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隐居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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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雨后晴雨(1)

下了一夜,早晨还在。

窗外的世界一片雾白。远处的海虚了,天也虚了,树林层叠,如隐隐青山。

白雨冰挂一样飞落,半空中被风吹成一蓬一蓬的白雾。

树叶背过去又正过来,一片银亮一片暗绿,翻着浪。植物都膨胀了,风雨里前所未有的葱茏,生机转化成气味,向上蒸腾到半空。

小火车鸣着笛,原始的方胖车头,鲜明的蓝色身体橙色条纹,带着欢愉沉重的轰轰隆隆声穿越树林,冒着雨,跑,跑。

树冠上低低地飞过大白鸟,缓缓地扇动翅膀,无边的绿底色空白出一只鸟的形状。

雨未停,半边天已放亮,洗过的世界处处清晰如聚焦。几百米外,每片树叶都历历可见叶脉。

更远处,云腾海面。海浪们无休止地向岸边彼此追逐,平滑无滞涩,完全静音犹如溜冰。

走在林中湿青砖地上,如同潜入一壶薄荷茶:凉、绿、香、甜,全身细胞瞬间激活。落花满地,蛙集体鸣,乍听像隐形人集体笑,持续而平稳,全是一声,平音。

林中溪流变浑黄,如东南亚河流般急急奔涌,河道中水草尽数淹没,站在河边留神听,果然是“汩汩”两字最接近。

一只白鹭小心地沿着湖边跋涉,背着手,探着长脖子,一脚深一脚浅,像地滑怕摔,左顾右盼地找鱼。

开始有了人,越来越多的人,奔跑,笑骂,打闹,抓鱼,停车,训孩子,摔跟头,拍蚊子,吐痰,放屁,踩进花丛,照相,扔冰棍纸,搔首弄姿,高跟鞋嗒嗒响,光膀子,露肚皮,带着人的嘈杂与烦恼。

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越来越爱雨天:那时外面没人。

有人写过文章说人是一切风景中最风景者—我不信。人类找出无数理由证明自己的存在如何必须,大概多半是出于心虚,明知道没有自己,地球照样生机勃勃。

安静和谦卑融为一体—像古中国山水画中那样只作为风景的点缀,过客般存在—如果一定要给人类的存在找出些意义,这恐怕还有那么点儿意义。

树林里多了这种大鸟翩翩而过的身影,它们常因为与原住民喜鹊争夺地盘而在空中遭到追打。我按图索骥,查到它大概叫“戴胜鸟”。于是每次遭遇,T总把帽子拿在手中大幅度挥舞,口中热情呼唤:“戴胜!戴胜!”我在旁笑得弯腰:这也太像人名了。有时T流利地大喊:“圣代!圣代!”我把这理解为潜意识里想吃肯德基快餐的表现。

5月23日,成片的鸢尾开始在春末盛开,明亮的光影透过它们的花朵与叶子,让人察觉到空气里初夏的暖意。

沿海公路边上一棵开花的树。没有修图,天空真的纯蓝成了固体。月亮如珍珠般小而晶莹。

暖风河流般舒缓地流过,带着无端的欣喜,在这暮春之夜。

5月12日,海滩仿佛是表白的最佳场地,常看到沙地上写的各种誓言。这颗心里写着“韩文静,大傻瓜”。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大概老觉得他/她傻—或者只是暗恋?

还有一次,看到写在沙上的一行字:“能不能给我一首歌的时间?”习惯了对海誓山盟一笑而过,这次却突然有了点儿荡气回肠之感。

5月1日,海水尚冷,即便连身橡胶裤里穿了棉裤,在海里漂上几小时也是种考验。这两个人傍晚出海捕鱼,据说要到凌晨才上岸,带上香烟,以备长夜冷而寂寞。

我们的香月

春节刚过,我们就常常站在露台上关注森林的长势。草长莺飞,只有那片老槐还迟迟没有动静,让人担心是不是死了,于是常常跑过去逐棵查看。终于等到它们迟迟发芽,然后在五月末,突然爆发出一片花海!树林里的香气被阳光烘烤着向上飘,走在其中有轻飘飘的晕眩。于是,我们把这个月改名叫“我们的香月”。

6月12日,暮春以来,常见这样的清晰视野。从窗口可以一眼看到海滩的废别墅。尽管里面空无一人,但外墙上仍然开满了粉红色的蔷薇,夏季就这样在喧嚣的色彩中到来。

海滩热闹起来,有人留下一间小屋,我们争着把手伸过大门,仿佛路过小人国的格列佛。

夏天,白鹭是Q市的常住客。它喜欢守在在林中河流的水坝边捕鱼。每逢有人惊动,它便提口真气纵身上树,之后颤巍巍地站在细密的树枝上,努力保持平衡。T给它起名“李慕白”,就是《卧虎藏龙》里那个在竹林里飞来飞去的大侠。

树林里的秘密

我们最主要的消遣,是林中漫步,日复一日,永不言倦。在房地产开发和城市化的大潮中,还有成片野桑树存活到被我们发现,真是个奇迹。用一上午摘桑葚,边摘边吃,牙、手全黑。

路边的石竹在夏日开放,将开未开时呈现出带锯齿的星形。

雨后湿润的土地上冒出了蘑菇。只有一天寿命,朝生夕死。我很好奇在整整大半年的干旱时光里它们在哪儿?

一只蜗牛站在湿漉漉的砖地上发愣。我用手轻敲其壳,提醒它快走,以免在晨练者的脚步下粉身碎骨。它奋力将触角前伸,肉体拉直—对于一只蜗牛来说,百米冲刺也不过如此了!

树下,在大群工蚁的簇拥下,少数长着翅膀、具备生殖能力的雌蚁与雄蚁们爬出巢穴,飞到空中进行交配。之后雄蚁落地而死,雌蚁则带着一肚子受精卵找个洞穴静静地等待幼虫降生和成熟,之后发展壮大,另立门户。

不远处一只刺猬浑然不觉地努力刨地—大概在寻找蚯蚓之类的小虫果腹。狗脖子上的铜铃声由远及近,让它紧张地定格片刻后立即迈着小碎步迅速消失在草丛中。林中的啄木鸟最近不知哪里去了,因为不太能听到那一连串“笃笃”的敲击树干声;习惯用G大调鸣叫的鲜明的大黄鸟也隐蔽起来,芳踪难觅。

一只肥大的红脸野鸡却大胆地走出藏身之地,在石板路中间悠然踱步,偶遇时它和我一样吃惊,“嘎”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到树丛深处,透过杂草探头探脑地打量我们,自己还不知道那围绕着一圈白毛的小红脸在绿草间是多么显而易见。

一只拳头大小的灰黄小兔,呆呆地蹲在草地里,等我们惊呼起来时才像梦醒般飞奔而去,跑得不算太快,大概是我们冬天里看到的那两只肥硕大野兔的后裔。

最不怕人的只有喜鹊,大模大样地在草地上踱步,背着手巡视自己的领土。

不知是不是饱食了我们撒在草丛里的花生的缘故,它们个个腹大如鼓,看上去和那些生活非常满意的中年人一样。

6月1日,海滩上一排废弃的别墅外,蔷薇开得旁若无人,几乎在路上支起一道拱形长廊,轰轰烈烈地宣告了夏日的到来。

7月3日,盛夏正式来临。

尽管露台只有四份报纸那么大,我们还是在铁栏杆上挂了颜色最浓稠的矮牵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远处,闪着金鳞的湛蓝海湾向远处延伸着弧形的脊背,浪不断涌上来,退回去—海是活的,一只神秘巨兽正不停呼吸吞吐。清晨的窗外,树林尚未醒来。

露台的风景是人永远不会审美疲劳的拍摄主题。

初夏星夜

因为星星不多的原因,天很高。

风筝形的一组大星如寒钉般钉在夜空上,散发冷静的蓝色光芒。

风终于柔和起来,坐在留有太阳余温的石台上,可以看到星光在海面的反射,不远处有人静静地抽烟,火炭红的烟头一明一灭。

潮汐轰鸣着来去,一道一道的白色水线,扯着码头灯光的倒影—圆润不间断的弧形流线。

不知道为什么,这轰鸣如此安静。

有个人坐在沙子上,手机屏幕一亮一亮地照出脸的轮廓;情侣坐在浅水里的渔船上,两个靠在一起的深蓝影子,荡漾着,不怎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