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北国原野,青草破土而长。由于春雨不济,野草长势不如往年,但供牛马之用,倒也有余。
王仁恭扬鞭一指:“过了这个山头,就是突厥人的地界了。药师啊,看你愁眉不展,究竟为了何事?”
“大人,下官为二事忧虑。”李靖身着布衣,端坐马上,“一忧突厥犯边。大人请看,这山野之中,青草长势不错,突厥马匹食料充足,恐怕会在春末夏初马肥之际,犯我边境。二忧今春雨贵。马邑下辖四县,耕种不利,去年的熟地,今年成了荒地。若是百姓歉收,饥民陡增,恐生内乱啊。”
“药师多虑了。”王仁恭哈哈一笑,“据报,突厥刚于去岁寒冬,与其北方诸部发动战争,突厥主力现下仍在极北之地,无暇来攻马邑;至于本郡农事,地广人稀,过去三年,老夫已未雨绸缪,广积粮草,屯于城外,因此去年突厥围困雁门之时,胡人虽洗劫马邑,但几乎是座空城。今年正月,老夫已将粮仓移至马邑城内,派遣建节校尉刘宏业率三百精兵看守。药师啊,你练兵辛苦,老夫也没闲着。”
李靖抱拳道:“大人料敌如神,思虑周全,调度有方,非下官所及!”
“区区小事,不值一提。”王仁恭一摆手,“不过话又说回来,突厥人不事耕种,成天没鸟事干,不打打杀杀,浑身就不舒服,所以你讲的突厥南征之事,也极有可能。现在突厥人在始毕可汗治下,达到了鼎盛时期,随便放出一支人马,咱们仍是不敌。”
“大人英明!”李靖道,“以马邑现有战力,应付三五千人尚可,若有上万突厥人犯边,恐怕难以抵挡。”
“药师啊,有一事,愚兄必须向你言明,免得兄弟多心。”王仁恭顿了顿说,“你我兄弟,只有推心置腹,方能保马邑平安。”
“请大人示下。”李靖道。
“城西三十里,有个刘庄,药师是否知晓?”王仁恭观察他的表情。
“知晓。”李靖道。
“说来听听。”王仁恭不动声色。
“城西刘庄,系骁骑校尉、太守亲卫队长刘武周庄园。”李靖不慌不忙,“在下官接手鹰扬府之前,刘校尉暗自抽调精锐,以良马两千匹、精兵三千名,组成一支具有战斗力的铁军,日夜在刘庄操练。后由于太守大人发觉,将刘武周调离,委任步兵校尉孙尚金代管。”
王仁恭觉得今天的马鞍真硌屁股,赶紧挪了挪。他料想机警的李靖可能会知晓此事,就趁今天巡察之机,自己先说出来,以取信于李靖。没想到,李靖不仅知道,而且连内幕也如此清楚!
王仁恭眉头一皱,严肃地说:“药师啊,老夫可不是有意瞒你。之所以向你言明,是因为老夫信任你。刘武周这人,有点小心思,但刘家是马邑豪强,有钱有势,离他不得。对这样的人,只要恩威并重,谅他也翻不起大浪。”
“大人英明。”李靖道,“然而,下官刚才说过,马邑只能应付突厥三五千人,也是算上了刘庄的队伍。”
“那你说该怎么办?”王仁恭不太高兴了。
“唐公李渊,是皇上钦封的河东抚慰大使,去年腊月,此公征讨贼首敬盘陀,得数万之众,若任其发展,恐怕会生异心。”李靖道,“下官认为,突厥待冰雪散尽,通途大开,必犯我郡。大人可向朝廷禀报,言突厥正征调军马,欲入寇马邑,请圣上下诏,征李渊率兵驰援马邑,与大人共襄大事,会猎边境。这样一来,李渊兵多,我郡兵少,突厥来犯,自然是李渊为主,我军为辅,纵有损折,也胜于马邑孤军奋战。”
王仁恭想了想说:“药师啊,你不愧是熟读兵书,当真是思虑长远。不过,这边报还是由你来写为好。你是皇上信得过的人,由你上奏,皇上当准。”
李靖暗骂王仁恭奸猾,但主意既然是自己想的,也没办法推托了。让他没想到的是,此事竟使他与李渊结下私怨。
不出李靖所料,突厥人真的准备南征了。
半个月后,张宝相风尘仆仆地从草原回来。自然,他是通过李靖,找康翁讨得官凭,带着兄弟们到草原“做生意”去了。张宝相密报李靖,突厥主力经过近半年的征战,以武力压服北方诸部,现前锋军马将返大利。由于突厥去岁缺粮,集市粮价暴涨,有头领向始毕可汗建言,南朝马邑、雁门、楼烦等郡藏粮甚丰,可率大军乘中原各地盗贼蜂起之际,抢回粮草,以解燃眉。
于是突厥日夜监造大车,为回运大隋粮草做了充分准备。
这一军情十分重要。李靖当即上疏,经王仁恭过目后,快马奏知天子。
一个月后,杨广诏李渊为晋阳(今山西太原)留守,率太原道三万大军进驻马邑。随李渊前来的,还有李世民。
始毕可汗阿史那咄吉率军南归,委派二弟阿史那俟利弗负责安抚北方部众、做好善后,三弟阿史那咄苾随行。为求长久安定,始毕可汗还将拔野古部特勤拔也古力带在身边,名为恩宠,实为人质。
大军进入漠南,始毕可汗驻地扎营,召咄苾和族弟阿史那都骨入见。
“两位兄弟,南征的事办得如何了?”始毕可汗刚稳住北方,就想着南征了。
“启禀可汗,先头骑兵已经在恶阳岭下待发,运粮车辆、马匹、器械已经全部备好,等可汗一声令下,我们就可以到南朝取粮了。”咄苾现年三十七岁,为突厥汗国莫贺咄设,总监军马。他作战勇猛,颇有智谋,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都骨,你认为如何?”始毕可汗问。
“可汗,现在南朝政务松弛,到处都在发生民变,臣弟认为是好时机。”都骨官阶是“达干”(相当于汉人行军司马,类似现代军营的参谋长),官阶没有咄苾高,心头总是不服气。“只要可汗给我五千军马,臣弟保证踏平河东诸郡。”
始毕可汗摇了摇头:“都骨,你不了解南人,没那么容易。在这方面,你得向咄苾好好学习才是啊。”
“是。”都骨垂首应答,但眼珠子根本没瞧咄苾。
“三弟,你跟都骨好好讲讲吧。”始毕可汗连年征战,已显老态,将肥胖的身子向虎皮椅上靠去。
“南朝人的特点,喜欢相互排挤,窝里斗。”咄苾瞧了一眼都骨,继续说,“可汗能将草原上东一群、西一伙的部落捏在一起,靠的是阿史那氏万众一心。我们的祖先是狼,狼靠的是同心协作。假如我们不同心,就会跟南朝人一样一盘散沙,很快就会被打垮。自古以来,能掌控天下的人,第一靠心术,第二才靠战术。”
“听见了没有?都骨!”始毕可汗长了双小眼睛,但眼里很有神采,看得都骨心头一寒。
“是,可汗。”都骨只得顿首。
“咄苾,你继续说。”始毕可汗又道。
“南朝人在杨坚的文治武功之下,建立了隋朝,统一了中原和江南地区。杨广继位后,推行均田,大兴科举,精简官吏,汉人得以休养生息,人口大增。从富足程度来讲,隋朝胜过汉人任何朝代。”咄苾侃侃而谈,“但在大业七年以后,杨广开始好大喜功,听不进忠臣的意见,任用喜欢拍马屁的小人,加上修运河、补长城、征高丽,国库耗得很厉害,导致民怨沸腾,以致逼民为盗。听说杨广在东都洛阳,还想起兵征高丽,自己又想巡视江南。依臣弟浅见,倘若这个皇帝不反躬自省,隋朝的天下将会发生更大的动荡。到了那时,只要可汗挥起狼头大纛,南朝天下,一举可定!”
“听莫贺咄设的意思,现在南征为时过早?”都骨听了半天,终于找到反诘之机。
“是有点早了。”咄苾道。
“那你安排人造车、选马干什么?”都骨瞪圆了牛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