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隐居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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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死(2)

瞬间见本性,相信。但彻底回归本性,恐怕只能等到死后。在世时估计只能无限接近,但永远不能达到—像数轴上的抛物线。

有人见了一眼本性觉得震撼了,回来告诉大家一声,让大家别都活得那么蒙昧;也有人见了一眼觉得太震撼了,干脆留那边儿不回来了。

都是探索者,省得大家对那边的事情一无所知。无知产生恐惧。

关于轮回,有种说法:觉悟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执迷不悟的,沉浸在造物戏法里,恋恋红尘,七情六欲,一次次转世投胎,一次次变幻身份、性别、经历,一次次原子盖楼,拆了盖盖了拆,一次次住进原子大楼当房客,仍然兴致勃勃,梦里不知身是客—只能不断回炉再造。

难怪人间总这么不和谐,原来都是不开窍的留级生。

虽然如此,对这个说法仍存疑。太有紧迫感、太人类规则,像考试,过不了关的总考,噩梦一样。我更倾向死亡让众生平等。最后都能见到本性,都能喜悦一下。

解脱既是必然,何必急于解脱?

天天喊解脱,什么是解脱?

若以为解脱就是从此一帆风顺、无病无灾,从此泡进蜜罐儿里,从此只有福没有祸、只有乐没有悲,从此光占别人便宜不让别人占自己便宜,顺便同情地看看身边众人都比自己倒霉—请回吧,走错道儿了,您这叫人性之鸡贼。

解脱,就是倒洗澡水的同时也把盆扔了:无祸也无福,无悲也无乐,从此一无所有,人间烦恼与享受的区别界限在心灵深处彻底消失。什么便宜也占不着,什么便宜也不想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占便宜—是为解脱。

认识了解脱,不知还剩几个人真想解脱。

不如在生而为人的这一短暂时光里走走看看,体会一下七情六欲,像深度观光。

“体会这狂野,体会孤独;体会这欢乐,爱恨离别。这是我的完美生活。也是你的完美生活。”

生命游戏没有game over(游戏结束),不妨再玩儿一会儿。玩痛快了,该终局的时候起身就走,不要拖泥带水、心存依恋、死活不下线。

我和T的讨论仍在继续。如果其中一个先over,那么另一个一定捧着鞋盒子去树下挖坑践约。剩下的一个怎么办?难怪人们热衷于制造后代,不能否认大部分原因是利己—否认也没用。

这叫什么?叫“向死而生”。

这四个字可作此解?未免有些滑稽。

真是生命不息,烦恼不止。

但无穷尽的烦恼里也夹杂着无穷尽的乐趣,像鸡尾酒,有种不彻底的混合滋味。

喜欢中国古人在诗词里把这种不彻底转化成美感,如小块双色缠丝玛瑙,可以放在手里反复琢磨把玩,直到它变得光润莹洁—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者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走在海天之间,风穿过我,群星在我头顶闪烁,波浪奔涌,弥漫的白雾满含草香,我不知道体内这深沉无名的喜悦源自何方,或许源于未曾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宇宙深处,我们真正的家?

和爱人一起逃离都市,我们决定任性一次,实现那向往已久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日复一日,我们透过镜头,采集风云四季。

3月27日,在海边的蜗居里度过了残冬,我们网上订购的吉他比春季到来得更早。很便宜,但光亮得像钢琴一样。

早晨六点,天从湛蓝渐渐变浅,路灯像蜡烛一样熄灭,留下白色的光痕。

我坐在窗前,耳机里是中孝介的歌—在那浪涛的彼岸/慢慢消失的/风的精灵/欢愉都在我身/几年几月的光阴/就在一瞬间转变/波浪不断流逝/在这绝美的水面歌手在海边生长,我以为他学习到了海洋的艺术。

Q市的海滩上没有歌声,只有人声,最常见的娱乐是吃东西和扔垃圾—既缺乏歌声也没有舞蹈,我们沉默地过了两千年,因为要把智慧和热情投入到最实际的地方。每个人都忙着满足自己,但美感需要付出代价:一点点牺牲或者一点点克制。

耳机是个好东西,中孝介的声音充满了整个世界—像花朵一样/要像花朵一样/徒然摇曳在风中的这个生命/绽放在那里/变得美丽无论如何,我的朋友,无论如何。

4月上旬,溪流边的小草开始返青。这是我们定居海边之后迎来的第一个春天。

经过将近6个月的冬季之后,树林中的春天终于在4月到来。

迎春、丁香、雏菊、早樱次第开放,空气里满溢着粉状的香气。

对于这热闹的景象,我们满心欢喜,像蜜蜂一样忙碌着用相机采集它们从含苞到凋谢的每个瞬间。

4月27日,海滩遭遇“海肚脐”。

当地人把这种扁玉螺称为“海肚脐”—大海的肚脐—很关键的部位嘛!

每当春秋两季晴朗的日子,沙滩上常有肚脐们破土而出,在阳光下伸展自己纯净迷人的淡黄色肉足。有经验的人们喜欢捉肚脐们回家下酒。我们常赶在他们之前掘出这种小生物扔回大海,并称此举为“海肚脐拯救计划”。眼前的这一只大概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正努力用铲形肉足挖沙企图“土遁”。掘进速度大大超乎我们的预料。

4月10日,楼下树林刚萌发出毛茸茸的鲜嫩绿意。我们每天都跑去看,唯恐那些迟迟不发芽的树死了。

蓝色天空里诞生了无数的白云,大概是前一天刚刚下过阵雨的缘故。

整整一上午,我们都趴在小露台的铁栏杆上看云的飞行。它们无声无息地从陆地向海洋滑翔,低到擦着楼顶一掠而过,沉默、迅速、坚定,如候鸟般知道自己何去何从。

山峦般层叠的绿色树冠上出现一片片斑驳的暗影,扫过铁轨、树丛、屋顶和沙滩,然后在海面上倏忽远行—无数的云影是一群黑色的大鸟,追随着白色的云团一路飞奔。

一片影子落在我身上,又迅疾离开。人与天地同时明灭。时光在我身上流转,一切平静如初始。

云随着风的方向扩展、舒卷、飞散、聚合、流转、不执著、不停留。

忽然明白那些喜欢跳伞喜欢滑翔的人:想跳到云里,成为云的一部分。

我们的肉身如此沉重,一旦开始跳跃,就会不可遏制地向着地面飞速坠落。但神奇的是,这属于大地的沉重肉体中,始终有种轻盈飞扬的力量,它像云一般舒卷变幻,属于天空。

遇到海肚脐的同一天,惊喜地看到天边飞来大群英俊的黑衣军团!这些黑翅鹬鸟身披大氅,拥有一双优雅的长腿,在长途迁徙途中路过Q市,成为继海鸥们北去之后海滩上的主角。

鸟人扎西

我们曾经替别人养过一只八哥,会说“扎西德勒”,因此有了个藏族名字“扎西”。

刚从笼子里放出来时,扎西颇好奇,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地板滑,偶尔趔趄。

扎西比人还亲人,喜欢站在我们头上瞭望,也喜欢卧在我们腿上睡觉—当我们坐着的时候—并留下鸟粪若干。

每天给它洗两次澡,做饭时它仍然会从我肩头跳进锅里洗冷水浴;吃饭时它立在桌上与我们分享豆干与虾皮。

我看报纸,它踩住报纸阻止翻页;我打字,它在键盘上走来走去,创作出“华丽联合vsudo的话巴拉”这样的句子—它只希望我看它。

有时扎西无故啄人,自知理亏,慌忙连滚带爬地逃出去,毛腰蹲在花盆后面躲避我砸过去的笔记本。

话不多,但常重复说:“你好!扎西德勒!恭喜发财!发财发财!”

在我家的时日一久,不知怎么学会一句:“宝贝儿,乖乖的乖乖的。”让旁人怀疑我们的生活作风。

打扰它时会说:“别闹别闹,回家吧回家吧。”渐渐也学会说“吃了吗”和“拜拜”。

最为神奇的是自创一句:“公车之比哈之比哈那是!”我们听了又听,仍然觉得高深莫测。

离开北京时,我们恋恋不舍地把它鸟归原主,扎西重新失去了自由,又开始了笼中生涯。也曾经有一次漂亮的越狱,不是往外飞,而是飞进卧室躲在衣柜里睡了一觉,自认为可以从此不受阻隔地和人生活在一起,但主人发现后立即将其遣送回笼子。

扎西对其他鸟甚是不屑,对人却亲近得不可思议,也许它压根不认为自己是鸟,而是把自己当成了人。对于一只鸟来说,真不知是喜剧还是悲剧。

5月8日,初识榆钱。

效仿别人撸下这些榆树的种子做汤。先不管滋味如何,单是看着那些带翅膀的小圆种子如池塘浮萍般漂在水面,心里已经觉得愉悦。

悠闲的日子让两个闲人养出诸多闲趣。比如,T砸核桃功力渐长,总能取出完美的果仁。这样脑满肠肥的繁复造型,我们总要欣赏一阵子才舍得下肚。

5月20日,天气已经暖和到可以只穿套头衫在海滩奔跑的程度。皮筋断了,就手拔根海滩上的野草系头发。因为在沙滩上打滚,头发里全是沙子。

坐在暖湿的沙滩上用海红壳拼成鲸鱼,眼睛部分是“海肚脐”,一圈又一圈,似乎近视。

不知道是谁的手笔,此地渔船多用蓝红两色油漆,线条如舞蹈演员的肢体般充满张力,夕阳下拥有油画般的美感。每天走过它们,举起相机拍了又拍,仍然每次都会着迷。

5月7日,夜雨后的清晨,晨曦在林中升腾,让人想起“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