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李世民坦然应道,“在下李世民,适才往城外云将军营中相投,没想到连将军的面都没见着。募兵军官嫌我年幼……”
“寻常军士,焉有识人之能?”中年文士沉吟道,“沙场杀敌又岂能以年齿度之?霍去病、孙伯符皆是英雄出少年,姜太公、黄汉升却以耄耋之年屡建奇功。依我看来,小兄弟年纪虽轻,但天赋神武,前程未可限量,恐怕远非这位云将军可比。”
李世民心头一热。跟随父亲到河东以来,府上幕僚多夸二公子堪比周瑜,但李世民多当那是阿谀之词。今日在这边城小店,得遇这位文士,顿生如遇知音之感。
“世民鲁莽,还未请教先生大名。”李世民站起,深深一揖。
对方还礼,再请李世民落座,缓缓说道:“恰好我也姓李,名靖,字药师,关中三原人氏。”
李世民心头一震。李靖大名,他可是早有耳闻。此人从小勤习兵法,系大隋已故名将韩擒虎之甥,被黜大将军李药王之弟。据传,当年韩擒虎教他兵法时,称当世只有李靖可与之论孙、吴;宰相杨素曾指着自己的座席对李靖说,卿将来必居此位。还曾听说,李靖因大哥李药王败给突厥人后受到牵连,从兵部主事兵马的驾部员外郎降为汲县令,从此不受重用。幸其兢兢业业,造福一方,逐渐从小县县令升至中县安阳县令,后来再调任京兆三原县令。三原系上县,被李靖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军民交口称赞。
李世民没有再发问求证,他知道,有此气度之人,必是三原县令李靖无疑。
“原来是靖公,失敬失敬!”李世民离座再拜,“世民猜想,靖公也是为解雁门之围而来的吧?为何不见兵马?”
“突厥数十万大军围困雁门,区区一县人马,无异以卵击石。况且三原离此地路途遥远,情势紧急,我闻讯之后单骑而来,先行探察,再图良策。”李靖目露精芒,接着说道:“没想到在此遇到公子,亦是一人一骑,当真是巧得很啊!”说罢哈哈一笑。
李世民听出了弦外之音,赶紧问道:“靖公难道已想出良策?”
李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反问道:“公子少年英雄,可有破敌之策?”
“据传,云定兴将军已募集大军四万,两京王师十万正从长安、洛阳星夜驰援,加上各郡县守令亦挥师北进,其兵力几可与突厥抗衡。”李世民侃侃而谈,“不过,我朝军马四方集聚,加之长途奔袭,雁门城小缺粮,恐怕王师未到,其城已破,皇上堪忧啊。”
李靖目光一闪,暗赞李世民少年远见:“公子莫非是唐国公后人?”
李世民一惊。李靖一眼竟看破了他的来历,只得点头道:“家父正是李渊。”
“这就怪不得了。”李靖展颜一笑,“不过公子单骑救驾,恐怕唐国公不放心啊。”
“我是偷跑出来的。”李世民坦承,“父亲大人刚刚剿灭山贼,手下军士,多为老弱。我本想投入云将军麾下,没想到报国无门。”说罢一声长叹。
“刚才公子所论,确为实情。”李靖道,“雁门之围,用力之外,更要用智。就算各路兵马集聚数十万,但这些兵马教习不精,以突厥人的剽悍,五个汉人也拼不过一个突厥人。倘若始毕可汗不理会各路勤王之师,专心攻打雁门,皇上必然在劫难逃。况且云定兴这种看风使舵的小人,不知兵法,别说区区四万人,就是四十万人也无济于事。”
李世民曾听说,这个云定兴原本是前太子杨勇的岳父,后来杨勇被废,为杨广所杀,他这位岳丈为求活命,赶紧贿赂杨广宠臣宇文述,谏言杨广将杨勇一脉赶尽杀绝,这才重获重用。如此这等六亲不认之人打仗,遇到强敌恐怕只能投降了。
“世民愚钝,还请靖公指点。”李世民身子前倾,像个聆听教诲的学生。
“公子可知皇上下诏天下守令勤王,是用了什么办法?”
“据世民所知,皇上遣人将诏书分为多份,以油纸包好,藏于木匣之中,放入南流的汾水,任其漂移,匣上写明拾书者只要交给官府,即得重赏。家父就是从斥候手中的木匣获知此事的。”
“公子请想一想,连我朝精骑都无法出城送信,说明雁门城已被围得铁桶一般,外不得入,内不得出。而此处离始毕可汗牙帐所在地大利城并不远,突厥兵马粮草供给充足,就算尽起两都之兵,也无济于事。”
“看来,我投云定兴也是白投了。”李世民叹道,“一来这个云定兴恐怕也只是做做样子,二来数十万大军都没用,多我一人也于事无补。”
“也不尽然。”李靖摇了摇头,“古来用兵之道,首要是知己知彼。现在我大隋兵马,一时无法在雁门会盟,这是劣势;但突厥的情势,恐怕也没几个人知晓。”
“愿闻高见。”李世民听出了弦外之音。
“突厥原本向我大隋称臣,亦被当今圣上文治武功所震慑。”李靖接着说道,“纵观突厥历年来掠我边地,多是夺其财物,驭其边民。这是因为突厥系草原游牧之民,你就是请他们固守城池,他们都懒得干。突厥人多是逞强斗勇、好大喜功之辈,只图获取财物,赢得虚名,而非中原诗书礼仪之邦子民可比。发动雁门之役的始毕可汗,以前曾为王师慑服,还亲自操刀为皇上行宫刈除杂草,以示效忠。今番反叛,只因皇上欲离间其兄弟,失信于突厥。始毕可汗继位后尚无大功,要想在各部落中立信,须借一全胜之仗提振权威。”
李世民不住点头。李靖这一分析,说到了根儿上。
“然而始毕可汗也有顾虑,归结起来有三:一是担心全力攻伐大隋之际,突厥北方空虚,若被薛延陀、回纥、拔野古、鞑靼等部得知,必乘机占据大片草原;二是雁门久攻不下,大隋各路兵马从各郡县前往雁门救驾,头绪繁多,突厥无法探知我军虚实,担心腹背受敌;三是始毕可汗宠爱义成公主,而义成公主与当今皇上从小亲爱,倘若始毕可汗真的杀了当今圣上,义成公主必然憎恨于他。”
“看来,始毕可汗的真实目的是树威取利,并不是真想把咱们的皇上给杀了。”
“杀了当今圣上,对突厥有害无益。若杀圣上,隋室会扶植新的天子,动摇不了我朝根本,然而始毕可汗就会成为我大隋子民的公敌,也会成为突厥北方诸部征伐他的借口。我观始毕可汗心机深沉,不会做这等傻事。”
李世民眼睛一亮:“靖公,我明白了:如果此时有使者前往,说动义成公主,再联合各地勤王之师,使始毕可汗内外受压,突厥必然退兵!”
“你我二人肩负社稷重任。”李靖捋须道,“因此,请公子再投云定兴军中,我则只身前往大利城密见义成公主,两相用力,突厥必退。”
李世民一阵兴奋,但随即又想:以李靖的智谋和老成,去说服义成公主恐怕不难;然而自己虽有信心,但以前不过是在府中纸上谈兵,从未经历战事,如何能助云定兴以成大功?况且,目前还没有想出如何见到云定兴的法子来。
李靖当然看出了他的心思,起身道:“事不宜迟,今晚咱们就各自行动。我会讲突厥话,又有通商官凭,见到义成公主不难;而你是唐国公、河东抚慰使的公子,要见云定兴更是容易。”
李世民这才明白,原来李靖身着商人服色,显然早已做好只身前往大利城游说义成公主的准备。
“靖公请留步。”李世民想了想说,“就算我不提父亲,硬闯军营,引起云定兴的注意也不难。但是我想,见到云定兴后,该如何配合靖公的行动?”
李靖驻足凝思。良久才道:“我有一法,保你扬名三军,但你千万别对人讲起,此是李靖之谋。”
李世民大喜,扶李靖坐下,洗耳恭听。
羊油灯灯花爆响,愈加衬出小屋内的寂静。
李靖小声在李世民耳边密授机宜后,让驼背店家牵出马匹,与李世民作揖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