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电视上把老年公寓表现得多么春意融融,现实中它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地方。
我们还是走进去了:国道边上一带平房,院子里铺的水泥地不太平,一个圆形水泥大花坛正对着门口,花坛上贴着白长条瓷砖—像乡镇工厂。
(一)“我们找老张,会画画的那个。”
一个中年女人没再问什么,无疑是司空见惯,甩着手带我们朝走廊尽头走去,拐进另一个院落,院子里有几个老态龙钟的人坐着,皮肤松弛下垂成多层弧形,像被掏空的面袋子—人越老越像皮囊—迟缓地看着我们。
“张老师,有人找!”她侧身站在一扇绿油漆木门旁,用手砸了砸门,冲着屋里喊,不等回音就转身离开了。
这间屋子像个洞穴,一堆陈旧的棕黑色画板参差地靠在墙上,只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一扇半掩着窗帘的小窗透过些白光,把屋子里其余的一切都掩在黑暗里—像伦勃朗的画,但伦勃朗的画里没有不洁,也没有人体的汗馊味和食物发酵后的酸腐气。
一个人形从暗影里站起来,逆着光,只看见个轮廓,歪着肩,头发凌乱。
“你们是—”人形开口说话,走到门口,迷蒙的阳光照亮一张马鞍形脸,戴着巨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珠钢蛋似的,突兀强烈地瞪着我们,嘴角朝下撇成一道刚性的弧线。身上穿件灰黄的跨栏背心,估计原本的底色应该是白,露着两个结实的黄膀子。腰里扎根布带系住破旧的黑裤子,一条腿拖在后面,鞋带一直向上缠绕到小腿,绑住一截冻疮色的毛线裤腿。看不出年龄,只能从花白头发推断出是个老人。
我们忙说自己是慕名而来,因为听说他是个有个性有经历的画家。他显然很高兴,忙着让座,又给我们拿相册,指着照片说谁谁也来看望过他,谁谁采访过他,又拿出登着他照片的报纸说其实还有,只是找起来麻烦。靠窗边是张床,床下床上堆满旧报纸,都是他几十年的收藏,不知道他怎么睡觉,也许就睡在报纸上。
(二)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经历,腿的残疾也是个传奇,据说父辈是富户,他是正妻所生的唯一男丁,因此被父亲的妻妾买通了医生借诊病之机有意弄残。
他从小喜欢画画,报考中央美院未果,据猜测是因为腿的原因。
好在他有些天分,又肯吃苦,有幅木版画被国家美术馆收藏:一对健壮少女在月下站岗,一个戳枪而立,一个举枪蹲踞着朝画外瞄准,头顶上是苍绿松枝和一大轮雾黄的圆月。人物和景物都是某个年代最主流的内容和色彩,但那圆月和人物之间,留着大片大片青绿的夜空,隐着波涛般回旋奔涌的木纹,很有些风云寥廓碧空万里的疏朗。这样洁净的夜晚,这样舒爽的空气,即便是站岗,似乎也有了种清凛的诗意。
凭着这点与众不同,他成了区文化馆馆员,常去小渔村写生。大暴雨,电闪雷鸣,黑云翻滚,一路上空旷得像鬼城,只有他顶着风,骑着自行车去海边看风暴。风大,骑不动,整个人弯成一张弓定格在风里;在礁石上站了没几分钟,海水冲上来直没到腰,一个浪头打来就淹到了胸。四面尽是茫茫苍苍的灰黄浊水,人渺小如一片秋叶;不会游泳又拖着条残腿—他也真怕了,怕自己就死在这儿。
这是他的黄金时代,因为有工资拿还能画画—直到文革。
因为家庭背景的缘故,他被下放到一家印刷厂做美术设计员,据说这也是给他机会向工人阶级靠拢。
美术设计员的工作似乎没做太久—老张说他常拖着残腿被派去扫院子,大雨天推着板车倒垃圾。
厂院里一间小平房是拨给他住的。夜深人静,他在里面偷着作版画,大幅的木板好像是从厂子里找的。外面有人声,他立即停手,灭灯,噤声,毛腰,躲在窗户底下,有人手搭凉棚,往玻璃窗里望望,溜溜达达地离开。片刻之后,老张起身,向外张望,开灯,继续作画—虽然挂着窗帘,但难免有声音,让人听到是不行的,“浪费公家电,不专心本职工作”—会挨批。
这样亢奋的夜晚,当然不睡觉,而且也顾不上吃饭,因为手头儿的事不能停。
据说画画时他可以连续辟谷七天。“他们就这么对我,一个艺术家,一个残疾人!
没人理解我。没人。他们不懂艺术!”老张愤愤地说。他的愤愤一直持续了这么多年,没有半衰期。
再后来他得了股骨头坏死,要去北京治疗,不符合当时的报销条件,大半要靠自费。“即便那时候我也不同意卖画!”老张顿着头。所以在北京的日子里他主要靠乞讨为生。
有人给他介绍了个活计:为日本客户画国画。“当时我实在是走投无路。”
老张想来想去画了几张长城,因为听说日本人就喜欢长城。交货后拿到些钱,三分之一给了中间人。“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那东西,灰不拉几一条墙,死的,有什么可画的?”
这似乎是他绘画生涯中唯一一次商业活动。也就是说,除了长城之外,他一张画也没卖出去过。
(三)据说北京之行是他艺术生涯的重要转折,因为他第一次看见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衣食住行”四个字都不放在老张心上,有了钞票不如去美术馆看画展。
出来时是秋天的下午,拄着拐,站在山一样高的白石头台阶上往下看,一个人正转身出院门,立体化的小头颅,不可思议的长腿,太阳正在他身后缓缓地落下去,把他整个儿镶上一圈金边儿,一头长发金水儿一样熔化了直流淌到腰,那是另一个太阳。
老张那时候还不知道谁是阿波罗,只是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要喊住那个人,但猛地想起分属两个语言系统,谁也听不明白谁,张开嘴,音响系统却彻底死机。
他抬腿欲追,但腰下拖着的不是腿,是一头死兽:瘫软,沉重,毫无知觉。上身已经扑出去,下身还在原地。他扑倒在台阶上时,手还按在斜挎的解放包上,捏着里头的笔,他想给那个人画张画。
他认为这是自己见过的最完美的形象。
此后老张常从医院往美术馆跑,抓住个老外就比画着要给对方画像,直到被穿制服的人轰走。他再三强调自己是义务,是做好事,没用。老张被推搡出大门,推搡时对方伸直胳膊,小心地用指尖戳着老张的肩膀,怕被弄脏了似的—老张不太有机会洗澡,有味道,也难免。
再次站在门外的白石台阶上,阳光针一样晒得人刺痒,屈辱的刺。
这屈辱感像底片一样沉浸在时光的显影液里,若干年后提起时,仍然无比清晰。
好在不久后,老张发掘了另一个金矿—语言学院。进进出出,全是有雕塑感的外国人,而且没人驱赶;被画者和围观者常对着画作发出响亮惊异的“哇哦”,老张很满足。当然,这也是免费的。
回到Q市后老张应邀在一个美术班里教小孩儿画画,也是免费的。
“绘画!绘画是艺术!艺术,怎么能拿来换钱?能换钱,那还配称为艺术?”
他慷慨激昂起来,奋力伸着脖子,怒视我们。他生活在自建的围墙里,这墙无比坚固,能防原子弹。他又不是崂山道士,不会穿墙术,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墙下打转,撞得头破血流。
(四)他是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折笔也不行。因为他的理想是当大师,大师必定要有风骨。
“我研究过了,绘画的最高境界是油画。光影啊,色彩啊,题材啊,那国画版画根本就没法比。油画的最高境界,就要画外国人。你看那些世界一流的大师,凡·高也好,达·芬奇也好,哪个画的不是外国人?领悟到这些之后,我立即放弃了版画和国画,专心画油画,而且,到处找外国人。海滨旅游区,年年夏天外国人都来,我就坚持拄着拐去画他们。都是义务的。”
喜欢来Q市消夏的都是俄罗斯人,有在本国无人注意的突然成了绘画主角,惊喜之中还略微有些紧张。
摞满报纸的床对面,整整一面墙上挂的全是肖像画,都是老张尽全力四处采集来的外国人脸:夸张的面部轮廓,波浪形头发,每个浓墨重彩的眼窝里都有双硕大的空泛的眼,看着画外虚空里的某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