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隐居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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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蜗居记;保安的烦恼(1)

发现这块地方纯属偶然。

因为想省下停车费,所以把车开到海水浴场对面树林里,想不到竟然有条蜿蜒的路穿林而过,阳光透过枝枝叶叶发散成无数金色的小圆亮片。

没过多久,我们就收拾了行李搬到这片树林后的一间小公寓里。

这小公寓是真小:只有长方形的一块,从门到窗,十三步;从东墙到西墙,五步半—连厨卫在内。户外有个小露台,黑铁栏杆,地面是不规则四边形,刚能摊开四本杂志,两个人要想并肩站立,必须保持亲密的姿势,朝外面探头探脑,像屋檐下的两只鸟。

屋子虽小,视野很大。一面朝海的大落地窗,窗框是画框,框住一幅风景的切片:画面底部的小铁路上跑着火车;向上,郁郁葱葱的绿树林向西绵延到地平线,再上面是红白蓝的三角形长方形色块—沙滩上破败的别墅;再往上是深青色的海,最上面是淡青的空阔的天,目力所及,是深青与淡青的交界—海平面。

未雨时,海面常升起团团白雾,露台栏杆湿漉漉地结着水珠,站在上面,白雾穿隙而过,人飘飘荡荡如雾海起航。雨过天晴,大片白云从西北的山巅涌出,朝着东南方的海面飞速流转,升到海上一明一灭,掠过云影—真正的风起云涌。

傍晚海上的云呈现水氤氲的淡紫色,让人想起流淌的水彩。

风雨过后,满世界湿漉漉的海味儿混合着植物葱茏的气息,孔雀蓝的天空一轮明月如洗,对月如对镜,透彻而清晰。让过屋檐似乎永远可以看到四颗寒光闪闪的大星排列成风筝形,搞了很久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星座—大概也是因为偷懒的原因—人对环境太满意的时候,难免懒惰下来,不求甚解。

“那儿没什么人,瑟瑟的,购物,就医,下馆子都不方便,又潮,冬天风冷得入骨。”当地人警告我们。

我和T不以为然。

潮和冷不在话下,美感总需要付出代价。而且也没他们说得那么严重,像吓唬无知的小孩。

隆冬季节,我们也照常出去散步,干枯的草木也有股透彻的清香,海边没人,海水退出去一箭之地,脚下坦荡荡的全是沙滩,印着水波的纹路,奇妙之至。一种叫海肚脐的海螺喜欢在风和日丽的下午钻出来晒太阳,黄色的肉足一点一点向外探索,舌头似的,非常纯净的肉体,我和T常常把它们挖掘出来扔回海水里,因为有太多人在这片海滩逡巡,要抓它们回去下酒。有时候沙滩上拱起的小包挖下去不是海肚脐,而是手掌大的蛤蜊,被碰一下忙不迭地缩回去—怪不得林奈总用人类生殖器官给它们命名,的确像。

喜欢冬天的另一个理由是可以看日出。

夏天,太阳凌晨四点就露面,而且常常云里雾里,实在恭候不起,还是冬天好,六点多起床,天边才有一点点微红的光芒,七点多吸溜着鼻子站在海边,刚能看到巨大的太阳火炭似的从水中升起。而且又有海鸥—夏天时它们迁徙到更北的北方,此地换了白鹭,动作迟缓雍容,不像海鸥群那样惊心动魄。

更冷的时候,浅滩的海水结冰,不下雪也结,淡蓝色的平原,走在上面心又冷又轻,像到了北极。

住宅区门口唯一的一家小商店,大概因为缺少竞争的关系,萝卜白菜都奇货可居。有时也有小贩盘踞,卖玉米、桃子、煎饼,能买到什么全凭运气。小贩们眼光都奇准,认得出哪个顾客不好伺候,哪个可以糊弄。

前一位胖大妈把煎饼从上到下翻弄了一遍,“给我挑张没破的,回家烙韭菜合子。”摊主唯唯诺诺。我也东施效颦,打算如法炮制,被卖煎饼的老头当场喝止道:“哪有没破的?把我煎饼都弄坏了。”随即很小心地抚平煎饼们,从上头随意抽了几张,“两张合一起烙不就得了?”

可想而知,那天的合子,煎饼是煎饼,韭菜是韭菜,只能吃一口馅儿就一口皮儿。T不以为忤,很豁达地倒了碗二锅头佐餐。

天冷,暖气不热,室温在十摄氏度左右徘徊,我们戴着帽子,穿着靴子,披着毯子坐在有阳光的地方吃饭,每人一碗酒,超市买的大塑料瓶装,每桶五升,T喝白酒,我喝黄酒—大概因为太便宜,喝起来像料酒。

至于没有人,求之不得。生在这片严重超载的地方,早领略了如蚁穴般的拥挤践踏和嘈杂,以及僧多粥少带来的资源贫乏与你争我夺的紧张和滑稽—没人才安静,静得好。林子里的人要是比鸟多,还有什么美感可言。

因为远离城区,邻近海滨,本地人多嫌不便,外地人买了多留作暑期度假落脚处,这片住宅才得以保全宁静的美感。

夜晚降临,楼上只有寥寥两三扇窗子里透出灯光,其余一片漆黑。附近的楼房还没有交工,下工后的工地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盏荧绿色探照灯打在墙壁上。

我和T十分珍惜这段留白的时光,因为知道它不久之后即将一去不返,此地也会像所有“适于人类居住”的地区一样灯红酒绿,声色犬马。

所以,我们没有申请有线电视,也不太发出其他声响,交谈也少,常常每人占据一角落看闲书。从前最讨厌看故事时被工作电话打断,现在总算摆脱了,不妨好好放纵一下。

风吹过海面,带着夜晚海水和树林的湿气穿过纱窗,在这样安静的空气里沉沦下去,如同潜入大西洋底,一个蓝色空旷的世界,水波一涌一涌的,令人愉快的微晕,一片安静,微凉,不能听也不能说,一串串气泡升上水面,那是一点点内心的愉悦。

累了趴在露台上朝远处看,白雾里一片朦胧的蓝。

沿海公路的路灯亮了,一点一点的橘黄,连缀成一道明亮的弧,那是海岸线的形状。夜色越到眼前越浓,是树林吸收了世界的光,剩下一片浓黑,海沟一样,深得摸不到底。

“一居好,”一个朋友打着哈哈说,“打了架也不能分居。”

对。只好出走。突然发现天地之大竟然无处可去,于是只好在树林里或者海边疾走,有怒意时人走得飞快,不知不觉就走出去几千米—愤怒原来也是力量,兼可健身。

外部压力突然消失,马德堡的两半铜球自然也不用再紧密结合。离群索居,少了各种外部的磨难挤压考验,人民内部矛盾凸显。沟沟坎坎,跑跑颠颠,终于住进了自己的理想之所—从前没想过所谓神仙眷属也会有龃龉。原来生命不息,烦恼不止,而且不是为生离死别、家国存亡、拯救地球等更高级的理由,只是鸡毛蒜皮里挑出些骨头鱼刺—想来真正令人汗颜—俗人走到哪里都是俗事,原来不是社会的错。

不过,一次怒奔时正赶上出海收扇贝的渔民回港。

天蓝成了固体,白海鸥如碎纸屑般占据了半个天空,旋风一样围着漆成亮蓝、朱红两色的木船打转。橘色的、紫色的、白色的扇贝一麻袋一麻袋地运到沙滩上简易的塑料大棚里,棚顶上的烟囱升起阵阵白烟,人群川流不息地从屋里推出一辆辆小车,里面全是去了肉的扇贝壳,贝壳堆积在沙地上成为一座山。很多一脸沧桑的人穿着灰蓝的、老绿的棉袄棉裤雨鞋站在山上拿着耙子拨拉,搜寻未剥的漏网之贝,不知是拿回家自己吃还是喂鸡、喂鸭子。海鸥贼溜溜地逡巡在不远处,干着同样的事。

冷空气冻得人满脸通红,夕阳西下,一切都是浓重明亮的橘黄,强烈的光影里,凸显出一个被金色流沙塑成的、浮雕般的世界。

我没带相机,只好努力地看—没有情感色彩的一幕,但不知为什么有吸引力,像一幅主题不明的油画,为此在外面奔走一下午也值得。

回到蜗居,T正忙着拆包装,是我们拍的照片放大后镶在框子里被寄回来了。

耀眼的枫树,顶着一圈光芒的芦苇,飞向夕阳的海鸥。

吃过晚饭打个哈欠走到露台。是十一月的秋意,银钩般的一线月光,薄薄几片游云,海面上一点点微亮—无论世界如何宁静辽远,人类的感情依然狭隘曲折如故。

夏季到来,气候是不能再好了,树荫是不能再浓了。楼里来避暑的住户猛增,宁静生活是不能再有了。有人开着门炒菜,油烟飘进楼道;成堆的生活垃圾被堆到电梯口,指望着有人帮忙运下去—从西瓜皮到羊肉串签子,散发着腐臭味儿。

早晨还没起床,就听到响亮而暧昧的喘息声,毫无保留的,又有些程式化—成人电影里学的?我和T眼睁睁竖着耳朵听半天,又想到自己,不免相对窘笑。

食色,性也。原来人类理想的度假生活不外乎这两大主题。

有时隔着某扇门听到里面一个高亢的女声捏着嗓子甜蜜地说:“老公,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给你做好吃的呀?什么呀?等你回来就知道啦!”门口楼道里放着正放气的高压锅,吱吱喷着热气,像座微型火山。

某天晚上,走在楼道里听同一扇门背后两人争执。女:“我放的,我点的,我能不知道?”男:“明明就两千块,你非说三千块,难道那一千是我拿的?”

女:“谁说一定是你拿的,我就说这事儿奇怪!”男:“哦,这儿就咱们俩,你一口咬定钱少了,那还能怎么回事?”女:“明天要用,你趁早拿出来!”男:“没见过你那破钱,你自己找去!”“哗啦”一声,什么东西被扫到地上……

又一个深夜,被嘹亮的音乐声吵醒,看表,零点四十分。

起来寻找声源,是楼下停着的一辆车,所有车灯都开着,车顶被灯光从黑暗里托起,如一座孤岛,上面“大”字形躺着个男人,背心短裤,中年,微胖,手里握着罐啤酒,仰面朝天—不是情种的典型形象,但明显是遭受了感情创伤,所以放肆地在同类面前展示。

情伤是个好理由,可以让人在社会面前撒个娇。如同跳楼自杀的一定要在闹市众人面前,不肯静悄悄寻个了断。

“如果你真的需要什么理由,一万个够不够?早知道你把这份感情看得太重,当初说什么也不让你走……”

汽车音响在寂静的深夜直冲云霄,刚酝酿了会儿离愁别绪,马上曲风一转,变成高亢的“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大概是下载的MP3拼盘。

是出好戏,可惜音乐配得不专业。

我和T好奇地端着望远镜观看细节,最想知道这样的一幕应该有怎样的高潮和尾声。但,等了又等,哈欠连天,只见车灯渐渐暗淡,声音渐渐喑哑—没电了,悲情男主角手脚并用地从车顶爬下来,进车里鼓捣了一会儿,清醒地锁车,潇洒地将啤酒罐往草丛里一抛,溜溜达达地进门睡觉去了。如同电影里一个反高潮的结局,令观者失望。

盛夏午后,墙壁突然传来“咕咚”一声巨响,之后是不断的沉闷响声,是拳头砸在墙上,或者有人用腿踢家具?应该是楼上或者楼下的隔壁,因为吵闹声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只听见一个男声扯破了喉咙的嘶吼,夹杂着号啕大哭。这才知道儿童的哭声固然令人心烦,但成人的大哭则在恐怖里有几分滑稽,让旁听者生理上起反感。

哭喊的间隙,似乎一个女声插进来说些什么,一定是解释,所以可以那样冷静和疲惫。

突然一阵风把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从来就没爱过我!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爱我!啊,啊,啊—”直着嗓子哭号。

女人的解释很无力,听不清楚。只听到墙壁和地板“咚咚”闷响。

不知道闹了多久,让人替他们觉得累,哭诉者累,解释者也累,在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天空低低的,锅盖般罩着整个世界,天地间浮着蒸汽样的白雾,太阳在雾里成为一个明亮的黄球,低而且烫。但,总算是平息了,也没怎么样,最后似乎听到流行歌曲,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家放的。

又一个夜晚,头顶上嘈杂的人声—“老四,你别给我整这个,没意思。”

另一个黏糊糊的声音低低地解释。

一个女声插进来说:“二哥,别喝了。一喝多就这样。”

“怎的?你问问他我有没有对不起他?你问问他是怎么对我的?还觉(音:角)着怎的了。”响亮的质问声又起。

“老三,扶着你二哥别闹了。”又一个新声音。

“谁闹了?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喽。”

黏糊糊的声音始终在,听不清,应该是在解释,声音突然放大说:“二哥,我对不起你,我给你跪下了!”天花板上“咕咚”一声。呜咽声,大概是“老四”。

众人手忙脚乱声,大概是扶谁起来。

“你别给我跪,不用来这套。”

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说:“姐夫,姐夫,我就看不惯你们这样!”

“二哥”的声音高起来说:“看不惯滚蛋,用你管吗?”

我不免诧异楼上一间蜗居里到底塞了多少人。那么复杂的人物关系,絮絮不止地讲着,除了情绪化地嚷嚷,别的一概听不清,能想象得出不外乎是一家人的恩怨情仇—人多,生产出更多的鸡毛蒜皮。

声音一直响到凌晨,总算是偃旗息鼓。

可以想象,原本是有人买下了公寓请亲戚的客,见面就成了电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