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甘粕正彦进了大和旅社经理室,天岗从外面关上房门。甘粕正彦接过电话,说:“啊,是野副将军,你还没休息呀?他呀?他已经打上门来了。”他捂住话筒向门口看了一眼,又压低声音,说,我有办法对付这个草包,你放宽心去睡大觉。他随即挂断了电话。
甘粕正彦重新摇电话,他说:“接线生吗?我是甘粕正彦,对,你马上给我接通关东军总司令官梅津大将家里,有紧急军务。什么?这不算晚,你不会受训斥的,你应该知道,我有这个特许权,什么时候都可以要通总司令官的电话。好、好,我等着。”
趁甘粕正彦去接电话的机会,张景惠凑到白月朗身旁,把她的手抓过来,在她手背上拍着说:“你别害怕,天塌不下来,再说了,天塌下来还有我这高个的擎着呢。”
白月朗把手抽出来说:“多谢,我虽然被冤枉,可落入他们手,也是凶多吉少啊。”
张景惠说:“大不了我去求梅津美治郎大将,他上任那天,我没巴结他,他反倒先给我送了一份厚礼,为啥?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呀,妈拉巴子的,他们离了我就玩不转转,就冲这个,我到时候要他一句话,黑变白,白变黑,手拿把掐,甘粕正彦算个屁。”
少顷,甘粕正彦回来了,屁股还没坐稳,天岗又急匆匆地进来说:“总理阁下,关东军总司令梅津大将找你的电话,找你一圈了。”
张景惠绝对想不到这是甘粕正彦使的计,一听关东军司令找他,像个圆皮球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咧开大嘴笑着说:“真他妈巧!我正想找他呢,他倒先把电话打过来了。”他示威般的横了甘粕正彦一眼,又掉过头向白月朗投去鼓励的一瞥,似乎在说,这回你心里有底了吧?可他哪里知道这是甘粕正彦跟梅津美治郎做好的扣啊!白月朗没出声,张景惠抓起他的手枪出去了。
甘粕正彦问白月朗:“方才张景惠跟你说什么了?”
白月朗摇摇头,说:“没说什么。”
甘粕正彦笑着说:“他一定大包大揽保你没事。你信吗?”
白月朗说:“我并没犯法,用不着谁保我、救我 。”
甘粕正彦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恐怕张景惠接完这个电话就把尾巴夹起来了。”白月朗看了他一眼,已经猜到甘粕正彦又要戏耍张景惠这个草包总理了。
张景惠进了大和旅社经理室,坐下,毕恭毕敬地接听电话:“不辛苦,不辛苦,谢谢梅津总司令官!是,我很好,我来视察东边道,托您的福啊,看到这里红胡子死的死、逃的逃,都老实了,百姓安居乐业,我高兴啊,皇军肃正治安有方啊。”接着他有点不自在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是,是,不敢,卑职不敢越权。”
梅津美治郎正在电话那一端教训他:“你不能妨碍公务,懂吗?我不止一次听说你背地里骂街,阴一面、阳一面,这不好吧?我们选中你当国务总理,要的是忠诚和驯服,你做不到,我们随时可以找一个比你更听话的。”
这最后一句分量太重了,张景惠已经汗流满面了,什么“妨碍公务”,肯定是方才甘粕正彦在电话里给他上了眼药,张景惠这才醒悟过来,妈拉巴子的,这王八蛋!可好汉不吃眼前亏,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对着话筒不断地大哈腰:“是,总司令放心,狗还能改了吃屎的毛病呢,今后,我堵上耳朵、蒙上眼睛,啥也听不见,啥也看不见,中了吧?我就是那磨道里的驴,听喝,还不中吗?”守在门口的天岗差点笑出声来。
几分钟后,天岗在门口探了一下头。甘粕正彦问他:“总理大人电话接完了吗?”
天岗说:“刚刚通完话。”
甘粕正彦故意挖苦地说:“快请他过来坐呀,他的牢骚还没尽兴呢。”
天岗笑着说:“总理阁下放下电话就耷拉着脑袋走了,出了一头冷汗,都没敢往这边看一眼。于是属下问他这边的事还没完,怎么走了?他说,我他妈吃一百个豆不嫌腥啊?”
甘粕正彦得意地拊掌大笑。他回头得胜似的问白月朗:“怎么样?被我言中了吧?”
白月朗讥刺地说:“你确实走了一招绝棋。看着走狗被摆布的丑态,你有理由高兴。”
甘粕正彦收敛起笑容注视着她,心里想,从前只把她看成是一个含苞欲放的少女,单纯、纯情,涉世不深,看来错了,小看白月朗了,她居然把甘粕正彦的智谋看了个里外透亮。但这话他没说出来,甘粕正彦挥挥手,把天岗打发走,又把白月朗一口没喝的凉茶倒掉,重新沏了一碗热的,很有闲情逸致地说:“等有时间我用日本茶道请你。”
白月朗没作任何反应,木然地坐在那里。
甘粕正彦说:“看起来,你指望别人救你,十有八九都会落空,还是就近求我这个小菩萨灵验啊。”
白月朗依然不语。
甘粕正彦的眼神变得温情脉脉了,他娓娓动人地说:“我以前说过,我这大半生,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不乏美女,你不会说我夸张吧?咱们满映可以说美女如云吧?可是,从来没有哪一个让我这么动心过,你是第一个,也一定是最后一个。”
白月朗有几分惊讶,从前,甘粕正彦对她特殊,她是有感觉的,可即便是那时,甘粕正彦也没这么赤裸裸地表白过,今天这场合似乎没有花前月下的温馨浪漫气氛啊?他是乘人之危,还是打这张牌软化她?不管怎么说,白月朗是十分清醒的,所以她回答:“你对一个囚徒表白这些,不觉得有点荒唐吗?”
甘粕正彦说:“你别打断我。但我知道,我对你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的,你心中有别人,其实,我有足够的权力和优势,有各种理由、借口占有你,你跑不掉的,但我从来没让你有半点失去自尊的举动,你不会没有感觉吧?”
这倒是实话,也正因为这个,白月朗一直保持着与甘粕正彦的交往。但今天场合不对,她不能不有所警惕,就讥讽地说:“这是甘粕先生值得骄傲的美德吗?”
甘粕正彦说:“我不敢这么说。但你心里明白,至少我对你是尊重的。我在心底默默地爱着谁,我有这个自由和权力吧?你总不能因为这个鄙视我吧?”
白月朗说:“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好了,不必兜这么大的圈子。”
甘粕正彦说:“我知道,你真正崇拜和深爱着的人是梁父吟,他确实很优秀,是个男子汉。在感情的赛场上,我过去从来没准备输给他,你信吗?”
白月朗说:“我并没有让你与他竞争。况且,感情的归属,完全是我自己的事。”
甘粕正彦说:“我说我是个好人,你承认吗?”
在白月朗眼中,那个温文尔雅的甘粕正彦早已撕掉了迷人的画皮,白月朗不可能对他存在幻想了,所以她说:“你比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要好一些。”
甘粕正彦的话,很具杀伤力,他说:“如果说梁父吟是我的情敌的话,现在我甘粕正彦占了上风,梁父吟成了阶下囚。我只要暗示一下,梁父吟就快没命了,这不正是我消灭情敌的良机吗?”
白月朗想说“你干得出来”,又不愿把他逼到死角,那对梁父吟不利。
话锋一转,甘粕正彦又把话拉了回来,说:“你真的把我想得这么坏吗?我如果告诉你,我不但不对他落井下石,反而决心成全你们,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会相信吗?你会作何感想?”
白月朗早已从天真烂漫的情调里脱胎了,她显得很冷静,“倘若如此,不会是没有附加条件的吧?”
甘粕正彦说:“你真聪明。一句话,让梁父吟与我合作,只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然后成全你们,可以结婚,不愿留在满洲,可以去日本,我负责介绍你进日本东宝电影公司,一样成为大明星。”
白月朗知道这不完全是欺骗,但它的代价就是她和梁父吟的人格和民族尊严的彻底沦丧。所以白月朗说:“你想得太美了,你这梦怕是做不成的。”
她的心很乱,惦记着梁父吟,不知他现在何处?连自己都成了阶下囚,梁父吟肯定是落入虎口了,甘粕正彦不会平白无故地编出这么个故事来。白月朗很心焦,假如此时自己没出事,也还有机会借助一些上层关系对梁父吟施救,可她一样是囚徒,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抱恨了。
2
梁父吟在满映演员养成所排练厅空荡荡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窗外、门口依然有人看守。
他忽然听见外边有一个动听的女声在唱《塞上散曲》:
天接衰草草连天。
大风飘送白云到天边。
我思情郎,郎在塞上走。
情郎啊,何时来到妹妹梦里边。
梁父吟听出是古樾在唱,这首《塞上曲》是她主演的《塞上春秋》的主题歌,也是她自己灌的唱片。她此时唱它,与自己吹《春江花月夜》口哨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在联络自己。梁父吟迟疑了一下,走到窗前去,欠开一道窗帘缝,果然是古樾在唱歌,她在旷场晾衣绳上晒衣服,看守没法轰她走。她磨磨蹭蹭,样子很悠闲,眼睛一直盯住这扇窗户。
梁父吟索性把窗帘拉开,向她摆手,古樾清晰地看到了他。
看守轰赶古樾,叫她快走开,不准她在这里多停留。古樾偏不走,“为什么不准停留?这是我们满映的养成所,我住在这儿呀,晾衣服你管得着吗?”
没办法,看守又去喊人,又过来几个人动手拖古樾,古樾便大喊起来:“我说到办到,放心吧,我是讲信用的。你别怕,我一会儿就宣扬出去,让全满映的人都来看看,电影厂成监狱了!”
这显然是说给梁父吟听的,一是告诉他,消息帮他传递出去了,二是想发动满映员工来声援他,古樾被拖走了,但消息不胫而走,很多满映员工跑来看究竟,梁父吟算是满映举足轻重的大名人了,他竟被拘禁在排练场,这可是天大的新闻。
一时这里如临大敌,满映演员养成所宿舍前,军警宪特林立,几辆警车也开过来,停在楼前。在古樾鼓动下,好多满映的演职员都围拢过来观看,七嘴八舌地议论,好些人公开为梁父吟打抱不平,一些日本职员也来为梁父吟说话,局面有点失控,古樾别提有多兴奋了。
根岸宽一副理事长被宪兵队请出来,他不断地规劝大家,让大家请回,说得唾沫星子直冒,当人们质问他,为什么把满映当成监狱,也有人为梁父吟辩护时,实在无法回避了,根岸宽一只得亮出撒手锏,说梁父吟是地下反日骨干,罪有应得。
这一下更热闹了,质疑的、抗议的、嘲弄的话从四面八方抛过来,古樾带头起哄,还恶作剧地把一块道具牌匾用纸糊了,请美工师在上面写上“满映第一模范监狱”字样,堂而皇之地挂在演员养成所门口,惹起阵阵哄笑声。弄得根岸宽一手足无措,自知理亏,冒汗了,无法应付这混乱局面。他一面向员工道歉,一面下保证,立即与宪兵司令部交涉,把人弄走。但他对人们要求释放梁父吟的呼声却不敢答应,说不干他的事,狼狈地钻出人群去给宪兵司令部打电话去了。
不一会儿,宪兵队大车小辆满载着全副武装的宪兵开进了满映,梁父吟被押了出来,仍然围着的人群一阵骚动。梁父吟很轻松、镇定,风度不减,他微笑着向他的同事们颔首致意,不像是囚徒,倒像他从前上台领艺文赏一样风度翩翩。
人群中又掀起一阵议论声,包括一些日系员工,都为他鸣不平,他们认定梁父吟是好人,好多人都不同程度地接受过他的帮助,梁父吟在满映的口碑很好,难怪好多人跟着囚车跑,高喊愿为他申辩、担保。
这一切当然无济于事。梁父吟被带上闷罐囚车,车后门关闭前,粱父吟向大家抱拳拱手,一再表示谢意,又特地潇洒地向古樾作了一个亲密的手势。“咣当”一声,车后面的铁门关死了。
古樾追着囚车往前跑,不顾宪兵的拦阻大声喊:“你放心,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我们会替你伸张正义的。”随后她征集签名保释梁父吟,好多人响应,包括几个日系导演、摄影师、美工师、照明师、化装师……签下来的结果很耐人寻味,日本艺术家多于中国员工。
3
杨小蔚混进城后胡乱地在街里转了一圈,在一家挂单幌的小饭馆里吃了半斤煎饼,喝了一碗豆腐脑,肚子饱了,却一时不知该上哪去。打听白月朗和张云峰关押在何处,不会像找豆腐脑小馆这么容易。她觉得带她进城的老屈头人挺憨厚,决定先去他那落脚,否则在这草木皆兵的小城乱晃,是有很大危险的。
按着屈老头说的方位,杨小蔚很快就打听到了。他家住在狭长的通化山下一栋茅草屋,说是房子,其实像个低矮的瓜窝棚,正面墙是土坯垒的,山墙是拉合辫子砌成的,房上苫的是三叶草,烟囱更简陋,是从林子里捡回来的空筒树干,往烟囱桥子上一竖,用两根木杆拉住完事。因泥草房年久失修,房子向东面倾斜,不得不用两根大木头支撑,看上去随时能倒塌。
木板门开着,厨房里烟雾腾腾,老屈头正撅着屁股在灶坑前吹火,柴湿又倒风,灌了满屋子辣烟。锅里的水好歹开了,老屈头从泥瓦盆里捧出几捧和好的掺橡子面的糠面糊,团成黑糊糊的一团,拍扁,贴到热锅沿上。
当他盖上锅盖时,一回头,看见杨小蔚站在门口,他又惊又喜:“哎哟,是你呀!快屋里坐,找着你舅母了吗?”
杨小蔚只能接着说谎:“找是找到了,邻居说改嫁走道了。”
老屈头打了个唉声说:“这可真是的,时运不好,你烧香连佛爷都掉腚。”
杨小蔚嘻嘻一笑说:“屈大爷,我可是没地方去了,能不能在你这将就几宿?”
老屈头说:“这话不是见外了吗?你能住我这儿,这是瞧得起我这孤老头子,都是我前世修来的,住吧,你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可是没好吃喝,你别嫌恶就行。”
饭好了,尽管杨小蔚不饿,却不过老屈头的盛情,杨小蔚只好同他盘腿对坐在西屋土炕小炕桌前吃饭,饼子里大半是糠和毫无黏性的橡子面,一动就散花,要两手捧着吃,根本没菜,除了小葱蘸酱,桌上什么菜也没有。
老屈头很觉得过意不去,说:“早知你来,怎么也该上街里去买块豆腐啊,这太慢待了。不怕你笑话,我家里油瓶子见底,盐都没有了,明儿有柴火市,他打算去卖了这车榛柴,买块豆腐、香油果子,咱爷俩解解馋。”
杨小蔚笑了,还说:“明儿个`跟您去卖柴火。”
老屈头说:“那敢情好。”
吃完饭,杨小蔚问又老屈头:“在国兵里、警察局里有没有熟人?”
老屈头反问:“啥事呀?”
杨小蔚说:“我有一个表弟,叫日本人抓来了,想打听打听消息。”
老屈头四下看看,神色有几分紧张,忙问:“犯的啥事?不会是山里干那个的吧?”“那个”,虽没挑明了说,彼此都明白。
杨小蔚觉得不该瞒这老实人,就点点头,说:“是干‘那个’的。”
老屈头叹口气,说:“干‘那个’的,只要落到他们手里,不死也得扒层皮,没看城门口,旗杆上、电线杆子上,每天都挂着一串串人头吗?他们杀抗联,那可是杀红眼了,不带手软的。”
杨小蔚没再做声,看来老屈头指望不上,老屈头倒很认真地提供了一个“大人物”,是他生活圈子里最有头有脸的人了,是他表嫂家娘家侄子的连襟小舅子,是个保长。老屈头问她:“这人能不能借上力?”
杨小蔚哭笑不得,不好伤他的心,就说:“用得上时一定请您这亲戚帮忙。”
4
当天岗带人给白月朗送来饭菜时,白月朗问天岗:“我仿佛听说,要处决张云峰,你能告诉我真话吗?”
天岗没有打官腔,他点点头,“是这么回事。这个张云峰有十个脑袋也得掉光,他什么供也不招,始终骂不绝口,连天皇都骂了。这种人能留吗?”
白月朗想见见张云峰,天岗是做不了主的,白月朗就求他去跟甘粕正彦说。
天岗很犹豫,不知白月朗什么意思,多半是想劝劝他?他说:“张云峰这种人是顽固不化的脑袋,不会开窍的,白小姐多余费这个心。”
白月朗坚持要她去对甘粕正彦说。天岗还是不愿搭桥。恰这时,甘粕正彦进来了,他听到了,接上话茬说:“可以,即使你无意规劝他,也可以一见。”
白月朗没想到甘粕正彦这么痛快。她说:“那我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后面的话可就充满挑衅味道了:“你不怕我们串供?”
甘粕正彦说:“我会给你一切自由。你想劝张云峰顽抗到底都可以。这话让站在一边的天岗都很是吃惊。
心情好了些,白月朗开始吃饭,不过她让甘粕正彦别指望她会按他的意旨行事。
甘粕正彦并不介意她的话。说起张云峰,甘粕正彦用悲天悯人的口气说:“一个还没有领略人生的青年人,就这样过早地断送了生命,真是可怜、可叹、可惜呀。”
白月朗冷笑说:“这话从催命判官嘴里说出来,怎么全变味了呢!”
甘粕正彦说:“如果我换一个立场说话,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说起了杨靖宇:“在中国人看来,他当然是英雄,可日本人眼里的杨靖宇,却是魔鬼的化身,他让千千万万个日本官兵成了沙场冤魂,让千千万万个日本女人成了无助的寡妇,他让活着的日本人胆战心惊,日本人当然恨他。”
白月朗冷笑,“如果日本女人的丈夫好好地待在家里,她们能成为战争的寡妇吗?”这么说了,连白月朗自己都很得意,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灵感,这话既雄辩又尖刻。
甘粕正彦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她的话说得一针见血,但他只是说她的嘴很厉害,绝不想夸她入骨三分的见地。
白月朗只吃了几口饭就推开了碗,她要求甘粕正彦马上送她去见张云峰。甘粕正彦便吩咐天岗跟宪兵队打个招呼,并且指派他亲自送白小姐过去。
天岗答应一声,他要了一辆带斗摩托车,陪着白月朗直奔宪兵队留置场,与管事的大尉交涉,中村大尉已接到上司命令,很客气地把他们请进取调室里等待。中村出去后,走廊里传来稀哩哗啦的脚链子声。
白月朗下意识地站起来,心怦怦地直跳。门口处,两个日本宪兵押着张云峰进来,严格说是架进来的,他的右腿枪伤很重。酷刑使他变了模样,衣服几乎扯成了一条条了,浑身上下是发黑的血迹,胸部有两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那是烙铁烙的。
白月朗眼里的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她哽噎地叫了一声“云峰”,就情不自禁地扑过去。日本宪兵挡住了她。天岗把她拉坐在椅子上。
张云峰勉强对白月朗笑了一下,却不声不响地打量着白月朗,那眼神让白月朗感到陌生,有些异样,啊,不,那是怀疑和鄙视。这是为什么?她一下子被击晕了。
白月朗尽量镇定一下自己,把带来的一篮子水果、点心提过去,想说一句“你受苦了”,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张云峰没看那篮子一眼,他的目光里有明显的怀疑和警惕成分了,一直在她脸上、身上盘旋。
白月朗对天岗说:“能让他坐下吗?”
天岗便与押解的兵商量,给张云峰搬来一个方凳。张云峰坐下。
白月朗又对天岗说:“衣服都打烂了,给他买一身衣服吧。”
天岗做了个顺水人情,这个他可以做主,答应回头他叫人去买。
她还能怎样安慰他呢?白月朗泪眼迷离地看着张云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张云峰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白月朗,目光冰冷。他突然说:“你是来劝降的吧?”他不能不这么想,不然,他们怎么对她如此言听计从?她怎么没受半点折磨?
白月朗终于从他那鄙夷的眼神里领悟到,张云峰即使没把她当成叛徒,也是看做失去节操的怯懦者。她很委屈,也很心痛,不禁顿时泪流满面,她说:“你怎么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你把我看成这样的人了吗?”她虽没有像张云峰这样受刑,可她同样在受着精神的折磨,她只是个囚徒呀。
张云峰似乎有些犹疑,也许错怪了她?看她那伤心委屈的样子,不免有些后悔,尽管他只说了一句“来劝降”的话,已经够伤人了,更何况,代表他内心的表情是无法隐瞒的。张云峰只能沉默。
白月朗说:“我怎么会来劝降你?我怕我很快会被他们弄走,就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才要求来看看你,他们给了我一次这样的机会,我能不珍惜吗?”
枪毙、砍头,对张云峰来说,这是迟早的事。他明白得很,只要对得起皇天后土,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被日本人杀害的父亲,就问心无愧。他托付白月朗:“如果你日后能见到我哥哥张云岫,就替我告诉一声,我没白来这世上一回,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一个日本宪兵提起枪托打他,让他住口,不准他胡说!
白月朗说:“不准打人!”她走过去,用手绢蘸水,一点一点地替张云峰擦拭着脸上的血污,她说:“云峰,你是好样的。你是我的好榜样。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带给云岫,带给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说到痛心处,她抱住张云峰呜咽地哭起来。
张云峰受了感动,他说:“日后若能见到杨小蔚,也替我捎上一句话。”
白月朗说:“我一定捎到,你说吧。”
张云峰说:“我从来没喜欢过人,自从在新京大车店里认识了她,心里就长了草。”他突然变得腼腆了,怕白月朗笑话他。
白月朗怎么会笑话他呢?杨小蔚敢爱敢恨,是个好女孩呀!她问张云峰:“向她表白过吗?”
张云峰叹口气,说:“那时有钟鼎,我怎么能说出口呢?我记得,杨小蔚问过我,心里从来没装过女孩吗?我回答说装过,可惜装错了,她问为什么,我没法跟她说。人家是有主的,我心里装了她,不是装错了吗?杨小蔚到如今也不会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我心里装的就是她呀!钟鼎这个软骨头,白披了一张人皮!辜负了杨小蔚的一片痴情。”
白月朗惊问:“钟鼎的事你都知道了?”
张云峰告诉他:“进山路上,是杨小蔚亲口告诉我的。他本以为,没有了钟鼎,我可以向杨小蔚表白了,但人家正伤心,我不便提出,反正时间有的是,就没着急,现在好后悔呀,如今,是没这个机会了,求你替我说给她听,让她知道我的心,我在九泉下也暝目了。”
他说得很动情,在这种场合说出来,更是催人泪下。白月朗的泪水越发止不住了,频频点头。停了一下,张云峰突然又告诉白月朗:“你可能根本想不到,丸山洋子昨天来看我了。”
白月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显得很茫然,问:“哪个丸山洋子?”
“还有哪个?”张云峰说,“就是丸山校长的女儿。”
白月朗想起来了,“哦,她怎么会来看你?你们是冤家对头啊!我记得那年 你救了她,却又因为她被开除了,为了她的脸面和‘尊严’,她都不肯出面说明真相,一个冷酷的日本姑娘。”
张云峰似乎不记前仇了,他的眼光是柔和的,他告诉白月朗:“丸山洋子还拿来很多好吃的,向我道歉。”
这的确出人意料。白月朗心想,日本鬼子总不会指使一个日本女孩来劝降吧?那肯定不会有好效果。那她是出于什么动机呢?忏悔吗?同情怜悯吗?还是良心发现?为什么偏偏是张云峰被她的同胞投进死亡之谷的时候出现?
其实这些念头同样是张云峰心中挥之不去的谜团。所以他才没给她好脸色看,他告诉白月朗:“东西全让我扔出去喂狗了。丸山洋子是哭着走的,哭得挺伤心。人也很怪,过后,我心里也挺不得劲。”
白月朗经过一番认真思索后,她用宽容的心态劝导张云峰:“人都有良心发现的时候,丸山洋子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这场战争强加给中国人头上的悲剧,都与丸山洋子无关,她不该承受罪责。也许,不该这样对她,你都这样了,她还能来看你,也要冒着风险,也需要勇气,她在这时候能来道一声歉,这也不容易了,至少是善良人性的复苏啊。”
这一说,张云峰的心结豁然打开了,他后悔地打了个唉声,说:“我又干了一件蠢事,误解了一个女孩子的心。”
见他们没完没了地谈下去,宪兵队大尉着急了,碍于面子,没有强行阻止,一个劲地冲天岗咳嗽,天岗坐不住了,只得向左右两个宪兵使眼色,那两个宪兵不由分说,粗暴地推开白月朗,拉起张云峰就往外走。
白月朗大叫一声:“云峰!”
张云峰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保重吧,永别了,月朗!”随着哗啦啦的脚镣声,张云峰消失在白月朗的视线里了。
5
通化大十字街店铺毗连,凡临街的砖墙上都先用白石灰粉涂过,画上千篇一律的广告画,白底蓝线,留八字胡的“仁丹”,还有“胃之素”、“中将汤”。在它们当中出现杀人布告,本来不伦不类,人们却习以为常了。在一堆风吹雨淋破烂了的布告当中,有一张糨糊还没干的新布告,一长串人名全用红笔狠狠地勾了个对号。
围观者在议论:“这又是山里的胡子吧?”
有人猜测:“八成又是杨靖宇手下的。”
有人发出警告:“光看,别多嘴,祸从口出啊。”
丸山洋子上街买东西回来,发现一群人在看布告,她只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那是一张处决人犯的布告,有一串打了红杠的名字,张云峰三个字特别刺眼,离老远就看见了,很扎眼。她的心咕咚一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照理说,这结果是在意料中的,毫不奇怪,可丸山洋子却感到心悸,一时脑子里乱哄哄的。
与此同时,甘粕正彦的坐车也行驶在通化街上,甘粕正彦和白月朗坐在后面,白月朗表情冷漠。
甘粕正彦说:“你应当高兴啊,我这样对待你,你心里明白,已是特例了。”
白月朗说:“我高兴,是因为我是个不带手铐脚镣的囚徒吗?”
甘粕正彦说:“你还不自由吗?现在,仅仅是出于安全考虑,对你保护,回到新京,你照样可以拍电影啊!”
她突然看见有军警在往墙上贴布告,离远看不清楚,但见布告上有血色朱笔勾决的痕迹。
白月朗神经为之一振,又要杀谁?她条件反射般马上与张云峰联系起来。仔细一看,可不是?张云峰的大名赫然在上。
甘粕正彦也没有想对她隐瞒的意思,说出的话轻描淡写,他说:“事先我也不知道,这是地方上的事。反满抗日分子就像菜园子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杀人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了。人间的悲剧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何时是个了结?”
他倒成了悲天悯人的角色!白月朗嘲讽他说:“这话可不像从你嘴里说出来的。”甘粕正彦问:“为什么?”
白月朗说得极挖苦:“有点像杀了人又去穿袈裟念经。”
甘粕正彦说:“你总是贬低我,你认识我这么久了,你见我杀过人吗?”
“杀人不见血,杀人不用刀。”白月朗说,“这正是你的高明处啊!”这话更咬骨头,太独到了,太有针对性了!
车到了十字街贴布告的地方,白月朗忽然要下车,想近距离去看看布告。
甘粕正彦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吩咐司机在道边停一下。车停后,甘粕正彦陪白月朗下了车,来到布告栏前,很多人自动闪开,让他们靠前。
真真切切,血色的红对号正是勾决在张云峰名字上的。当白月朗的目光接触到张云峰的名字时,眼泪立刻下来了。
当她转身时,她发现丸山洋子正要离开布告栏,四目相对,彼此都好像有话要说。想起丸山洋子去探望张云峰的事,白月朗突然间模糊了对她的成见,觉得她很可亲,白月朗便走过去,主动打招呼说:“丸山洋子小姐,你们来终日实习吧?”
丸山洋子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白月朗,点点头,礼貌而友善地说:“是的,白小姐是来拍电影吧?你好久没回去上课了,大家都挺想你的。”
白月朗想起张云峰的托付,望一眼杀人布告,先替他向丸山洋子道谢,说:“谢谢你昨天去看望了张云峰,张云峰昨天那样对待你,过后很后悔,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表白了,我没想到能碰上你,太巧了,正好代他向你致歉。”
丸山洋子很感动,泪眼迷离地说:“这么说,他肯原谅我了?”
白月朗深沉地点了点头。
甘粕正彦见白月朗与一个日本学生搭话,多少有点意外,就走过来问:“这是谁呀?”
白月朗向他介绍:“是我的医大的同班同学,丸山洋子小姐,是医大丸山校长的女儿。”
丸山洋子向甘粕正彦哈了哈腰,问候一句,大概因为甘粕正彦的出现,丸山洋子有些话不想多说了,跟白月朗告别后走了。
甘粕正彦已经听到了她们方才的对话,甘粕正彦想起审讯笔录上写着的,张云峰是在医大辍学的,与丸山洋子认识并不奇怪,可她与张云峰还有别的过结吗?至于去道歉吗?
白月朗没必要对甘粕正彦隐瞒这段往事。她称那是他们之间刻骨铭心的记忆。她就把丸山洋子走夜路,差点让人强奸,是张云峰救了她的事说了一遍。当白月朗说到强奸她的日本无赖却倒打一耙,诬指张云峰有反日言论被开除时,为了自己的脸面,丸山洋子没出来作证,这次,她到监狱里去赔礼道歉,她还是个很有良心的女孩呀!
甘粕正彦说:“哦,这很有戏剧性,令人感动。”
白月朗刚上车,偶一回头,突然,白月朗的眼一亮,马上摇下车窗,原来是杨小蔚,正跟在一辆装着榛柴的驴车后头走。
几乎同时,杨小蔚也认出车上的白月朗,她张张嘴正要喊,发现她旁边坐着甘粕正彦,便没喊出声,她隐没到人流里目送着军车开走。
白月朗眼光的变化细节,并没逃过甘粕正彦的眼睛,当白月朗摇上车窗时,他问:“又看见熟人了吗?要不要停车?”
白月朗淡然说:“用不着,是一个远房亲戚,好多年不来往了。”
她从后视镜里又看见了杨小蔚,她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首地看白月朗。
老屈头和杨小蔚赶着驴车进入人声嘈杂的柴草市,卖柴的、买柴的,高声在讨价还价。
杨小蔚东张西望,忽然看见很多人围在城墙根下看布告,就走了过去。她一眼看到了布告上张云峰三个大字。她摇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了,这几个字在她眼前逐渐变虚,变得鲜血淋漓。最后又幻化成张云峰的脸,好像在对她深情地注视。她的头嗡嗡叫,像炸开来一样,张云峰被勾决的名字让她心惊肉跳,她把拳头堵在口中,才没哭出声来。她怕叫老屈头看出破绽,就借口说:“我去找厕所。”她离开了一小会儿。”
有一个戴山跳(野兔)皮帽子的人过来,问:“这车柴咋卖?”
老屈头抱着鞭子说:“四块钱,不还价,我这人从来不说谎。”
那人绕着驴车看看,说:“不值,榛柴棵子不抗烧,火太软。”老屈头上来倔劲了,说:“那你买抗烧的老柞木去吧,那就不是这个价了。”他见杨小蔚好半天不回来,就下了车闸,插了鞭子去寻找。
老屈头走到布告前,发现了如呆如痴的杨小蔚,眼睛又红又肿,以为叫人欺侮了,他就问:“闺女,你怎么了?”随即扫了一眼布告,仿佛都明白了,他问:“孩子,这里头有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杨小蔚没说话,早已泪下双行,又呜咽起来。
老屈头深深地叹了口气,扶着她往驴车跟前走说:“这年头,好人没好寿啊。姑娘别难过了,一会儿卖了柴火,买几刀烧纸,多买几个元宝,给他烧了,打发他好好上路,早早托生,积积德,来世别再这么横死了!”
一听这话,杨小蔚突然火了,说:“积什么德?你敢说他没德?他是天下最有良心、最有德的人!”
吓了一跳的老屈头忙说:“对,对,我这破嘴,一肚子好经也念走样了。”
6
一阵汽车喇叭声传上来,徐晴站在二楼客厅窗口向下望,只见一辆黑色汽车开进院子,几个便衣押着梁父吟下车。梁父吟仰头望望,弹衣正冠,从容地举步进楼。她昨天刚从东边道坐夜车赶回来,甘粕正彦给她一个特殊任务,叫她先“接触”一下梁父吟。
徐晴受宠若惊,她明白梁父吟在甘粕正彦庞大计划天平上的分量。这是对她的信任,是经过一番精心筹划的,哪敢等闲对待。
徐晴听见楼梯响,提早打开房门等候,笑吟吟地说:“哎呀,大作家,你还是这么潇洒!”
梁父吟仍不失风度,回应徐晴说:“潇洒虽然依旧,现在却是在笼子里的潇洒啊。”
徐晴说:“你在笼子里还忘不了幽默,真是豁达之人。快请坐,来人,上咖啡,加点洋酒。”
梁父吟坐下说:“美酒加咖啡?原来是从歌里听来的,想不到徐小姐让我一饱口福。”
徐晴关切地说:“日子过得不好,是吧?他们没打你吧?”
梁父吟不客气地从茶几上拿了一支烟,徐晴说:“疏忽了,忘了请你抽烟。”她替梁父吟点着火,自己也点燃一支。
看着佣人煮咖啡,梁父吟说:“倒是没挨打,我想是你和甘粕正彦先生关照过的。”
徐晴料定他会这么说。就把彩排过的台词念了出来。她故作惊讶地说:“这从何说起呀!如果我和甘粕先生在新京,你根本不会有牢狱之灾,不巧我们去了东边道,回来才知道这是特高课干的。我们真要抓你,还等到今天吗?”
梁父吟只承认一半是实话。听徐晴这话的意思,她一回来,自己就可以重获自由喽?梁父吟说:“那我谢谢了。”恰好加了方糖的咖啡端过来,梁父吟说:“喝完这杯咖啡就自由了,是吧?那得为这杯自由咖啡干杯了!”说着举杯要与徐晴碰杯。
这一军将得徐晴好不尴尬,她笑笑说:“放是要放的,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吧?”
梁父吟讥讽地笑道:“露馅了吧?空人情还是不送的好,我这人可心眼实,给个棒槌当针纫。别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说吧,甘粕正彦让你来干什么?劝降?我又没犯什么法,写文章,倒可能有出格的时候,有你这弘报处长斧正就够了,不至于大兴文字狱吧?”
徐晴心想,好厉害!梁父吟仿佛就是魔术师,在他面前多高明的戏法,也得当心漏兜。
她沉静片刻说:“我知道,你这种智力极高的人,即或上断头台,也会是嬉笑怒骂皆文章的,实话跟你说吧,你在中共地下党里的显要位置,我们早就一清二楚了,甘粕先生所以一直以礼相待,实在因为他太爱才了,为此,关东军军方和警方一直对甘粕先生不满,说他包庇奸党。”
梁父吟说:“这可真得领情,万一甘粕先生因此仕途受阻,我还得承担责任了,不好意思,你可转告甘粕先生,且莫如此,尽可以公事公办。”
望着梁父吟一脸揶揄的笑,徐晴真有点拿他没办法。为了掩饰自己的被动,徐晴提议听唱片,她打开了留声机,上了弦,放了一张梅兰芳的《霸王别姬》。
也不知徐晴懂不懂京剧,她充行家票友,边听边夸:“梅老板唱的就是好,他的戏,百听不厌。”
梁父吟却说:“梅兰芳已经好几年不唱戏了,你不知道吗?”
徐晴说:“为什么?嗓子倒仓了?”
梁父吟说:“嗓子亮着呢。”
徐晴说:“那为什么?”
梁父吟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他没忘了自己是中国人,日本人请他唱,他不肯开口,他把胡子也留起来了,立下誓言,不赶走日本人,绝不刮胡子,绝不唱戏。”梁父吟问徐晴,“小姐听了有何感想?”
徐晴极不自在,她扫兴地说:“这又何必,唱戏和时政、爱国挨得上吗?”她走过去,关了留声机。
梁父吟嘲弄地说:“不听了?倒胃口了吧?”
索然无味的徐晴真有点黔驴技穷了,她说:“咱也别兜圈子了,我请你来,确实是受甘粕先生之托,对你来说,有一件很痛心的事情发生了,你心爱的白月朗被捕了。”
这么说了,徐晴用欣赏自己猎物的幸灾乐祸眼光盯住梁父吟,想观察他不同寻常的反应。梁父吟并没有掩饰他的震惊:“这太不能令人相信了,她那么单纯的人,怎么可能与政治沾上边?”
徐晴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她很得意地说:“露马脚了!我并没有说她因何被捕,经济犯、国事犯、走私犯,都有可能坐牢,你怎么立刻想到政治了?先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呀。”
梁父吟回得很俏皮,说:“在满洲国,咳嗽一声都是政治,你不知道吗?”
徐晴说:“别诡辩了。说真的,白月朗今天落到这一步,你该为她负责,你是她的崇拜偶像,是你把她引入歧途的,你能否认吗?”
只有这句话刺痛了梁父吟的心。他心底承认这个现实。如果没有他,也许白月朗不会有今天的危难,他不能不难过。自己被砍头都早有准备,牵连这么一个天使般的女孩下地狱,他不忍心。但这种感情只能关在内心深处,不能让徐晴看轻。他回答徐晴的话完全是另一种境界:“我自己走的从来都是坦途,何谈把别人引向歧路?你太危言耸听了吧?”
他居然不动摇?徐晴觉得不可思议,就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我不怎么替你惋惜,我却为白月朗惋惜,在她即将走红世界影坛的时候,你把她葬送了。”
梁父吟说:“绕得太远了,徐小姐直说好了。”
徐晴便摊了牌,“只有你梁父吟能挽救白月朗,怎么挽救,你这样绝顶聪明的人,还用别人点拨吗?”
梁父吟思忖片刻,把烟蒂捻灭在烟灰碟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说:“好吧,我能见她一面吗?”
徐晴说:“这有何难?白月朗的命运,还有先生自己的命运都操纵在你一个人手上,看你的了。我们是爱莫能助啊。”
7
老屈头在城南柴草市大声嚷着卖他的榛柴:“贱卖了,给钱就卖!”
戴山跳皮帽子的主又转了回来,听说贱卖,就问杀价能杀到几块?
老屈头说:“我有急事,急着想脱手,若不,我从来是一口价。你说个价听听。”
按老屈头的要价,山跳皮帽子打了个对折,说:“给你两块,顶天了。多一分不给。”
老屈头说:“你真会捡便宜呀,中,算你走运,往哪儿送?”
山跳皮帽子说:“不远,董家油坊后街。”
老屈头伸出手,要他先给钱。
山跳皮帽子不肯,说:“哪有这规矩?柴火到家再给。”
老屈头上来倔劲,说:“不先给钱不卖了。”
看来山跳皮帽子是真相中这车柴火了,只好妥协,说:“好、好,你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他摘下山跳皮帽子,从夹层里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纸票塞到老屈头手上。
老屈头把钱回手又塞到了杨小蔚手上,叫她去买金元宝、阴大洋、烧纸,给她同伴烧,打发上路。
杨小蔚又把钱还给了老屈头,说:“不用,我手上有钱。”她打量一眼驴车,问老屈头:“这车拉两口棺材拉得下吧?是空棺材,不沉。”
车厢虽窄,两口棺材摞起来拉能行。老屈头越琢磨越纳闷,说:“唉,这闺女怪,不是死一个吗?干吗弄两口棺材?”
杨小蔚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往街口一指,叮嘱他卸了柴火,到前面那家棺材铺去找她。说罢向横街门口摆着白花和花头棺材的铺子走去。
进了棺材铺门,杨小蔚一看,棺材一大溜,大小不一,有黑漆棺材,有彩绘花头棺材,也有叫“狗碰”的薄皮棺材,狗一碰就散架子的意思,多为庙里、行善人给流落街头的乞丐、路倒(冻饿死在路上的人)预备的。她要挑上好的,左看右看在挑选。几个伙计围着她介绍:“暴马子棺材别看拼缝多,可有香味,抗烂,红松木的结实,松香油能驱虫,尸体保存时间久。”说着还逐个移开棺盖让她看。
最后她相中了两口“大三五”的黑漆棺材,棺材盖足有半尺厚,上好的红松板,叩一下像击磬一样好听。
看来这是个有钱的主!掌柜的也跑出来招揽主顾了。
面目和善的的棺材铺掌柜的夸她“识货”,他用手叩击棺材帮说:“你听这动静,这叫鸣金振玉之声,这是百年红松攒的料子,你闻这松香味,埋百八十年不烂,又是大三五的料子,姑娘好眼力,是给老人备的吧?先存着还是要现货?”
杨小蔚说:“马上用,两口。”
掌柜的和伙计们都有点吃惊,问:“莫不是姑娘府上一下子老去两个人?”
杨小蔚很不耐烦,“问那么多干什么?又不是不给钱!”
掌柜的赔笑脸道歉,说:“我多嘴了,一副板材十五块,两副一齐买,姑娘给二十五块成交。”
真够贵的了,杨小蔚也不还价,说:“行。”从兜里摸出钱袋来,当场点钱。
一个小伙计吐了一下舌头说:“这可是个有钱的主,不杀价。”按规矩,至少可以砍去两成的。
掌柜的怪伙计多事,狠狠瞪了他一眼,伙计连忙闭嘴,改口说:“一分钱一分货,尽孝心就别心疼钱。”
这时见老屈头赶着空车过来,杨小蔚就冲他摆手。
老屈头把车停在门外,问:“你相中那一口了?”
杨小蔚一指说:“这两口。”
老屈头心里暗吃一惊,说:“你真的一堆儿买两口?而且这上好的料子除了豪门大户、官宦人家,谁买得起呀!”
棺材铺掌柜的怕杨小蔚反悔,忙说:“合算,两口一起买,省五块老头票呢,再说了,买棺材暂时不用没关系,存着吉利,能冲喜,棺材就是把财关进来呀。”
老屈头说:“没你这么吆喝的,照你这么说,银行、当铺得在门口一溜一溜地摆棺材了?”
杨小蔚并不计较,吩咐棺材铺的人马上装车,不让老屈头跟他抬杠了。于是几个棺材铺的伙计找来绳索、撬棍,开始往驴车上抬棺材。
晚饭是杨小蔚请老屈头下馆子,杨小蔚叫他要好菜,老屈头要了一个炒黑菜(木耳),一个酥黄菜(油炸鸡蛋丝),再不肯叫她多破费了。今天很巧,小饭馆有狍子肉,猎人下套刚套的。杨小蔚就要了个酱焖狍子肉。可惜主食是不可能有大米饭的,只能啃包米面窝头。
杨小蔚打定主意,吃过饭去闯关,既然瞄到了白月朗的影子,就一定能找见她。看来有甘粕正彦保护,白月朗的处境没有她想的那么坏。说不定她正在筹划救张云峰呢。杨小蔚必须马上见到她。
黄昏夕照笼罩着大和旅社院落,看守白月朗的人在门廊吃饭,白月朗桌上的饭菜又是一口没动,她坐在窗前发呆。
忽然瞥见杨小蔚拐弯抹角地潜入旅社院子,机警地躲来躲去,一个食堂的女佣人把装垃圾的簸箕放在了门边,杨小蔚便假装是打杂的女佣,端起簸箕大摇大摆地进了旅社。
白月朗看到了,为她捏了一把汗。
杨小蔚快到门口了,白月朗只得推开窗子说:“小妹,你怎么来了?”
杨小蔚说:“我在车里看见你了。”
看守端着碗过来干涉了:“这是谁家的小丫头?怎么也不吱一声就闯进来了?”
杨小蔚故意顶撞他,“你这门上又没挂杀人刀,不兴来吗?”
白月朗告诉看守,说:“她是我的远房妹妹,方才我坐车出去,她认出我来,跟来见个面。”
看守不肯通融,不敢做主。
白月朗摆出派头来,对看守说:“用你做什么主?我会给甘粕正彦先生打电话,我跟你说,他并没限制我自由啊。”
看守知道甘粕正彦对她特殊,优礼有加,也犯不着得罪她,就说:“那是,好。”
这事不可能瞒过甘粕正彦的眼睛,干脆明着来,反正甘粕正彦并不认识杨小蔚。白月朗便当着看守的面,真的给甘粕正彦挂通了电话,她说:“方才在街上碰到的那个远房小妹来看我了,行不行?不行,就马上打发她走,行,你告诉看守一声。”说着把电话递给看守。
看守连忙声明:“我可不是看守,甘粕先生说,我是拨过来伺候白小姐的。”白月朗心想,说得好听!
看守对着听筒毕恭毕敬地一个劲儿点头哈腰说:“是,明白,是!”
放下听筒,他客气地对杨小蔚摆摆手说:“请吧,小姐,甘粕先生说了,随便聊,还可以管饭。”杨小蔚便进了屋子。
白月朗来了个先发制人,让那个看守也进来,听听她们的话有没有背人的?
看守嘴上说“不敢”,也没进屋,却始终在窗下坐着,装着吃饭,却竖直了耳朵听,白月朗看得一请二楚。
白月朗选择了背对窗户的位置坐下,也让杨小蔚与她并肩而坐。看守听得见她们说话,却无法看到表情、动作。她已想好了交流的法子,用笔写,而嘴上说的全都不是犯忌的话。
坐下后,白月朗说:“咱们有好多年不见了吧?”同时马上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你好大胆子,马上走!写完,迅速将纸团成一团。
杨小蔚会意,说:“我妈总叨念你,你总不来。”她接过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这样一行:我豁出去了,大不了死!
白月朗又说:“我也想你们,可忘了你家住哪儿了。”又在纸上写:你没权利这样冒险蛮干!
杨小蔚说:“我是来接你回家吃黏豆包的,粉条炖酸菜,你最爱吃这一口啊!”纸上写的却是:我看见布告了,明天处决张云峰。
白月朗眼里是痛心和忧伤神色,嘴上却说:“酸菜粉、白肉血肠可是好几年没吃到了。”她一边说一边若无其事地在纸上书写:我见过他了,他已知道自己必死。他让我转告你,他一生中只爱过你一个,钟鼎在时,他不敢说出口,只要你知道他的心,他在九泉下也心安了。
泪水顿时模糊了杨小蔚的视线。她几乎不能自制,怕哭出声,拼命捂住嘴。过了一会,才说:“白肉血肠可没地方淘换。”她在纸上写道:他曾对我说过,他心里装过人,可装错了。当时我隐约感到是指我。白月朗轻轻叹息一声。
杨小蔚又说:“你到底能不能去看看我妈呀?”她写在纸上的是:我已买了两口棺材,他一口、我一口,我怕鬼子不让收尸,别人办不到,只有姐姐办得到,我和云峰生不能为夫妻,就死后并骨吧,今天来,就是来拜托姐姐的。
白月朗也流出了眼泪,她说:“一会儿我跟甘粕正彦先生说说,大和旅社有鱼、有肉。”她在纸上写的是:别干傻事。
杨小蔚说:“为一口吃的求人,犯不上吧?”纸上出现的字是:我死也不会便宜了鬼子,我意已决,不必再劝,来生再见。
白月朗正要再写,一阵脚步声从院里传来,她把纸全揉烂,大声说:“我最爱吃大云豆馅的大黄米面黏豆包。”
果然是甘粕正彦来到了窗下,看守马上悄声报告,她们一直在说白肉血肠炖酸菜、吃黏豆包,没说别的。全是拉家常,看样子真是亲戚。
白月朗站起身,对甘粕正彦说:“小妹要请我吃黏豆包,我没胃口,也不想去了。”
甘粕正彦说:“你一定要去,我陪你去。”
白月朗转对杨小蔚话里有话地说:“告诉你妈,改天我去看她。你妈这人就是死心眼,一条道跑到黑,累出病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把我这话告诉你妈。”杨小蔚泪眼迷离地点头。
8
梅津美治郎军装穿得一丝不苟,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他坐在有一面膏药旗那面墙下的皮椅子上,腰板拔得溜直。
作田庄一是经过三次约见才被请进关东军司令部的。他坐在侧面皮沙发上,西装革履,一派绅士风度,二人形成极大的反差。
他们的谈话显然并不投机,两个人脸上都没有笑容。梅津美治郎没想到作田庄一居然要求释放建大被抓的“战时有害分子”。
不过,梅津美治郎的谦恭姿态还是有的,他说:“我在士官学校读书时,就读过作田老师的教材,我记得好像是《经济学史论》,还有您的一本法学著作,书名记不准了,我当时有点学不进去,不怕老师笑话,这两门课都不及格。”
作田庄一莞尔一笑,说:“可以理解,心思全在武功上,当然装不下别的。”
梅津美治郎回手指一下“武运长久”的大匾说:“我们大和民族所以长盛不衰,不是靠武运吗?当然,我非常尊重有学问的学者,作田老师都给天皇讲过课,是一代长者。”
作田庄一又一次回归正题,说:“我今天来晋见长官的想法,已写在文字里了,希望得到将军支持。”
梅津美治郎拾起桌上的一沓纸,看一眼又轻轻放下,他说:“我已经认真看过了校长先生的高论,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我认为建国大学出了这么大的事,作田先生交上来的应当是谢罪书,而不是辩护书。”
这话已经很重了。作田庄一却不以为然,他说:“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长官拒绝了我的请求?”
梅津美治郎的观点再明确不过了,他说:“任何对政治犯、思想犯的仁慈,都是对反抗者的纵容,日本处在非常时期,也可以说是乱世,中国人讲治乱世用重典,就说得很清楚,作田先生是大法学家,兼着法政大学校长,我在先生面前讲这个,有点班门弄斧了,请您原谅。”
作田庄一并不同意他的论断,他说:“武力可以征服人,可以占领土地,那是强制手段,真正的征服,是人心的归顺。宽容,能使他们感恩戴德,这是人心向背的功课。”
在这一点上,作田庄一倒与甘粕正彦合拍。梅津美治郎突然笑了,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那我就请教一下,我让特高课放了这些学生,就天下太平了吗?”
“当然没有这么快。”作田庄一说:“我认为,起码对消除相当多的中国人的内心反感是有作用的,这是水滴石穿的工程。”
梅津美治郎无可奈何地一摊双手说:“对不起,我是军人,没有你的耐性。”
话不投机,作田庄一已不愿与他舌枪唇剑地打嘴仗,就站起身来说:“那我告辞了,我将用另一种手段营救我的学生。”
另一种手段?那是什么?这令梅津美治郎很惊诧,他也随之起立说:“还有另一种手段吗?我想知道,你的另一种手段是什么?”
“说也无妨。”作田庄一神情严肃地说:“作为满洲律师协会的首席律师,我将组织一个权威的、庞大的律师团,我首席,将出庭为张云岫、李子秀这些学生辩护。”
梅津美治郎极力压制着冲动和恼怒,说:“我知道,律师都有一张能把黑白颠倒的嘴。先生能告诉我,你怎样对他们进行无罪辩护吗?”
作田庄一便侃侃而谈,仿佛已经站到了法庭的律师席上。他说:“我认为,建大的满系学生从前毕竟是中国人,有他们自己的根基、文化和民族的所有特质的积淀,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外来者让他们接受,都要有一个历史的过程。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说些过头话,做些过头事,是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原谅的,一个唯唯诺诺、不爱自己民族的人,将来也不会爱一个新国家、新秩序。况且,他们只是思想的激进,思想犯的概念本来就很含糊、很不准确。”
梅津美治郎的表情有点像听天书,他呆了半晌,说:“我不能允许你出庭,更不能容忍建国大学和法政大学的校长去为我们的敌人开脱,我劝先生还是识时务为好,免得不好收拾。”他已经把话说到家了。
作田庄一却说:“你忽略了一个常识,关东军司令权力再大,并不能左右法律,无论日本法律还是满洲国法律,都没有这样一条,律师出庭需要经过军方批准。”
梅津美治郎面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真想说“刺刀亮出来,法律是个屁!”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反倒说:“你说得对,不过,以学生、晚辈的身份劝先生几句总该是可以的吧?你不把大日本的荣誉放在心上,也应当把自己的荣誉和进退放在心上吧?”
这话有点威胁味道了。作田庄一很反感,他说:“什么荣誉、进退都可以在所不计,况且,我正是要维护日本帝国的名誉才这么做的。”
梅津美治郎已经相当恼怒了,还是尽最大努力忍着,说:“先生执意如此吗?”
作田庄一寸步不让,坚定地说:“除非将军收回成命,把十三个建大学生无罪释放。”
梅津美治郎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作田庄一向他略一弓腰,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