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布里克还在阅读有关枪支和军事的杂志,以及像《派遣》这样从历史和社会角度审视越战的书籍。他通过电视、广播和从美国寄来的录像带关注着越战的动向。出现在电视图像中的那些疲倦不堪的士兵和发生在稻田里的战斗场面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曾在1968年对一名记者说,“每天晚上,那些可怕的画面都会以生动的、极富现场感的新闻片的方式进入你的起居室,令电视机前的每个人都无法漠视。它制造出了一种用肉体活生生地上演的政治。”七八十年代,库布里克的政治倾向基本上属于右派,但他对越战所持的政治观点却始终模糊不清。他一方面同情那些上战场送死的年轻人,但同时他却买了几把枪放在卧室里。“我是一个父亲,”他说,“如果我的女儿受到了侵犯,我不会拒绝使用暴力。”
在1984年伦敦的一个出版界聚会上,来自德克萨斯州的科幻作家丽莎·图特尔发现有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在偷偷注视她,她觉得这个人有些似曾相识。
“我越来越感到很不自在,心想他究竟是谁,”她说,“这时他走了过来,我这才想起他是古斯塔夫·哈斯福特。”
图特尔第一次遇见哈斯福特是在70年代于新奥尔良召开的科幻作家年会上。
当时,他还没有出版过任何东西。1966至1968年间,他是《海军陆战队》杂志的战地记者,曾随海军陆战队第一师去过越南战场,现在他正动手写一本小说,《短期徒刑犯》。
他给图特尔的印象是毫无艺术感觉却又学识渊博。“他是个怪人,”她回忆说,“一直过着一种混乱的生活。他心胸狭隘,不够坦诚,其实他读过很多书,知道很多东西,但他采取了一种时刻揣摩别人心理的谈话方式,有时他会突然摆出一种姿态,好像是‘我什么也不懂’。他做人做得很苦恼,因为他说,‘我不理解别人为什么怕我,像是我知道如何能徒手空拳杀死一个人。”’谁也不清楚他是否杀过人,但他的确在越南战场上受过伤,他被一架运送补给的直升机扔下来的干粮桶砸破了脑袋。
不过,大多数认识哈斯福特的人都相信他在情感深处受过严重创伤。迈克尔·赫尔说,“他很聪明,但是疑心很重。我很喜欢他,但他绝不是可以深交的那种人。如果你对他好,他迟早都会怀疑你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在新奥尔良见过一面后,图特尔便与哈斯福特失去了联系。有一阵,她听说哈斯福特与作家哈兰·艾利森混到了一起,接着在停放在大街上的大众车里住了8个月,每天只有两美元的生活费,直到他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
《短期徒刑犯》花了七年才完成,又用了三年寻找出版商。1979年,在《现代启示录》和《猎鹿人》等影片再度掀起越战热潮之际,莫罗出版社将它付诸出版。《洛杉矶时报》称该书是对“一个残暴、不可饶恕的时代的残暴、不可饶恕的审视”。
当图特尔在伦敦再次见到哈斯福特时,她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哈斯福特回答,“我在为库布里克工作。”
库布里克最早知道《短期徒刑犯》这本书是通过发表在1979年的《克尔库斯书评》上的一篇报道,但直到1982年才读了原书。他感兴趣的是该书的质朴无华和简捷明了,“用最经济的手法进行结构”。凭借呼之欲出的人物和在新兵营以及前线的那些不加修饰的对话,它已经构成了一部剧本的雏形。然而,一个与电影业毫不相干的慕尼黑商人已经捷足先登买下了该书的版权,直到1983年才辗转到库布里克手中,那时哈斯福特几乎已被人遗忘。
《短期徒刑犯》追随一群新兵在南卡罗莱纳帕里斯岛的新兵训练营里度过了385天的“短期徒刑”,接着又目睹他们像牲口一样被送上前线。书中最醒目的人物是格尔海姆教官,他终日咆哮、嘶吼,乖戾得有些夸张,毫无人性地虐待他负责训练的新兵。外号“傻瓜”的普拉特因为不堪凌辱,开枪打死了格尔海姆,然后饮弹自杀。被格尔海姆戏称为“小丑”的主人公亲眼目睹了这一幕悲剧,却已变得无动于衷。1968年被派遣到越南后,“小丑”和他的战友们饱受煎熬,在春季反攻和捣毁古城顺化的战役中,很多人战死沙场。最好的朋友“牛仔”身负重伤,生命垂危,为减少他的痛苦,“小丑”迫不得已亲手结果了他的性命,并承担起了指挥野战排的职责。全书结束时,侥幸活下来的士兵被集结在一起,去迎接新的屠杀任务。“我置身在一个混账的世界中,”“小丑”最后说,“但我还活着,我已经无所畏惧。”
哈斯福特的小说尽管卖得不错,但还没有达到畅销书的程度。于是他开始创作第二本小说《幽灵腾空球》,讲述身陷战场的“小丑”掉转枪口,成为越共游击队的一名指挥官。由于越战热潮已退,他找不到一家出版商。当他在加州四处漂泊之际,精神和肉体的健康每况愈下。作为一个永不倦怠的读书人和书籍收藏者,他开始从图书馆里偷书,然后悄悄带回到他在郊外租下的寓所和仓库里。他还患上了糖尿病,差点送了命。
库布里克买下这本书的消息令哈斯福特重新振作起来,他将之视为自己落魄人生中期待已久的回报。“我的大多数朋友不是做了会计就是推销员,没有一个成了作家或演员,”他说,“他们每年挣个5万美元。我写了20年小说,也挣到了和他们一样多的钱,只是靠了一单生意。”他指望电影能带动小说的再版,让他发一笔财。
“即使一部烂电影也能在美国卖出200万个拷贝。如果这是斯坦利拍过的最烂的一部电影,但它仍旧是一部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电影。”
1982年底,迈克尔·赫尔接到库布里克的电话。“他说他找到了一本真正打动他的小说,”赫尔说。他听说过《短期徒刑犯》,莫罗出版社还寄来一堆照片,请他帮忙挑一张作该书的封面。他拒绝了。“这么多年用在写书和创作《现代启示录》的剧本上,我已经对越战心生厌恶,所以不想插手哈斯福特的这部伟大作品。但是,我和斯坦利一起又看了一遍这本书,我们同意合作将它搬上银幕。”
对照《现代启示录》的导演弗朗西斯·科波拉和《猎鹿人》的导演迈克尔·西米诺,赫尔觉得库布里克和他们在对待越战的态度上是一致的,他们都希望超脱历史去看这场战争。库布里克相信这部电影与《闪灵》一样应该是对荣格集体无意识中人类恶的本性的一次总结。科波拉在《现代启示录》里的表现方式是具像的,诸如潜伏在丛林中的老虎和马龙·白兰度扮演的库尔茨喃喃发出的“恐怖,恐怖”。而库布里克更倾向于用诗意的方式去表现,那就是将真实隐藏在语言中,将寓意分解在形式中。
在剧本创作上,他延续了在《2001年太空漫游》、《巴里·林登》和《闪灵》中使用过的方法。不是一上来就写剧本,而是先将原著一块一块地拆散。一个月里,他和赫尔每天碰头,像跟黛安·约翰逊合作《闪灵》时一样,将小说分成若干个部分,每个部分配上一个标题,写在一张卡片上。“接着,我在伦敦家中开始动工,用散文诗的形式写出了一稿剧本,”赫尔说,“大多数日子里我都是通过他的司机将写好的东西捎给他。晚上,我们会在电话里就当天写出的东西交换意见。这稿剧本花了8、9个星期才完成,接着,斯坦利便动手修改,他修改完了我再修改。”库布里克几乎每天都要给赫尔打电话,“我现在脑子里还有当年的电话铃声,”赫尔说。
为了找出他的“能够浮出水面”的元素,库布里克将焦点落在了死亡上面。影片的前1/3,大约有44分钟都在表现新兵在已经改名为“哈特曼”的格尔海姆的无情虐待下经受心理和情感的煎熬。这个段落突出的是心理变态下的残忍,诸如新兵们集体折磨普拉特,因为他的无能导致大家受到了教官的惩罚。他们把他捆在床上,用毛巾裹着肥皂痛打他,就连一向友善并乐于助人的“小丑”也加人了这个行列。普拉特实在无法忍受,失去理解的他开枪打死了哈特曼,并挥舞着步枪吓退所有的新兵,然后饮弹身亡。
在后72分钟的越南段落中,这种残忍愈发升级,除了士兵被允许用他们一半的军饷去购买牙刷和除臭剂的情节尚有一些人情味之外,余下的部分都与屠杀有关,这就像“小丑”在自己的钢盔上写的那行字——“天生杀人”。这一段落的高潮发生在“小丑”被迫杀死“牛仔”后,他发现对方的狙击手原来是个女孩。她面对围上来的美军士兵,躺在瓦砾里奄奄一息。库布里克原来的处理是让士兵中最残暴的“畜生妈妈”割下了她的脑袋,大家拿它当足球踢来踢去。这场戏也这样拍了,但在扮演“畜生妈妈”的亚当·鲍德温的要求下,库布里克不得已进行了修改,变成了女孩恳求士兵们杀了她,最后动手的是“小丑”。
剧本创作过程中,哈斯福特接到了库布里克“马拉松式的电话和信件”,要求他对已经写出的东西发表感想。有一次的谈话长达7个小时。“我们反反复复对电影里的每一句台词进行了推敲,”哈斯福特说,“确保里面的每一个词都是我在战场上听到过的。”
书中的大部分情节都被用进了电影。有些改动得到了哈斯福特的赞许,有些则令他无法接受,包括最后几个镜头中“小丑”带领野战排的士兵伴随着米老鼠俱乐部的主题曲开赴下一个战场。他在书里用了这首歌,但不是在结尾处,也没有如此强烈的讽刺意味。然而,他不打算据理力争。库布里克会让他出名,库布里克会让他发财。
1983年中,赫尔和库布里克写出了一个剧本。故事是用闪回的方式叙述的,开始于“小丑”的葬礼,结束于他被强行免职,两处都用了他的画外音。赫尔是这方面的行家,在《现代启示录》里用过同样的手法。库布里克不认为《短期徒刑犯》是一个最好的片名。他在介绍枪支的杂志上找到了一个术语,能够涵盖影片涉及到的一切:只要把男孩们武装起来,他们就能成为杀人机器;对美国军事科技的赞美;子弹是坚硬的,拥有这种品质的人更加坚硬。于是,《短期徒刑犯》变成了《全金属夹克》,这是库布里克继《独眼龙杰克》和《杀手之吻》后发明的第三个片名,这个改动也得到了哈斯福特的双手赞成。
也就在这时,赫尔回忆说,“出于各种复杂的原因,斯坦利提出要接哈斯福特来英国。我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我还是到机场接上他去查尔德威克伯里。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尽管他与吉姆·汤普逊合作过,但他从未遇到过古斯塔夫这样的人……他们互通电话的时间加起来有上百小时,但当他们面对面时,古斯塔夫完全无法沟通。那天晚上过后,我想他们再也不愿见到对方了。他们还保持着电话往来,但谈话的语气远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就在赫尔送走哈斯福特之际,库布里克的第一个编剧,创作《恐惧与欲望》的霍华德·萨克勒在西班牙的伊比扎去世了,终年52岁。
库布里克拒绝让剧本远离他的视线,因此华纳兄弟公司的执行总裁特里·塞莫尔和cAA经纪公司的老板迈克·奥维兹只好飞到伦敦来看剧本。塞莫尔当即为这个项目拍了板。在史蒂夫·罗斯的主持下,华纳兄弟公司成为所有好莱坞企业中发展最快也最高效的制片机构。罗斯和塞莫尔都想在满足大众娱乐市场之外增加一些更具艺术性的产品。1984年1月,《综艺》宣布华纳兄弟将于这一年的秋天开拍《全金属夹克》,库布里克是编剧、制片人和导演,赫尔的名字根本没有提到,而哈斯福特仅仅作为原著的作者。
《综艺》还提到库布里克将在全国寻找饰演海军陆战队年轻士兵的新面孔,任何觉得自己能够饰演一个18岁士兵的人都可以寄来他们的录像。他们必须身穿牛仔裤和T恤衫,手持写有名字和联系电话的牌子站在单一颜色的背景前,表演一段不超过3分钟的戏剧场面,接着还要用一分钟介绍自己。录像中应该包括他们的正面和侧面的特写以及全身的镜头。
通告发出后,波士顿的一名记者采访了当地的一家负责为顾客摄录像的公司,发现最多时一天会接待30名应征者。全球其他一些城市也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朱利安·塞尼尔负责处理这些录像带,他发现除了大量应征群众演员的之外,所有的主要角色都有好莱坞的职业演员参与角逐。这成了一种宣传电影的绝佳手段,用不了多久,每个人都知道了《全金属夹克》。
经过第一轮初选之后,库布里克安排选角导演莱昂·维塔利将目标缩小到职业演员身上。洛杉矶、纽约和伦敦的经纪公司开始纷纷忙碌起来,力求为他们代理的演员争取到角色。相比之下,住在伦敦的美国、加拿大和越南裔演员显然更有希望一些,因为他们获悉库布里克将在这里拍摄《全金属夹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