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我找了件军大衣裹上,还是冷。
现在已经将近四月,温度计的红线依然固执地留守在零度的位置。小时候虽然在Q市生活,我却已经忘了这儿的春天来得究竟有多晚。
现在,Q市用它凛冽的海风提醒了我,狙击我们的到来。
也是个城市,不过小。
从前Q市人这么形容自己的城市:“一条街一座楼,一个公园一只猴儿。”
从前柏油窄马路下过雨之后呈现清新的黛色,闪闪发光;夏天的傍晚,洗完澡骑着自行车出门,街上空空荡荡,带着海味儿的空气把衣服鼓成一张帆。五层以上的建筑极其罕见,街道尽头停留着巨大的落日,探照灯似的把一条街都打成金色。
海边儿沙地上长满了槐树和喇叭花,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竖立着白色灯塔。
现在的视野里出现了双向六车道的水泥马路,新车在黄线之间穿梭来去,楼群林立—像所有其他城市一样,Q市也在膨胀。
在市中心的大街上闻不到海味儿,汽油味儿倒是分外熟悉,没有海蓝和天青,没有波浪形曲线;第一眼就看见了水泥灰和尘土黄,全是不可转弯的直线条儿。
高迪说神的世界里没有直线,所以他的建筑世界里也没有。可惜只有一个高迪,所以大多数城市都建造得像鞋盒儿套鞋盒儿。
冬春交替之际,北方的所有城市几乎都如同正在更换羽毛的鸟:灰暗,落拓。
所有建筑和街道似乎都是由灰尘组建的,深深浅浅的灰黄颜色;裸露着的土地、板油、水泥、旧砖房,是一块块没有遮蔽的秃斑。城里,人多的地方邋遢,人少的地方萧条,令人一见之下,顿时万念俱灰。
大包小包往一座旧楼洞里搬,楼道里积满灰尘,贴满小广告—“开锁”“办证”“疏通管道”,红的黑的蓝的印刷体电话号码。我们的锅碗瓢盆摊了一地。
我和T撅着屁股,轮流搬地下的整理箱和蛇皮袋,顺道用脚踢着轻便些的纸箱子,还要留出一只眼睛照顾着堆在外头的东西。刚下完一场小雪,没清扫过的地方都是黑泥,我们小心翼翼地不让物件掉在地上,还是噼里啪啦掉下了一摞书。人们进进出出,好奇而戒备地上下打量着我们。
不怎么体面。
不是衣锦还乡。
我们去搬家公司询问过异地搬家的价钱。但T认为:假如自己能干一件事,还交给了别人,尤其是有偿的,那么就可以断定,这种举动不仅奢侈,而且愚蠢。
T不太热衷于赚钱,因此更不热衷于花钱。他的生活真谛就仨字:自己扛。
小个儿,短四肢,脖子青筋暴起,腰好,眼睛锃亮,扛得动。
我的表现也不错,一直坚持到有床可以栽倒的时候才一头栽倒,然后开始发烧。
记得我走的时候,看见北京二环边儿有的桃花都开了,一树一树,像舞台上的背景,城市好像醒了,终于展现了一点儿美感。
我很疑惑,生病是不是因为舍不得走呢?因为这一点儿美而舍不得走,还是因为那以为能抛弃,但已经在身上生了根的正常生活?
我们的这片住宅区与海之间隔着巨大的码头,以及向码头运输煤炭和其他货物的铁道。楼层太低,看不见海,虽然离它不远。房东大爷做了个木板,提醒我们睡觉时用它卡住推拉窗。“这样结实,”他推推窗子,纹丝不动,“小偷进不来。”可这是三楼。“六楼刚进过贼。”他说。据说楼上女人半夜看到一个黑影站在床边,急切地张嘴大叫:“㏄℃‰°>∮∽≈Π£♂¤#¥%*¥+!”据说事后她自己也不好意思,直乐道:“怎么突然间就不会说人话了呢?”
灯光幽暗,老式吸顶灯,四壁暗淡,窗帘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款式:大红花撒在蓝黄条底子上,闪烁着化纤特有的光泽,黄流苏褪了色变成旧白,钉在“W”形帷幔上,有的地方开了线,旧穗子耷拉着。T忙着在厨房洗洗涮涮,我躺在床上万般无聊,给朋友发短信:“这小城真是燕赵苦寒之地,我裹着大棉袄,连春天的影子都瞥不着。”
朋友回:“北京正在下雨,苦寒苦堵,真是苦主聚集之地。”
我笑得直咳嗽,回她:“每堵车一次,就坚定一次离京决心。”
真的,堵车足以消灭我对一座城市所有的好感。
现在,外面终于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汽车不耐烦的鸣叫声。世界突然空旷了,像搬到旷野上。我松了口气,也没有觉得不习惯。
很多年前我从海边的小城市跑出去,世界各地走,转了一大圈,好像又回到了原地。
但当时如果不出去,不看看世界的繁华,恐怕死都不会甘心。
日子看上去像个环,但只有自己心里知道这个环没有封口,它就像一根电话线—一个又一个不封闭的连续环形,组成螺旋式前进的生命长度。
八卦阵
没住多久,我们就搬了家。
“在这儿和在北京没区别嘛。”T说。
看不见海,虽然相距并不远。
在我们的房子和海之间,隔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自由市场、煤堆、小店铺。
没有海的城市生活似乎都长着一副面孔—这应该叫城市化还是全球化—除了窗外车少,安静,以及周围的小城氛围—本地人的聚居区,洋溢着一种不慌不忙,一样为生存奔波却透着点儿懒散和安于现状的气氛。
楼下开的都是小卖部,里头懒洋洋地坐着正看电视的店主。每天早晨,大妈们都在我们窗口前放着音乐打太极拳,我们耳濡目染,学会了“野马分鬃”和“揽雀尾”。
我们的第二个居住地,是Q市新近建成的现代化住宅区之一,居民来自天南地北。这个住宅区紧邻该市排名第一的主干道。
来自Q市周边乡村的开发商似乎是按照自己最高的审美理想打造了自己的“理想国”。
不大的一块地盘上围着一圈儿比山还高的楼,两楼夹持的大门口的地上铺着一幅瓷砖拼成的巨型八卦图—泳池那么大,堪称地标。于是,我和T笑着把这块地方叫做“八卦阵”。
八卦周围一溜儿绿玻璃盘龙柱子半弧形排开,晚上柱子一亮,能清晰地看见绿玻璃中间的电线和白灯管儿。
路边杵着莲花形路灯:粗壮的绿油漆灯柱,脸盆大的花形灯头,白塑料花瓣,花瓣上染着红尖儿。
院子中间是个小水潭,水面漂着零星垃圾。潭边立着两人多高的散花仙女石像—古代发型,阔腿脚,裸上身露乳头。石头有点儿歪,风大的时候行人总是下意识地绕着走。
下雨时不能在亭子里避雨,因为是阿拉伯风格,镂空铁丝做顶;另一座中式亭子有顶,全由沉重的白石搭建而成,远看像陵园。
天气不错的时候,一个矮胖黝黑的小女孩会披头散发从一家小超市里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黑嘴黑耳的白兔子走上草地,放它在草地上面进食。我对这只兔子曾经表现出些许兴趣,因为它长得实在很像一只熊猫。我走到兔子面前,兔子主人立刻转过酱黄色的胖脸,用细缝一样充满敌意的眼睛注视我,并伸出酱色的胳膊,一把揪住兔子的耳朵把它拎走,兔子在空中蹬着腿,小女孩毫不在意。她穿着成人式样的黑色尼龙紧身裤,腿很短,罗圈儿,走路一跩一跩的。
一个坐着电动轮椅的老头儿口角流着涎水,常常独自来到我们楼下的麻将馆搓麻将,据说曾经是个煤老板。轮椅很高级,一按按钮就能发出震天的音乐,“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之类,吸引老头老太太好奇地驻足,前煤老板大概喜欢这感觉,于是音乐常常响起。
麻将馆旁是发廊,在阳台上开了个门,方便客人直接踩着草地进门。
发廊旁是按摩房,似乎也做针灸和足底按摩,有时候楼道里常常飘来艾叶燃烧的烟味儿。
按摩房旁是超市,外面放着投币可骑的电动玩具—不知道应该叫什么,“电摇”?“电椅”?好像都不恰当。反正是前端做成喜羊羊和灰太狼的样子,粗糙如小地方破败寺庙里的神像,中部掏空坐人,前面还有个小液晶电视,一元硬币扔进去,这东西立即开始摇动,喇叭里歌声响起:“妈妈不要抓我脚,我是一个好宝宝;爸爸不要抓我脚,我要下去满地跑;奶奶不要抓我脚……”座椅上孩子的脸忽青忽紫—液晶电视的反光。生意好的时候,“不要抓我脚”的歌声会再三响起,直冲云霄,令我耳熟能详。
不久之后楼道里有了肉香。一家熟食店开业大吉。我们进去买东西,T指着一块砍刀形带骨大肉问:“这是什么呀?”“狗肉。”店主答。T沉吟一下说:“怎么还卖狗肉?不好。”店主没说话。T继续问:“哪儿进的啊?”店主不耐烦地转过头去看电视。
继而是饺子味儿,肉铺斜对面的民宅门上贴出写着“手工水饺”毛笔字的红纸条。门虚掩着,传来“咚咚”的菜刀与菜板撞击声,以及生肉馅儿味,我们每天经过时都能准确无误地闻出今天正在制作的是韭菜鸡蛋还是猪肉大葱馅儿。饺子味儿如同钩子,着实将我和T的胃口吊起了好几天,时间长了开始反胃,走到此处匆匆掩鼻而过,永远有猪油的滞腻加上韭菜的辛辣刺鼻—嗅觉也有审美疲劳。
为了躲避饺子味儿,我们等电梯的时候需要闭气,有时电梯奇慢,等得人几乎憋死。随着电梯显示楼层的下降,一股奇异的香气迈着小碎步靠近了我们。电梯门一开,这可疑的香气终于有了答案:一对儿老年夫妇将一辆顶着玻璃罩子的点心车又推又拉地拽出电梯。各类点心均产于自家厨房,每天下午上市。我们恍然大悟,难怪有时从门缝里飘进来历不明的香气,搅得人坐立不安—尤其是饿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