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张的世界里,物质和精神势不两立,奉献和索取怒目相向,跟他提钱就是玷辱了他的灵魂。
但他也抱怨,像古代文人士大夫发幽怨之气:“孤残之士,舍命作画;斗陋狭室,寄人篱下;几十年来,漂泊动荡,一片秋叶。”他一直是高尚的、无畏的,高尚而无畏地探索艺术之路,至于生计问题—总之,都是社会的错。
走到大门口,大门被关上了,一群老人扇面形坐着或站着观望,一个脸部歪斜的胖大年轻人一边指着外头,破口大骂:“你,等着。我打死你!”一边团团乱转地在院子里低头寻找,一矬身抄起了半块砖头。
门外一个邋遢的中年人,背心搂在腋下,露着半个酱黄色肚子,斜眼看着里面,说:“来呀孙子,不来我×你妈!”
里面的年轻人发出一声吼叫—那声音似乎也是歪的—跳着脚冲上铁门,拼命摇晃,一边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有人在旁喊:“下来,下来,摔着了!”有人对外头那中年人喊:“你跟他较什么劲,他脑子有毛病,杀了人也不犯法!还不别处躲躲去?”
一片喧闹之中,老张也走出来看热闹,“你看看。这些人都没文化,素质低,天天闹。这环境,真是没办法。”他皱着眉头叹气。
(八)我们的确有要事。
我们的要事就是去一家远近闻名的包子铺吃包子。我奇怪包子皮怎么不是发面的,又韧又硬,咬牛皮似的,吃下去不消化,胃里堵得慌。
“跟你想象的不一样。”T嘴里含着包子。
他总是这么直接。我的伪善良、伪礼貌、伪道德、伪文艺、伪随和、伪爱心,对这个世界的伪好奇心、伪探索精神,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事实是自由散漫高于一切,什么理由也不能让我杀身成仁。
可是,老远来一趟,本以为会看见什么?一个孤独的英雄?一个语出惊人令人汗毛森立的大师?觉悟?同道中人?还是为艺术殉道的典型?
我笑,“幸好他没认出我。”
老张在院子里站着,刚下过雨,土地长着杂草,平房砖墙上长着青苔,他背后绿色的木门开着,里面粗糙的水泥地上立着画板,画着一个女的,颜色混沌。
我那时就是一小孩儿,高度也就到他腰,所以觉得他高,闯进他的屋子,大模大样看他的画,认为他有一点儿与众不同。
“我不喜欢你,”我听见他说,“缺乏一个女孩子的温柔。”
“我还不喜欢你呢!你,和你那些破画一样,难看死了!”我听见我自己响亮地对答。
老张微微一笑,“你不懂,没人懂。以后你们就会知道,我是东方的凡·高。”
他用知识的不对等打败了我,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谁是凡·高,只觉得他的神情里有种宗教般的骄傲,对我的讥讽不屑一顾。
“你才不是呢。你是个废物,什么也不会干,就会画没人看的破画,呸!”
我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扬长而去,为不知道谁是凡·高而羞愤不已。
老年公寓里的老张和二十年前工厂院子里的差不多,除了头发白了,脸上多了悲愤委屈之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用力,声音还是那么洪亮,还是坚持他凡·高附体的身份—那时候比现在多的,也就是一个未来,未来的多种可能性。
一辈子,已经快过去了。
我有个亲戚和老张在同一个工厂上班,小时候把我带去玩儿,碰见了老张,有了那么一次对话。
我很诧异自己幼年时的刻薄—对一个梦想当大师的人说他的画烂,对一个搞艺术的人说他其实是废物。戳人要戳痛处,不知道我是跟谁学的,难道是与生俱来?
(九)我去看老张并不是为了鉴赏他的窘境,这点值得自我安慰,我虽然是庸人,但还不算是小人。只是某天饭桌上又遇到了亲戚,从码头可能要搬迁说起,一直说到老张身上。
“当年要在市区海边修码头,我们都高兴啊,说是从此以后吃鱼吃虾又便宜又方便。嚯,好,都被发动去义务劳动,我和我爸还去扛过沙子呢,那汗出的!
我妈在家给大家煮紫菜蛋花汤用扁担扛过去,见谁给谁盛,不要钱。大家都热火朝天,只有老张,跟疯了似的给政府写信,写完给市里的写给省里,说不能这么干,说海边被毁了就毁了,再也恢复不了了。他说话算个屁?码头还是按计划建起来了,比计划还快。现在港务局那栋办公楼起来有三层高的时候,老张一个人跑到海边,对着工地放声大哭。我们都瞅着他乐,当他是个疯子。那年头,谁知道什么环保啊?他可不是疯了吗?等大船一来,全傻眼了,哪有鱼啊虾啊的,全他妈是煤!被蒙了!海里又是煤又是油,水都黑了。这才过二十几年,又要生态了旅游了,码头又要搬迁,得花多少钱啊?证明老张当年说得对呗。对也白扯。
海也被填了,也被污染了。”我的亲戚酒至半酣,脸红脖子粗地叙述着。
据说老张当年爱上一个跟他学画的女学生,人很漂亮,追求当然未果,于是老张站在一个高坡上放声大哭,周围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他,自始至终与大众脱节。他看到的,人家看不到,人家都能看到的,他看不到,只好百年孤独。
又听说他因为画画被宣传,所以养老院让他白住了。厂工会过年过节慰问个老职工什么的还给拎点儿油啊面啊的,照例要听他发发牢骚,提提要求,又是他自己堆在小屋里的画被偷了要进行抢救性保护,又是他要给谁谁寄材料办画院。
“烦死了,”亲戚皱着眉,“就不能沾,一沾上甩都甩不掉。原来我在工会他净给我找麻烦了,可躲开了,多一眼都不愿意看他!”
我说我想去看看。亲戚瞪大眼睛说:“他有病,你不是也有病吧?我可不跟你去,我打心里烦他,光索取了就没奉献过。他在我们厂的时候什么都不干,吊儿郎当,就弄他那几张破画儿,弄完还不卖,还得给他开工资养着他,还得给他报销药费,他光花工人干活赚的辛苦钱了,嘿,最后他还一肚子牢骚!他给社会作什么贡献了?甭唱高调,人人把自己先照顾好了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还他妈博爱呢!狗屁艺术吧!”说着自己也乐了,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激愤。
劝阻未果,最后他说:“你别说你的名字啊!要是他还记着呢?回头保不准来找我。可能记不住,但万一呢?你最好说个假名。千万别提我啊,听见没有?
哎呀你可不知道他那电话,得一个接一个。过年我还总收到他给寄来的小卡片什么的,还要送我画,卡片我没回过,画儿我可不敢要,你是不知道这个人多麻烦—”“要不说你傻呢?画可能还值钱。”亲戚的老婆插嘴。
“拉倒吧!一会儿要资料一会儿要复印,你帮他干?再说他那画,有人要吗?
卖给谁啊?不过,也难说啊,据说还被美术馆收藏过。”
“要不说你不懂呢?”他老婆横了他一眼。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去看老张,天热,路又远。
也许是被他对着大海痛哭那场戏打动?还是,因为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走上了相似的路,满怀好奇和不安,渴望看看那个世界的人能活成什么样?看看一个人心无旁骛地修炼了这么久有没有什么结果?这条路虚无而寂寞,相知者少,围观者多,说内心没有焦虑和恐惧—那是强作镇静。结果去了才知道不是同路,他乐意为某个“真理”献身,大跃进似的。
毛姆说过,这世界上有些人听到了上帝的点名,只有一部分人敢于站出来应答;就是这一小部分人里,能不辱使命的也是少数。大部分人艰难困苦却一事无成,成为笑柄—上帝也有不厚道的时候。你以为自己被选中了,其实没有,是逗你玩儿,你的虔诚勤奋坚贞吃苦全没用,你成了个丑角,辛酸的闹剧,孔乙己式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人人如此。
谁也别嘲笑谁,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十)老张没认出我,但记住了T的手机号码。于是T接到了他的电话:“你们什么时候再来?昨天我等了一天,怎么没给我打电话?”T支支吾吾说有事。
他说:“那明天。上午下午?”T只好说明天也有事。
“后天?”“后天也不行。这样吧,有空我给您打电话。我什么时候有空?
难说啊。材料?材料还在我手里。好好,一定一定。”
T放下电话,一脸怨色。
老张的电话隔三差五打来。“你们什么时候来?一定要来啊,我还有作品要送给你们呢!什么?要回北京啊?那一定要把我的材料交给李春平!”像追债。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这种人你就不能惹。”我的亲戚说。
T看到他的电话号码就发憷,后来干脆不接,按成静音。又过了很久,终于消停了。我们如摆脱追踪似的总算松了一口气。
老张的那沓材料,我原本打算看看,于是放在柜子里,搬家时终于不见了去向,也不感到内疚,只对其中的一幅画有印象:一个儿童在画画,儿童变成了少年,还在画;变成青年,还在画;变成个老头儿,还在画,对着面镜子,镜子背后出来一具骷髅,穿着燕尾服带着礼帽,龇着牙,手里举着一束鲜花,大概是死后最终得到认可,功成名就之意—标题叫“大师”。
即便生前命运多舛,死后也能进入庙堂—东方凡·高,原来是这个意思。
因为是自己的作品,所以不知道究竟站在哪层台阶上,离登堂入室还有多远。
谈钱是庸俗,热衷“生前身后名”就不是?
金币落袋声听在耳朵里是玷辱,掌声就不是?
一样迷信,信“艺术”信“崇高”就例外了?
(十一)此后老张的消息是通过当地报纸陆续传来的,他在Q市是个新闻人物—老张被“学会感恩,懂得珍惜”大型主题活动感召,连夜整理这些年给予他帮助的好人的名单。
老张坚持常年义务为俄罗斯游客画像,之后经过整理复印,赠送给他们,被游客誉为“传播中俄人民友谊的文化使者”,俄驻北京官员安德烈及其夫人马丽娜曾专程赴Q市看望他,并在俄罗斯《语言报》上撰文《心灵与智慧》,称他是“只为奉献而不求索取的人”。
老张要把自己的作品献给“感动全省年度人物”。老张前往患病女孩图书签售现场,送来一幅书法作品“拼搏生命求有壮为,豪情少年著书留世”,并说:“我们一样都有着被病魔摧残的身体,但是她没有悲观,没有丝毫的颓废,而是依靠顽强的毅力在病中写下十八万字的书,这种精神值得很多人学习。”老张给报社写信,痛斥骗子以帮他买药治病的借口骗走了他买饭票的三百元钱,“真没想到他会骗我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残疾人,太让人心寒了!”老张作为“为老人送福,用爱心填空”暖巢行动的空巢老人,当了一次市民志愿者献爱心的合适对象。……
全是主题最明确最善意的报道:励志、呼唤爱心、号召感恩、宣传奉献、谴责欺骗。正是能贴在一个身残志坚的人身上的最恰当的标签。
难怪叫平面媒体,上面的报道都是平面化的。千万别抱幻想,以为还能在媒体上看到记者们心里真实的第一感受—那往往太不正经,因而在第一时间被自觉自愿地自毙了,宣传的第一要务是正确。最简单最保险的正确,就是一再重复多数人的话。开头有点不习惯,多说几遍也就以为是自己的了。
最近一次看到有关老张的报道,大意是说,曾经开餐馆的夫妇决定转行从事文化教育事业,愿意帮老张开画院,尽管“目前所能提供的场地还比较简陋,就是原来开餐厅用的两个大厅,加起来大约有两百平方米”;而老张则在实地考察之后表示:“只要是做好事,他就不怕奔波劳累,不过合作开班授课的细节还要进一步协商。希望能有更多热心人加入进来,早日把理想中的世界博爱绘画园办起来。”有人愿意信仰老张,虽然不是李春平。
我像个无恶意的闲人,抄着手,远远看着他们高高兴兴地忙碌。
无论如何,似乎可以说老张是幸福的,幸福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某个时间点,他接受了某种概念,诸如“不白来世界一回,人生为理想而拼搏”之类,整个人生从此锁定在这一点,像个虔诚的教徒,格局定在这儿,从此再没怀疑过。
什么是幸福?幸福的根基就是不怀疑—不怀疑自己,不怀疑人类,不怀疑既定世界观,不怀疑头脑中的概念、手上的所作所为,不怀疑书上的知识、肩上的担子,不怀疑枕边人、锅中肉,不怀疑过去和未来,不怀疑世界截然分黑白两面其中全无交集,不怀疑诸如“美好”“奋斗”“意义”“价值”这类表面上确凿无疑的词语是否掩盖着另一种面目。总之,头脑里有只停摆的表,人就停滞在那个时空,任时光匆匆流过,我只在乎你—近似幻觉。
一旦有一天,不知哪阵风吹来一颗怀疑的种子落到心里—只要有这么一颗种子,它产生的发达根系很快让人心里那点儿既定事实土崩瓦解四分五裂。从此,什么都不纯粹了。
我不记得自己从哪天起开始不信仰幸福了,似乎是隐居之后的某一天,发觉了每一种美好概念的背后都跟着鬼鬼祟祟的烦恼的影子—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美好不死,烦恼不止。换人、换地儿、换衣服、换活法,全无从摆脱,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从此不用再伸长胳膊往远够了,不同的只是形式,相同的是本质。
所以说,平淡是真。
不信仰就不信仰吧,反正我对“信仰”这个词也没太多眷恋—“信仰”和“迷信”就像是一个人的俩名字。
“迷信”不是贬义词,“着迷似的相信、信赖”,含贬义吗?
本质上都属于催眠,功能是让人不那么孤单害怕不知道往哪儿走。
人类非要把每个相同的意思都造出两个感情色彩相反的词,一个褒一个贬,用以分清敌我,我觉得是个阴谋,叫局限性也可。
绚烂归于泡影,繁华成了云烟。
天地静穆,只有一轮明月高悬夜空。
也没什么。
早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