谈话,我才知道是错怪你们了。”
钟鼎长吁了口气,说:“谢天谢地,这个无法解开的疙瘩总算解开了,不然我真的愁死了,跳到黄河洗不清的滋味实在太折磨人了,就算我是罪有应得,人家冯大夫就太无辜了。”
杨小蔚对冯月真鞠了一躬,请她原谅。
冯月真也是浑身轻松,含泪笑道:“这也不能怪你,放在谁身上,也会生气,确实是不好说清的事啊。”
钟鼎别提有多兴奋了,他一连声叫道:“快快快!关栅板,我们到外面吃馆子去,我请客。到租界去吃武藏野。”
一听说要去武藏野,杨小蔚告饶了:“我才不要去那地方,和龚建国几个人上次进去让警察给轰出来了,我可不去碰钉子了。为一顿饭而低三下四看人家脸子,不值。”
冯月真审视着杨小蔚,说:“你今天这个样子准不会挨轰,只要不开口,会以为你是日本女孩呢。”这也难怪,看人下菜碟,这句话就是从饭馆里来的呀。
9
批改作业的西江月常常走神,蘸水笔里淌出的红墨水好几次都把作业本染红了一大片。
背后的徐晴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喂,染卷了,这若是从前考秀才呀,卷子答得再好也甭想高中了。”
西江月放下笔回过头来说:“真盼你来,心里长草,批作业也批不下去。”
徐晴知道令他心焦的可不是爱情、不是肌肤之亲。她坐下,嘲笑道:“你真沉不住气,这和钓鱼一样,不咬钩也得守着,说不定咬上来就是个大的。”
西江月已经没信心了,说:“我总觉得,上级已经看穿了我,不会再理我了。我的上下线联络站全无踪影了,利用老办法,在报纸上发了那么多诗,用暗语联络,希望他们来和我接头,可是我依然不被理睬,我成了弃儿,一只穿破了的鞋,一条变臭的鱼干,被人甩在了一边。”
徐晴倒沉得住气,劝他说:“你别灰心,毕竟坐了宪兵队的大牢,要让人家相信你总得考验考验啊。”
西江月摇了摇头说:“现在真是度日如年了,我担心,弄不好两头不是人。”
徐晴今天可带来了令人鼓舞的消息,可以投其所好,机会终于来了!最近在东边道和北满连续破获了四五起往抗联山里送药的案子,可见他们需要药品比粮食、子弹更急迫。
西江月不感兴趣,说:“这和我不沾边。抗联是共产党,不是我这个系统的,重庆所属各支派都不拥有武装。”
徐晴却不这么看,说:“这你就错了,在日本人眼里,共产党对满洲的威胁甚于国民党。我觉得你可以借这次机会跨入共产党的门坎里去,一马双跨。”
西江月苦笑,“这不是白日做梦吗?连我自己的组织都接不上关系,还能跨到人家的门坎里去?”
徐晴说:“事在人为。除了因为发愁找不到自己的组织而外,是不是也有想念冯月真的成分啊?”
又吃醋,西江月讨厌她一再提冯月真,就赌气地说:“你又来了。她消失了,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也从我心里消失了。”
徐晴知道他又误会了,说:“我绝没有吃醋的意思。冯月真现在为什么不露面?你觉得不可疑吗?你已经没事了,冯月真当然也没危险了,她不露面,只有一种解释,显然是不想见你,报纸上都登出了我和你暧昧的照片,冯月真能不伤心吗?”
“这是你的工作任务,要把工夫花在冯月真身上,把她找出来。”徐晴盯着他说。
西江月皱着眉头说:“大海捞针,我知道她在哪呀?”
徐晴说:“你继续在报纸上发表情诗,请她回到你身边,要动情地诉说,如何想念她,想得肝肠寸断。”
西江月其实已经做了,这有用吗?她还是不会露面啊。
徐晴又想出个主意,说:“不如你干脆给冯月真发公开信,更直接,她也许就露面了。”
西江月答应可以一试,但不相信会有结果。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徐晴,怕她又是试探。
徐晴叫他放心,为了大业,她不会计较的,徐晴说:“我虽然舍不得你,也愿意成全你,何况这是工作。”
西江月不太相信她的判断,冯月真不像有什么共产党背景啊,他可从来没嗅出半点味道来。西江月怀疑徐晴神经过敏,有点草木皆兵了。
徐晴是从种种迹象推断的,她也吃不准,但冯月真绝对可疑。
西江月不以为然,说:“找到她,你会后悔的,她绝不会拥有令你怀疑的那种身份。”
见他不肯就范,徐晴只好敲山震虎了。她吸着坤烟,娴熟地向天棚上吐着烟圈,用警告的语气说:“我为你,也为我、为我舅舅捏一把汗哪,别以为天下太平了,日本人还指望你出力呢。对外面,你只是经济犯,可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能自欺欺人吧?”
这话厉害,深入骨髓,说得西江月浑身一抖。
徐晴又说:“再说了,你也别指望当一个死心塌地的党员,你己经失身了,他们早晚会知道,你想保全性命,只有一条道,我不说,你也明白。”
西江月恨她的歹毒,真想扑过去扼住她的喉咙掐死这可恶的娘们,可这只是虚幻的快意而已,他怎么敢?连一根毫毛也不敢动她,只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徐晴搂住他的脖子,又放出女人的温柔本事,说:“咱俩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是我给你担的保,我还能给你窟窿桥踩吗?”
西江月双手蒙脸说:“你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