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单骑前来,是专程请李靖“出山”的。
兄弟三人起身拜见,李世民一一回礼。李客师赶紧安排人上来酒菜,四人把酒畅谈。
李世民道:“三位都是国之栋梁,世民前来,一则看望,二来有心请三位襄助,以安天下。”
李药王道:“秦公贤明,我家兄弟四人,正明无意功名,自是由他;药师、客师,均可追随秦公。我年老多病,又是前朝罪臣,就请秦公允我颐养天年吧。”
李世民见李药王坚辞,也不勉强,便道:“大将军有功于隋室,只是杨广识人不明,自毁长城,才贬了大将军。刚才大将军所论,世民深以为然。世民曾与靖公在马邑与突厥人交手,的确非比寻常敌军。目下看来,我朝民生凋敝,的确不能与突厥抗衡。但依大将军之言,若荡平中原,廓清江南,就有了抗击突厥强虏的根基。”
李药王虽对这位青年的豪气所感,但仍然觉得此事只存于想象之中。不过他性情淡泊,不便与李世民争辩,便岔开话题:“秦公大志,李端佩服。目下是否已想好了荡平中原之策?”
“中原之战,首要是王世充。”李世民道,“王世充据东都,现正与李密争雄。父王命王世子与我起兵十万,攻打洛阳。军情紧急,所以连夜赶来,请靖公随行。”
李靖道:“我三弟客师,人虽鲁莽,但正值壮年,弓马娴熟,还请秦公纳于帐前,当一小卒。”
李客师不失时机地拜倒:“客师久闻秦公贤名,愿在帐前效力。”
李世民一把扶起,道:“靖公是世民故人,有恩于我;客师英武,自当重用。然而靖公深知我治军,无论亲疏,向来只重功绩。我看,就先让客师领骁骑校尉之职,待有军功再报请父王升赏吧。”
李靖本来想说,这已经善待客师了,但见三弟喜悦的神情,就没有说。于是李客师磕头谢了,自此留在李世民身畔听用,被视为心腹。
接着,李世民向李氏三兄弟通报了最新情势:前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归降,拜兵部尚书,兼领秦公元帅府长史;李孝恭率兵击破朱粲,自金川出巴、蜀,遍传檄书,尽收三十余州。
“孝恭取得成功,得益于靖公的指点。”李世民道,“当他击败朱粲时,诸将请尽杀其俘,然而孝恭记住了靖公的怀柔之策,安抚降敌,施惠百姓,所到之处,官民望风而附。”
李靖摆手道:“秦公谬奖!这是孝恭将军仁勇之故。”
“靖公,孝恭在快报中,请父王派你去巴蜀之地,与他共同经略。”李世民道,“父王问我的意思,我以靖公助世子与我攻洛阳为由,暂时推脱了。”
李靖微微一怔。其实在他与李世民的思虑中,他去巴蜀,是为出峡江、下江陵、平岭南作准备,为何李世民却不让他去了呢?
李世民坦诚地说:“靖公,你自马邑任上回长安后,没有一官半职。上次击败薛仁杲,本来要为你请封的,但被萧瑀搅了。所以此次邀你攻洛阳,世民必为你挣一个功名。”
李靖心头大为感动。他非李渊宗室,功名还得靠军功。若无功名,到了南方,怎么领兵打仗?李孝恭虽然对自己很客气,但其时等级森严,无官无职,根本无法作为。
李世民当着三兄弟的面,突然郑重地说:“靖公,今夜大将军在此作个见证,我李世民与你约定:中原及北方之地,由我平定;岭南、江南之地,由你平定。待天下统一,咱们再联手征讨突厥,让百姓得享清平,安居乐业!”
李靖热血上涌。四十八岁的他,觉得青春的激情涌上心头。他抱拳行礼,动容道:“秦公知遇,李靖深感荣幸,且容后报!”
军情紧急,当晚李靖、李客师、虎京就与李世民星夜赶回长安,张夫人及二子一女,先在老家小住,再择日回京。
三月,中原大地上野草疯长。因连年混战,昔时繁华市镇,此时人烟稀少,看不到几许生机。
李世民领兵五万,世子李建成领兵六万,合十一万兵马,出了潼关,进逼洛阳,打着“救援”东都的旗号,实则欲灭掉王世充、剪除李密,进而扫平中原之地。
其时李世民改封赵公,幕府中人才济济,让李建成眼红。但他知道父亲在行军打仗上向来偏向李世民,决心在这次东征中整出点动静来,让父亲瞧瞧。不过,他最得意的一着棋终于奏效:父亲已封四弟李元吉为镇北将军、太原道行军元帅,都督十五郡诸军事,授随机专断之权,等于是把河东(按:其时山西全境称河东,非河东一郡)之地交在自己手里了。
大军到了洛阳城外,但见城池坚固,城高水深,无法攻取。李建成在芳华苑扎营,叫军士射招降书入城,但数日不见有人理会。
李建成无奈,只得找李世民商议:洛阳水陆并通,不如分水陆两军攻,陆路由李建成率领,水路由李世民率领。李世民当即应允。
回到帐中,李世民找房玄龄、李靖密议。房玄龄道:“赵公,这是世子故意给你出的难题。现在我们连块船板都没有,以前洛水上的船都被李密的兵马抢走了,哪里还能建水军?”
“既然赵公已经应允,我看还得造船。”李靖道,“请赵公允我去寻找造船工匠,尽快监造船只。赵公渡洛水攻洛阳南门,世子走陆路攻北门,或可成功。”
李世民也是束手无策,与其干等着,不如试一试,于是就同意了。
李靖带了虎京,上马出营,沿洛水南岸行进。一路上,但见房屋破损,草中野鸦乱飞,偶见尸骨,散于道旁。隔河即为东都,却无人收拾。
行出十余里,到了一个码头。码头依旧,但只见几条破船泊在河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挥汗如雨,修补一条破船。
李靖凝神一看,这老者背上打了补丁,身体羸瘦,胡须却根根如刺。那握紧铁锤的手,青筋鼓胀,看上去很有力道。
老者一锤一锤地敲击船钉,旁若无人。李靖下马,走到岸边,向那位老者打招呼:“请问老丈,这一带还有船工吗?”
一连叫了几声,那老者才停下手中活计,看了李靖一眼,道:“啥子船工哟,好的船工都去江都了,这里原来是个造船的地方,现在战乱,没人干这活了。”
李靖道:“老丈,你这不是在修船吗?请下来说话,我付你工钱。”
老者听了,这才一抓缆绳,像只猿猴般从旧船上下来。但一落地,走路却一瘸一拐的。他道:“军爷莫非想造战船?”
“你会?”李靖一阵激动。
“会,也不会。”老者嗓音尖,但中气很足。
“这是怎么说?”李靖愕然。
“那得看给谁造了。”老者道,“倘若给王世充、李密造,我就不会。”
“大胆!”虎京一按剑柄,想吓唬吓唬他,“我们就是李密的部下,今日就让你造船,不听军令,杀无赦!”
“那你就杀好了。”老者半眼都没瞧他,“你们还算杀得少的,皇上在东都时杀得更多。”
“虎京不得无礼!”李靖道,“老丈,我们是从长安来的,是唐王的军队。”
“唐王的军队放粮给老百姓,我愿为唐王造船。”老者道,“不过,我得先把肚皮填饱,二位带吃的了吗?”
李靖道:“不知这里有没有店家?如有,我请老丈喝酒吃饭,如何?”
“店家早就跑了。”老者叹道,“这兵荒马乱的,哪个敢开店哟。”
“那就请老丈到我们军营进食吧。”李靖客气地道,“虎京,把你的马给这位老丈骑。”
虎京牵马过来,老者摇首道:“我在水上惯了,骑不惯马,还是走路吧。”
于是李靖把马交给虎京,陪老者步行。老者虽瘸腿,但走起路来并不慢。
“听老丈口音,好像是蜀中人氏?”李靖问,“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小人是巴东信州人,名叫顾水生,世代都是造船工匠。”老者道,“开皇二年,父亲曾带着小人在杨素大将军的监督下造五牙战船。”
李靖随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开皇八年,你们造的这些战船出夔门后,擒获陈后主,灭了陈朝。”
“不错!大人。”顾水生的小眼放着光,“要说造战船,我们顾家有七八代了。可惜后来,皇上要我们到洛阳来造龙船、凤船,我哥哥顾江生就是因没赶完工期,被处死了。后来我的腿也被打残了,就成了废人,在这码头上修补一些商船,勉强度日……”说罢神色转黯。
李靖想到杨广苛政,以致葬送大好山河,也不禁叹息。
“家里还有什么人?”李靖问。
“没有了,就我孤身一个。”
“没有子女?”李靖听说开皇二年他就参与造船,料想他的年龄在自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