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一路北行。
正值九月初,弯月如钩,星光耀野。马邑至大利城山势起伏,道路崎岖,李靖就任兵部驾部员外郎期间,两次经此地而入草原,大路小道,了然于胸。为争取时间,他选择了翻越恶阳岭的小路。夜间行路,不能疾驰。偶遇死牛烂马、破衣旧甲,也很寻常。
李靖今年四十五岁。自二十一岁入仕任长安县功曹始,已二十余年,至今仍然是个从六品的上县县令。时运不济,抱负难伸,让李靖深感平生所学,随着岁月的流逝,难有用武之地。
当杨广被围雁门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李靖感到机遇来了。对当今天子杨广,李靖打心眼儿里还是佩服的。杨广廓清宇内,统一全国,精简机构,开凿运河,使人口、国力大大增强。只是,近年来杨广好大喜功,性情乖戾,让李靖觉得他既是一代雄主,又是一个暴君。
自幼苦读经史典籍的李靖,忠于朝廷,心怀天下,只盼有朝一日,能亲赴沙场指挥战事,即使马革裹尸,亦不枉来世上一回。然而舅舅韩擒虎已逝世二十多年了,后来的杨素虽然称赞过他,不过是一时戏言,根本没人把他视作将才。特别是大哥李药王被削职为民后,他的心更冷了。
今日在马邑偶遇李世民,让李靖的心热了起来。这个老成持重的少年,堪称人中龙凤。李靖为官多年,见官场中尽是庸碌之辈,而李世民年方十六,就单骑赴难,真可谓气贯长虹,是自己年轻时万万不能及的。一路上,他总是想,倘若此次成功,不求封赏,只求皇上能让自己留在北地,一来可练兵御敌,二来可再与李世民共事。就算自己无法实现宏愿,只要能将胸中所学尽传李世民,也足慰平生了。
李靖在想着李世民,李世民也在想着李靖。
与李靖一席长谈,让李世民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放眼身边文官武将,他硬是无法找出一位能与李靖相提并论的人来。父亲李渊,虽深谙官道,但因循守旧,胆气不足;大哥建成,勇猛有余,仁智欠缺。若得李靖这样的良师相助,何忧功名不就!
这时的李世民,还没有问鼎天下之志,只想报效朝廷,以自己的战功,成为一名威震天下的大将军。
他整理好衣甲,再次策马往云定兴大营而来。此时营门兵丁已换防,喝问他来自何处。李世民哼了一声,朗声道:“快快通报云大帅,就说河东抚慰大使有重要军情相告。”
那兵丁不敢怠慢,立即报告了上司。不一会,一名军官出营迎接,引李世民到了中军大帐。
云定兴是一个身材肥硕的老头儿,此时在帐内喝闷酒。见了李世民,以为是李渊派来的信使:“唐国公有何要事?快快报来。”
“小侄李世民参见大帅。”李世民行了一礼。
“哦……你是?”云定兴一愣,一时没搞明白。
“小侄是唐国公次子李世民。”李世民道,“家父常常对我们讲起,云大帅是国之柱石,所监造的兵器甲仗天下无双,此次招募军马救驾,更是名动朝野,特派小侄前来襄助大帅。”
云定兴在朝中靠使阴耍诈起家,部下背地里都说他卖亲求荣,朝中文武更是瞧他不起。这次侥幸没被突厥大军包了饺子,完全是因为皇上派他收拾汾阳宫那些脂粉玩意儿,才幸免于难。如今他正为雁门之事头痛,陡然听到夸赞,而且是朝中颇有威望的河东抚慰大使的公子的夸赞,不由得心花怒放,面露笑容:“贤侄啊,老夫与唐国公,那是割命的交情。来人,看座!”
亲卫搬了椅子,李世民谢过坐下。
“贤侄啊,既然是唐国公让你来的,老夫心头就有底了。”云定兴能混到这个位置,心机自是深沉,并不急于问这李二公子的来意,“老夫在此屯兵,兵马钱粮亏空很大,但只要唐国公襄助,我看这些胡人很快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等解了雁门之围,老夫第一件事就是奏明皇上,为唐国公和贤侄请功。”
“启禀大帅,小侄正是来投军的,愿为大帅牵马坠镫,同破始毕贼首。”李世民起身再拜。
“太好了!”云定兴转了一下眼珠,“贤侄所率军马,是否已到营外?”
“情势十万火急,小侄只身先来,家父随后就引兵前来会盟。”李世民长了个心眼儿,一句话,就将父亲只有老弱兵丁、离得较近却没有前来勤王的事实掩盖了。将来,云定兴也找不出向杨广进谗的借口。
云定兴心念一转,心想李渊这老儿仗着自己是皇上的表兄,才不会将手下的军马交给老子呢。但他派儿子前来干什么?这娃娃看起来不过二十岁,杀只鸡都可能会手抖,能上战场杀敌吗?
然而云定兴这个善于看风使舵的官场老手,不动声色,当即哈哈一笑:“老夫得贤侄相帮,必能出其不意,战胜始毕那老儿。这样吧,新军组建,贤侄暂领越骑校尉之职,待有战功,老夫再奏请皇上擢升为郎将,你看如何?”
他嘴上说着话,心头却想:李渊这小老儿不派援兵,让这毛头小子前来应付差事,我就让这小子跟随我左右,要玩完大家一起玩完,看你狗日的心疼不心疼!
“大帅,小侄寸功未建,不求一官半职,只求跟随大帅左右,当个亲卫即可。”李世民连忙推辞。
“这个……这样也好。”云定兴不想跟他扯下去。他这些天一边招兵,一边在想退路。倘若雁门被破,他就投降始毕可汗。这兵嘛,当然是多多益善。队伍拉得越大,谈判的条件也就越有利。“贤侄远道而来,怕是累了,这就下去歇着吧。”
“小侄不累。”李世民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让云定兴很恼火,心想你娃当这中军大帐是你家啊!不过看这小子气度不凡,说不准有什么好招。于是满脸堆笑:“也好。老夫正苦于无计,还请贤侄赐教。”
“小侄不敢。”李世民一抱拳,“现下敌军围困雁门,大帅挥师若与之决战,可有胜算把握?”
云定兴心头直冒火,心想这小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别说这几万杂牌军,就是洛阳、长安兵马前来,也拼不过那些野蛮胡人。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反问道:“莫非贤侄已有破敌之策?”
“正是。”李世民沉静地回答。
这两个字说得极其坚定,让云定兴心念一动。投降突厥,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真能救出天子,我云定兴就是立了大功,看谁还敢瞧不起我?于是他竟亲自为李世民倒了一杯酒,让卫士递给他饮了,高兴地说:“我就说嘛,自古英雄出少年。贤侄未到之前,老夫左眼皮直跳,原来真的有喜!”
李世民暗暗佩服李靖的老辣,这云定兴果然是个见风使舵之辈。他欠身道:“若是大帅信得过小侄,从今夜起,就请下令各营将士,限三日之内制办一万旌旗、一千军鼓。”
“贤侄这是要干什么?”云定兴一愣。他本以为李世民会想出什么好招,没想到这个主意如同儿戏。
“请大帅容小侄细细禀报。”李世民不慌不忙,“刚才小侄问大帅能否打得过突厥,大帅没有回答。实际上,当下情势危急,不可能战胜突厥人。不过我们的目的是救出天子。救出天子,并不是只有硬打硬拼这一条路。”
云定兴“嗯”了一声,觉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