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由于院子里放着两口黑漆棺材,惹得邻人探头探脑议论。
一个老太太可是啧啧称羡:“这老屈头什么时候马粪蛋子发烧发了横财,敢买这上等寿材!”老年人很看重阴宅,首选是寿材,所以好多人在活着时就着手备后事了,死后的哀荣无法亲历,可供他长眠的棺材那是十分上心的,必亲眼看到,一半会不死,隔一年给棺材上一遍油漆,如同房屋刷涂料一般。有人省吃俭用、勒紧裤带,也要攒一副好料子,在阳间吃苦受穷一辈子,到了阴间可得找补回来。
一个老头子发出了质疑,说:“老屈头打一辈子光棍,连个老伴也没有,另一口棺材给谁预备的?买房子、置地越多越好,这棺材还带买双份吗?没听说。”
这些话都灌到杨小蔚耳朵里,她心里好烦,撂下筷子,一抬脚下了地,走出门来,对那些拥在柴门口议论的人说:“那一口棺材是我的,行了吧?”众人讨了个没趣,立刻散去。
回到炕上,杨小蔚说:“大爷,明天若有人问这棺材是怎么回事,你就一口咬定,是我寄放的,和你啥关系没有。”
老屈头说:“我倒不怕连累,杀人不过头点地,没有不让收尸的道理。我只是纳闷,你不是只有一个朋友被杀头吗?怎么买两口棺材?”
杨小蔚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杨小蔚告诉老屈头:“您不用出面,有人来取棺材。”
“你不是在吗?”老屈头纳闷,“用得着求别人吗?”
杨小蔚又说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到那时候,我就不方便了。”说着鼻子一酸,眼里充溢着泪水,她拿过酒壶,嘴对嘴地喝了一大口,老屈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更迷惑了,琢磨着她说的“不方便”是什么意思,怕日本鬼子抓吗?有这个可能。敢给“红胡子”收尸的人,一定会受牵连。
行刑日期是在第二天上午。雪后的凤凰山如冰雪堆砌,绕山而流的浑江已经彻底封冻,像一条晶莹的玉带。满山的松树冠上覆盖着厚雪,青白相间,分外肃穆。这是一个干冷的冬日。
杀人的刑场设在凤凰山南坡,用柞木搭了一个粗糙的行刑台,台上有十多个圆木墩,那是砍头的砧木,给人一种恐怖感。鬼子和警察在凤凰山四周设了几道警戒线,高低错落,如临大敌。伪国兵驱赶着大批市民来观刑。
学生照例来接受“临场训导”,通化两所国高学生、优级小学和新京医大终日实习的方队早在行刑台下站好了。丸山洋子和陈菊荣、周晓云等人都在队伍中。不知为什么,丸山洋子今天显得特别消沉。
杨小蔚黑衣黑裤黑斗篷,围着一条白围巾,她行走在市民行列当中。
一阵汽车声从山下隆隆传来,人们都朝山下望去,杨小蔚看见,十多辆卡车沿山路逶迤而来,头车和尾车都架着机关枪,坐满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其余每辆车上有一个五花大绑的志士,背后插着亡命牌,写着志士的名字,均用红笔勾过。
杨小蔚看见张云峰了,他在第一辆卡车上,换上了新衣服,头高昂着。
白月朗要去刑场为张云峰送行,她却被锁在大和旅社客房里,不准越雷池半步。白月朗对看守发脾气,叫他去叫甘粕正彦来!她执意要去凤凰山法场!看守不敢去叫,他可怕挨骂。
白月朗披上大衣就往外闯,迎面与甘粕正彦碰上了。甘粕正彦知道她想去刑场,就百般劝解:“干吗非要去那种血腥的地方?我不让你去,是怕你受不了刺激,太恐怖了,晚上会做噩梦的。”
白月朗说:“做噩梦的应当是刽子手!我一定要去,要去给张云峰送行。”
甘粕正彦说:“我在别人面前,一直说你与山里的红胡子没关系,你却自己往网里钻,连红胡子姓甚名谁都知道,你让我怎么替你说话?”
白月朗说:“这样窝囊地活着,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要去刑场,你不是说,什么都答应我吗?”
甘粕正彦说:“此前我已经答应让你给张云峰收尸、埋葬,很破例了,不让你去刑场,真的是为你好,世界上最不好看的就是刑场杀人。”
白月朗顶上一句:“可这最不好看的事情,你们每天在干。”
甘粕正彦无奈,只得说:“好,好,我让你去看就是了。”
此时的凤凰山刑场,大卡车已经在行刑台前一字排列,志士们正被押上行刑台,张云峰拖着重镣,叮当地走在最前面。他义无反顾,却又像期待着什么,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视着。突然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了,那一身素服、明眸皓齿的少女不正是杨小蔚吗?
他努力回头,想多看她几眼。杨小蔚的目光也一直追随着张云峰,她甚至在向他点头致意。
张云峰和另外十二个志士被押到了台上,每个木墩后一个人,每人背后有两个刽子手,扛着大砍刀。丸山洋子努力踮起脚尖向前看,张云峰的目光一直没投向她这里。
这时,白月朗和甘粕正彦乘坐的车也到了,甘粕正彦见白月朗要下车,就对她说:“就坐在车上看吧。”
白月朗不理睬,还是推开车门走下去,站在人群后一块高地上。她清晰地看到了张云峰高扬着不屈的头颅,她在人群里寻找着,她终于在人海中发现了一身素服的杨小蔚。
杨小蔚也看见了她,但杨小蔚立刻掉过头去,不再看她。白月朗眼里泪水盈盈。
站在一旁的甘粕正彦一直在观察着她,从兜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抖开,递给白月朗,白月朗不接,她用手抹去了溢出的泪水。
丸山洋子发现了白月朗,她们相互看看,都没有任何表示。当丸山洋子又掉头去看行刑台时,她的目光终于与张云峰不期而遇了。
张云峰似乎特别地向她点了一下头,丸山洋子鼻子一酸,眼睛开始模糊了。
十多个监刑官员走上了行刑台右面的监刑台,有几个日本大佐、中佐,也有军法官和满洲国法官。杨小蔚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
山坡上一阵隆隆炮响,白月朗心里头陡然一惊,她明白,这是断魂炮,炮一响,该人头落地了。
白月朗分明看见杨小蔚一直串着空儿往前挤,她紧张地盯着人群里的杨小蔚,怕她铤而走险,她是个烈性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一个日本大佐在念判决词,风大,听不清,很快念完了,有人挥旗,就在这一刻,台上的志士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口号声如同开闸的洪水暴发了。他们同时引吭高呼:“小鬼子快完蛋了!”“打倒日本鬼子!”“抗日必胜!”“起来吧,同胞们,绝不当亡国奴!”
就在刽子手纷纷把志士按到木墩上举起砍刀时,忽见杨小蔚以极快的速度从人群里蹿出来,只几步就跳到了监刑台上,同时冲着张云峰高喊:“云峰,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打倒日本鬼子!”
张云峰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了,他的声音似乎撕裂人心地高叫:“不能啊,杨小蔚,你该活着啊!”
一时,行刑台上、监刑台上的人同时愣住了,等日本兵反应过来把轻重武器对准监刑台时,却因怕伤了监刑大员而不敢开枪。
丸山洋子吓得双手蒙眼,陈菊荣、周晓云等同学也都惊呆了,都弄不明白,杨小蔚是从哪冒儿出来的。观刑人群开始骚动。
白月朗泪流满面地看着,甘粕正彦想拉她回车里,她一动不动,一时,杨小蔚成了她心目中的大英雄,自己不如她呀!
这凝固的一瞬间其实很短暂,在人们几乎停止思考的瞬间,杨小蔚掏出了藏在怀里的手榴弹,监刑大员们想跑已来不及,杨小蔚拉响了手榴弹,一声巨响过后,监刑台上,黑烟笼罩着一片血肉狼藉。刑场大乱,人们争相奔逃,互相拥挤、踩踏。
甘粕正彦几乎是把白月朗强行拖进车里的,汽车随即启动,夺路下山。
一阵枪响,敌人已无法从容地挥刀砍志士了,一排机关枪扫射着,张云峰倒下。他没有立即死去,他还有意识,他挣扎着向监刑台那里爬,他看见了那条醒目的白围巾。然而又一梭子子弹扫过来,张云峰不动了。
2
通化火车站附近,一辆轿车在站前停下,甘粕正彦陪着目光呆滞的白月朗从车上下来,天岗长喜正在指挥士兵搬行李。甘粕正彦要乘这趟“东满之星”号票车返回新京去,人质也好、囚徒也罢,白月朗是必然要被他挟持同行的。这一下,白月朗准备替张云峰和烈士们收尸的计划就全落空了。这一次,甘粕正彦无论如何不肯让步。
一队医大学生拿着铁锤、钎子排队走过来。多是日系学生,她们好像又去山上凿石头,丸山洋子也在队伍中。
表情痴呆的白月朗认出丸山洋子,眼睛不由得一亮,迎着丸山洋子走上去,叫了声“洋子小姐”。
丸山洋子离队站住,二人四目相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们都是昨天凤凰山那场屠杀的目击者,也许她们有不同的感受,可张云峰的死,把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那是无声的共同语言。
甘粕正彦似乎明白她们之间要交流什么,没有跟过来,站在五步之外抽烟等待。
白月朗并不抱几成把握,她告诉丸山洋子,说:“我马上回新京了,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也可能是难为你了。”
丸山洋子说:“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白月朗回头看了一眼甘粕正彦,说:“他们答应过我,准许我给张云峰收尸,现在走得匆忙,恐怕办不到了。”
丸山洋子立刻明白了白月朗的意思,说:“是想让我为张云峰收尸。”
真是一点就透。白月朗不敢肯定丸山洋子会不会答应,这件事,会有风险和阻力的,尽管她是日本人。所以白月朗的口气是一半否定的:“我也许不该提这个要求。”她看了甘粕正彦一眼,甘粕正彦正关注着她们的交谈。
没想到,丸山洋子很慷慨,说:“你放心地走,我答应替张云峰收尸,保证不让他的人头挂在电线杆子上示众。”
白月朗怕她担太大的不是,心里有点不安,她问:“你能行吗?”
丸山洋子说:“后藤中佐是我父亲的学生,他会给这个面子的。”
白月朗放心地点头说:“那就拜托了,我也替张云峰谢谢洋子小姐。”丸山洋子垂下头,悔恨自己做过对不住张云峰的事,白月朗抓住她的手,说,“都过去了,张云峰是带着对丸山洋子的原谅和感激走的。”两个姑娘的眼圈里都汪着泪。
甘粕正彦走过来说:“该进站了。”
白月朗便与丸山洋子轻轻相拥后挥手告别。
白月朗和甘粕正彦往站里走,白月朗问他,“你都听见了?”
甘粕正彦说:“我想尽量听不见,可我的耳朵并没失灵。”
白月朗问他:“为什么不过来制止?”
甘粕正彦卖人情地说:“无论对你还是对洋子,这都是一次偿还心灵之债的机会,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我为什么要制止呢?”
这有点像张景惠,怕杀生又要吃肉,吃肉前还要假惺惺地念往生咒一样的道理,白月朗已经不会轻易被他感动了。她看了甘粕正彦一眼,没出声。
开往长春的“东满之星” 号快车上,神情抑郁的白月朗凭窗而坐,迅速倒去的尽是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峦和野地,初雪并不能使山川尽失颜色,五花山的本色还是顽强地显露出来。
坐在她对面的甘粕正彦优雅地跷着二郎腿,在削苹果,功夫很到家,一张皮削到底不断,又不离开果肉,紧紧地包裹着,像根本没削过一般。他有几分炫耀地亮给白月朗看:“我削苹果的水平如何?”
见白月朗没什么反应,便变魔术般把苹果皮抖掉,把苹果递给白月朗。
白月朗不接,她说:“与其说你削苹果的技术高,还不如说你削人头的本事更高。”
甘粕正彦并不生气,说:“我很不明白。从前你并不这么挖苦人啊,怎么来了一趟东边道,一下子激进了许多,难道这号称地皮红透三尺的地方把你也传染了吗?”
白月朗扭头去看窗外,不理他。
甘粕正彦放下苹果,告诉她:“我急于带你离开东边道,是怕你伤感。应该说,你对张云峰尽心了,好吃的送了,衣服也送了,也赶到刑场诀别了,收尸也找到人了,其他的,别说你做不到,就连我甘粕正彦也做不到,张云峰必须死,没有悬念,只有这一种结局。”
白月朗发泄不满说:“本来你答应过我,允许我给张云峰收尸、埋葬,为什么食言,强拉我回长春?”
甘粕正彦说:“你能从东边道那里全身而退,已是万幸!还问为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吗?刑场那一幕,真都好像在地狱里走了一回。太恐怖了。还敢让你替犯人收尸吗?就算我允许,野副昌德会答应吗?他们一次被杀了十几位特任官、委任官啊。他们恨不能把张云峰和他的同伙剁成肉泥。”
白月朗说:“这也是物极必反啊。”
甘粕正彦让白月朗实话告诉他:“那天自爆手榴弹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来见你的小姑娘?”
白月朗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不认识她。”
甘粕正彦说:“是,你也不敢承认。算了,我也不想追究了。你能安全地随我回新京,我也好对令尊大人有交代了。”
白月朗并不愿受优待。她说:“在张云峰眼里,在革命者心目中,我也许被误解为一个不干净的人,一同被捕,自己受优待,张云峰却要被杀头,人家会怎么看我?”
甘粕正彦替她开脱:“因为你既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你只是一个好心的、天真的电影明星,被人恶意地利用了,我对张景惠,对野副昌德,对梅津美治郎,都是这样说的。过去这样说,今后也不会改口。”
这是真心吗?甘粕正彦庇护白月朗的目的何在?不会没有代价吧?白月朗忽然挑衅地说:“假如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共产党地下组织成员呢?”
天晓得甘粕正彦想干什么。他听了这话,竟哈哈大笑,他说:“那只是玩笑,你觉得时髦,或者是你在电影里的角色,被你弄混了!告诉你吧,你想靠近危险,危险却会远离你的。”
白月朗直视着甘粕正彦说:“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把戏演到什么时候?”
甘粕正彦说了一句很富哲理的话:“戏是没有开头、没有结尾的,如果你不信,就请你拭目以待,我甘粕正彦说话算话,不把你推成世界影后,我不会停止的。”
怎么忽然又大谈艺术了?白月朗不认识似的直视着甘粕正彦,真摸不透甘粕正彦的心思了。甘粕正彦不是个一般的特务,与他打交道,他说东,让人有时不得不向东的方向去想。
3
回到满映湖西会馆,甘粕正彦征尘未洗,徐晴就到了。
甘粕正彦说:“你是发誓要累死我呀?我从东边道回来,连气还没喘匀呢,你就来了。”
徐晴说:“这话说的,你是讨厌我了。是不是你把大明星征服了?连精神带肉体一起征服了?”
甘粕正彦笑道:“白月朗对我来说,只是一张牌——一张王牌,靠她才可以击倒梁父吟,拿到满洲共产党进门钥匙,这你是知道的,又何必屡屡这样说!”
徐晴笑着,“我有把柄在手,你敢说不喜欢白月朗?敢说你一次次宽容她没有一点感情因素?换一个人,你也会这么宽容、这么有耐性吗?”
甘粕正彦仍然不承认,他说:“白月朗心目中只有一尊神像,梁父吟,我不愿当一个感情的乞丐,或者说感情的窃贼。”
徐晴讥讽地说:“很高尚。假如你这张王牌在梁父吟那里根本不起作用呢?”
甘粕正彦这才想起,他打发徐晴先期返回,就是要让她先与梁父吟接触一下。
徐晴很不自信,也有点沮丧,她一点都不隐晦她的低能。她说:“在我看来,梁父吟可不是西江月,更不是钟鼎。软硬不吃,而且你常常被他耍了,他太机警了。”徐晴是“孩子哭抱给他娘”,来交差,只好鼓动甘粕正彦亲自出马了。
甘粕正彦说:“我现在出马为时尚早。”
徐晴说:“不过,梁父吟答应,愿意见白月朗,我没把握,他们串供怎么办?”
甘粕正彦说:“你不是窃听专家吗?”
徐晴笑了起来,停了一下,徐晴说:“我一直在想,情与理的天平两端,到底哪边更重?”
甘粕正彦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人不同,情与理的砝码也不一样重。理是什么?它是一种精神,宗教,神的力量,信仰和崇拜都能让人摒弃爱情、生命,日本人崇尚的武士道精神就是如此。”
徐晴提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假如梁父吟和白月朗听你的摆布,你真的肯成全他们的姻缘吗?”
“我会痛苦,但我认了,为了帝国利益,为了我的信仰,这是值得的,就是你方才说的天平不知怎么倾斜了。”
徐晴说:“看来,我确实不敢说了解你了。”
甘粕正彦吃了点点心,喝了一杯奶,起身收拾皮包,徐晴问:“你又要走?”
甘粕正彦说:“急着再去一次哈尔滨。”
徐晴虽然没问,她猜想,白月朗一定在湖西会馆,却故意问甘粕正彦:“是不是把白月朗交给宪兵司令部了?”当甘粕正彦摇头时,徐晴又醋意十足地说:“趁白月朗自身难保的时候占有她,她不但不会反抗,反而会主动屈从。我恭贺你得手,天皇的旭日勋章、端云勋章不颁发给你,那真是没天理了。”
这两种至高无上的勋章甘粕正彦又不是没得过,他不屑于理她,太浅薄了,甘粕正彦已经喊天岗叫他的坐车了。
这时导演大吉俊夫奉命来到,行前,甘粕正彦抽暇把他邀到办公室谈了十分钟,徐晴听了几句,全是拍片子选女主角的事,徐晴没兴趣,索性去选唱片,要听留声机。
初雪压枝,樟子松环绕着的小白楼更显得幽静。松林下,鹅卵石甬道都有便衣走来走去。
从二楼一间房子的玻璃窗上,可看见白月朗颀长苗条的身影,她长时间地伫立着,看着在外面雪地上觅食的麻雀出神。后来她看见,天岗提着甘粕正彦的大皮箱出门,放到汽车后备厢中,随后是披着军用斗篷的甘粕正彦匆匆忙忙地上车,徐晴也下楼来送行,车子一溜烟开走了。
白月朗猜度,这是要出远门,上哪里去呢?放着手头这么大的案子不办,他在玩什么名堂?
甘粕正彦走后不久,满映导演大吉俊夫夹着大皮包上楼,他把一张字条交给守在楼梯口的人,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人点了头,他才上去。
听到脚步声,白月朗回过头来,说:“是大吉导演?好久不见了呀。”以她现在的处境,她突然对这个小个子导演有一种亲切感。
大吉俊夫放下皮包,搓着手说:“天真冷,你这屋里挺暖和呀。”
白月朗说:“请坐吧,他们放你进来的吗?”
大吉俊夫说:“我有甘粕正彦理事长签发的手令啊,特许。”接着发起牢骚来,“真有意思,见我们的大明星比见关东军司令官要难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说着忍不住笑了,问:“你怎么得罪甘粕正彦了。”
白月朗给大吉俊夫倒了一杯白开水,她说:“对不起,我这没茶,喝白开水吧。”
大吉俊夫说:“白开水最好了。回头我打发人给你送一包好茶来。在我看来,甘粕先生那么心细的人,不该有这样的疏漏啊。”
白月朗问他:“甘粕先生对你怎么说的?软禁?还是……”
大吉俊夫是个说实话的人,他说:“甘粕先生告诉我,你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把你放在湖西会馆,这是保护你,以免受到伤害。”大吉导演反过来问白月朗:“是这样吗?”
白月朗不想多纠缠,就说:“也许是吧。导演找我什么事呀?”
“这话问的!你的戏还没拍完啊,下雪了,我找你来商量拍冬季外景的事。”
这又是甘粕正彦的阴谋吗?白月朗说:“这你得问甘粕正彦先生,锁在屋子里拍不了冬景吧?”
大吉俊夫并不担心,说:“片子拍了一大半,半途而废,几十万元可就全损失了,我想,你就是死刑犯,也会缓期执行的。”这么说了,又觉得很唐突,忙说:“对不起了,我说了很令人讨厌的话,但不是有意的。”
白月朗一笑而过。
大吉俊夫又变得眉飞色舞起来,“我还带来了更好的消息,你主演的片子《夏日季风》在德国慕尼黑电影节得大奖了,你要跟导演一起去躬逢盛会,去领奖。”
还能做这样的梦吗?白月朗并不显出有多少热情,依然一笑而已。
大吉俊夫很奇怪,她竟然不当回事?“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李香兰听说了,嫉妒得要死,骂评委是棺材里的朽骨。”大吉俊夫哈哈笑了,说,“该你我出风头,我这导演也沾你的光了。”他发现白月朗好像一无所知,觉得不寻常,“这么大的事,甘粕先生没告诉你?”
白月朗很机警地说:“这不是让你来告诉我了吗!”
随后,大吉俊夫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油印剧本,封面上写着《归乡》两个大字,还有一行日文。大吉俊夫告诉她:“这个剧本,是满映和日本东宝公司合拍,女主角的戏非常好,大起大落,戏份很足,谁饰演必能大红大紫,东宝和满映的女明星都发疯了,都想抢到这个角色。但女主演人选一直没定。”
白月朗似乎无动于衷,连剧本都没摸一下。
大吉俊夫说:“你不动心?你知道为什么一直定不下来吗?迟迟未定,就因为甘粕正彦理事长没表态,知道他为什么不表态吗?他是给你留着呢。”
从一向对白月朗的欣赏角度说,这是可信的。可现在呢?难免有其他动机了,所以白月朗问他:“这是甘粕正彦亲口说的吗?”
大吉俊夫说:“是呀,他亲口对我说的,与我不谋而合,你太幸运了,甘粕正彦先生简直就是你的福星。”
若在从前,白月朗是不会怀疑的,现在却不能不画问号了,她问大吉俊夫:“甘粕正彦没说有什么附加条件吗?”
大吉俊夫说:“没说呀。对了,他说了这么一句,他说,什么都不用对你说,你心里全明白。”
哦,这是暗示,心理暗示,也可以说是一种交换条件,白月朗冷笑说:“是的,我全明白了。”
这一说,大吉俊夫反倒一点都听不明白了。
丸山洋子没有食言,在后藤中佐的默许下张云峰幸免于身首异处,允许她给张云峰和杨小蔚盛殓了尸体,并且合葬于凤凰山下、浑江旁。但别的壮士就不行了,丸山洋子也根本没想管过,他们的头颅被砍下来,用草绳编的网兜兜着,一串串悬挂在城门楼前示众。
一座新坟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隆起,脚下是封冻的浑江。坟前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
这里葬着本不该死的一对恋人。
却没有墓主人的名字,也没有立碑人的落款。初冬的阳光从尚未卸光叶子的树隙间泻下来,坟头闪烁着耀眼的光斑。丸山洋子默默地站立在坟头,好久好久。
她走后,张云峰的同学宗伯元、陈菊荣等人才从树后转出来,望着丸山洋子远去的背影,大家都十分感慨,因为丸山洋子的举动,大家都原谅了她。
他们在张云峰和杨小蔚的坟头摆上纸花圈,开始祭奠,大家都哭得很哀伤,想不到同学一场,他们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心情来吊祭同学。
甘粕正彦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哈尔滨731部队。
在机密档案室里,摆在他面前的信件堆积如山,都是近两天从外面寄给731部队人员的信函和邮包。天岗长喜一封封剪开封口,递给甘粕正彦,他一封封地看,看得很仔细,看过,便丢到一边。陪坐一边的碇常重有时也捡起一封看看。
天岗长喜又递过来一封,封面写着“津木惠子”,落款是新京内详四个字。
甘粕正彦剪开封口,抖出一张纸,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底下名字是“父示”二字。
甘粕正彦问:“这个津木惠子,父亲在新京吗?做什么的?”
碇常重说:“啊,她是孤儿,她有一个中国养父。”
甘粕正彦十分惊愕,说:“这情况,731方面从前可从来没有说过。怎么,731里的人,居然会有中国养父?”
碇常重说:“津木惠子的养父十分可靠,不然她也不可能被挑选进入731部队。”
“可靠?在我看来,就是溥仪、张景惠也不能说可靠。”
碇常重不敢违拗他,只得说“是”。
甘粕正彦追问“她养父到底是谁?”
碇常重说:“是新京第一国民高等校长、建国大学教授、满洲国协和会副会长白浮白。这人还值得怀疑吗?”
甘粕正彦愈显惊讶,白浮白他当然熟悉,可他却从来不知道他收养过日本孤儿,又与731部队有瓜葛。他把信又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破绽。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才把信放下,旋即又拿起来,连封皮也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天。
4
穿着笔挺协和服,佩戴饰带、菊花勋章的白浮白坐在梅津美治郎大将对面,他显得气质高雅、不卑不亢。梅津美治郎也显得温文尔雅,脸上始终带着谦和的笑容,用心倾听着白浮白的话。
白浮白显然是来游说梅津美治郎的,开宗明义便大谈保护建大的意义,实质就是保护作田庄一总长的办学宗旨,也是对大日本帝国荣誉的爱惜。这之后,才为被捕的建大学生辩护,要求梅津美治郎网开一面。
梅津美治郎笑笑:“依白会长的说法,建大出了战时有害分子也该容忍、放纵了?”
白浮白说:“这是两回事。学生血气方刚、思想激进是难免的,完全可以交给作田庄一总长去管束,堂堂的建国大学,是造就帝国高级人才的学府,弄得风声鹤唳,国人看了,也会有损声誉,只能是我们的败笔,亲者痛仇者快。”
梅津美治郎沉吟着想,这白浮白胆子够大了,他与作田庄一毕竟有别,他不是日本人,他找上门来,公开为被捕学生鸣不平,这得有多大的勇气和胆量呀!有一个作田庄一已经够让梅津美治郎恼火了,他又来凑热闹!这么想了,梅津美治郎冷冷地问白浮白:“你来说这些,没意识到冒什么风险吗?”
白浮白懂得他想什么,就浅浅一笑,我荣辱得失,我早都置之度外了。他对主宰三千万中国人命运的人侃侃而谈,这么多年来,我背着汉奸、卖国贼、奴才的骂名,我所自慰的一点,是日本友人还没把我当外人,这也是我敢于冒死谏言的原因。如果连我都不肯对梅津司令讲真话了,白浮白觉得那才是日本人的悲哀。
梅津美治郎没想到白浮白会出此言。一般说来,心底无私,才无畏,才敢据理直言啊!白浮白的话无疑打动了梅津美治郎,他眼里闪烁着敬佩的光芒。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说:“谢谢你,你是真正的朋友,不管我能否采纳先生的建议,我都代表关东军向你致敬。说句真心话,在满洲这块土地上,能像白先生这样赤胆忠心的人,实在太少了,也更可贵。”
白浮白看得出,梅津美治郎说的不是假话。这招棋走对了。他来见梅津美治郎之前,作田庄一曾激烈反对,说他是老鼠给猫捋胡须,不会有好结果,白浮白不听,他就是要用这种直言犯上的反常做法博得梅津美治郎的信任。他成功了,成功地为作田庄一打了配合战。
送走了白浮白,梅津美治郎回到司令官邸,副官来报,甘粕正彦求见。梅津美治郎知道他从哈尔滨回来后,马上叫副官打电话到满映,说有要事召见。为了显示在家里接待的气氛,梅津美治郎特地穿上一身和服,而甘粕正彦却反常地穿了一身中将将军服,领花、饰带俱全,且佩了军刀。进来时敬的也是军礼。
梅津美治郎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然后笑道:“刚从哈尔滨赶回来吧?也没让你好好休息一下,快请坐。本来在家里见你,就是要随便一些,你却着了军装。”
甘粕正彦解下军刀坐在高背椅上,说:“我很久没穿军装了,始终不能忘了我的军人身份和军人天职,来晋见司令官先生,才有机会穿军装啊。”
梅津美治郎说:“论军龄、资历,甘粕君都是先驱者,当年震惊世界的行动给日本少壮派军人树立了榜样,我们有今天的成功,甘粕君功不可没呀。”
这不过是老调重弹,甘粕正彦听腻了,就说:“过奖了,都是旧话了。”
梅津美治郎称赞他说:“你弃武从文,同样是有声有色,你旗下的满映已经和国内的东宝、松竹媲美抗衡了,更重要的是,自从你秘密执掌的满洲情报系统以来,成绩斐然,甘粕君手里握着他们的生命线啊。”
甘粕正彦说:“我应该可以做得更好。”
梅津美治郎笑着说:“上个月回东京述职,天皇还当我面夸奖你呢,并透露,你将会再次得到皇室大旭日勋章。”
甘粕正彦说:“谢谢天皇垂爱之情。”
渐渐说到正题,梅津美治郎问他:“作家梁父吟被捕后的进展怎么样?”
甘粕正彦说:“他是一条大鱼,如果能撬开他的嘴,可能把全满洲的共产党地下组织连根带须一窝端。”
梅津美治郎说:“好啊,加油干吧,这将是对军方最有效的支持。731部队那里的进展怎么样?这是我最为关注的。”
甘粕正彦说:“暂时还没有,正把731里每一个人重新过滤,也许已见曙光了。哪怕有一粒微小的砂子,也会露出来的。”
梅津美治郎穿皮拖鞋的脚在地板上轻轻走动着,今天请甘粕正彦来,不是谈他的情报网的事,那是的专长。梅津美治郎说,“我遇到了另外一件很棘手的事,请你过来商量一下。”
甘粕正彦想不出是一件什么事困扰着他。又出了什么大事吗?
梅津美治郎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份《大同日报》,问:“你看过今天的《大同日报》没有?”
甘粕正彦说:“刚下火车,接到通知就来了,还没看报,怎么,开天窗了,还是文章出了毛病?这可是弘报处职责范围内的事呀。”
梅津美治郎说:“不是报纸的事,报纸上有作田庄一一篇声明。”他把报纸递给甘粕正彦。
甘粕正彦一看,大字标题是:
建国大学总长兼法政大学校长作田庄一将出庭为建大十三名被捕的政治犯学生辩护。
甘粕正彦吃了一惊,这可以算是闻所未闻的了,他认真看过全文,轻描淡写地一笑说:“作田先生又要独树一帜了!”这话含有几分讽刺和不恭。
“是啊,”梅津美治郎说,“这位仁兄凭着他的声誉、地位,屡屡给我们添麻烦。”
其实对作田庄一的办学理念和对知识阶层的怀柔手段,甘粕正彦是赞成的,并曾引为同道。但在甘粕正彦看来,怀柔和放纵可不是画等号的。作田庄一屡启祸端,喜欢标新立异,他把北大的教授苏益伦、鲍明钤请来讲学,就触怒了华北驻屯军司令寺内寿一大将。
这件事,后来梅津美治郎让甘粕正彦查了,他请来讲学的这两个人确实都参加过华北反日游行,还发表演讲,难怪寺内寿一发火。
问题在于,作田庄一一再胡来,最终并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甘粕正彦提醒道:“将军想必知道背景吧?”
“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就是他给天皇讲过课吗?”
“是的,这就足够了。这只令人讨厌的苍蝇落在了老虎的头上,你还真不敢下拍子打呢。”甘粕正彦说得何其形象!梅津美治郎笑了起来。
甘粕正彦并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只是说:“作田庄一是个执拗而偏执的人,梅津司令官最好找他开诚布公地开导开导,晓以大义,否则,一旦他一意孤行,就不好收拾了。”
“问题在于,我不是没跟他长谈过,也可以说是他找上门来的,收效甚微呀。”
甘粕正彦有几分惊讶,问:“难道作田庄一找将军说要替学生辩护?”
梅津美治郎说:“开始更不像话,居然要求把他的十三个被捕学生放掉。他公然说,血气方刚的青年有过激行为、有反日言论很正常,应当宽恕,他可以领回去,由他管束。”
他居然越俎代庖,凌驾于关东军之上!梅津美治郎真疑心他神经出了毛病。
甘粕正彦问:“劝他也不起作用吗?”
梅津美治郎直摇头,“他根本听不进去,后来作田庄一竟然威胁说,不放人,他就要组织阵容庞大的律师团,出庭为那些人辩护。”
甘粕正彦禁不住发笑,“这真是匪夷所思呀。”
梅津美治郎对作田庄一说的话也算很重了,他明确告诉作田庄一:“为国家的敌人辩护,这种事,不能在我主政的满洲国发生。可作田庄一铁了心了,想把生米煮成熟饭,居然抢先在报纸上发表了他的态度,这不是公然向大日本利益挑战吗?”
梅津美治郎觉得作田庄一这件事,事关重大,如不制止,后果不堪设想,这不是内乱了吗?作田毕竟是个有社会影响的人,他真的出庭为反日学生辩护,辩胜辩败,都是他们的失败。
经过仔细权衡,甘粕正彦郑重表态了,他说:“我主张,必须让它胎死腹中。”
谈何容易?梅津美治郎很憷头,说:“作田庄一这个怪人会轻易放弃吗?动硬的也不行,投鼠忌器是不能不考虑的。”
甘粕正彦试探地问:“案子将如何审理?”
梅津美治郎问过特高课了,说:“那批学生的案子刚刚移送到高等法院,还要复核,距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他的意思,再想想别的办法补救一下。
甘粕正彦倒有个釜底抽薪的主意。他说:“作田庄一不是组织了一个律师团吗?没有哪个不怕戴上反日帽子的,只要将军稍作手脚,作田庄一的律师团顷刻间就得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他也就蔫退了、不值一提了。”
梅津美治郎一拍手说:“妙,这样最好了,最好他自己识趣,偃旗息鼓。否则闹出来,对他出手重了,天皇那里也不好说。还有,甘粕君要注意一下作田庄一的动向,会不会被人利用?如果是这样,反倒容易唤醒他了。”
“据我所知,作田庄一不善交际,尤其不怎么与中国人来往,只有一个特例。是他在牛津大学同学白浮白,是新京一国高校长,又被作田庄一聘到建国大学作兼职教授。”甘粕正彦说。
这就对了,梅津美治郎思索地“哦”了一声。
甘粕正彦说:“也许司令官在某个公众场合见过白浮白,白浮白是满洲国协和会副会长,以社会贤达资历充任,虽然是兼职,也够显要的了,此人一直以日满协和楷模自居。司令官不会不认识吧?”
梅津美治郎说:“我当然认识他,而且不止一次在一些场合上见过面。白浮白给我的印象远比张景惠要好,难道这个人不可靠吗?”
甘粕正彦也说:“你没有理由怀疑他。他很低调,为人中庸、油滑,但对日本人十分友好,好合作。好多人骂他汉奸,包括他的子女,给他起了个外号:白协和。”
梅津美治郎不由得笑了,“这外号很好啊,我们一向提倡日满协和呀!”
甘粕正彦说:“可在中国人心目中,协和和汉奸是同义词。”
梅津美治郎说:“哦,那这人不必怀疑了。不好办的是,为作田庄一出庭辩护的事,白浮白也站了出来。”
这消息令甘粕正彦很吃惊,“白浮白为这事出头露面了?这很不寻常啊。”
梅津美治郎说:“白浮白找了我,这又让我犹豫了。白浮白也是作田庄一律师团的成员,唯一的一个中国律师。他那句话让我很感动。他说,在中国人眼里,他是汉奸、卖国贼、奴才,如果连他都不敢讲真话了,就实在可悲了。我怕冷了他的心,那可真的没人给我们卖命了。”
虽说这样,这事毕竟非同小可。甘粕正彦觉得,宁可在别的事情上给白浮白补偿,这件事不能让步。他定了定神,说:“有一件事我还没报告总司令官,白浮白的女儿在我手上,白浮白还不知道。”
梅津美治郎一指宽大的写字台,在厚玻璃板下就压着一张白月朗的非常漂亮的剧照。他不禁大惊,“是这个得艺文赏的白月朗吗?你把她抓了?这不是满映的招牌吗?”
甘粕正彦说:“应当说是软禁。在通化发生的事,她是不得已,白月朗牵扯进一个大案里,是共党走私药品案。”
这又是一件棘手的事,梅津美治郎问:“白月朗是从犯吧?”
甘粕正彦说:“她是受人利用的。”
“既如此,快放人,别让白浮白为这个再伤心。”
甘粕正彦说:“总司令请放心,我会妥善处置,我现在是用白月朗钓大鱼,不会难为白月朗的。”
甘粕正彦见梅津美治郎一直在欣赏白月朗玉照,就说:“原来司令官也喜欢明星照,这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吧?彩色还原不理想,明儿个我让剧照组给你送一张放大的人像。”
梅津美治郎开了一句玩笑说:“为什么不把真人送过来呢?”说毕哈哈大笑。
甘粕正彦也借笑声遮掩过去。
梅津美治郎再次关照他:“这位女明星没有越轨言行,还要网开一面。”
甘粕正彦又把话拉了回来说:“啊,没有,她天真,涉事不深。”
梅津美治郎让他想一想对付作田庄一的办法,说:“过几天再约作田庄一谈一次,无论如何要阻止丑闻的发生,日本高官、法学家、大学校长、著名学者站出来,为反满抗日分子辩护,你我就都得滚回日本去谢罪了。”
5
离开关东军司令部,白浮白回到建国大学,叩开作田庄一办公室的门。一听白浮白不听劝阻,还是去见梅津美治郎了,作田庄一显得很气愤,也为他捏了一把汗。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白浮白是吃了豹子胆还是昏了头了,在作田庄一极力反对下,公然找上门去,跑到梅津美治郎那去力谏了。
白浮白平静地说:“没错。”
作田庄一顾不得老同学的面子了,说话的口吻是责怪的、训斥的,他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事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只会阻拦。”白浮白显得若无其事,“有麻烦,我自己承担,与作田总长无关。”
作田庄一哼了一声:“笑话,我倒想无关,这可能吗?我生气,是我要承担责任,梅津美治郎一定以为是我唆使你去对他施压。更何况,以你的身份,这合适吗?”
白浮白正色道:“依作田先生的意思,我只不过是你们的下等奴才,没资格越级进言,是这样吗?”
作田庄一见白浮白动怒,透识到自已言辞过苛,忙往回拉话:“浮白君言重了,我这只是气话,我道歉。”
白浮白显得很伤心,说:“我连杀头都豁出去了,想不到作田老友这样看他!”
这时电话铃响了,白浮白见作田庄一神色紧张,握听筒的手都有点抖。白浮白虽然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却能从作田庄一的表情判断,像是梅津美治郎打过来的,而涉及的内容恰恰是白浮白为被捕学生请命的话题。这个电话很长,竟说了差不多十分钟。好歹打完了,作田庄一的脸色逐渐由白变红了。
白浮白猜对了,果然是梅津美治郎打来的。作田庄一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对白浮白说:“还好,你别担心,没什么事,梅津美治郎反而被你的真诚感动了。虽然化险为夷了,可不管怎么说,你此举也无疑是给老虎捋胡须,太危险了。”
白浮白:“我还不是为帝国利益着想?看来多此一举,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
梅津美治郎倒还通情达理,作田庄一骂他手下的人,就十分可恶了!他们为了阻止作田庄一为建大被捕学生出庭辩护,竟然为他编织了一张危险分子网,好像他的举动是有背景的。
白浮白给他打气:“这不是笑谈吗?日本缺的正是你这样高瞻远瞩的智者,曲高和必寡。”
作田庄一说:“这张网也包括你,连关东军高层也知道了我们在牛津大学同学的事。还有,听说你有一个养女,是日本孤儿?”
怎么突然提到这个?白浮白心里暗吃一惊,却笑笑说:“我替日本朋友抚养了一个孤儿,这也有过错吗?况且,这一切都是公开的,是用不着遮掩的呀,我又没利用这层关系谋个一官半职。如果因为这个连累了你,我明天就写辞职报告,不兼建国大学的课了。”他用的是以退为守之策,当然也是试探。
作田庄一说:“你这更是呆气十足,用得着为这个怄气吗?背地里嚼舌头的人都是小人。”
白浮白察言观色地说:“我看,既然梅津司令官那么反对你为学生出庭辩护,我看你就忍下这口气,放弃吧。”
作田庄一说:“这是我的个性吗?”话不多,却掷地有声,白浮白也就无须劝了,作田庄一信心十足。
没想到,两天后风云突变,作田庄一的后院起火了。他急忙再次把白浮白请进总长室。
一进屋,作田庄一就大骂甘粕正彦:“这家伙真够阴险的了,他给我来了个釜底抽薪,吓唬跟我走的律师,威逼利诱,什么流氓手段都用上了。结果,胆小的全打退堂鼓了。话又说回来,为了与己无干的事,谁肯把自己的名誉、地位乃至身家性命押上?”
“这是一招狠棋,我觉得,这一来,作田君可就空前孤立了。”
作田庄一并不服输,说:“我一个人足够了,我要让这些人知道法律的尊严。”
白浮白慷慨陈词,说:“作田君还有最后一个盟友,我白浮白不会打退堂鼓的,一定跟你出庭。”
作田庄一感谢他的真诚和仗义,可又担心,他毕竟不是日本人,脑瓜皮薄,作田庄一怕对他不利。
白浮白依然坚持:“忠诚就不怕风险。”
“这才叫路遥知马力,这才叫为朋友两肋插刀。”作田庄一很激动地抱住他,“谢谢你,朋友!”
具体讨论时,白浮白给作田庄一出了个主意,说:“先生不妨多做点案子调查取调工作,有备无患。要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必在报上发声明张扬,法庭上见。”
作田庄一很欣赏,觉得有道理,说:“此前我已到宪兵队和特高课查了卷,我还要在师生中取调。”白浮白点点头,这就万无一失了。
第二天,作田庄一正在他的总长室接待来自印度的客人,辛格博士是圣雄甘地的助手,他是应作田庄一的邀请来为甘地到建国大学讲学做准备的。
桌上的保密电话铃响了,他对辛格礼貌地道了歉,拿起听筒说:“我是作田庄一,啊,我听出来了,你好,梅津司令官先生。”他的表情平和,语言很有礼貌。
显然,梅津美治郎还没放弃努力,他希望作田庄一改变初衷,取消出庭辩护的想法。作田庄一在耐心地听了几分钟后,回答说:“我很遗憾,这不可能。长官意志并不能代替法律。而且我知道我的律师团已经被甘粕正彦和特高课瓦解了,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作田庄一呀?我请司令官先生转告甘粕正彦,如果他也想来找我,就免了吧。剩下作田庄一一个人,我也要出庭,到时候我会带上一些建大和法政大学的学生去旁听。”说罢,他放下了电话。
6
入夜,湖西会馆奇静,这里的客房都空着,楼下也只有甘粕正彦一个人住,他应该在,但寂无声息。从通化押解回来,白月朗就没见过甘粕正彦,只打发大吉俊夫导演来过一次,不知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她一直在担心梁父吟的安危,他出事了,很容易危及哥哥,也不知白刃此刻在哪里,父母知不知道自己被软禁的消息……她脑子里很乱,一时无事可做,为了消磨时间,就拿了大吉俊夫扔下的剧本看。
忽然一阵楼梯响,随后房门开了,她抬头一看,竟是梁父吟出现在门口。
白月朗又惊又喜,几乎以为是在梦幻中,等清醒过来,又生警惕之心,连忙看他身后有没有尾巴。
梁父吟:“你不必担心,甘粕理事长很大度,怎么会派人盯梢呢?何况,那也太不高明了呀!”一边说一边指指自己的耳朵。
白月朗会意地点头,梁父吟在暗示她说话小心,这里肯定是安装了窃听器的。白月朗便热情地请他快进来坐,一时百感交集,说:“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说着,泪水顷刻间流了满腮。
梁父吟比从前清瘦些,但风度不减。他坐到她身边,替她拭泪说:“别哭啊,我们应当珍惜甘粕先生给我们的这次机会,这机会不会很多的。”
梁父吟没有判断错,楼下甘粕正彦办公室里,此时桌上有一架正在转动的窃听装置,甘粕正彦正仰在沙发上抽着烟监听楼上的谈话。
白月朗的声音:“你失去自由了,是吗?”
梁父吟的声音说:“可我是无辜的,他们太高看我了,以为我是打开地下抗日组织的金钥匙,他们这么优待我,早晚会觉得亏本的。”这明显是给甘粕正彦的信号,甘粕正彦皱起了眉头。难道情人在双双艰危的困境里也不肯说实话吗?
湖西会馆二楼白月朗房间里,别看两人的谈话充满了警惕性,可两双眼睛流露的却是真情。
梁父吟拿起她看的剧本,问她:“有适合你的好角色吗?”
白月朗根本没细看,也没心思看。她说:“大吉俊夫导演说,甘粕先生特地给我留了个大角色,是跟日本东宝合拍,还要我到慕尼黑电影节去领奖,真可谓好事接二连三,眼花缭乱,但我知道,这不过是拴在牛犄角上的一束青草而已。”
梁父吟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白月朗说:“我被软禁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梁父吟故意夸张地说:“开什么玩笑!软禁你?你犯了什么事?”
白月朗说:“他们说我受地下党指使,到东边道给抗联去送药品,甘粕先生说我是被利用了。”接着她讲述了她和张云峰一起被捕的经过,张云峰被杀,杨小蔚在刑场引爆手榴弹与十多个监刑官同归于尽……她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当然她不会说自己知道内情了。
梁父吟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离这一天也不远了,在满洲国,到处是冤案。”
白月朗明白,这是说给监听者的。白月朗告诉梁父吟:“也有生机,甘粕正彦就给他设计了一条铺红地毯上天堂的路。”
梁父吟扮了个鬼脸问:“是什么路?这很令人向往啊!”
白月朗说:“甘粕正彦说他这一生没中意过任何一个女人,我是他的唯一。但他也知道,我心目中的偶像是你梁父吟,所以他忍痛割爱,想成全我们,甚至答应把我捧成世界影后,然后放咱们远走高飞,到全世界任何地方去享受生活。”
梁父吟用夸张的口气说:“这太令人陶醉了!可我不明白,我没给甘粕正彦先生什么好处啊,他为什么这样厚待我?”
白月朗说:“等价交换,把你心中反日组织的秘密交出来。”
梁父吟冲白月朗挤了一下眼睛说:“太遗憾了,我怎么不知道什么秘密呢?若是知道了该多好,我不就可以占大便宜了吗?”
白月朗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捂住嘴。
这时,底楼的甘粕正彦“吧”一下关了窃听器,他已料定,梁父吟识破了他窃听的把戏。阴沉着脸的甘粕正彦上楼来,对梁父吟说:“别再演戏了!我在满映看戏早都看腻了。”
梁父吟望着甘粕正彦,又摆出了揶揄的本色说:“天地间就是一个大舞台,大家每天都在演戏呀,只不过有悲剧、喜剧之分,但我更喜欢闹剧。”
甘粕正彦说:“够了!你现在没资格编剧本了。你是怎么回事,白月朗是怎么回事,你明白,我也明白。都把假面摘下去吧。我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梁父吟说:“我洗耳恭听。”
“长话短说,我绝不食言,只要你把我需要的东西全倒给我,就亲自送你们这对有情人出国,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一世无忧,过上幸福日子。”
梁父吟依旧嘻嘻哈哈装傻:“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呀,可我不知道甘粕正彦先生想知道什么?”
甘粕正彦正告他:“不用装疯卖傻,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如果拒绝合作,我就会夺走你梁父吟的心上人,而你,只有去死。”
梁父吟不再嬉笑,他说都听明白了。梁父吟坦白地告诉甘粕正彦:“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开口。”他戏弄地盯住甘粕正彦问,“这回,你该死心了吧?”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甘粕正彦咚咚地下楼去了。随后天岗长喜带了宪兵进来,押走了梁父吟,白月朗忽然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她扑过去抱住梁父吟,泪如雨下,梁父吟抚摸着她的头发,只说了一句:“好好活着。”
他的身影随着脚步声消失,白月朗又跑到阳台上,透过掉光了叶子桅杆一样的白桦林,看梁父吟已被架上黑色闷罐囚车,在夜暗中沿着白石子甬道疾驰而去。
7
甘粕正彦逐渐意识到,梁父吟是个“刀枪不入”的角色,此前曾想过攻克他的难度,现在看,依然低估,依然轻敌了。甘粕正彦正在琢磨怎样才能击垮他的防线时,天岗长喜进来报告,白浮白求见。
这多少有点意外。是为女儿来的?还是为给建大被捕学生出庭辩护的事而来?作田庄一纠集的所谓律师团,不过是乌合之众,甘粕正彦一出面,很快稀里哗啦作鸟兽散了,谁愿意冒着杀头危险绑在作田庄一的战车上送死?
这位白浮白倒是尚未缴械的主,他是来上表投降的吗?有可能,甘粕正彦不敢肯定。
当白浮白在天岗秘书引导下进入客厅时,甘粕正彦笑容满面地从里间迎出来说:“哎呀,稀客、稀客,真是万万没想到啊。快请坐,快上茶。”
博役早跟进来沏茶了,白浮白坐到沙发上。
天岗和博役退出后,甘粕正彦说:“让我猜猜,你想明白了,决定与作田庄一分手,脱离他的律师团,对吧?这才是识时务者的明智之举呀。”
白浮白却说:“我此来与这事风马牛不相及。”
甘粕正彦不免有三分失望,他说:“哦,我误解了。作田庄一的同盟里只有你和他两个人了,你很坚决,也很够朋友,为此,你还担着巨大风险去晋见梅津美治郎大将,你令我敬佩。”
白浮白说:“这个不必说了,法庭上见吧。”
甘粕正彦没想到这个最讲“协和”的同盟者突然固执起来!甘粕正彦便决定“奉劝”他一句:“你别忘记,你白浮白与作田庄一还是不同的,作田庄一无论怎么闹,都没人敢把他怎么样,他是天皇的老师呀。而你呢?”言下之意,你算老几?
这一招很能击中要害,是呀,白浮白身份再高,地位再显赫,仍然是奴才!奴才怎敢享有主子一样的特权?没想到,白浮白却很不识趣,竟然说:“最大的忠诚才能无畏。你们可以杀了我,那你们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奴才了。”
这是另一种忠诚吗?甘粕正彦一时无从判断,也不能说白浮白的话全无道理可言。甘粕正彦怔了一下,还是扭转话题问:“既然你不是为此而来,那就说吧,你是个深居简出的人,用你们的话来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白浮白直视着他说:“甘粕先生猜对了,我是来找你要人的。”
甘粕正彦一愣,马上故作轻松地说:“要人?这话从何说起,要什么人?”
白浮白说:“当然是要我女儿白月朗呀。”
甘粕正彦猝不及防,临时搪塞说:“哦,你是知道的,她跟张景惠总理到东边道去视察了呀。”
白浮白冷笑说:“可国务总理已经回来了呀。”
甘粕正彦装糊涂,支吾地说:“不会吧?”
白浮白从协和制服里掏出一张昨天的《满洲日报》,往茶几上一拍,报纸上报道,张总理昨天就返回新京了。
甘粕正彦装模作样地拿过报纸扫了几眼,仍想搪塞:“白月朗也许在通化耽搁了,也许却不过总理大臣盛情,留在总理府逍遥呢,我回头叫下属去查问一下。”
白浮白冷笑着说:“甘粕先生别演戏了。我女儿不是被你们抓起来了吗?我想问问,她违犯了满洲国哪一条法律?”
甘粕正彦有点意外地问:“你这是从哪里听说的呀?说你女儿是抗日分子,我第一个不相信。”
白浮白马上将了一军说:“那太好了。那甘粕先生一定同意我马上带女儿回家了?她不就在你这湖西会馆楼上软禁着吗?”
好准确的情报,甘粕正彦暗自心惊,正不知从哪里走露了风声。甘粕正彦不承认,也不好否认,他说:“不过,这事还真不能急,既然你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我也不该再瞒你。你女儿确实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是小麻烦,如果不是我从中斡旋,宪兵队说不定会怎么样为难她呢。”
白浮白问:“能告诉我是什么小麻烦吗?
甘粕正彦说:“她去东边道,被反日团体的人利用了,给人家捎带禁运品。不过我绝对相信她是无辜的,很快就会没事。你放心,我愿以人格担保,她现在也没受半点苦。为了防止流言飞语损害白月朗的名声,才严加保密,连满映的人也都不知道白月朗的事。”
“既承蒙如此照顾,我想去见见我女儿。”
甘粕正彦似乎早有准备,他慨然允诺说:“你既然来了,你不提,我也会让你们父女见上一面的。”
怎么又忽然这么通情达理了?白浮白机械地说了一句:“谢谢。”
当白浮白站起来时,甘粕正彦突然问:“白先生好像不止一个女儿吧?”
白浮白敏锐地闪了他一眼,从容答道:“是呀,还有一个养女,叫津木惠子,是我救了她一命,一直养在膝下,后来念了护士学校。”
甘粕正彦问:“她现在在哪里?”
白浮白说:“在731部队服役。”随后大谈后悔,他说:“没想到,这个部队这么严格,连休假也没有,又不准探亲,通信也受限制,我正想求甘粕先生帮忙通融一下呢,孩子想我们快想疯了。早知是这么个地方,就把她留在新京了。”由于一半也是真情流露,白浮白眼里涌出了泪水。
甘粕正彦只得推诿,说:“不好破例,不过,以后看情形,也许有通融余地,相信你们父女总会有见面机会的。从长计议吧。”
随后,甘粕正彦安排白浮白父女见面,他正好利用这机会监控、录音,白浮白不比梁父吟,他总不会保持那么职业性的警惕吧?
白月朗万万想不到,白浮白会出现在她面前。她叫了声“爸爸”,未曾说话,早已泪流满面了。她扑到父亲怀里哭了起来。送他进来的天岗带严门退了出去。
白浮白替女儿拭着泪,安慰女儿:“你先别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这样对待你?”
白月朗勉强止住泪,说:“他们硬给我栽赃,说我为抗联送药品,又说梁父吟是地下共产党的头目,让我告发他……可我自己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白浮白老练地四下打量着房间,白月朗生怕父亲没梁父吟那么机警,用眼神怕他不懂,就抓起桌上的自来水笔,扯了一页月份牌上的纸片,在上面写了“小心窃听”四个字,又把纸片团成一团。
白浮白还用提醒吗?他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谁都可能是反日分子,我白浮白的女儿也不可能是呀!我是盟帮最信赖的人,我女儿岂能反叛!不用怕,假的真不了,在甘粕正彦面前我都替你表白了。”
听了这话,女儿显然觉得不是滋味,她说:“表白什么?我没反日,可也不想当汉奸,用得着表白吗?”
白浮白仿佛并不介意,他说:“你放宽心,连甘粕正彦先生都说你是受人利用。我找了他还不算,还要去找张景惠,直到找皇上、找梅津美治郎司令官,我一定让他们还你一个清白。”
白月朗反感地说:“你说的不是真话吧?”
白浮白说:“这是我们的本分啊。没有满洲国,爸爸能混到今天出人头地的地位吗?”
女儿早知道了协和服掩盖的是一颗赤子之心,而过去她却一直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而觉得受了屈辱,今天,应当叫父亲明白自己已不再那样看待他,今天不说,也许没有机会了。
白月朗提起了往事。从前,白浮白总是背着妈把钱接济给穷人,有一回,白月朗给父亲一笔钱,却在每一张钱上都做了记号,后来她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了那些钱,她那时震惊,又为爸爸自豪,难道这不是真的?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这事?她明确地给白浮白一个信号,让他明白,女儿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她这一说,白浮白脸色顿时大变,生怕她戳穿老底忙摆手制止她说下去,又拼命使眼色,其实他多虑了,既然白月朗先于他写了“小心窃听”的纸片,还会没分寸吗?
白浮白嘴上却说:“那有什么值得自豪的,你一定是在慈善会见到画记号的钱了,是不是?为穷人施舍,也是仁爱之心啊。”
白月朗顺着他说:“是在帮慈善会整理善款时认出那几张有记号现钞的。”她又流出了泪水,她抱住白浮白的胳膊,喃喃地说,“爸爸是个慈善家,是女儿学习的榜样,爸爸放心,女儿不会给爸爸丢脸的。”
白浮白顾忌到日本人不会不窃听他们的谈话,只好拐弯抹角地说:“白月朗,还记得吗?当初你进满映,我并不赞成。这是一条成名的捷径,也未尝不是风险畏途,你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别后悔,你做的每一件事,爸爸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看着你长大了,成熟了,就是爸爸最大的幸福了。”这可不是说白月朗的艺术造诣,白月朗听得明明白白,白浮白等于说,父亲也知道女儿走上了同一条路,他既担心,也为女儿自豪,他流出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