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司马冲腾与张宝相带着三百人马亡命江湖,好不容易才置了这份家业,就这样舍弃走了,而且还没有名分(因为连李靖也没有实权),实在太不值了。
见李靖没说话,司马冲腾又道:“将军,你看,这李渊当了皇帝后,只要有贼首相投,不是封王就是封公,你当年与他一起打过突厥人,他能不知道你的统兵之才?你与李世民击败薛仁杲、段达,就封了个开府的虚职,兄弟们为你不平!”
李靖站起身,问张宝相:“宝相,你怎么看?”
张宝相嗫嚅着说:“俺的性命是大人救的……一切全凭大人做主……”
李靖问薛宗胜:“宗胜,你怎么看?”
薛宗胜一抱拳:“将军,宗胜本是一步射手,承蒙将军抬爱,有了用武之地,这份知遇,万死莫报!”
李靖问虎京:“虎京,你怎么看?”
虎京道:“小人本是王仁恭派来刺杀大人的杀手,蒙大人宽宥,视作兄弟,小人一生孤苦,只有一腔热血投报大人,因此大人下询,本是多余。”
李靖又问司马冲腾:“冲腾,你的意思,是真要当山大王?”
司马冲腾一愣,随即讪笑道:“将军……属下对将军无二心,天人共鉴!不过,就算是当山大王,也是由将军来当,属下愿为将军牵马坠镫……”他越往下讲,底气越不足。
原来,在张宝相探得李靖将来招抚旧部时,二人就作了商议:力劝李靖留下,招兵买马,以图自强。再不济,也将队伍拉大,好与朝廷谈判,为李靖谋个大官。
当然,说他们没有一点私心,也是假的——只要李靖加官晋爵,他们的前程也不会差。
李靖问完,再回座坐好,对四人道:“四位兄弟,你们对李靖的一片赤诚,我很感动,也很欣慰。但我请问四位:如若我们真的占山为王,结果会如何?”
“将军,事在人为。”司马冲腾见李靖并没有生气,觉得有机可乘,“当年汉高祖不过一亭长,现今称帝的刘武周不过是将军手下校尉,将军出身将门,文武双全,何必寄人篱下?”
薛宗胜、虎京面无表情,张宝相却连连点头。
“汉高祖起兵,是顺天意、民意。”李靖耐心地道,“要讲出身,项羽出身比刘邦高贵,但却败于垓下。当今天下大乱,各路反王纷纷起兵,你们知道究竟是何原因?”
“都想当皇帝。”司马冲腾道。
“宝相,你说呢?”李靖问张宝相。
张宝相挠了挠头,吭哧半晌才道:“俺……俺认为是老百姓肚皮吃不饱。”
“宝相说到了根子上。”李靖抓住话头,“试想,一个清平的盛世,百姓安居乐业,谁会去拼命?凡是打仗,就要死人。隋末天下大乱以来,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战乱。但这些起兵的反王,一开始打着开仓放粮的旗号,打着打着就想当皇帝了,于是纷纷割城据地,横征暴敛,百姓比起兵前更苦!”
四人听了,都纷纷点头。
李靖接着说道:“远的不说,就拿刘武周来说,其德其才,难以统驭天下,当下不过是仗着突厥人背后撑腰,才自称皇帝的。但从长远来说,刘武周难成气候,因为他与当今天子为敌,与秦王为敌!”
提起李渊,司马冲腾不服;但提起李世民,司马冲腾很服气。当年马邑一战,李世民身先士卒,深入敌军阵营,杀败强虏,马邑军中无人不知。
“占山为王也好,据地称王也好,都不是长久之计。”李靖道,“因为只要有私心,就不会真的为天下百姓谋福;不为天下百姓谋富,就像无土之木,无水之舟,再强大的军队都必定战败。打仗不为百姓,这仗就不能打,也不是真汉子所为。各位都是热血男儿,为何不放下私心,干一番功垂千古的事业?”
这一席话说得四人既惭愧又感动。司马冲腾的脸腾地红了。
“当今天下,各路豪强之中,只有当今皇上和秦王,心中装着百姓。”李靖道,“我们不去帮助这样的朝廷,而是只问自身功名,不顾百姓死活,我们穿这身盔甲是为了什么?”
司马冲腾愣了半晌,突然跪下道:“将军苦口婆心,晓以大义,令冲腾茅塞顿开!冲腾愿誓死追随将军,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
李靖一一扶起,动情地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四位,各自都有绝技,这是上天赋予的。男子汉大丈夫,当在沙场建功,有功名当然更好,就算没有,也不枉来世上一遭。”
于是司马冲腾等拜服,当即令兵士拆毁房屋,收拾兵器,随李靖入关。
李靖急止道:“不可!这些房舍,花了不少心思,就留着吧。营中兄弟,有不愿南下的,可将物资、耕地留给他们。”
司马冲腾便去营中说了。一千人中,有二百余人不愿离开故土,其余七百余人,皆有随李靖建功之心。于是花了三日时间,方才处置完毕。张宝相又派出斥候探路,得知刘武周军马盘查得紧,就算有刘武周手谕,也难免麻烦,不如另寻他途。最后,虎京出了个主意:从五台山直插太原,再南归长安。
于是七百余人分作三队,均作客商打扮,将山寨中物资驮了,沿路叫卖。
虎京选的路线,正是他当年做独行大盗时的捷径,虽山深路险,但总算避开了麻烦。
不一日,到了太原,李靖让兵马换了装束,驻扎在城外,自己只身入城去见李元吉。
李元吉没想到李靖真的带了七百余人回来,当即请李靖饮酒。
“靖公,你真是大唐柱石啊。”李元吉对李靖改了称呼,“这七百人,虽说少了点,但有靖公这样的名将,必能以一当百,还怕他刘武周不成?”
李靖一听,这李元吉把这七百余人当成他的人了。于是说:“齐王殿下明鉴,这些旧部,是李靖费神游说之后,方始答应同李靖南下的。这事,臣是按皇上的旨意行事,为平定南方招抚的旧部,还请殿下理解。”
“难道这北边不是大唐的江山?”李元吉马上就不高兴了,“南边的那些蛮人,让父皇封几个官儿也就平定了,还用什么兵?再说,就你这七百人,能与萧铣四十万人抗衡?”
“请殿下以大局为重。”李靖道,“目下人马虽然不多,但可慢慢招募补充。皇上心忧南方,关中、北方的军马急需南方物资供给,所以臣也是勉为其难。”
李元吉一听,知道李靖是断断不肯将兵马给他了。又一想,这李靖是二哥的人,要是自己生拉硬拽,把他留在太原,二哥又会到父皇那里奏本。于是阴着脸说:“好吧,反正都是为国家出力,但愿你这七百兵马能平定南方。”话语中不无讥讽。李靖没有在意,起身谢辞李元吉,出城回营去了。
其时李世民率领大军,在长安通往西北的要冲高墌城(今陕西长武县之北)下深沟高垒。此前,薛仁杲多次战败唐军。唐军但闻薛仁杲兵到,都吓得两股战栗。
李世民深知薛仁杲粮草将尽,算准薛军必出城攻战,便命行军总管梁实在浅水原扎营,诱惑薛仁杲兵马。薛仁杲遣大将宗罗睺,出动全部精骑两万出战。这宗罗睺先前是贼帅,有万夫不当之勇,出城后径往梁实营中压来,梁实按李世民吩咐,只凭借险要坚守,并不出战。
等到宗罗睺大军疲惫,李世民遣右武候大将军庞玉列阵于浅水原。浅水原是一片开阔地带,正适合宗罗睺骑兵奔驰。宗罗睺大喝一声,挥起狼牙棒,一马当先,向庞玉阵中杀来。身后两万铁骑掀起阵阵烟尘。唐军拼死抵挡,奈何宗罗睺的骑兵马快刀沉,瞬间就将庞玉的兵马打得只有招架之功,一时惨叫四起。眼见庞玉不支,突然,浅水原北方三声炮响,李世民一马当先,挥舞长槊,从宗罗睺侧翼掩杀过来。宗罗睺在马上看见了李世民,回身引五千骑猛扑来敌。李世民大声呼喝,军士奋勇争先,双方胶着,直杀得血流成河。
李世民振臂挑死敌军一名偏将,顿感不支。他咬紧牙关,深知此战若败,西北再无屏障,薛仁杲必提兵攻长安。但正如房玄龄所说,这西凉人悍勇异常,即使用计,也只能打成平手。正焦灼间,突然听到东边人喊马嘶,一标军马,旋风般急驰而来。当首一将,白马银盔,手挥宝剑,向宗罗睺阵中杀来,正是李靖。
李世民精神复振,挥槊前冲,顿时挑落三四名兵士。宗罗睺见东面来了敌军,心神一慌,还没明白过来,但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向自己飞来。宗罗睺不愧是沙场悍将,迅速低头,但那箭疾如流星,射飞了他的盔缨。紧接着,第二箭又至。宗罗睺大喊一声,歪头咬住了箭杆,但几颗门牙顿时松脱。第三支箭,他无法避开,正中左肩。幸好他身强体壮,并未落马,而是勒转马头,往城池方向逃去。
射箭的是薛宗胜,因距宗罗睺约二百步,又在马上拉弓,准头差了些,但已令唐军大为振奋,欢声雷动。
一时间,李世民、李靖、庞玉三支军马同时发起冲锋。敌军见主帅受伤,均无心恋战,护着宗罗睺后撤。唐军全力掩杀,特别是李靖带来的七百余勇士,在山上训习久了,此时正派上用场。薛仁杲精锐顿时大溃,被斩首七千余,余下军马退入城中。