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日大谍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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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

哈尔滨731给水部队又迎来一个秋风秋雨的凄惶之夜。津木惠子在她的寝室里请区队长碇常重喝酒,碇常重是出了名的酒徒,不过他白天绝不沾一滴酒。津木惠子请他,他敢来,津木惠子就是碇常重从新京护士学校挑来并亲自带到731部队的。津木惠子不敢张扬,没什么下酒菜,桌子上仅有几个罐头,午餐肉、红烧牛肉和沙丁鱼,三瓶清酒,有两瓶差不多都见底了。

碇常重眼珠子都喝红了,还在喝。津木惠子劝他说:“你别再喝了,喝醉了不好。”

碇常重说:“醉了好啊,醉了就解脱了,你看,铃木贞子不是再也没有痛苦了吗?”他斜着眼淫邪地看着惠子,说,“美人儿,谢谢你的酒,陪我喝一杯。”

津木惠子说:“我也喝多了。”

碇常重把津木惠子强行搂到自己怀里灌酒,津木惠子被灌呛了,碇常重哈哈大笑,他不顾一切地抱住她狂吻。

津木惠子推开他,指着剩下的一瓶酒说,“你把这一瓶都喝了,我就让你亲。”

碇常重说:“好、好,你说话得算数啊?”他拔去瓶塞,嘴对嘴地吹起了喇叭,没等全灌下肚,咣当一声,连人带瓶子倒地,已醉得不醒人事。

津木惠子蹲下去拍拍他说:“碇常重先生,醒醒啊……”

碇常重死猪一般打起了呼噜。灌醉碇常重,这是津木惠子筹谋已久的谋划,他身上掌管着731的核心机密。此前,津木惠子只能送出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

津木惠子从他腰间皮弹盒里摸出一串钥匙,悄悄溜出房门,她一路前瞻后顾,在黑夜中走走停停,躲避着一个个明哨暗探,躲闪着不时走过的巡逻队,总算接近了731部队保密楼。这是一栋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方型四层楼,样子像中世纪的古堡,蠢笨而坚固。

她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冷静一下,推开大门进入空旷的大厅,再向左拐。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铁门。她上了二楼,打开了第二扇铁门,侧身钻进去,她又打开了一间屋子的铁锁。

她不敢打开灯,就亮起手电筒,用衣服小心地挡住光。这是四壁都有保险柜的屋子。

津木惠子开始开保险拒,往外搬资料,凑在灯下紧张地看。

第二天,津木惠子写了一封平安家书,那是一点都不犯毛病的,除了问候父母“金安”,就是报平安,说这里如何如何好,让家人不用惦记。但她在信纸的空白处、天地头都用密写药水写了密密麻麻的绝密情报。731部队的检查官们做梦也想不到,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辗转之间,这情报到了新京。

这天早上,梁父吟正在刷牙,卖老刀牌香烟的刀条脸又出现在南湖小街,不断地扯着嗓门叫卖。梁父吟被叫卖声惊动,走到阳台朝下看看,招手叫道:“来两包烟。”他根本不下楼。

卖烟的先后把两包烟甩上了阳台,梁父吟用小石子卷着纸币丢下去,并且说不用找零了。

卖烟的道了谢,一路吆喝着走远。

回到书房,梁父吟打开一盒烟,挑出一根异样的香烟,拆开,里面是个纸卷,仔细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须用放大镜看:

731部队长为松井石根少将,归关东军总司令直属,下设八部,分别从事培养鼠疫、霍乱、坏疽、炭疽、伤寒、副伤寒等细菌。不用动物而用战俘、平民做活人实验,称“木头”,现在监押“木头”400人,每天做活体试验平均要害死十人。在安达有专门的航空队及靶场,有制造“石井式细菌弹”工厂,目前已制成几吨细菌弹,正择日、择址准备在中国内地空投。

梁父吟看得心惊肉跳,他马上打开留声机用音乐作掩护,然后爬到棚上,开始向外发报。

2

徐晴正在西江月寝室里喝啤酒,电话铃响了,西江月放下酒杯,接过来说:“对,我是。”他马上看了徐晴一眼,说:“我已经在办,很难,尽力吧。不过,徐晴小姐要见老板的事……”徐晴猜到是西江月的上级又在跟他联络了,禁不住心跳加剧。自从上次看电影时让陈蒙在眼皮底下溜走,西江月一直是断缆之舟随波荡漾,徐晴很恼火。总算又有线索了,她紧张地注视着打电话的西江月。

西江月说:“好,我过两天答复你。”随后放下了电话。

徐晴猜到又是陈蒙。西江月点点头,说:“他们还要电台,想不到他们胃口这么大。”

徐晴对电台毫无兴趣,问:“见你们老板的事他怎么说?”

西江月说:“他答应尽快安排。”

谁知是不是托词!西江月知道徐晴急于想见他的上级,就劝她少安毋躁,说:“只要新要的一部电台到手,上级就会对我们彻底放心了。见面,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徐晴还是不忘提醒他,小心上圈套。她虽然也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话,可轮到她自己还是性急,立功心切呀,她还指望一举打掉重庆地下党的反日组织后,好当一任驻日大使呢,她必须让川岛芳子的光环在满洲消失。

西江月忽然想起前几天在校门口看见张云峰的事,他失踪很久了呀,这个人的出现会意味着什么呢?他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徐晴。

当徐晴弄清楚,张云峰就是寒葱岭事件后逃走的那个人时,徐晴认定,当初西江月这个下线的重新露面有戏。

西江月说:“张云峰当时并没按组织上的安排去奉天,人随后失踪了。他推测,不是洗手了,就是另有任用,或者干脆跨到那面去了。”所谓“那面”,无疑是指共产党地下组织。

这又是一条线索啊!徐晴极感兴趣,说:“听你口气,好像没跟住他。”

“可不是!”西江月好后悔,“一转眼就不见了。不过,想找到他也不难,跟他一起走的是杨小蔚,是医大新来的旁听生,我教她课。跟上她,不怕找不到张云峰,只怕到头来张云峰只不过是个废物。”

徐晴笑了,不客气地说:“只要你不是废物就好。”听这话,西江月皱了皱眉,当下决定对杨小蔚实施跟踪。

西江月没想到,他竟跟踪到了三马路的济众镶牙院。难道她来看牙吗?

杨小蔚来到镶牙院门口时,挎着一部莱卡相机的西江月一直在后头跟着。昨天又下过一场霜,地上白花花的,天有点凉,西江月正好戴上口敷(口罩),竖起哗达呢大衣领子,以免被杨小蔚认出来。

见杨小蔚进了诊所,他没有贸然跟进去,走到大玻璃橱窗外,向里张望。

他大吃一惊,竟意外地发现了他失踪已久的恋人冯月真,正在给病人看牙。那天在日本料理没有追上她,徐晴严令他想尽一切办法,大海捞针也要把冯月真找到,想不到无意间找到了她!他镇定下来,仔细观察,注意到钟鼎,他举起相机,调好焦距,在窗外连拍了几张,然后拦住一个过路的小男孩,要他进镶牙院帮着进去喊个人。

小男孩显然不大情愿,想走开。西江月掏出几个钢镚塞给他:“拿着,买小人糖吃。”

小孩这才问:“喊哪个?”

西江月说:“那个女大夫。”

小孩推门进去。

少顷,穿白大褂的冯月真跟小男孩出来,东张西望,不知是谁找她。西江月凑上去,很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说:“月真,是我呀,你叫我好找啊!”

冯月真被吓了一跳,忙抽出手来,打量着他,西江月忙摘下口罩,冯月真怎么也没想到他有本事找到这里来。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渐渐镇定下来,显得很平谈地问了一句:“你出来了?”

西江月急不可耐地解释,说:“宪兵队特高课根本没抓住我任何证据,不得不无罪释放,我又回医大教课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一出狱就四处打听你的下落,甚至用发表爱情诗的独特方式联系你,均如石沉大海,令我寝食难安。好好的新京医大你不待,怎么跑这来镶牙了?”

冯月真显得很冷静,她说:“一言难尽。这一切,还不是沾了你的光?”

西江月一副赧颜抱愧的神情,说:“是我害了你,弄得你颠沛流离,吃尽苦头。正因为我心里有愧,就更是发疯一样找你,总算苍天有眼,这么偶然地与你重逢。”他拉住冯月真胳膊,要找个地方畅叙别情。西江月的急切是真情实感的流露,也隐含另一层不能言表的意思,虽然徐晴把她看成是一条大鱼,西江月并不很信,可冯月真的举动又确实让他疑窦丛生,他也想在冯月真身上找到答案。

冯月真不肯马上跟他走,给人家看了一半牙,怎么行?但她又不好拒绝见面,怕他没完没了地纠缠,就叫西江月先回去,改天再另约时间见面。

既已浮出水面,反正她不会再消失了,西江月只好答应,但他还是表白了自己的急切心情,真的是一分钟也等不得了。

西江月不敢把邂逅冯月真的消息泄露半点,即使他不告诉徐晴,以她的刁钻和精明,也会发现蛛丝马迹的,到时候反而说不清。西江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现在是在两种强力的挤压下,在夹缝里觅生存,表面上是敷衍的事情,弄不好会断送了自己。他不敢得罪徐晴,不管将来日本人能否在满洲这块土地上生根,这里都不是他西江月的乐土,他必须先在危险的旋涡里求得生存,才能想下一步脱身之计。

于是,他五分钟后就把冯月真藏身在三马路牙科诊所的秘密报告了徐晴,并且交出了一个胶卷。

在徐晴看来,这等于钓住了一条大鱼,她很兴奋,马上赶往湖西会馆去见甘粕正彦,她很会美化自己,把发现冯月真的过程描绘得活灵活现,很富戏剧性,好像她下了极大的工夫,完全隐去偶然的成分。

甘粕正彦把底片交给秘书去冲洗。他不想考究细节,对冯月真的出现,甘粕正彦也很重视,笑着夸道:“你很能干。冯月真的露头,使事情又有了转机,我有同感,冯月真即或不是一条大鱼,也有腥味,如果她不是有鬼,用不着改名换姓。她的诸多反常,证明了她的与众不同。”

徐晴不敢把棋走死,又向甘粕正彦提供了一个情况,她说:“此前我还做了调查,冯月真曾托人联系过,想回医大附属医院上班,又像心里很坦然。”

甘粕正彦想的是那个来历不明的钟鼎,必有背景,估计也是化名,他指示徐晴说:“你马上按照片、名字到警察局去查,然后对照通缉档案和可疑人员档案细查。他闪电般与冯月真结婚就不可思议。我觉得户籍制度还是有漏洞,他们在日本人眼底下做手脚,而日本人自己竟一无所知。”

徐晴更显得兴奋,她生怕甘粕正彦把这差事交给特高课或者警察厅,抢着说道:“现在马上去查。我认为,冯月真肯定是地下反日组织的人,她改名换姓就有鬼。”

甘粕正彦更进一步说:“西江月根本不知道她有什么可疑处,可见冯月真不是重庆系的,那必然是共党系,如果查实,这真是意外收获呀。摸共产党的边,比摸国民党更难。”

这时天岗秘书进来,手里端了个方盘,显影液里有几张刚刚显影的照片,这正是西江月在济众镶牙院偷拍的底片。

甘粕正彦示意他放下,用竹夹子夹起一张,水淋淋的,凑到窗下亮处去看,这正是穿白大褂的钟鼎。甘粕正彦皱着眉头看了半晌,觉得新冒出来的这个镶牙的大夫不寻常。他命令天岗马上叫宪兵队通知特高课的人,带绝密档案过来。

天岗敬礼后出去了。徐晴有些不悦,“说好了的,怎么又让特高课插了一腿?”

甘粕正彦笑了,“你弘报处有这些间谍档案吗?你不过是言论审查处。”他怕徐晴消极,又给她吃定心丸,说,“你放心,我只让特高课出力配合,核心案情对他们保密不就对得起你的一番心血了吗?”

这一说徐晴才又心花怒放了,搂住甘粕正彦的脖子,连亲了几口。

半小时后,岸信石斋亲率特高课的人奉命赶到湖西会馆,照片已经烘干了,又上了光。岸信石斋和几个特高课的谍报专家,翻开几大本厚厚的相册逐一对照。相册里照片底下有打红杠的,有打黑杠的,有打蓝杠的,也有空白的。

甘粕正彦动问:“打红杠、黑杠是怎么回事?”

岸信石斋回答:“共分四类,打红杠的已处决,黑杠的在押,蓝杠的在逃,没记号的为可疑分子。

果然井井有条。甘粕正彦满意地点了点头。

忽然,一个课长叫道:“有了,在这儿。”

所有人全都围过去看。相册上果然有钟鼎西装革履的照片,编号:00535,名字是楚天一,奉天医科大学毕业,医生,虽无证据,属可疑人员。

甘粕正彦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比了比,没错,是同一个人。在场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这可是个重大发现,楚天一有可能是被派遣到新京开设地下联络站的,以牙科诊所和假夫妻为掩护。据此分析,岸信石斋认为,身份是他老婆的冯月真也是同党了。

特高课的人都赞成这种说法。

3

经过西江月的不懈努力,总算如愿以偿地把冯月真约到了大同公园。这一次约会,他是对徐晴严格保密的。坐在碧波荡漾的湖滨,西江月仍然浸沉在幸福中,他虽然也与徐晴周旋,可他知道自己是在玩危险游戏,迟早会惹火烧身。他表面与她应酬,却是想稳住徐晴,一旦有机会,他就决然地抽身退步,换一种活法,而能无怨无悔与他长相厮守的,只有冯月真这种本分的人,这是他不肯放弃的原因。

他们在长椅上摆了好多冷饮,食品,也有寿司、日本小饼干等,西江月不时地喝上几口啤酒。

很明显,冯月真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热情,她只是用很平常的口气劝西江月:“你少喝点,再喝就醉了!”

西江月却豪兴不减,“为了劫后的再度重逢,还不该醉上一回吗?”

不远处来了个钓鱼的,戴大草帽、大墨镜,坐在上风口一株垂柳下,抛下竿后,就开始抽烟,同时拿起相机拍风景,有时趁他们不注意,镜头对准他二人偷拍几张,心思并不在钓鱼上,他不时地观察西江月他们俩。但西江月根本没注意到。

说起西江月九死一生经历,冯月真有点心绪不宁,她劝告西江月:“今后你可得小心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陪过杀人绑,不等于死过一回了吗?还有什么可怕的?”西江月感叹地说。

西江月试探了半天,没有发现冯月真和从前有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沉默了许多,这也难怪,差点被捕,谁能不心有余悸。西江月觉得徐晴是草木皆兵了,连冯月真也成了侦察对象,太可笑了。西江月就对冯月真直言相告:“你一直不敢露面,有人怀疑你是反日组织里的人。你是吗?”

冯月真不禁提高了警惕,她警觉地说:“我是不是,你还不知道?女人可没那个胆量。怎么样,日子过得还顺心吗?”

西江月叹口气,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当奴才的日子好过得了吗?”

他忽然抓住冯月真的手,激动地说:“不如我们走吧,远走高飞,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我厌倦了!”

冯月真轻轻地抽出手来,“有那样的世外桃源吗?”

西江月已有一整套设想,他说:“我们可以偷越山海关,到关内去,在那里,起码不是二等公民。”

冯月真不得不应付他,语气有些迟疑:“这可得从长计议,有多少人想偷越山海关,十个有九个被抓回来,最后惨死在警务厅监狱里。”

西江月忽然问:“你还爱我吗?还看得起我吗?”

冯月真心早凉了,而且,即便是她想回头,也不可能了。当梁父吟得知西江月约她时,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必须斩断这根情丝。更何况,西江月与徐晴的关系也早叫她反感了。冯月真想早点了断,就说:“你不是有徐晴吗?我们的事该告一段落了。”

西江月说:“我只有把心给你,你才相信我吗?”他把她搂到了怀中,她挣脱了。监视他们的钓鱼人又一次起竿,还是空空如也,再度拿起相机拍照。

第二天,梁父吟又约冯月真到净月潭游玩,她不能不去。净月潭因为远离城市,游人本来不多,到了晚秋,黄花松的针叶在风中寂然坠地,芦苇丛也是一片枯黄,在风中发出金属般的鸣叫,这里就显得更幽静冷清了。

梁父吟和冯月真像一对出游的情侣,他们在潭里划着船,空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他们这一条船下水。

梁父吟开宗明义告诉冯月真:“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吗?”

冯月真已经感觉到,梁父吟对西江月印象不好,西江月很可能不可靠。从昨天的交谈中,冯月真也隐约感到西江月很灰颓,和被捕前判若两人,往日的豪迈、激情和活力荡然无存。

梁父吟明确告诉她:“西江月并不是我们的人,但是你现在是了。一旦他是叛徒,你会再次被牵扯,比上次更凶险,你与西江月之间横的联系必须一刀斩断。”

冯月真只能服从。她并无破镜重圆之意,昨天已经明白向西江月表示清楚了,一刀两断。不过她很惶惑,她还到哪去呢?马月真望着梁父吟说:“最近,医大附属医院已经同意我回去了,这好机会又得放弃吗?”

“我知道你觉得可惜,这也是人之常情。”梁父吟很理解她。

冯月真摇摇头,“如果那样,我就不会加入组织了。”

梁父吟说:“那好,山里更需要医生,会有人来接你进山。”

“进山?”冯月真明白,是派她到抗联密营的后方医院去,“我服从组织安排,不过总得向钟大夫交代一下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不好吧?”

“你再回三马路去,可以留封信,就说托人联系哈尔滨医大了。人往高处走,他不会有什么想法的。”梁父吟制止她在临走前联系其他人。

冯月真点点头,也不争辩,她这人向来随和,从来不会固执己见。不过她还是为西江月说了句话:“西江月不像是叛变的样子,他不甘沉沦,还要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呢!”

梁父吟说:“我们无法向他所在的组织调查。西江月的出狱太具戏剧性,很可疑,况且,他与弘报处的徐晴关系暖昧,徐晴的背景太复杂了,她是在日本谍报学校受过训的职业间谍,又是张景惠的外甥女,也是甘粕正彦的助手,还是作最坏的打算为好。”

与此同时,徐晴也在家里看照片,她把西江月叫来,西江月本来有课,徐晴逼他请病假。什么病这么方便,说来就来?只好装牙疼。

来到徐晴家,见徐晴面前放着西江月与冯月真在湖畔相拥的照片,摆了一桌子,正在欣赏,见西江月进来,徐晴就歇斯底里地冲西江月吼道:“你还狡辩,还说你不爱她?你既然没跟她重温旧梦,干吗瞒着我?你拍了那个男大夫的照片,为什么不拍冯月真的?”

西江月说:“不是怕你生气吗?其实,跟你比,你是孔雀,她不过是麻雀而已,我真的不是……”

徐晴忽然又消了气,她说:“哼,孔雀、麻雀你是都想要啊。也难怪,人都难忘旧情啊,你们男人都一样,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从今往后,你常到镶牙院去走动走动。”

西江月不相信地望着她,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雨,西江月难辨真伪。

徐晴说:“看我干什么?我说的是真话!也许从冯月真这里打开缺口,能网住几条大鱼呢,我们立大功就靠她了。”

西江月瞪大了眼睛,“按你的说法,冯月真也有嫌疑?这你可看走眼了!也太抬举她了。你借给冯月真十个胆子她也干不了这个呀。”

徐晴嗤之以鼻:“别看你会写诗,云里来雾里去的,看人,还差火候呢。既然冯月真心里没鬼,你出狱了,她为什么不露面?从前害怕受牵连,你已经没事了,她为什么依旧东躲西藏?她想嫁人也正常,用得着改名换姓吗?”

西江月一时答不上来。徐晴又开始教训他,“别鬼使神差了,只有我徐晴跟你一条心!据我看,钟鼎更是个神秘人物,他们俩的半路夫妻很可疑,不妨来个顺藤摸瓜,抢个头功,这事得瞒住特高课和警务厅,他们总想甩掉我们,独占全功,哼,小看我姑奶奶了!”

这时墙上的电话铃响了,徐晴走过去摘下耳机子,接起电话说:“是我,免贵姓徐。我听出来了,太好了,我和诗人就盼这一天呢,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啊!好,好,我记住了。”

挂上耳机子,徐晴眉飞色舞地告诉西江月:“等着拿关东军的巨额赏金吧。破获一个支部,奖金一百万;破获一个省委、省党部,你知道多少吗?一千万,那叫一千万哪,谁能不动心?”

能让徐晴欣喜若狂的消息,莫过于与地下反日组织的大老板会面了。西江月也很兴奋,他猜道:“一定是陈蒙通知,党部书记长要见你了?”

徐晴点头,“正是,我都想好了‘一网打尽’的方案,到时候,什么警察厅、宪兵队、军部的,统统不用,为防止走露风声,只用舅舅手下的特勤警察,千万不能惊动宪兵队、特高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自己滴下的汗水浇灌的收成,岂能与别人分享成果?”

4

今天对钟鼎来说,是非同寻常的,国务总理派了他的零号车来接钟鼎去治牙,坐在吉姆黑轿车里,钟鼎心还不落底,有张景惠的大红请柬,他不能不识抬举,不想去也得去。钟鼎提着器械箱上车时,曾对小原二郎建议过:“总理官邸毕竟没有治牙的器械,不方便,不如屈尊到牙院就诊。”

小原二郎固执己见:“今天不过是看看,总理阁下牙肿得没法吃东西了。需要拔牙时再到诊所来不迟。”

去就去吧!毕竟不是宪兵队、警察厅来传,张景惠那里应无危险的。他想请示上级已来不及了,吉姆车驶入总理官邸,只见这里如临大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车在玄关底下停住,小原二郎先跳下车,绕到右侧,跑过来替他拉车门,还客气地说:“麻烦钟大夫了。”

门廊里,刘月冷静地观望着。

进入张景惠官邸客厅,钟鼎发觉苗头不对了,根本不见张景惠的影子,以甘粕正彦为首,一大群少佐军阶以上的军人或站或立,个个一脸杀机,看样子都是宪兵司令部的头面人物。

钟鼎怔住,镇定一下自己,问了一句:“病人在哪儿?”

甘粕正彦笑着回答他:“也许有病的并且病入膏肓的是钟鼎先生自己。”

钟鼎一听,头嗡地一下像要炸开,这是什么话?看来灾难突如其来地袭来,他竟一点预感没有。钟鼎转身想走,门外几把刺刀交叉着挡住去路。

甘粕正彦依然面带笑容,他说:“我很同情钟鼎,也很同情你父亲。”

钟鼎大为惊诧。出了什么事?怎么扯到他父亲身上去了?看眼前这阵势,钟鼎已感到大难临头,也只好扛着。

甘粕正彦说:“我虽与你的父亲只有一面之识,却久闻其名,我还知道,你的父亲是张景惠的磕头弟兄。”

钟鼎有点紧张,甘粕正彦怎么连这些都一清二楚?看样子来者不善。因为他身份、境遇不同,是秘密潜入新京的,他明知父亲与国务总理有旧,却根本不敢来见张景惠。

现在,既然甘粕正彦主动提起他老子,钟鼎正好当挡箭牌,他说:“这是怎么了?我们父子堂堂正正为人,家父向来主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甘粕正彦说:“你还是信不过我呀,楚天一先生。”

一叫出他的真名,钟鼎眼前一黑,身躯为之一震,完了,他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可脸上的表情不那么自然了。

甘粕正彦说:“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奉天反日的地下组织头目之一,你改名换姓,持伪造的身份证件与叫冯月真的女人闪电结婚,借在新京开镶牙院为掩护,从事间谍活动,我有一句是诈你吗?”

钟鼎索性挺直了腰,说:“这是无中生有。我开镶牙院手续俱全,说我反满抗日,证据何在?”

甘粕正彦冷笑说:“楚大夫少安毋躁,一会儿你就不会这么嘴硬了。”

钟鼎说:“你想怎么样?大不了解了我这一百多斤!”

甘粕正彦说:“一百多斤?不止吧?你父亲母亲,你四个弟弟、两个姐姐,还有侄子、外甥,我算了一下,三十几口人,怎么只一百多斤呢!”

钟鼎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他“嚯”地站起来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杀要剐我一个人的事,你们别殃及老小,这太残忍了。”

甘粕正彦说:“这是战争造成的非常时期,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只要对帝国安全有利。没人在这种时候讲人道。对你钟鼎,已经是个特例了。如果不是我出面担保,军方已经决定杀你全家老少,你父亲身为奉天省协和会评议委员,却纵容儿子从事反满抗日活动,这还不是十恶不赦之罪吗?”

正在这时,张景惠气急败坏地冲入客厅,协和帽一摔,指着甘粕正彦的鼻子吼道:“甘粕正彦,你们还有点人味没有了?骑到我张景惠脖梗上来拉屎了!”

直到此时,钟鼎才明白,张景惠也是受蒙蔽的人,甘粕正彦用他的关系网编织了一个大圈套。

刘月缩在门口,替张景惠拿着大衣。

甘粕正彦并不生气,他并不讳言:“这也是非常时期,关东军不得已采取的下策。您是国策制定者,您该清楚,满洲不同于华北、华东、华南,日本人很快要把整个满洲变成旅顺关东州一样,这里需要的不是武力镇压,而是征服人心。后院不能起火,不能灯下黑。因此,在我们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尤其不能容忍。”

张景惠很知道甘粕正彦的背景,惹不起,话已软了许多,他说:“这我还不明白吗?我是太气不过了,不该顶着我的名把人骗到新京来!”

骗了人过来?难道是日本人把钟鼎全家都骗来了?

为了证实自己是清白的,张景惠走过去,将屏风后的门一拉,出现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张景惠告诉钟鼎,“他们把你全家都抓来了,这和我无关。如果你不悔过、不就范,日本人就会杀你全家、灭你满门。事先我根本不知道日本人的用意,还发邀请,请你们全家来过重阳节呢。”他再三表白,“可别寻思是我张景惠下的钓饵呀。”

钟鼎茫然片刻,大叫一声扑上去,家人一片号啕声,有叫哥哥的,有叫弟弟的,也有叫叔叔、叫舅舅的……

见刘月还在一旁站着,甘粕正彦叫人轰走了她。

钟鼎走到一个官员模样的老者前面,跪下说:“父亲,儿不孝,给家里惹来这么大的祸!”

父亲半垂着眼皮说:“你都看到了,全家人性命都在你手上了。”

钟鼎站起来,冲着甘粕正彦歇斯底里地大叫说:“你们不能这样残忍啊!”

甘粕正彦说:“楚先生,话我都说到家了,战争已经改变了一切,在这庞大的残酷的机器面前,我们个人常常是无能为力的,你想活下去,只能想权宜之策。”

钟鼎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撕扯着,嗥叫着,像一匹受伤的野狼。

被赶出去的刘月躲在屋子里写了一张字条。她必须把钟鼎的事报告给上级。不到联系的时间,她只能使用非常手段。空拨电话号码两次,通了也不讲话。

果然奏效,一小时后,总理官邸门外卖老刀牌香烟的贩子出现了,吆喝声一声比一声大。

刘月溜出大门,叫道:“卖烟的,来五包。”

一个卫兵说:“刘月也学抽烟了?不抽大烟啊?”

刘月说:“去你的。你才是大烟鬼。”她递钱时,把一张纸卷到钱里,卖烟的麻利地揣起来。

刘月拿了烟往回走,顺手扔给两个卫兵一包说:“都是答谢你们这些外鬼的。”

两个卫兵眉开眼笑道谢。

5

当徐晴和西江月如约赶到这个大杂院时,西江月愣了,这不是荣安里吗?这是窑子街呀!在长春,除了二马路的圈楼,就是荣安里的妓院出名了,这吴连敏怎么把神圣的见面地点选到这么个龌龊的地方?一听西江月喊出了窑子街,徐晴讥笑地说:“诗人对这里这么熟啊?显然常来常往啊!”

西江月苦笑着说:“你真能糟践我,这种半掩门的下等娼门,我会来?”

徐晴又发动进攻:“这么说,上等妓院你常去了?”

西江月说:“你别闹了。”

徐晴回头看看,十多个便衣正悄悄尾随在后面,这是她从舅舅那里借来的精干特勤警察。徐晴打了个手势,这些人散开,各自隐蔽起来。

令徐晴、西江月始料不及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有一些日本特务跟踪在后面,只是她并无觉察。

徐晴和西江月认准了门牌号,敲门,出来开门的正是化名陈蒙的吴连敏。二人惊喜地跟进去。

这是一间普通民居,座北朝南的正房,砖瓦到顶,一明两暗,灶间墙上供着灶神,灶王爷、灶王奶奶的神像被烟火熏得看不清尊容了,依然享用着主人所供的香火。

吴连敏带他们进了东屋。一铺铺了芦席的炕占去了屋子差不多一半的地方,炕上的大躺柜又占去炕的三分之一,柜里塞满被褥、枕头,地下有一个八仙桌,旁边配两把明宫式简易的无棱角的沉香木圈椅,桌上一座老式座钟,上边搭着红布,一边一个青花瓷胆瓶,里边插着蝇甩子和鸡毛掸子,还有葵扇。

吴连敏把徐晴和西江月让到八仙桌两侧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炕沿上,落座后上茶。

徐晴观看着沾满茶垢的茶碗,上面还有苍蝇屎。她厌恶地以手轰赶苍蝇,问吴连敏:“这是什么地方?窑子吗?”言下之意是责备。

吴连敏给他们抓了一大把瓜子,解释说:“这条街虽有诨名叫窑子街,并非家家是半掩门,这一户就是正经人家,我的一个远房表弟住这儿,临时借用一下。”

徐晴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环顾着房间,等了一阵子,见始终没有人来,趁吴连敏到厨房去添水时,她小声对西江月说:“书记长之类怎么还不到?不会耍咱们吧?”

西江月倒是安慰她:“你别急,大人物嘛,那得千呼万唤始出来呀,世面很乱,小心不为过。”

旧木钟单调地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失。当吴连敏为他们续茶水时,徐晴忍不住问:“老板什么时候露面呀?”

吴连敏说:“我不是在这儿吗?”

这一说,西江月和徐晴全都吃惊不小,徐晴问:“你不是开玩笑吧?”

吴连敏反问:“这是开得玩笑的事吗?”

徐晴怒不可遏,腾地站了起来说:“太不像话了,你敢耍我们?”

吴连敏不紧不慢地说:“上个月见面时,我还不是本市党部的总负责人,半月前,几个大员抓的抓、走的走,我就奉命接手了。”

这话是真是假,无法对质,明知被耍却又只能吃哑巴亏。西江月泄气地看着徐晴,徐晴也像瘪了的皮球一样。没办法,将错就错吧。她说:“那好吧,请老板指示吧。”

吴连敏便摆出了上级的架势,说:“在组织最困难的时候,你们做了那么多事,特别是弄到了电台,使我们又与重庆总部恢复了联络,这都归功于你们。”

西江月说:“应该的,今后我们怎么活动?”

吴连敏指示他们:“尽可能利用你们的社会关系,尽量搜集到日本人的情报,特别是军事情报,联系方式照旧。”

这就完了?寥寥几句,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呀!西江月大失所望地看着徐晴。徐晴试探地问:“这么说,这么大一个新京,就咱们三个人在这儿孤军奋战啊?”

吴连敏居然没有否认,顺着她说:“兵不贵多,而贵精啊。”

徐晴忍着气,又进行新的试探:“听说,新京还有共产党的派别在活动?”

吴连敏马上封门:“这可就不知道了,各扫门前雪,谁管别人瓦上霜?”

徐晴彻底绝望了,有点气急败坏,她站起来,装着到门口去倒剩茶,不小心碰一下茶碗落地,其实是她故意摔的,她在发信号,表面却在道歉,说:“失手了,真不好意思!”

西江月大惊,吴连敏说:“没事,打一个碗值几毛钱?”

但,摔杯子是行动暗号啊!

说时迟那时快,徐晴带来的便衣警察一拥而进,大喊“不许动”,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吴连敏,也对准了徐晴和西江月。

徐晴故意问:“我们有国民手账啊,我们犯了什么法?”

带队警佐说:“这个我们管不着,我们只管奉命抓人!”

这时,院子里连续响了几枪,接着是一串日本话。还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又冲进一大批日本兵,一个中佐下了令,日本兵拥着徐晴等三人就走。

伪满警佐不答应了:“这是干什么?马打江山驴坐殿啊?我们是奉警察齐总监之命行动的。别怕,弟兄们给我上,把犯人夺回来!”

日本中佐上去打了警佐两个耳光,然后叽里呱啦一阵大叫,又冲进来一队日本宪兵,不容分说,把伪警察全部缴了械。

西江月对徐晴哭笑不得地说:“这回好,小偷碰上了劫道的了!”

6

夜半,国务总理公馆静悄悄的。一个黑影赤脚走进客厅,她是刘月。她不开灯,摸到桌上的电话机,钻到桌底下,拨通了一个电话,开通后,响了三遍铃,她并不讲话,扣上耳机,然后又拨号,又响三声铃,再挂断。

之后,她爬了起来。

钟鼎连续两天未归,镶牙院关了两天门。第三天,天已大亮,窗栅板还没下来,有几个事先排了号等着镶牙的人捂着腮帮子在门口坐着。

杨小蔚骑着自行车走来,在门口停了车,她心里疑惑地说:“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开诊?”

一个牙疼患者哼哼唧唧地说:“可不是,歇业两天了,往日早下栅板开门了。”

杨小蔚这才知道,钟鼎已经关两天门了,是出了什么事吗?她就上去拍门,扯着喉咙喊钟大夫。

半天才开了门,一脸疲惫相的钟鼎出来,样子像害了一场大病,他问杨小蔚:“今个怎么不上学?”

“礼拜天上什么学?”杨小蔚没好气地替患者不平,“都几点了还不开诊?”

钟鼎说:“我病了,发冷发热,实在爬不起来,想再歇一天。”

杨小蔚看了他一眼,他脸色确实不好,灰中带黄,眼皮都肿了,杨小蔚问他:“发不发烧?送你上医大去打一针吧!”

钟鼎说:“没大事,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杨小蔚说:“你病了还有冯大夫呀,不至于关门歇业吧?”

钟鼎说:“冯大夫到哈尔滨去了,另有高就,不会再回来了。”

嗬,杨小蔚两天没来,竟有这么大变故!没办法,她又回身对患者说:“对不起各位,不是大夫偷懒,一个大夫病了,一个另有高就,改天吧。”

不情愿又有什么办法?几个牙疼的人这才哼哼唧唧地散了。

陪钟鼎进了镶牙院卧室,杨小蔚看见冯月真的行李还在,洗漱用具也好好地摆在那里,就觉得奇怪,说道:“她什么都没拿走,不像是辞职呀。”

钟鼎无精打采地坐在炕沿上,说:“她不会再回来了,根本没露面,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给我留了一封信,就从此销声匿迹了。”

“这叫什么事!怎么不明不白地走了,连行李都不要了。”杨小蔚感到够蹊跷的了。

钟鼎叹口气,说:“你操心太多了。”

杨小蔚说:“好,我不操这个心。剩你一个光杆司令,你这镶牙院还能开下去吗?”

钟鼎说:“打算明儿个再招两个人。不过找可靠的、医术又好的并不容易。”

杨小蔚自告奋勇要来帮忙。

“这怎么行,”钟鼎说,“你不念书了?”

杨小蔚说:“下了课来帮你,不行吗?”

钟鼎忽然长叹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出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都不是我自儿个能说了算的,有时我都弄不明白我到底是谁了!”

这简直是癔病患者的话!杨小蔚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消沉?这好像与生病无关哪!”

钟鼎摇头,“你不该问的就别问。”

杨小蔚生气了,“你就会拿这句话堵我。”

7

学生们都去上课了,只有白刃和梁父吟坐在建大十八塾屋子里,矮胖的外号弥勒佛的塾头二官惠辅沏了一壶茶端过来,对白刃客气地说:“白刃君,都上课去了,不会有人来打扰的,你们好好聊吧,中午留你朋友在这儿吃饭,我做了纳豆,还有虾仁寿司。梁先生的电影和小说我都爱看,还常常看得流泪呢。”白刃笑他这是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啊!太傻。

二官惠辅说:“我本天生心软,爱掉眼泪。”

梁父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地球牌香烟,递给二官惠辅,叫他拿去抽。

二官惠辅鞠躬说:“让你费心了。”他小心地把一层层木门拉严,走了出去。

梁父吟说:“你碰上了个好塾头。听说你们的禁书都藏在他的榻榻米底下,这可真难得。”

“这里灯下黑。正因为这里安全,我才约你在这儿见面。”白刃笑着说。

“一进建大,就等于锁进保险箱了。相比之下,我认为建大是较少受到军警宪特骚扰的。”梁父吟点点头说。

白刃说:“那也未必,建大也不是乐土,这里也破坏过国民党的同人会。”

梁父吟从皮包里掏出一张传单,铺在桌上,传单上有吴连敏的照片,写着匪青年自觉社党魁吴连敏落网字样。

白刃吃了一惊,这人给白刃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勇敢、机智,有人缘又肯维护人,只因知道他是“友党”骨干,白刃才不与他过多接触。

梁父吟说:“他们这次栽到西江月手里了。他们太轻信了,我们的人事后弄清了,出卖他的人正是西江月,西江月这样背景的人,入狱那么久,都陪过杀人绑了,怎么会逢凶化吉?早就该仔细审查他的。”

白刃看着照片说:“可惜了,吴连敏是个很好的人。”

梁父吟嘱咐他,“今后要严禁我们的人和重庆系的人发生任何横的联系。”

白刃公平地说:“人家也不止一次地掩护了我们。”

梁父吟说:“倒不是有意掩护,而是无意中他们当了我们的挡箭牌。”

说起冯大夫,白刃觉得后怕,“好危险,幸亏你当机立断,转移得早。”

梁父吟告诉他:“冯月真已经被抗联接进山里了。她可成了宝贝,那里太缺军医了。”停了一下他才说到正题,“今天紧急见你,是通报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白刃立刻警觉地意识到:“可能是我们的哪个链环断裂了,这通常是最致命的。”

“是上级转来的紧急通告,前天,钟鼎失踪了一夜两天。据可靠的消息称,他在张景惠官邸里,名目上接他去是给张景惠看牙,但消息证实,张景惠牙并没坏,为打张景惠旗号的事,还对甘粕正彦发过脾气,钟鼎也没给他看牙,倒是钟鼎全家几十口人全都从奉天到了张景惠家,这很不寻常。”梁父吟说。

白刃在考虑消息可靠程度,须知,这得是张景惠身边的人才能提供这样准确的情报啊。他问:“难道我们的人卧底卧到高层去了?”

梁父吟制止他乱猜。他含含糊糊地说:“有些情报也可以买呀。”

白刃知道他在遮掩,也知道不该深究细问。

梁父吟打招呼的目的很明白,如果钟鼎变节,太危险了,他是中转,目前已经及时切断了一切联系,好在冯月真也走了。但现在也不能断定他真的叛变了,还要考察。

白刃出了个主意,说:“何不试探一下?”

“不谋而合!”梁父吟笑了,“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以前,给山里抗联弄药品,都是冯月真帮忙,那时她还只是个热心进步青年。这次可指令钟鼎办,给他加大点难度,必须考验一下。这任务就交给你了。”

白刃点头,他胸有成竹地表示,一定完成任务。

8

徐晴正在洗澡,保姆进来,隔着磨砂玻璃说:“小姐,那位诗人赖着不肯走。”里面的水龙头关了,徐晴披着浴衣出来,一脸的不耐烦,她说:“不见。你就说我睡了。”

保姆应了一声,却又说:“他也挺可怜的,在雨地里浇着,都湿透了。”

徐晴说:“要你多嘴!”保姆离去时,她又改变主意,同意放他进来,让西江月在客厅等她。

当徐晴梳妆完毕,光彩夺目地进入客厅时,发现西江月正瑟瑟地站在门厅里,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淋透,地板上一片水渍,十分狼狈。

徐晴说:“哟,你这回可是真正的湿人了,都能拧出水来了。”说毕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对他的鄙夷和嘲弄。

西江月说:“你还取笑我,一点不可怜我。”

徐晴让保姆领西江月先生去换件干衣服。

保姆领西江月走了,少顷,西江月换上一件大睡袍进来,坐在沙发上。

徐晴语带讥刺地问他:“又来干什么?领赏金啊?”

西江月知道栽了大跟头,他很委屈地说:“这次虽没有抓住更多的人,可抓住新京分部负责人,这功劳也不算小啊!”他指的是陈蒙。

徐晴说:“屁!你还在这做梦呢!我告诉你,日本人很恼火,你骗了他们。”

西江月说:“这太不公平了!你该替我说话呀!”

徐晴修剪着脚指甲说:“我?我也受了你的牵连,连我也不受信任了。”

西江月蹭过去,很自然地接过指甲剪,要替她修脚指甲,徐晴却把脚抬到了沙发上。西江月皱了一下眉,还是扳起她的脚耐心地为她修剪。他问:“日本人说什么了?”

徐晴嘲笑他,说:“还敢报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到的陈蒙,根本不是什么大头目,只是一个跑交通的,咱叫人家耍得好苦啊!”

西江月很吃惊,也很失落,说:“这不大可能吧?陈蒙自己说接任了市党部头目,纵然不可信,《大同日报》不是也登着,他是青年自觉社党魁吗?”

徐晴笑他:“连这点脑子都不长,有骆驼不吹牛呗,宪兵司令部再不自儿个安慰自儿个,更没面子了。难道能说军警宪特全出动,只抓到一个跑交通的吗?”

西江月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即使我们没网住大鱼,打上个虾米,也是有功啊!再说,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呀。”

徐晴冷笑,“下次?还会有下次吗?”

西江月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敢深想了,直愣愣地瞅着徐晴。

“还不明白吗?”徐晴叹口气,“这一折腾,你已经暴露了,你出卖了陈蒙,人家还会再上你当吗?从前日本人所以高看你一眼,是因为你能从内部瓦解重庆地下党组织。现在,你是一条扔大道没人捡的臭鱼了!”

西江月不寒而栗,眼里露出恐惧神色,这之前他还没想过自己已到了绝地,现在怎么办?他不成了爹不亲、娘不爱的人了吗?

徐晴说:“我也同情你,可爱莫能助。”

西江月扔了指甲剪子,就势一跪,抱住徐晴的大腿说:“你不能不管我呀,纵有千日不好,你我毕竟还有一日之欢吧?我的命,可就操在你手里了。”

徐晴有几分厌恶地打开他的手,说:“别这样下作,膝盖骨这么软,说跪就跪。一个堂堂的大诗人,这成什么样子了,我受了你的牵连,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么救你?”

西江月现在只有抱住徐晴的粗腿了,否则死定了,他觉得与她毕竟有床第之情,看在让她销魂的情上,相信她会心软,西江月发了誓,她若不救自己,就死给她看。说毕,他从小茶几上抓起一把水果刀就往脖子上抹。手疾眼快的徐晴一把夺过来说:“你这是干什么?还是个男子汉吗?你那命就这么不值钱?大不了你还去写你的诗嘛,你还拥有一大批少男少女的崇拜者呀!”

这种安慰只好骗小孩子罢了,西江月怎么会当真?他的悲观绝望不是没道理的,回归到从前那种日子,对他来说,已经是太奢侈了,不可能了!西江月痛苦地跌坐在地上,说:“我得罪了抗日地下组织,他们能饶了我吗?如果日本人再抛弃了我,我可真的没活路了。”

徐晴眼里闪过一丝怜悯,是啊,西江月的处境是不好。但是,她自己的梦只能自己圆了。徐晴想了会儿,说:“我可以给你一笔钱,算个了断,你今后不要再来找我。”

说罢,她起身到书房转了一圈,拿来厚厚的一沓钱扔到沙发上,整整五千块老头票,不算少了。不过,徐晴还不忘把丑话说到头里:“你必须承诺,你要永远在我面前消失,能做到吗?”

这一刻,西江月仿佛清醒了,他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徐晴,随后他下决心敲诈她一下,咬牙切齿地说:“你好绝情啊!我明白了,你是怕我连累了你,对不对?你不仁,我也不义,好,我就告诉抗日地下党,说我干的一切,都是徐晴一手策划的,你是真正的汉奸,我看不出,汉奸和叛徒的下场有什么两样。”

望着西江月眼里露出的凶焰,徐晴也觉得胆寒了,疯狗是会乱咬的。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西江月干得出来。徐晴笼统地侦破案件,并不会招来多大风险,一旦与抗日地下组织结仇,上了他们的黑名单,那可就朝不保夕了。想到这一层,徐晴不能吃眼前亏,她旋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展现出往日的笑容说:“你这人,玩笑也当真啊?”

西江月心里在庆幸这一记重拳击中了要害,既然她把这一切都说成是“玩笑”,西江月乐得顺水推舟,说:“你方才说的不是真话?”

徐晴说:“那是吓唬你啊,告诉你吧,这五千块大洋,可不是我自掏腰包,我才不那么傻呢!为日本人卖命,自儿个搭银子,我昏了头了?”

西江月转怒为喜了,“这么说,这钱是关东军发的赏金?”

徐晴过来,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说:“对了,宝贝,偷着乐吧。”

这才合乎事物的本来逻辑。西江月喜出望外,拾起那沓钱,一分为二,递给徐晴一半,他不能独吞,说:“你的功劳比我大。方才你差点把我吓个半死。”

徐晴笑着说:“瞧你那耗子胆。这钱是你应得的那一份,我比你多,一万,你不会眼红吧?”

西江月说:“那应该呀。对了,我记得,从前我们核计过,发了赏金,到欧洲去逛个够,这回该兑现了吧?”他怕徐晴早忘到脖子后去了。

徐晴说:“我才不健忘,我都托人打听船票价格了,比较起来,荷兰的海牙皇后号最便宜也最舒适。”

西江月夸她真是个可人儿,什么事都想得这么周到。

停了一下,西江月不无担忧地说:“玩笑归玩笑,方才说到的担心,还是存在的,地下党不会放过我的。”

徐晴说:“所以我们才该尽早旅行海外,避一避风头啊!”

西江月完全恢复了自信,他得意忘形地过去,将摆在高几上的留声机打开,这张唱片是风靡满洲的《满洲姑娘》,西江月打了个旋,舞到徐晴跟前,就势从沙发上拉起她来,两人在客厅里摇摆起来。

徐晴说:“看你得意的,小心乐极生悲呀!”

西江月把她紧紧地搂抱着,贴着她耳朵说:“我今天可不走了。”

徐晴说:“去!今儿个不行,我来事了。”

西江月好不失望地说:“你骗我吧?”他边舞边回忆,终于推翻了徐晴的话,“她是上月十三来事,十八干净,今天已是二十二号,你一向标榜来潮和望朔引发大海潮一样准时,你今天怎么会‘来事’呢?”西江月戳穿了徐晴的把戏,她再狡辩,西江月就要动手解她的睡衣带,要亲验。

徐晴大笑,骂他“大色鬼”,西江月便把她扛起来,冲到卧室,扔到床上,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9

济众镶牙院又照常开诊了,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钟鼎又新雇用了一个女医生、一个护士,诊所很忙,两把转椅上都有患者,还有几个人在长椅上等,其中就有看报纸的白浮白。杨小蔚也在这儿帮忙,一边煮器械,一边却在看明星画报。扉页上就有白月朗的整幅剧照。杨小蔚说:“看,白月朗又接新戏了,太迷人了,李香兰往哪儿摆?若不是因为她是日本人,也捧不红。”

钟鼎说:“又替你的朋友吹!”

杨小蔚说:“有吹的嘛!你还不知道白月朗是谁的女儿吧?”

“是她爹的女儿呗。”钟鼎这一说,周围的人都乐了。

杨小蔚说:“废话!”她一指白浮白说,“这位先生就是白月朗的父亲,协和会长、建大教授兼一国高校长。”

钟鼎显得很意外,“哎哟”了一声,说:“我给老先生看了这么多次牙,竟然不识庐山真面目,失敬失敬。”

白浮白显得很矜持,向钟鼎微笑点头,他一边看报一边搭讪着问:“怎么冯大夫不在?”

钟鼎说:“她辞职了,嫌薪金低。”

白浮白见杨小蔚只顾看画报,就提醒她:“你别只顾看报,要小心,钢精锅要煮干了!”

杨小蔚一看,吐了吐舌头,可不,真的快干锅了。她赶紧闭了酒精灯,开始往外夹治牙器械。

轮到白浮白了,钟鼎说:“你的牙治得差不多了,该镶牙了,白教授的牙,还是镶包金的好,若不然,挺不了几年又得换。”

白浮白不肯,说:“包金的太贵了。”

杨小蔚笑他刻薄自己:“又是国高校长、又是建大教授,又有女儿当明星,搂钱像搂树叶子一样,家里的钱还不得捂长毛了啊?越有钱越抠门!”

钟鼎制止杨小蔚说下去:“怎么说话呢,没轻没重的。”

这时外面来了一个卖报的,不断地吆喝:“《满洲日报》、《盛京日报》、《大同日报》、《新京大晚报》咧!”

钟鼎嫌吵得烦人,让小伙计出去轰走他,叫他远点。

白浮白却站起来推开门,对那个卖报的说:“来一份《盛京》。”

卖报人是个看上去很机灵的小青年,他递给白浮白报纸时,特地在报纸上拍了拍。白浮白回到屋里,一抖,故意抖掉一件东西,原来是一张大和药店店庆六周年请柬,正面有“诚邀钟先生光顾”字样,背面则有密密麻麻的药名。

白浮白便把请柬交给钟鼎,说:“有钟大夫的请柬夹在报纸里。”

钟鼎看了看,有点纳闷,说:“我和大和药店没来往啊。”

白浮白分析说:“请你参加店庆是幌子,让你从他店里进药才是真的。药挺全,除了日本人开的药店,这些药没处买呀。”

钟鼎看了看药品目录,转而意识到了什么,把请柬插进白大褂口袋。

晚上,钟鼎回到卧室,钟鼎在灯下反复看着请柬上的药品目录,终于看到了左上角有一个菊花标记。他马上锁上房门,从地板底下摸出一小瓶药水,用小刷子蘸着,在请柬中心页一刷,一行字清楚地呈现出来:

照药品目录尽快筹办,如何交货,另告,联系方式照常。

这是上级指令。钟鼎沉思着,为什么选用这种方式?为什么不派员来面谈?他敢说,与他的失踪两天有关,他必须好好表现,干几手漂亮活,挽回损失。他在屋里踱了几步,抓起墙上的电话耳机,刚拨了一个号,又犹豫着放下。药,一定要如数弄到,又不能显得太容易,太容易就会引起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