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时分,许多日本人出来走动,南湖边上到处是木屐踏声。梁父吟和白月朗也在湖心岛漫步,今天是白月朗主动打电话给梁父吟,约他出来散步,这是不多见的,梁父吟既兴奋又纳闷。
继《林则徐》后,白月朗又接了一部戏,还是梁父吟的《芳邻》,梁父吟说:“你拍完了这部,可就更要大红大紫了。”
白月朗幽默地说:“就怕戏还没拍完,我就要陪你这大编剧戴上红得发紫的帽子被日本人砍头了!”
梁父吟嘿嘿地笑着说:“这是从何说起?我这么可怕吗?那你怎么还敢来找我?”
白月朗说:“我找他,名正言顺,演员向编剧请教角色分寸把握,谁也不会怀疑什么。”
梁父吟说:“你可别往火坑里推我呀!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是个危险分子了!”
白月朗斜了他一眼说:“你真的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你们不止一次地利用我,却又把我当个傻瓜,你是不是聪明过分了?”
梁父吟叹口气,情不自禁地抓过她的手,她试图抽出来,没抽动,也就放弃了。梁父吟说:“对不起,你什么也不知道反而好,没心理负担。我没法表白我的心。”
有他这句话,白月朗也就没怨气了。她问梁父吟:“你知道我今天找你干什么吗?”
梁父吟半开玩笑地说:“想我了吧?”
白月朗抽出手来红着脸说:“谁想你!倒是日本人想你了。”
这一下梁父吟变得严肃了,他料想,一定有什么对他不利的风声了。
白月朗告诉他:“最迟今天晚上,你必须把那东西转移走,如果有那东西的话。他们要行动,要搜查你家,上天入地也要搜到。”
不到万不得已,梁父吟只能装傻,他说:“什么东西呀?我没什么要转移的呀!”
到什么时候了,他还这么不信任别人!白月朗真的有点生气了,冷笑说:“又跟我摆迷魂阵!什么东西还用我点吗?只差密电码没让他们破获了。”
梁父吟吓了一跳,此时正有几个日本人过来,他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白月朗机灵地改口说:“我特别喜欢日本的歌舞伎,更喜欢李香兰唱的《苏州之夜》。”
待一群日本人走远,梁父吟不好不承认了,小声问她:“是不是从甘粕那里得来的消息?”
白月朗点点头:“我还能从哪得到消息呢。我上午去见甘粕正彦,去早了,就在天岗长喜秘书的房间里等,在天岗去烧水的一分钟,我瞥见文件筐里一份绝密等级的文件,是甘粕正彦刚刚签发的,是宪兵队、特高课写给甘粕正彦的报告,经过筛查,南湖一带的可疑电波集中在东区,那里除了你梁父吟和伪满政府几位要员,全是日本文职高官,你自然成了重点可疑对象,宪兵队主张立即搜查你家,甘粕正彦的批示是这样写的:此人激进,自不待言,家中藏有电台,似不可能,同意彻底搜查,这对名人也有益无害,不过要客气。”
没想到事情会突然恶化到这种地步,梁父吟甚至在考虑,也许,他也得消失了。
白月朗说:“不幸中万幸,还没到天塌下来的地步,只是怀疑。怎么看待你,甘粕正彦和宪兵队、特高课还不一致,从甘粕正彦的批复也可见一斑。甘粕正彦一直认为你梁父吟这人才华横溢、桀骜不驯、口无遮拦,不一定是那种身份。当然甘粕正彦也同意搜查你家,若是搜不到那东西,你就安全了。”
梁父吟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你”。
白月朗望着他,“怎么又这么客气了?”
梁父吟说:“不客气好吗?”
白月朗调皮地一笑说:“最亲近的人是不用客气的。”
这是情感的暗示,等于她已默许自己是她最亲近的人。梁父吟情不自禁地把她拥在怀里,走了几步,又松开,一脸的失落。
白月朗问:“怎么了?”
梁父吟支吾地说:“啊,不怎么。”
白月朗说:“有一回我回家,正听我爸、我妈在争论,你猜争什么?”
梁父吟说:“我怎么知道?”
白月朗说:“和你有关。”
梁父吟心里一动,他尽量平淡地说:“这我倒想听一听,我一个外人,能进入你们家的谈话主题,这可值得骄傲。”
白月朗瞪了他一眼,说:“去你的,我不说了。”
梁父吟想了一会儿,突然对白月朗说:“还得利用你一回。”
白月朗盯住他的眼睛,问:“若是我不上你当、不答应呢?”
“不可能!你不上当,我能让你自愿上当!”梁父吟又充满自信地拥着她往前走,还有闲情逸致拣了一片薄石片,弯腰在水面打了一串水漂,自己还查数,孩子般嚷着:“七个,七个!”
真是个不知愁的人!
到头来,白月朗真的得自愿上当,关键时刻帮他大忙。
在梁父吟回家不久,白月朗坐着甘粕正彦的黑色奥斯汀轿车来到梁父吟楼下,她上楼去了,还招呼日本司机上去帮她拿东西。
有几个警察在胡同口走动。其中一个认出了白月朗,说:“这个女演员能坐甘粕正彦的车,来头够大了。”
另一个说:“大明星嘛。”两个人绕到另一条胡同去了。
这时,白月朗从梁父吟的楼里出来,司机替她提着箱子,迅速登车。阳台上,梁父吟有些紧张地俯视着下面,幸好小街无人。车子好像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白月朗把东西带走后,梁父吟长出一口气,他进行了彻底清理,该毁的毁、该烧的烧,把最后一些纸灰冲进下水道,轻松地吹着口哨,坐到椅子上,把腿放到茶几上,悠然自得地看起书来。
白月朗的车驶到家门外时,白浮白正在书房伏案写教案,听见外面有汽车声,他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只见女儿从轿车里走出来,倾斜着肩膀,手里提了只很重的箱子。
白浮白思索片刻,不得要领,又回到桌前。少顷叩门声、开门声传来,他听见母女对话,龚新茹问女儿:“不是棚里有夜戏吗?怎么又回家来了?”
女儿回答:“我的戏安排在十点,来得及,回来清静一会儿,棚里乱糟糟的。”
母亲看看座钟,说:“现在都快八点了,还来回折腾啥?也不嫌累。”
白月朗笑起来,说:“妈好像不愿我回来似的。”
龚新茹想接过箱子,白月朗不松手。母亲问:“箱子里是什么呀?好像挺重。”
白月朗一边把箱子塞到自己床底下,一边很不在意地说:“啊,是电影胶片。”
这时白浮白推门进来了,埋怨道:“你不该把胶片往家搬,这种易燃的硝基片,沾火就着,最容易失火。”
白月朗笑着说:“爸爸挺内行啊,还知道硝基片、易燃片呢。”
白浮白说:“我是样样通、样样松。”
白月朗说:“这是摄影师让我保管的,这种片子是德国的,比富士的饱满,低密度曝光好,涂布也均匀,供应有限。”
白浮白明白,笑道:“你们是要攒点小份子吧!”
白月朗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负片,你们可千万别开箱子呀,一见了光,可就全报废了。”
龚新茹说:“你真把你爸妈当成乡巴佬了。”
白月朗从手袋里摸出个信封来,沉甸甸的,往桌上一扔,说:“这个月的薪水,还有奖金。”
白浮白刚伸出手去抓,龚新茹打了他一巴掌,抢先抓到手里,说:“这是孩子挣的钱,你伸手干什么?钱一到你手就无影无踪了,我得给女儿攒点陪嫁呢。”
白月朗开玩笑说:“爹妈用不着发愁攒嫁妆,只要我看中了的,就嫁,一分钱的陪嫁都不要。”
白浮白说:“怎么样?老脑筋了吧?咱月朗是大明星,日后挣钱如流水,用你小心眼给当把家虎?”
龚新茹一向知道女儿和梁父吟走得很近,就问白月朗:“是不是真想嫁那个梁上君啊?”
白月朗咯咯地乐了,说:“什么梁上君?梁上君子可是小偷啊,人家叫梁父吟。”
白浮白打诨说:“梁字毕竟记住了,你妈也没错到哪儿去。”
梁父吟来过白家几次,龚新茹注意盘算过,说道:“梁父吟人不错,有才情,性格随和,长相也行,就是岁数太大了点。”
白月朗不耐烦了,“什么大小的!谁说我要嫁他了?”
白浮白在一旁只是乐。
白月朗看看腕表说:“哎呀,我得赶回摄影棚了。还没化装呢,迟到,就得挨熊,那个下饭导演可不通人气了,谁都像欠他八百吊似的。”
龚新茹说:“叫什么?下饭?下酒菜呀?”
父女俩全乐了,白浮白告诉她:“下饭是日本的一个姓,跟田中、井上似的。”
夜已深,龚新茹已入睡。白浮白轻手轻脚地下床,赤脚来到女儿房间,也不开灯,蹲下去,从床下拉出那只沉重的箱子。
就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他摸索着终于打开了箱子。哪里有什么胶片!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部电台。白浮白迅速盖好箱子,又推回到床下。
他站在窗下沉思了很久很久,有忧也有喜。
2
湖西会馆甘粕正彦的客厅里,留声机放送着《君之代》:
我皇御统传千代。
一直传到八千代。
直到鹅石变岩石。
直到岩石长青苔。
甘粕正彦和徐晴听着音乐,品着白兰地。
他们谈论的话题中心是西江月。甘粕正彦夸奖徐晴很聪明,他说:“这件事你办得稳妥,稳住他是明智的,弄不好,这个人对我们没用了,却有害。”
徐晴知道西江月的要害,他最怕被自己人处决,这不奇怪,甘粕正彦说:“他们内部有个锄奸小组,专门对付变节、叛变人员,手段一点不比日本人差,以前有过这样的先例。四年前,我在哈尔滨刚刚成功地诱降了一个地下反日分子,还没等利用,就被他们自己人吊死在江桥上了。西江月能不怕吗,这显然是他急于想和你远走高飞的原因吧?”徐晴点头,“这正是西江月此时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态。”
徐晴的意思甘粕正彦明白,看起来,女人毕竟是女人,徐晴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下不得手,想假日本人之手处理此事,她落得一身干净。
徐晴也有另一种折中方案,她说:“如果让西江月隐姓埋名呢?也不一定非得把事情做绝吧?”
甘粕正彦没有支持她,摇了摇头说:“你为难,就别管了,这事交给我吧。谁让我兜揽你了呢。”
徐晴觉察到,试探道:“你还是要杀他?”甘粕正彦诡秘地笑笑,说:“我也不想手上沾血。”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随便地“喂”了一声后,神情变得紧张亢奋起来说:“好,好,露头就好,全答应,对,对,回头你把药品单子弄过来。”
放下电话,徐晴说:“看起来,你这理事长也不怎么管满映拍电影的事呀!”
甘粕正彦说:“谁说的?满映丢了一尺胶片、一张灯光纸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这绝不夸张,徐晴相信,他的精力实在太过人了。
电话铃又响,甘粕正彦接起又说:“既然你们非要行动,我不拦,也无须向我报告,好,祝你们成功。”
徐晴问他,“又抓人?”
甘粕正彦说:“特高课不抓人,不是失业了吗?”说毕大笑。
3
时钟打过十下,梁父吟已经躺下了,借着床头灯在看书。
忽听外面警笛声、汽车声大作,梁父吟爬起来,走到窗前,向外一看,有十几辆摩托车驶进南湖小街,日本宪兵个个荷枪实弹。
梁父吟下意识地看了看阳台,幸好他早把满洲国旗卷起来了,他又回到卧房,穿好外衣,来到书房,打开台灯,铺上稿纸,正襟危坐,开始写字,显得若无其事。
外面一阵楼梯响,脚步声如雷鸣,很快,他的房门被敲得咚咚响。
梁父吟手里夹着笔,镇定自若地拉开房门。十多个宪兵一拥而入,把梁父吟逼到墙角。最后进来的是岸信石斋大佐。
梁父吟很平静,他先发制人,说:“请岸信石斋先生,作出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岸信石斋想起对甘粕正彦的承诺,对梁父吟还算客气,他抖出一张纸来说:“奉命搜查。不瞒先生,南湖这一带,常有不明电波出现,如不查个水落石出,大家都跟着背黑锅。”
令岸信石斋没想到的是,梁父吟居然很配合。他很有风度地说:“请便,这是应当的,对谁都有好处。”桌上有五十支听装香烟,是日本造,很有名气的樱桃牌香烟,他弹出两支,递给岸信石斋一支,并且说这是甘粕正彦送他的。
岸信石斋反客为主,把自己的烟递了一根给梁父吟。二人相视一笑,点着烟,坐到沙发上,都跷起二郎腿。
日本兵开始分头搜查,抽屉全拉开,衣橱掏空,床也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大尉来请示岸信石斋,天棚和地板怎么办?
没等岸信石斋表态,梁父吟抢先表态:“地板刨开,天棚捅开,务必彻底,我也好解除嫌疑。”
岸信石斋不能不赞赏道:“作家先生果然有器量,甘粕先生没有说错。好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过后,我负责赔偿损失。”
梁父吟一笑,“说什么赔偿,这不是见外了吗?”
顿时,大镐抡起来,地板块横飞,天棚也掀去了半边,防寒用的锯末子从棚顶瀑布般淌下来,屋子里乌烟瘴气。岸信石斋一个劲儿说不好意思。
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当大尉报告“没有发现违禁品”时,岸信石斋站了起来,掸掸呢质军服上的尘埃,脱去白手套,握住梁父吟的手说:“恭喜先生。”
梁父吟莫名其妙,他说:“恭喜我?恭喜我的家遭到一场浩劫吗?”
岸信石斋说:“恭喜先生从我的名单里被钩掉了啊!”他也很会幽默,说,“上了我的名单,和上了阎王爷的鬼名册差不多吧。”
梁父吟潇洒地开怀大笑,并且拍着岸信石斋的肩膀说:“那我得感谢大佐先生把我的家彻底清洗一番了?”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从梁父吟家出来,岸信石斋直接赶往湖西会馆,半夜三更叫门可费事了。岸信石斋在门厅里轻轻走动着。
门终于开了,甘粕正彦披着衣服出来,打量他一会儿说:“应了我的话,你扑了个空。”从他脸上看出,他永远是那么自信。
岸信石斋有点灰溜溜的,无奈地点点头,硬着头皮问:“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甘粕正彦说:“你若得手,就不到我这儿了,早上关东军司令部去领赏了。”
这话可带有讥讽味道了。岸信石斋说:“前辈笑话我了。我也是例行公事,我知道,梁父吟是理事长的大红人,这也好,搜了、查了,也就正名了,不怕别人再说三道四了。”
甘粕正彦反倒说了句让他意外的话:“结论也别下得太早。”
岸信石斋又鼓起了勇气:“理事长的意思是……”
甘粕正彦说:“我什么也没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做‘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也许,连我都低估了我们的对手。但愿不是这样。”
4
新京医科大学院子里到处张贴着醒目的标语:“支援圣战”“为建设大东亚共荣圈而加油”等等。
白刃站在院外等人,只见白月朗一溜碎步从教学楼里出来,她说:“该杀的训育主任松本,每节课都压堂,讲起来没完。”
白刃说:“你一边拍戏一边念医大,每节课都宝贵,压堂对你有好处啊,可以多学点东西。”
白月朗说:“可松本是开思想训导课的,早知是他的课,我才不来,本来是内科学,临时串的。同学背地里说,他将来只能死在两种病上,你猜,是哪两种病?”
白刃知道他们又编派小鬼子了,还能有好话?
白月朗说:“一是得舌癌,二是得话痨!”
白刃哈哈大笑,说:“太痛快了,这种带有专业特色的痛快淋漓的冷幽默,只有医科大学的学生能想得出来。”
两人沿着石板路走出校门,旁边就是小北湖公园,他们向里边走去。白月朗说:“最近学校里有点人心惶惶,特别是毕业班,毕业后很可能被弄到南洋战地医院去随军,今天训导主任放出风来了,一时同学们人心惶惶。”
“怎么会这么急?我记得,毕业班实习还没完哪!”白刃皱了皱眉头,很是意外。
“这不明摆着吗?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南洋野战医院缺人,上一届毕业生就是提前半年走的,都去了菲律宾、琉球和马来半岛。学生都有点怕,谁愿意去当炮灰。”白月朗很是不平。
“我猜得到,训导主任一定又大讲大和民族如何优越,我听过他讲演,他这人还真不白给,他明白征服人心,他说满洲人和大和子孙一样,是优秀民族,他公开鼓吹,应当重用满洲知识阶层,给高薪待遇。”白刃说。
白月朗说:“是啊,他比那些只知道靠杀人维持高压统治的人要高明些。”
“我认为建大的总长作田庄一,还有满映的甘粕正彦都属于这一类人,其实他们更值得忧虑,按他们的‘国策’,对中国的征服只会更彻底、更不露痕迹。”白刃很忧虑,对于这种会征服人心的人,他一个也不敢轻视。
白月朗说:“不过,今天松本倒没讲日满融合,是动员会,动员医大学生到南洋军医院去,动员在校生到战地服务团去,这也算是勤劳俸仕的一种,听说是国务总理倡导,连康德皇帝也下了御旨。”
白刃说:“这你们得抵制呀!太平洋大战爆发后,战线吃紧,日本国内连十四五岁的中学生都应征入伍了,他这是拿你们当炮灰呀。”
白月朗说:“那怎么办?当局说了,不去就开除,更暗示会送进思想矫正院,那是另一种监狱呀!当然,我是两栖,已经不是正经学员,特殊,我倒不会有事。”
“如果新京医大一千多名学生都拒绝去呢?他们拒绝是有理的,医大是民用大学,不是军医大学,不是战争机器上的齿轮!”白刃想了想说,“法不责众,大家都拒绝服从,他开除得了吗?再加上奉天医大、哈尔滨医大、大连医专,联合起来抵制,他们的阴谋就胎死腹中了。”
白月朗拍手称道,“对是对,可谁有这个号召力?振臂一呼容易,万一没人响应,那可就要枪打出头鸟了。”
白刃说:“要秘密进行,在私下里联络,让日本人找不到出头鸟,他有枪不也白费吗?”
白月朗还是一头雾水,问:“私下里也得有人组织呀。”
白刃说:“这个你别管,会有人管的,你回头把他们的企划书拿给我。”
白月朗望着胸有成竹的哥哥忽然笑了,说:“我倒忘了,自己身边就有一尊真神,还用上别的庙烧香吗?”
白刃说:“真神,医大也有,只是你嗅觉不灵而已。”
白月朗还真留心过,医大几次闹学潮,一哄而起,说撤,一夜间又都偃旗息鼓了,好像有人牵线,只听辘轳响,却不知井在哪,他们这些人挺神啊!
白刃一笑说:“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白月朗明白,了然地说道:“各大学都有反日组织,国高都有,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白刃说:“也许吧。”
一说起这个,白刃就三缄其口。说客气点,叫城府挺深,不客气呢,就得用狡猾这个词了。
他们来到人迹罕至的假山附近,突然看见前面的路被警察封死了,有很多市民在围观,一些警察围着一具尸体在拍照。
白刃想靠近,警察用枪托拦住他。
白刃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证件,在警察眼前一亮,那是弘报处的特邀记者证件。弘报处在建国大学发展了一些“特邀记者”,目的当然是广植耳目,如果说白刃感激父亲,这是唯一一次,他求父亲白浮白走门子领到了这张记者证,有些场合别人不能靠前,他可以享有特权。
弘报处的招牌果然厉害,那警察认真看了看他的证件,退开,让他进到圈里。
白刃挤过去一看,死者面熟,细看,原来是西江月。枪弹击中了胸部,身下一滩血。他是仰面死的。奇怪的是,在他身上覆盖着一块白布,有人蘸着血水在白布上写了四个大字:惩办叛徒。
底下还有落款:国民党新京反日青年自觉社。
白刃很快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白月朗正翘首张望,见哥哥从人堆里钻出来,就问:“听人说,有一个作家被杀了!不知是哪一个?”
白刃拉着白月朗向外走,说:“是大名鼎鼎的诗人西江月。”
白月朗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怎么会是西江月老师?可惜呀。是仇杀、情杀?还是政治谋杀?我记得,他蹲过日本人的大狱,杀人陪过绑,后来又放了,几起几落。怎么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这事可能很复杂,从刺杀现场看,西江月无疑是被自己人处死的,白刃早就知道他是另一套马车上的干将,如果真是这样,显然上次被捕就叛变了,被同党发现并处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不想多说,只对妹妹说一时说不清。
5
梁父吟和白刃在白家小院葡萄架下下象棋,张云岫在厨房帮龚新茹洗菜。只有白浮白坐在书房里专注地写教案,窗子开着,他时刻留意着梁父吟和白刃的谈话。
白刃说:“学潮进展很顺利。医大学生罢课两天了,很有意思,咱们才发动一半,人家把标语口号都印出来了,显而易见,是重庆系在配合。”
“确实配合得很默契,珠联璧合。”梁父吟高度评价了建大的参与,说,“你们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建大是什么学校?伪满高等文官、又称汉奸的摇篮啊!连汉奸都表态支持医大学生了,力度就大了,当局不得不考虑。”
白刃笑着说:“你来不来给我们戴上了汉奸的帽子,好冤枉。”
梁父吟也笑起来。
这时,白月朗兴冲冲地跑进来,报告一个好消息,说:“文教部屈服了,方才张景惠亲自带着文教部长去了学校,召见了学生,宣布取消成命,医大学生不用到南洋前线服役半年了,张景惠还说自己考虑不周呢。”
白刃“啪”地一拍棋子说:“太好了,将!我看你往哪儿躲?这叫双车错。”
白月朗这才看见与他对弈的梁父吟,她收敛笑容说:“哎呀,作家在这儿呢,我没看见。你不是说跟我哥只是点头之交吗?”
梁父吟马上说:“友谊是可以发展的呀。”
张云岫出来插了一嘴说:“若不是我们建大强有力的后援,你们还不得让人家用大刀、水龙伺候啊!”
梁父吟问他们:“你们知道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好说话吗?”
白月朗不明白,白刃也弄不清这有什么背景。
这项动议是张景惠提出来的,意在买好。估计日本人也需要,但一旦闹起来,他们怕多米诺骨牌效应,好在都推到大草包张景惠身上了事。
白月朗说:“到底是作家,分析得头头是道。”
梁父吟说:“我也是有高人指点啊。”
张云岫和白月朗都想知道这高人是谁。梁父吟弦外有音地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很远,也许很近。也许是冥冥中的幽灵。”
前面几句还有点神秘,说到后来简直是玄学了,白月朗笑他迷信。
白月朗拉着张云岫进厨房,要帮她妈收拾饭菜去,一大帮人吃,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他们走后,白浮白大概写累了,点燃一支老刀牌香烟伏在窗口,问:“这一局谁赢了?”
梁父吟说:“你家公子赢了。技高一筹啊。”
白刃得意扬扬地说:“梁父吟别的行,下棋可是臭棋篓子!我轻而易举地就胜了。”
白浮白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万物同理,胜,是好事,小心乐极生悲,要防备出事。”
“这是什么意思?”白刃觉得他爸爸有所指,不像是单指下棋的泛泛之说。
白浮白说:“太顺了容易得意忘形。闹学潮也一样,胜了是好事,也容易露了底牌。”
底牌?听白浮白这话,他似乎知道梁父吟和白刃在这场学潮中的地位和作用。白刃和梁父吟相互看了一眼,不能承认什么,但白浮白的提示显然很对,梁父吟不由得点了点头。
今天的菜肴格外丰盛。所有人落座,还空着一个座位。
在开红酒的白浮白说:“很丰盛嘛,岂可无酒。”
张云岫说:“听伯母说,这桌好吃的全是白月朗姐姐的功劳,钱是她出,东西也只有她弄来的。”
白浮白说:“尽管吃,不必领情。”
白月朗洗了手过来坐下,张云岫给她端过一杯酒来。梁父吟说:“有名堂吗?”
白月朗一指桌上的月饼,梁父吟恍然说:“原来是中秋节呀。”
白刃很感慨,说:“过一个中国人的中秋节,也得偷偷摸摸的,可悲。”
梁父吟讲起久远的传说:“当年元朝时,百姓不堪官府欺压,起来造反,相约八月十五杀鞑子,把口令藏在月饼馅里分送千万家,凡是掰开月饼见了纸条的,到圆月升上中天时,全都持刀上阵了。”
作家又在编剧本吧?白月朗不信有这事。白浮白证实,他小时候他也听过,真有这个传说。
张云岫说:“何时咱也能利用月饼传号令杀东洋鞑子呀!”
白浮白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又用眼神警告他,然后举起酒杯说:“为团圆,干一杯。”
白月朗说:“今天嘛,白协和这话还有点不协和的味道了。”听这话,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白月朗吃了一口菜,冷不丁跳起来,去翻她的包。
龚新茹埋怨她:“总是忙三火四的,不能吃口消停饭吗?”
原来白月朗找出一份当天的《满洲日报》,头版通栏标题写着:
战时有害分子内讧,西江月被同党处决。
底下是一幅大照片,西江月饮弹毙命、身上盖着白布,白布上写着惩治文字。
在场的人远没有她这么关心,张云岫说:“我们看过报了。”
龚新茹很觉于心不忍,说:“这不是自相残杀吗?”
张云岫可不这么认为,他说:“西江月背叛了民族,那才有这样的下场,罪有应得。”
白刃说:“我和妹妹去过现场,说是惩治叛徒,也难说,也许是日本人干的,嫁祸于人呢。”
张云岫认为不大可能,说:“日本人杀人还用遮遮掩掩的吗?”
梁父吟早就有怀疑,说:“如果说是自己人惩治叛徒,日本人就没有卸磨杀驴的嫌疑了。”
这倒一针见血!谁也没想到,白浮白突然也补上一句,给梁父吟的话做了注脚:“总得别让效忠日本人的人太寒心啊!”
梁父吟又看了白刃一眼。
白月朗为父亲叫好了,说:“今天爸爸何其陈词慷慨!一针见血,是借酒力吧?”
梁父吟说:“你太夸张了,才喝一口酒,至于吗?”人们又笑了。
饭后,人陆续散了,只剩白月朗和梁父吟最后离开。白月朗拿了两块月饼,要给剧组的人带去尝尝。
梁父吟抽着老刀牌香烟,劝她还是别带为好。月饼可是白面做的,虽不至于给她扣上经济犯的帽子,犯口舌、惹麻烦也不值得。
龚新茹说:“不至于吧,看你们吓的。”
白浮白却支持梁父吟:“小心不为过。”
白刃又补充了一句:“况且,日本人并不希望中国人记住中秋节呀。甘粕正彦不是信奉‘亡其国必先亡其史’吗?亡其风俗也在亡史之列呀。”
这话深刻,也现实。为少惹麻烦,白月朗只得放下月饼。
倒是梁父吟提醒她一句:“好像存在家里的电影胶片要带走。我愿意帮忙。”
白月朗看了梁父吟一眼,说:“我正犯愁呢,太沉了,我可抓住了‘劳工。’”缠着梁父吟送她。
梁父吟有点犹豫,说:“坐三轮车吗?似乎不妥。”
白浮白提醒了一句:“不怕胶片曝光吗?”白月朗说:“又不开封,曝不了光。”龚新茹说:“月朗真是无事忙,怎么刚搬回来又要拿回去,穷折腾啥呀!”
父亲见她从床底下拖出箱子,就拦阻说:“太冒险了,又是夜里,这东西绝对不安全。”
这话引起了梁父吟的警惕,他小心地看了白浮白一眼,又与白月朗交换了一个眼神,还没等回答,白浮白又补了一句:“一定要拿,也须得到允许。”
白月朗说:“这可怪了,我的东西,爱拿就拿,要谁允许?”
这一瞬间,梁父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又把箱子推回床下,说:“白会长说的在理,今天不拿了,明儿个找个保险一点的车。譬如,用甘粕正彦的坐车。”
白浮白表示赞同:“怕曝光的东西,还是做到万无一失才对。”
离开白家时,天已很晚,为了节电,路灯熄了一些,街上已不很亮了,街上行人寥寥,巡逻的宪兵、警察倒多于行人,使人意识到,这是个刀剑管制下的“共荣”社会。
梁父吟和白月朗坐在一辆有篷的马车上,马蹄踏在石头马路上嗒嗒作响,马铃声清脆,车前灯摇摆着,时明时暗的路灯光影在他们脸上变幻着。
白浮白今天的表现,白月朗深觉奇怪,她问梁父吟:“你不感到我爸今天有点莫名其妙吗?”梁父吟早就觉得怪了,或者称“不寻常”更确切。
白月朗疑心道:“我怀疑箱子里的东西他偷看过了,不然,胶片曝不曝光和他有什么关系?”
梁父吟不想当着马车夫的面探讨下去,就用脚踢了她一下。忽然,一队骑马的宪兵迎面过来,拦往了他们的马车,一个宪兵中尉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地宣布要检查他们。几个日本兵把马车上下左右看了个遍,连车后吊着装马料的箱子也打开仔细搜过。
梁父吟出示了满映职员证,宪兵中尉下马接过,看了看,还给他,又转向白月朗说:“你哪,小姐?”
白月朗故意磨蹭,在坤包里翻找。
梁父吟替她说:“她是满映的明星。”
中尉不温不火地说:“就是李香兰,也得查。”
白月朗用两个指头夹着国民手账递过去,中尉亮着手电,把照片和本人反复地对比了半天,才敬礼说:“对不起,这是公务。”随后跳上马,带着宪兵们又去拦阻另一辆三轮车了。
车子又滚滚向前,马车夫扬起鞭子甩了个脆响,他说:“这马料箱子一天少说翻八遍,里头藏根针也能翻出来。”
白月朗和梁父吟相互望望,都没出声。他俩都有点后怕,如果不是白浮白百般拦阻,今天若是把电台带着上路,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梁父吟倒不担心,有他在,不可能让白月朗冒这个险,想起白浮白的言行,他忽然有所醒悟,白浮白会不会是个戴着面具和镣铐跳舞的人呢?这想法令他震撼,也令他心血上涌。但在白月朗面前,他只字未提。
马车驶到满映大门前停下,这里远离市区,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满映的门前灯火辉煌。
梁父吟给了车钱,打发走了马车,说了声“好险哪”。
白月朗会意,也无声地一笑,说:“今儿个若是不听爸爸的话,带着胶片上路,那可就惨了,没想到随时查路,又这么严。”
梁父吟开了句玩笑:“白浮白脑后好像有第三只眼。”
这话确实像开玩笑,白月朗笑了,说:“他是二郎神啊?”
梁父吟说:“他好像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又像是知情人。”
白月朗说:“你别疑神疑鬼了,他呀,老协和,胆小而已,谨慎不是胆小人的通病吗。”
梁父吟摇头,说:“不对。他说夜里带这东西太冒险了,这本身就讲不通,带胶片有什么危险?夜里更不怕跑光啊。胶片又不是什么违禁品。更何况他又说,一定要带,也要得到允许,他好像是我们圈里的同志。”
白月朗摇头笑着说:“你神经没出毛病吧?他会是和你一样的人?那日本人不是白给他那么多奖状、银盾了吗?”
表面看当然不像。但是,梁父吟毕竟想得更远,他说:“也有一种的人,真人不露相啊。”
白月朗咯咯地笑了,梁父吟又把她父亲形容成有道行的高僧了。她好奇地问梁父吟:“你们的人,相互都不认识吗?”
“这是自然的,有时是对面不相逢。”梁父吟说,“甚至有的夫妻,是上下级,却互相不知道身份,用的都是暗语,传达情报,有人中转。”
白月朗很惊讶,“这未免太神秘、也太有趣、太刺激了!”
梁父吟叹口气,说:“这都是血的教训换来的经验,一个环节出了毛病,会影响全局,一个人变节,会使好多人被捕,只能单线联系,绝不可以发生横的关系,有时明知道他是同志,也不能说破。”
“这活我可干不了,我怕憋死。”白月朗说。
梁父吟对她敞开了心扉说:“不幸的是,你已经干了,帮了不少忙。”
白月朗早就知道,最明显的有两次,一次是到东边道出外景时带箱子,又故意让人偷走,另一次是这次借用甘粕正彦的座车运走梁父吟家里的电台。
她崇拜梁父吟,更敬佩他的民族气节,既然今天梁父吟主动承认自己“已经干了”,她索性提出,说:“不如干脆也加入,省得被‘稀里糊涂地利用’。”
梁父吟为“稀里糊涂地被利用”向她道歉,至于加入组织的事,不妨从长计议,不在于形式,她不加入更好,更有伸缩性,目标也小,利于掩护。
这道理获得了白月朗的认同,她没再坚持。
梁父吟忽然问起一件似乎毫不相干的事,问:“几次去白家,常听你母亲抱怨,说你父亲工资不怎么往家里交,还把钱藏在鞋里,有这事吧?他攒私房钱干什么?”
怎么关心起她家的私事来了?白月朗觉得梁父吟问这话是有目的的,于是回答:“父亲倒是常常资助穷学生,不过也不能月月光啊。我也觉得父亲身上无法解释的疑点越来越多。”她意识到,梁父吟不会有那么广泛的兴趣去关心她家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想到这里,她对梁父吟说:“能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吗?”
电影厂里走出来几个下夜班的洗印厂职员,与梁父吟、白月朗打过招呼,他们走过去后,梁父吟问:“你想知道什么?”
白月朗说:“我明白,干你们这一行,总是需要大笔资金的,日本人、伪满洲国当然不会提供反抗者资金,钱从哪来?”
梁父吟哈哈一笑,说:“反正天上不下钱,地里不长钱。”
这等于废话。白月朗忽然想到,梁父吟方才问父亲私房钱的事,必有所指。他是不是怀疑白浮白本来也是个地下抗日分子呢?
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像,是不是梁父吟也这样猜测?瞬间,白月朗忽觉父亲高大起来,白月朗抑制着内心的冲动,向梁父吟提议:“我有个办法,一试准灵。”
梁父吟似笑非笑,问:“你试什么,怎么试?还是快回去睡觉吧,别想入非非了。”
白月朗本想和盘托出的,一怕梁父吟笑话,二见他又似乎兴趣不大,就咽了回去。是呀,万一父亲根本不是民族进步分子,自己岂不自己打脸,讨个没趣?她决定悄悄办。原来她想做个扣。爸爸已经好几次张口向她要钱了,若不是妈妈拦着,她早给他一些了。她准备主动给他一些钱,每张钞票上都做个暗记,然后告诉梁父吟,如果这些钱到了他们手里,那就证明,他是自己人,一个伪装得非常成功的英雄。
从大门口到厂区宿舍,还有挺长一段路呢,其中有一处茂密的林带,白月朗说她不敢走,让梁父吟送她。梁父吟很乐意送,却有点犹豫,他怕碰上甘粕正彦、天岗秘书这些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他们误会什么?”白月朗说,“你怕人家知道我们两个好吗?”
梁父吟说:“我已经在甘粕正彦面前否认我们之间有任何发展余地了。”
这种表白简直是背叛,白月朗不悦地问:“这是你的真实心理吗?”
梁父吟说:“我知道甘粕正彦的心思。这么多年来,他对女人只是一个‘玩’字,若说他真正从心里喜欢一个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你白月朗恐怕是第一个,我以一个作家的眼光审视,看得再准确不过了。”
白月朗一听这话,扭身就走,走得很快,梁父吟几乎追不上。梁父吟这叫什么话?这等于宣告,他在与甘粕正彦争夺爱情的战场上退缩了,把她拱手让人了,白月朗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梁父吟好歹追上了她,白月朗又加快了脚步说:“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我是你的私有物吗?你想送人情就送人情?”
梁父吟深感不安,连忙解释,说:“你误会了,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白月朗说:“你想是这个意思也不行吧?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你想送礼就能送得成吗?”说罢,她大步走进了黑影中。梁父吟看见她的肩膀在抖动,她好像在哭。
梁父吟站在那里,心里不安,好不懊恼,看来他的话深深地伤害了她。
6
甘粕正彦这一次应召走进关东军司令部,坐进梅津美治郎的办公室,显得没有那么从容了,他面前摆着一堆中、英、日文报纸。他抓起这份看看,又抓起另一份看看,心神不定。他没想到事情会急剧恶化到这种地步。他在梅津美治郎面前头一次这么不自信,而此前,他在心理上,确是以军界元老和前辈自居的。
细看,英国《泰晤士报》上,梅津美治郎用红笔在通栏标题下用红笔粗粗地画了一杠子,还用彩笔译成了中文,头版通栏标题是:
看,日本法西斯731细菌部队残害人类真面目
甘粕正彦懂英文,他大略看了看,心里没底,说了句:“真是意外,怎么变本加厉了?”言外之意是731的女间谍已被他处决了呀!怎么还会有机密泄露呢?
梅津美治郎的脸色冰冷,也没有从前那么客气了,话语里很大成分是怀疑他冒功,说:“捕杀了731的铃木贞子,说她是泄露机密的元凶,元凶伏法,却又出了这篇文章,几乎兜了731的老底,这回怎么说?”
甘粕正彦镇定一下,他毕竟是久经战阵,他开始翻旧账:“我对梅津大人说过,我本来就不大相信铃木贞子是间谍。如果不是急于向东京交差,也许不该上演自欺欺人的闹剧。”
球又踢回去了。梅津美治郎有点心虚,当时,甘粕正彦确实不主张马上处死铃木贞子,可梅津美治郎急于摆脱困境,急于邀功,坚持这么干,否则哪有今天的被动?
见梅津美治郎的气焰下去了,甘粕正彦也不想让他过度难堪。
梅津美治郎的口气缓和多了,说:“不管怎么说,731可在全世界出名了!这把大日本帝国推到了尴尬的被告席上了,连轴心国友邦都指责日本了。我只是军人,这事只得依靠您甘粕正彦,无论如何,请您一定要拿出办法来。”
“怎么平息?反正没有真凭实据,矢口否认是最聪明的选择。至于731那边,我决定再次出马,亲自去哈尔滨。我敢肯定,真正的间谍还在731里藏身呢。”甘粕正彦冷静地说。
梅津美治郎没有更高明的办法,也只能这样,临时又鼓励他几句:“有你出马,我就放心了。”
甘粕正彦当天下午就从长春起程,乘亚细亚号特别快车去了哈尔滨。哈尔滨731给水部队部队长松井石根少将亲自到滨江车站接他,之所以不在老站露面,也是出于保密需要。
松井石根少将小个子、矮墩墩的,大脑壳,脑门发亮,留着武士胡子,他与甘粕正彦来不及寒暄,就进入实质性工作。在一间保密室里,二人面对面坐着,松井石根面无表情,731机密泄露,成为国际舆论攻击日本的口实,他作为部队长,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如处水火之中。
甘粕正彦在看731的花名册,左侧屋子里,甘粕正彦的随员们在翻看堆积如山的档案。
松井石根说:“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731的人,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
甘粕正彦莞尔一笑道:“不也有铃木贞子那样的不坚定分子吗?”
松井石根很反感,说:“她只不过是个替罪羊,是情报部门的替罪羊。是低能者的挡箭牌。”
没想到,甘粕正彦反倒温和地笑了,他说:“松井将军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太对了。”
松井石根听了愕然,甘粕正彦不在意他的反感和不恭?
甘粕正彦说了一句友善的话,“为了大日本的利益,我们没有理由顾自己的脸面。”
松井石根的脸色变过来了说:“既然甘粕君这么说,731愿全力配合,你想怎么办都行。”
“我决定从查档案入手,还要更严密地检查来往信件,我要留下几个人常驻,这样是否可行?”甘粕正彦询问松井石根。
松井石根说:“当然可以。”
7
可以看出来,梁父吟居宅经过了重新修葺,天棚、地板粉饰一新,家具也换了新的。最醒目的是,靠房门处安上了壁挂式电话。这变化来自大搜查之后。宪兵队特高课打赌打输了,没在梁父吟家搜查到可疑的电台,甘粕正彦指令他们出钱为梁父吟的房子“恢复原样”,这实际等于道歉后的补偿,为梁父吟挣足了面子。
这天,梁父吟正坐在写字台前写稿子,门外有人敲门。他走过去开了房门,是穿海魂衫女校服的杨小蔚。梁父吟说:“你来了?”
杨小蔚说:“不是你捎信让我来的吗?”
“是呀!”梁父吟让杨小蔚来拿下个月的膳食费,早给她预备好了。
“距离交膳食费还差十天呢!”杨小蔚说,“表哥你真是太好了,明儿个能挣钱时加倍还你。”
杨小蔚环顾一下屋子,马上惊呼起来:“什么时候收拾房子了,嗬,连家具都换了新的,还买了收音机,你肯定是拿了一大笔稿费才敢这么摆谱。”
梁父吟是一毛不拔,他说:“全是日本皇军优待的。”
杨小蔚不信,说:“你是日本人的祖宗啊?”她走过去,摆弄着那台新收音机,嘲笑他真敢吹!她早听白月朗说了,日本人半夜三更抄了他家,没抓他去蹲笆篱子,就够便宜的了,居然还给他修房子!
梁父吟给她拿来一瓶葛瓦斯,启开盖递给她,说:“这是真的,不但修房子包赔损失,宪兵队还上门赔礼道歉了呢。”
杨小蔚仰脖灌了一大口冒白沫的碳酸饮料葛瓦斯,说:“你没发烧说胡话吧?”
梁父吟说:“你怎么不信呢?他们怀疑我是抗日骨干,怀疑我这有地下电台,天棚拆了,地板刨了,家具全砸烂了,到头来是冤案,我是真正的良民,人家讲道理,凭什么不赔?”
杨小蔚相信了,一挤眼睛笑着小声问他,“也就是蒙日本人吧!”
此言一出,梁父吟拼命向她打手势、使眼色,又伸手去捂她嘴巴,杨小蔚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也不敢多言多语了。
自从重新装修了房子、装上电话,梁父吟从不在家里接待同志,唯恐宪兵队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装了窃听装置。
为消除杨小蔚“蒙日本人”这句话的负作用,粱父吟说:“我呀,除了嘴没把门的毛病外,真的是百里挑一的日满亲善派了。我怎么红起来的?还不是日本朋友捧红的?人不能忘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一席话,太反常,这不是奴颜婢膝的嘴脸吗?这哪像表哥的风骨?直惊得杨小蔚目瞪口呆。
梁父吟把散在写字台上的稿纸捋到一起,对杨小蔚说:“走,出去遛,请你下顿馆子。”
他们出了门,梁父吟把门上了锁,朝南湖走去。梁父吟和杨小蔚沿着垂柳拂水的护坡堤漫步走着,秋风很大,一层层白浪扑上护坡堤,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公园里人不多,湖面也没有几只游船,显得很冷清。
杨小蔚问:“你方才怎么了?又挤眉又弄眼的,尽说些对日本人感恩戴德的话!不会是吓破了胆,当汉奸了吧?”
梁父吟四下看看,小声说了自己的担忧:“房子重新装修,全是宪兵队一手包办的,可能装上了那玩意儿。他用手指了指耳朵。”
杨小蔚脱口而出:“窃听器?”
梁父吟笑着瞪她一眼,“你这丫头,非捅破了不可。”
“不会吧?”在杨小蔚说,“既然没搜到电台,又赔礼道歉了,干吗还信不着呀?”
“欲擒故纵,他们会轻易解除警戒吗?”梁父吟很清醒。
杨小蔚问:“你有感觉吗?”
“当然有。我做了一次试验。有一次我在屋子里故意向同事发牢骚,说日满协和、亲善,还是不一样,我们前面一栋楼住着日本人,有管道煤气,他们不过是小职员,可我们这一栋,住户都是有头有脸的中国人,就只能使煤球炉子,还让我们效忠!结果呢?立竿见影,不到七天,突然来给我们这栋楼安装煤气管道了,你说,是不是装了窃听器?”
杨小蔚拍手笑道:“这可好了,今后你想要什么,就在房间里大发牢骚,他们就会送上门来了,哪找这么便宜的事去。”
梁父吟哈哈一笑,“再用怕就不灵了。我知道你总趁休息日来‘解馋’,想吃什么,待会儿请你,给你解解馋,下馆子。”
杨小蔚说:“我今儿个不馋,中午刚吃了大米饭、回锅肉。肚子里还有油水呢。”
梁父吟很惊讶,问:“医大也能吃大米饭、回锅肉了?从前只有建国大学有这特殊待遇呀。”
杨小蔚说:“仁丹胡子校长在校会上宣布了,从这星期起,每周一、三、五、日中午改善伙食,大米饭、馒头管够,红烧肉、狮子头、熘肉段轮着上。”
梁父吟问她,“校长没说这是为什么?满洲人一向是不准吃细粮的呀!”
杨小蔚说:“不知道,向建国大学看齐吧?反正也没人问,给就吃呗,不吃白不吃。”
梁父吟猜想道:“学潮之后,这一定是甘粕正彦的主张占了上风,他就主张让中国学生和日系学生在生活上同等待遇。从征服人心的角度说,甘粕正彦是高手。”
杨小蔚对甘粕正彦印象不坏,回应说:“看来,甘粕正彦这人挺善良啊。”
梁父吟说:“善良背后,一样的目的呀。”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二人坐下。杨小蔚知道,表哥找她决不仅仅是拿膳食费,通常有事指使她。就问他有什么事没有,她下午没主课,还得到钟鼎的牙科诊所帮忙去呢。
梁父吟想托她办一件事,问她能不能行?
“办什么事我杨小蔚不带打憷的,有刺激性的更好,就等你张口呢。”杨小蔚拍着胸脯说。
梁父吟说:“有人为我筹办了一批货,必须有人带出来,不知你行不行?”
这不是小事一桩吗?杨小蔚就问:“是什么货?”
梁父吟不准她多问。交给她什么,就拿什么。
杨小蔚嘻嘻地笑了,说:“表哥可露馅了,这一定是……那个。”
梁父吟怕她说出不得体的话,不准她多嘴,告诉说:“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
杨小蔚调皮地发问:“你们不是有严格的纪律吗?怎么用我这个局外人办这样机密事?”
梁父吟说:“原因当然有,我认为你比别人更方便、安全,你去接了头就明白了。这是对你的信任。你是个有良心的进步青年,有良心的中国人,心是相通的。”
杨小蔚一阵激动,梁父吟说得她心里热乎乎的,有他这话,叫她干什么她都没二话。
梁父吟给她一封密写信,嘱咐她亲手交给收信人。说:“你把这信给那人看了,就会把东西交给你,下边怎么处置,有人会帮你。不过有一条,你必须保证按指令办,能不能做到?”
太刺激了,太激动了,杨小蔚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觉,浑身上下有的是力量。她肯定地用力点头,并且发誓,保证万无一失。
梁父吟又叮咛她:“当着任何人,包括收信人,也不准说出我来,能不能守口如瓶?”
“不就是把话烂在肚子里吗?行。”不过杨小蔚也有担心,“那他若问起来呢?我总得说出张三、李四来吧?指令又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梁父吟说:“他若问,你就说,朋友不让说。他应该不会问的。”
杨小蔚又庄重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